生活隐瞒了什么

生活隐瞒了什么
作者: 孙阳
出版社: 作家
原售价: 5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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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扣购买: 生活隐瞒了什么
ISBN: 9787521225167

作者简介

孙阳,1991年生于陕西铜川。中国小说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铜川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延河》《南方文学》《美文》《中国报告文学》等期刊发表作品多篇。有小说入选年度选本。曾获中国作家网小说大赛奖,“陕西青年文学之星”荣誉称号,铜川文学奖。

内容简介

第一章?梦境与深渊 1 我正在做一个旷日持久的梦。没有尽头,如同时间。 现在,暮色四合,浓雾紧密,将落日的余晖挟去远方,将阴郁和颓丧丢给夜晚。寒风从雾霭氤氲的旷野里吹起,穿过脸庞,是漫天子弹,亦是吴侬软语。大地在阴郁和颓丧中漂浮。冗长而哀伤的气息款款而至,宛如大地在叹息。宛如风烛残年的祖母步履蹒跚走上冰封的湖面,又宛如飞扬的雪花擦过弟弟脸颊纤细的绒毛。 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黑夜中,他赤裸的上身如一张褶皱斑驳的树皮,在细雨飘扬中摇摇晃晃,畸形的六指被宽大的蹼连在一起,握着一只小巧的弹簧青蛙,缓缓向前。他的头顶有一只眼睛,在晦暗的夜色中,射出一股激光般强有力的光,将黑夜刺穿。他的双脚在泥泞中踩出深浅不一的坑洼,身后拖着一条细长的尾巴,在泥水间漾起细细波纹。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去向何处。空旷的雨夜,海浪在翻腾,灰浓的雾气悄然弥漫,只有阴暗和麻木,绝望与执着。飘浮的灵魂和飞舞的精灵,从四处聚拢而来,如破窗而入的风越集越浓,挨肩并足地挤在一起,好奇地议论,那个身影究竟是什么,夜空为何只睁着一只眼睛。怪物?野兽?鬼魂?幽灵?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不得而知。可以确定的是,他并非人。身影越来越近,却越来越模糊,在茫茫夜幕中渐渐消融,化为黑夜。它们不再去争论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于是唤出更多的同伴,在属于它们的夜的王国里,挽起红灯笼一样蹦蹦跳跳的鬼火,欢呼雀跃,载歌载舞。声浪滚滚沿梁峁、山洼浩浩荡荡地涌向远方。细雨如线如丝,被这轰轰隆隆的喧嚣震得哆哆嗦嗦。 我醒了——由此进入另一个梦境——生活本身就是由醒着的梦境和睡着的梦境构成的。我潜心谛听梦境的声音。我的耳旁回荡起一种空旷而模糊的声响,像来自一个热闹的集会,抑或一座肃穆的墓园。梦境使我重返日常——那些真实、普通、熟悉、难忘或鸡零狗碎的残片,如血滴集结成血液,在我身体里流淌,使我切实地感受到自己正在活下去。这三十年来,我总是在一心一意地做梦——我陷入了色彩绚丽的梦的旋涡中。我调整呼吸,舒缓情绪,克制欲望,尽量用一种平和、淡然的心境去做梦,我想,任何添枝加叶、故弄玄虚都会损害它的真实与纯净。而梦从来都不是单一的。梦境的河流中重新漂荡起昔日的水草,水面上蹦跳的阳光目睹了水草疯长的情景。风过水面如流浪汉居无定所,游荡而来,游荡而去。此刻,梦境再一次将我带回那个大雨如注的夜晚。三十年来,它那双强有力的大手,将我一次次拽进记忆的深渊。那些使我战栗而绝望的画面,在四季更替中周而复始。我没有办法不去追溯到我生命的源头,因为那些最初的梦境碎片曾在那里萌生。当时,我并不知道,那个平淡无奇的夜晚,实际上已经定义了我生命历程的全部忧伤和耻辱。那些后来很快被公开的秘密,使我一次又一次饱受孤独与恐惧的煎熬。时至今日,依旧如此。 我从雨夜脱胎而来,大雨与黑夜是我的兄弟。我的记忆始终在兢兢业业地工作着,如一台永动机时刻轰轰隆隆蓬勃不休。因此,我无须追忆,记忆主动找到了我,带我来到那个遥远的黄昏。温和的余晖在凉风的驱赶下,炊烟似的恍然散尽了,接替它的是怒吼的狂风和翻滚的烟尘。那时的天色灰蒙,看上去满腹心事。空气里弥漫着煤灰和水泥的混合物,灌进那些仓皇奔往家中的人们的鼻腔里。顷刻间,黑夜如洪水漫卷吞没光亮,也便吞没了一切。 许是出于恐惧,或好奇吧,我是那样急切地想从母亲的肚子里蹦出,融入眼前的世界。我在母亲温润的子宫里寻寻觅觅,浮想联翩。尽管我无法去自私而又违心地美化自己的出生过程,但我坚信,生,始终是人世间一种永恒的美学现象。我那体弱多病的母亲瘫在炕上,在我的折腾下,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她的额头布满一层细碎的小水珠,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温暖而饱含希望的光。她的叫喊声在当初漆黑如鸦的夜里是那样地凄凉和痛苦。我不禁落泪了,我的眼泪极速滑进羊水里。 我祖母守在炕头,轻拍我母亲的胳膊,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叫吧,快活时叫,疼痛时也叫;疼吧,生下来疼,死去也疼。我不明白祖母究竟在说什么,但它却给了我最初的、朦胧而深刻的生命启示。祖母将脸贴在窗上,竖起耳朵像在分辨什么声音。门突然开了,鞭炮似的噼里啪啦的雨声,在鸡窝铁皮顶上疯狂爆起,冲进屋里,撞到墙上。我顿感一股魔鬼袭来的恐怖气息奔涌向我,我在母亲的肚子里东躲西藏,母亲痛苦而徒然的喊叫声如一滴水汇进大海,被惊天动地的雨声吞没。接着,我看到父亲落汤鸡般狼狈模样,从门缝中挤了进来。他快步走到他的妻子乔颂玲跟前,弯下腰,头上坠落的水珠,挂在鼻尖、下巴、耳垂,轰然一声,炸裂开来,碎粒儿飞溅,打在被褥上。我父亲匆匆瞥了一眼,只是匆匆那么一瞥,我的目光与他的目光有了短暂的碰撞,于是我的记忆中烙上了一个深刻的画面——一股燎原野火在我父亲的眼眸中疯狂扑咬,仿佛一只想要逃脱牢笼的兽。不知为何,后来我总认为那股野火在某种程度上预示了父亲日后的命运,我从野火中看到了父亲命运的走向。的确只是一瞬间,我便看清了父亲生命的全过程,所谓瞬间即永恒,我看清了永恒的模样。 我父亲转过身,从门后瓮里舀起一瓢凉水,一口气喝尽,去拿柜子里提前收拾好的包袱。 “别去了,天都漏了,”我祖母淡然地说,苍老的脸侧向窗外,“去烧水吧,烧一锅开水。”她的儿子木木地立在柜前,像栽在屋中的一根梁柱,眼中尽是茫然和混乱。“去吧,”我祖母又是淡然地说,苍老的脸扭了回来,“烧一大锅水。”她的儿子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转身跑出屋。 狂风怒号,哨音响亮,如一支军队正在进行着一场火热的战事,我听到了急迫而澎湃的战鼓擂声。“使劲!使劲哇!”我祖母有气无力地喊,暗紫色的嘴唇哆嗦不止,不停地重复词儿,“使劲!使劲哇!”在我母亲一声声尖厉的叫喊中,一股神奇的力量将我向外推,我的脑袋感到一丝暖意,一种特殊的新鲜感在我头顶蔓延——是光,光在抚摸我的脑袋。“使劲!使劲哇!”我祖母喊,“就好了,就要好了。”我祖母的喊声使我变得紧张起来。接着,一双干枯冰凉的手抓住了我的脑袋,我想喊想哭,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我绝望地看着自己的整个身子徒然被拽出。我的身上蒸腾着热气,像刚出锅的肉丸子裹着汤汁和油水,呈现出一种人间烟火的壮观与美好。我在壮观与美好中黯然神伤——内心莫名地惶惶不安,总觉将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又是那双手,在我的鼻尖上捏了一下,我人生第一次感到了疼痛,一声响亮的哭喊从我嘴里蹦出,我母亲的叫喊声被我响亮的哭声瞬间吞噬。母亲温柔而疲惫地注视着我,然后微微闭上眼睛,鼻子翕动着,匀称地呼吸,恍若湖面上微波在荡漾。炉膛里的火焰痴迷地舔着壶底,火光在狭窄的屋内耀武扬威,将墙壁和炕头染成一片火红。我的双眼在燃烧,目及之处一片纯净。 一双血淋淋的手从我的额头抚摸到下巴,又在我的大腿根拨弄了一圈,于是我听见祖母淡然地说:“是个带把的。” 我父亲走进屋时,脸上应该是带着喜悦和激动的,我故意垂下眼睛不去看他,我内心的惶惶不安有一大部分来自于他。我说不清缘由。 “是个带把的,”我祖母对他的儿子说,“你有儿子了。” 我感到有一只和刚才那只不一样的手,这只手厚实且粗糙,掌心有厚厚的茧子,在后来的岁月里,这只手在我瘦弱单薄的身体上,留下了终生无法抹去的印痕。这只手轻蹭过我的小手,我的余光突然看到一团灰云聚拢在我父亲黑瘦的脸上,这只手迅速拉起我的另一只手,随即又撂开,我的手在空中迅速滑落,跌回炕上。那张布满灰云的脸,月深年久地沉默了。半晌,我听到父亲低声说: “六指,两只手都是六指。” 我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给我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好像那声音不是由他发出,而是从窗外飘进来的。我母亲蓦地睁开眼,茫茫然然地望着她的丈夫,像望着一个陌生人,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或仍深陷梦魇中。她那双惊惧的眼睛睁得很大,目光凝固在我身上,我看到她的身体随即战栗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却只是无力地开合嘴巴,如一口废弃的井,没有任何声音从黑洞里传出。 一张黑瘦的脸占据了我的视线,我在父亲的瞳孔中看到一张皱巴丑陋的脸,如一个风干的苹果。直到弟弟出生时我亲眼所见,原来每个刚出生的孩子都是这副糟糕透顶的模样。父亲宽厚的大手落在我的额头上,我感到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正在向我靠拢,我那张丑陋的脸上呈现出惊恐不安。我在心里祈祷千万别出事。父亲猛然抬起胳膊,我的头顶一阵发麻,我看到他旋即像被鞭子抽中般浑身抽搐,脖颈上暴起的青筋如一条饥饿的毒蛇,我被吓了一跳,慌忙闭紧眼睛。我听到父亲几乎是拉着哭声喊出来的,他的声音坑坑洼洼,像受惊的孩子那般慌乱,他惊声喊: “眼睛!头上怎么会有一只眼睛!” 现在,我已无法说清当时自己是否已经知道命运的真相,父亲的惊呼于我是一种极限恐惧后的短暂解脱,还是更深层次的悲伤?总之,我那时的确是意识到了,忧伤和耻辱乘着命运之舟正在向我袭来,我在恐惧与绝望中等候命运的审判。 我祖母机械地扭过头,伸手轻轻一用力就将我的身体倒了个过,她的手抚过我的头顶,然后在那个凸起的地方揉搓了几下,抠了抠,我感到有点痒,并不疼,像有小猫在舔我的脑袋,弄得我想笑。我在祖母的揉搓中真切地感受到那个东西的存在,像一个被摁进去的杏核,像一个眼睛状的疤,或者说,本身就是一只眼睛。我想抬手摸摸那个东西,但我没有任何力气,我的胳膊和脖子都太软了。 我母亲的身体抖动得更强烈了,她张开双手极力撑着胳膊想坐起身,几番尝试,终于没能如愿。 “世上还有这等奇事,”我祖母一脸惊奇而又认真地说,冷不防地放了一个响屁,“头上还会长眼睛。” 我父亲一脸茫然,目光如惊鸟蹿来蹿去,撞在墙上、地上、立柜上,发出梆梆啪啪的声响。最终,将他那飘飘荡荡的目光落在乔颂玲的脸上,如同一股冷风刮过白雪覆盖的小树,空中飞舞起凌乱的白。时间是静止的,因为每个人都静止了,只有炉膛里的火焰在拼命地往上蹿,蹦蹦跳跳地伸着极不安分的爪子,在墙上和炕头奋力地抓着什么,使屋内发出此起彼伏的如朽坏的木门吱嘎作响的奇怪声音。 “这该如何办呀?”我听到父亲说。 我母亲的脸如同发酵的面团浮肿而蜡黄,暗黑的眼圈散发着晦暗的气息,眼眶中汪满泪水,颤抖着的嘴巴已经干裂,她将头缓缓拧向我,使我感受到了温暖和踏实。那时,我看到一颗晶莹的泪,顺着我母亲的脸颊缓缓滑落,掉在我的额头上,浸入我的身体,那一颗泪蕴育了我日后的真诚与善良。 “这种事咱没有经验,毕竟见得少,”我祖母淡然地说,长吁了一口浑浊的气,“只能去请半仙了,劳烦她老人家来看看。” 我父亲没有多问,起身看了我一眼,我的余光看到他的眼眸被混沌的雾气淹没了,涌出一股冰凉的阴郁,下巴上短硬的胡楂,顷刻由灰黑变成了半青半白混杂的绿,如将枯而未枯的杂草。我父亲倒退几步,拉开门,转身冲进茫茫雨夜中。一阵风趁机钻入,吹动房顶垂下的铁扣,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声响。 半个多时辰后,雨突然停了。太安静了。我不相信安静,我知道,越安静就越有鬼。我隐隐听到院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那时的我已被什么东西拽进了梦境的深渊。有一双寒冷如冰的手,在我的耳朵上捻了一下,我就惊醒了。我先是闻到一股明亮而又恐惧的气味,接着看到一个裹着蓝格子头巾的女人站在炕边,一层迷雾样的潮气笼罩在她的脸上,蒜头鼻和厚嘴唇上的汗毛中藏着细微的水珠,如同蛾子布在墙上的一层密密麻麻的卵。她那双细长的丹凤眼很亮,像发现腐尸时秃鹫的眼,在火光晃动中显得十分阴森。我感到自己要被那双眼睛吞噬,嚼碎,消化掉。 贺碧凤的到来,如同黑夜迎来了火把,我祖母的脸上顷刻有了明晃晃的光亮,沟壑般的皱纹河水一样流动闪烁了。这个只有一米五高却足有一百八十斤重的瓷器般浑圆体形的老处女贺碧凤——从小就被人们尊称为大师的贺半仙,在益庄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似乎什么学问都懂,九天之上与五洋之下,尤其精通天地鬼神人魔妖。她游走于阴阳两界,栖息于阴阳两界神秘交汇处,既属于阳间,也属于阴间。说起来,的确有点复杂。贺碧凤既是人,又是神;既是鬼,又是仙;既是狐妖,又是天师。人们从不会去质疑大字都不识一个的贺碧凤,权威之于贺碧凤,如同热闹之于益庄,是与生俱来的天赋,是天地赋予的使命,是一种不由分说的能力与担当。因谣传的四件事,使贺碧凤在益庄威风凛凛,受人尊敬,神圣不可侵犯。一是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就预言了外地的一场大地震,并在一年后得到证实;二是她曾用一粒药丸治好了曾祖父的心脏病,使其活到一百二八才下世,在人们好奇的追问下,她说那粒药丸是神仙所赐乃灵丹神药;三是她有一双阴阳眼,能看到将死之人的死亡场景,可与游走世间的孤魂野鬼对话,帮其完成心愿,助他们安心投胎转世;四是她能有意识地根据自我意识来做梦,就是说,她能够控制自己的梦,想梦到什么就会梦到什么,在梦境中的世界里,她仍是不可一世的王。我上小学四年级时,学校组织我们去市一中观看一场公判大会,操场上挤满了人,每两名警察押着一个罪犯缓缓走上台阶,在一声声命令中,罪犯们被胳膊粗的麻绳捆绑。我听见喇叭里传出审判人员极有穿透力和震撼力的喊声:“贺碧凤!组织传播邪教思想,破坏国家安定,蛊惑人民群众!绑!”我在沸腾的欢呼声中看到,曾经有一百八十斤的胖女人成了眼前稀软的一摊泥,她的精神已经塌成一堆废墟,眼神中早已失去了我最初记忆里的骄傲和自信,代之的是满眼的恐惧与绝望。审判人员独特的音色中包含着一种金属质感,使贺碧凤当场小便失禁。我听到她用微弱的声音喊道:“神灵会惩罚你们的,你们都有罪。”随后,我听到大伙在议论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说神婆子贺碧凤告诉邻村因车祸刚刚失去三岁儿子的一对年轻夫妇,他们的儿子很想念他们,想要见到他们,她有办法让他们见儿子一面,结果当天晚上那对年轻夫妇就自焚了。 贺碧凤的丹凤眼在我头顶停留了一下,使我感到一阵眩晕。贺碧凤朝我父亲点了点头,我父亲的脸上即刻布满呆滞而又茫然的愁云。“这‘脏东西’不常见,但也不稀奇,几年前倒是领教过一回。”贺碧凤得意地说,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两只手交叉到胸前,挤出一个很响的臭屁,随即皱起了眉头,“别看就这么一个小东西,阴气很重,日后会给家里甚至整个益庄带来厄运。” 现在,我常想,当初自己为何没有用哲学思维去反驳贺碧凤,而是选择沉默以对,我应该告诉她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如果用唯心主义的角度看待我头顶上的东西,它许是一只眼睛;如果用唯物主义的角度看,它不过是一个肉瘤,说严重点,一个毒瘤,即使毒瘤的形状和气质都宛如一只眼睛,但本质还是毒瘤,纯属巧合,没有任何科学道理。 我父亲问“脏东西”产生的原因,贺碧凤并未搭腔,她陷入沉思,脸上流露出神秘而惊慌的神色,瞪大眼睛盯着我那虚弱不堪的母亲,说道:“分娩前是否有奇怪之事发生?比如说,你脑子里想到了什么,或是看见了什么?”贺碧凤故意将声音压得很低,辽远而魔幻的回音四起,仿佛那时她不是在屋里,而是在山洼。 我母亲眨巴着空洞又疲惫的双眼,茫然地摇晃脑袋。我祖母突然变得惊慌,浑身颤抖起来,脑袋不住地晃荡,像犯了什么病,她抬起抖动的右手,抓住抖动的左手,两只手作揖似的忽上忽下,抖动得更厉害了。我祖母的声音如雨后路面上的积水深深浅浅,她惊慌地告诉贺碧凤,在她的儿媳分娩之时,她看到了那只老狗——像一只巨大的黑蜘蛛,倒挂在窗户上,炭焦色的脸面,肉皮已经溃烂,眼珠子挂在眼皮上,吞吐着蛇一样的芯子。 “别胡说!”我父亲喊,用一种嫌弃的眼神剜了我祖母一眼,“我爷死了那么多年,你就别再骂了。” “看来定是他搞的鬼!”贺碧凤坚定地说,又打出一个响亮的臭屁,“家中添喜,未告知他,他心里有气,于是搞了这么一出,在孩子身上做了记号。”贺碧凤说着,从上衣内兜从容地取出一个黑色小瓶,拧开,倒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类似于我长大后吃到的跳跳糖似的药丸,从中随意捏出几粒,交给我父亲,将其余的又装回瓶中。 “请务必收好。”贺碧凤缓缓地说,丹凤眼盯着我父亲,“为他冲服这几粒药丸,可止疼消肿,去除一切恶疾。” 那时候,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惊慌,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逃脱。我父亲看了我母亲一眼,从他的妻子脸上得到了某种回应的信号。我母亲仄过头,胳膊蜷在胸前,双手无力地想要攥紧,却只是徒劳的重复。我父亲朝我母亲的后脑勺点了点头,然后倒了一杯水,来到我面前。他用手轻轻地捏我的脸,我的嘴巴就无力地张开了,任凭他将药丸丢进去。花花绿绿的药丸在我的舌头上渐渐化开,苦涩的液体触动了我的味蕾,我感到口腔里充满强烈的腥臭味,接下去,我的整个口腔变得麻木,肿胀得厉害,像安装了一个扩嘴器。药劲很快上来了,病毒一样蔓延,迅速占领了我,一阵昏沉使我无法判断自己是处于清醒状态,还是深陷梦境的幻觉中。我的四肢和五官不存在了,意识渐渐变得柔软而微弱,如一条涓涓溪流抚过繁茂柔滑的水草,而我的脑袋却沉得快要陷进炕里了。 贺碧凤嘴里说着什么,两只手向我父亲比画着,我听不清,朦朦胧胧如隔一层纱。父亲手捏一把闪亮的小刀,在我身前晃了几下,我的余光看到头顶上的父亲狰狞的神情和抽搐的嘴巴,在我深陷惊恐和困惑中时,那个眼睛一样的血淋淋的东西被他捧在手里,宛如托着一枚熟烂了的樱桃。 我父亲就那么小心翼翼地捧着它,木木地站在炉火旁,用一种恳求的眼神望着贺碧凤。贺碧凤面露笑容,从袖子里不慌不忙地扯出一条红绳,交给我父亲。我父亲在贺碧凤的眼神中读懂了红绳的使命,他将红绳在那个血淋淋的东西上缠了几圈,用力勒紧,然后打了个死结,朝贺碧凤点点头,示意任务完毕。接下去,贺碧凤开始了她的诅咒——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对准小东西,在空中不停地画圈,顺时针画几圈,逆时针又同样画几圈,嘴里喊着难听而诡异的咒语,那声音如同范万川的骡子受惊踩死王八斤的老婆李玉梅时的叫声。咒语如同命令,随即开始宣判。从贺碧凤的神情和语气中判断,她给“脏东西”判了死刑——火刑,打破元神,灰飞烟灭,且立即执行。 我父亲揭开炉盖,准备将“脏东西”扔进燃烧着的火焰里,贺碧凤立即制止:“糊涂!岂是人间烟火能烧的?有专门的火,阴间的地火!”贺碧凤又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绿色的小瓶,拔开瓶塞,往炉膛里滴了一滴,火焰立刻变为绿色,猛然蹿高。贺碧凤眯着那双丹凤眼,压低嗓子说:“炉膛已通地府,即为地火。”我父亲从贺碧凤的话语中读出了“即刻执行”,将那截“脏东西”扔进了绿色火焰中。看着它燃烧起来,贺碧凤脸上的神情像是正在心满意足地品尝自己的优越和傲倪。接着,贺碧凤又弯下腰,伸长脖颈,在我的伤口上舔了几下,然后用两根圆滚的手指在唾液和鲜血混合的伤口处用力摩擦,我感到自己的头顶像插进了一根钢筋,骨头裂开的清脆声响使我惊恐 万分。 我突然感受到一股特殊的气息,汩汩从窗缝游进来,聚在我身旁。那是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我知道有一双眼睛正在炉火旁看着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认为。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确切地说,我只是感知到了他,他的气息在我的四周充斥着,一种类似于猫念经的声音。几年之后,当他再次出现又再次消失时,我的脑海中产生一个疑问:他的出现与消失,是否与我头顶的那只眼睛有关?不知怎么,三十年后的此刻,我竟想不起第一次感知到他时的模样,他似乎有一种可以从别人记忆里抹去容貌的本领。事实上,我有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见过他。说实在的,我并未见过妖、魔、鬼、怪、神,所以,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我有限的经验难以使我去怀疑他是否是一个未知生物。我想象中,他的样貌丑陋,个头矮小,胆怯怕死,动作却异常敏捷。那么,这样一想,他很有可能就是一只野猫而已。于是,我想象着自己爬到地上,弓起背,模仿猫叫,引他现身。但令我绝望的是,他的气息突然一下子消失了,我无法感知到他的存在。我从地上极力地跳起,往前跃一步,周围的环境就切换成另一片天地了。我看到人形的云朵在山顶上练习柔术,折叠缠绕;我看到身披黑袍的风吹奏着令人胆战心惊的调子,如同祖母讲述的古老而诡异的故事;我看到瀑布状的流石倾泻而下,淹没了山下的房屋和居民;我看到高低不一的树木,如同高举过头顶的双手在空中战栗,呼喊救命……我奔跑着冲下悬崖,突然就醒了。我知道,那并不是梦,一定不是。 整个过程很快,我母亲始终没有扭头看,她一直在哭泣,她的背影颤抖不止。我祖母像一截枯朽的木头靠着墙,呆滞的神情仿佛魂灵早已游离出肉身,仿佛刚才烧掉的不是我身上的东西,而是祖母的魂灵。从那时候起,祖母的魂灵的确是丢了。 “经过我的手法,自然不会再流血。”贺碧凤缓缓地说,又打出一个沉闷的臭屁,“事情还没完。世间万物皆讲平衡二字,水满则溢,月满则亏,需有度矣。那东西阴气太重,消灭以后,孩子体内阴阳失衡,所以要给他取个女孩的名字,才能阴阳平衡,确保今后无灾无难。” 贺碧凤的话使我内心充满绝望,从那时候起,我就对那个愚昧的老女人充满厌恶,每次看到她就远远地躲开,我实在不愿和她共处一片天地中。我希望我父亲可以提出自己的想法,有力地反驳她:去他娘的狗屁女孩名字,他是带把的,是纯爷们儿。但我父亲并未那样做,他的五官凑到了一起,小心翼翼地问:“那要起什么名字合适呢?”贺碧凤恢复了双手插在胸前的姿势,仰面望着屋顶。我父亲哈着腰,脸上溢满恳求的笑意,讪讪地说:“还请您老人家给赐个名字吧。” “赵细娇。”贺碧凤低声说,丢出一个只臭不响的屁,“就叫赵细娇。你品,你细品吧,味道可都在里头呢。” “好名字,好名字哇——”我父亲拉着嗓子,像在模仿电视里的拙劣表演。他突然又变得一副若有心事的样子,自言自语着什么,我没有听清,只是听到他的话中有赵顾晚。 听到“赵细娇”这个难听的名字,我一下子就哭了,心里的委屈和悲伤无人知晓,而我母亲却以为我饿了,她揩去眼泪,吃力地将我抱在怀里,撩起衣裳,露出一对肿胀的乳房,喂我奶吃。 贺碧凤突然惊叫一声,浑圆的身体滚到炕上,朝我母亲的乳头吐了一口唾沫,用手使劲一搓,突如其来的疼痛使我母亲呻唤出了声。再一口,搓一下,呻唤一声,又一口,搓一下,呻唤一声。贺碧凤连着吐了三口,搓了三下,我母亲呻唤了三声,一声比一声小,显得极难为情。贺碧凤告诉我母亲,那里头有不由分说的门门和道道,她的唾沫里有种神秘的力量和深刻的保障,那种力量和保障,使我母亲的乳头立刻呈现出成熟葡萄样的黑红色,流出蓬勃的白色乳汁。“可以给吃了,”贺碧凤对我母亲说,“吃七七四十九口,多一口不行,少一口也不行,这是规矩。” 这是一部有文学质量的作品。充满才气的年轻小说家写出了在生活中满地打滚的成长之痛。 《生活隐瞒了什么》是年轻人书写的年轻的新词,说的当然是愁,却也竟然有着识了愁之滋味的见地。孙阳好就好在于无地彷徨中能望向光,能身在现代之中从现代性之善流,这让他在陕西青年一代的写作者之中,别具价值。 ——鲁迅文学奖得主 弋舟 时代翻新向前,心灵倾向回溯。孙阳的长篇《生活隐瞒了什么》格调健康,甚至有点超乎其年龄的清冽澄明,又有些符合其年代的刚健质朴,聚合了哲学理性省思和民间智慧的调侃,杂糅了志怪传奇和魔幻现实的悬念与节奏,是一部具有大地根性和璞玉质地的小说作品。通篇惊心动魄,诗风浩荡,能守住心,可收住笔,殊为不易。 ——青年评论家 张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