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版社: 团结
原售价: 3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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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扣购买: 将进酒梦如烟
ISBN: 9787802142268
夜深了,我关上灯,在噼啪作响的壁炉旁坐下,打开瓶红葡萄酒,品 酒听风声看熊熊烈火。 这是我一天最放松的时候。 酒文化因种族而异,一个中国隐士和一个法国贵族对酒的看法会完全 不同。当酒溶入血液,阳光、土壤、果实统统转换成文化密码。比如,汉 语中描述白酒的词,如“醇厚”、“绵”,根本甭想找到对应的英文。反 之亦然。我跟两个美国酒鬼到加州的葡萄酒产酒区那帕品酒,他们透过阳 光虔诚举杯,抿一口,摇唇鼓舌,吐掉,跟着吐出一大堆英文术语。我估 摸这多半来自法文,在转换过程中被清教徒粗野的饮食习惯简化了。可译 可不译,恐怕跟理性非理性有关。一般来说非理性的部分不可译。比如酒 ,比如幽默。 有人把古文明分成两大类型:“酒神型”和“日神型”。汉文化本来 算“酒神型”的。夏商就是醉生梦死的朝代——“酒池肉林”。君王喝, 老百姓也跟着喝,喝死算。据说那时候灯油昂贵,黑灯瞎火,不喝酒干嘛 去?后来必然败给了一个比较清醒的国家——周。周公提出“制礼作乐” 。一戒酒。中国人的文化基因跟着变了。 我酒量不大,但贪杯,说起来这和早年的饥饿有关。三年困难时期, 我常去我家附近的酒铺买凉菜。食品短缺,酒铺改了规矩:卖一盘凉菜必 须得搭杯啤酒。那年我十岁。至今还记得那个位于北京平安里丁字路口的 小酒铺,门窗涂成浅蓝色,脏兮兮的,店里只有两张小桌、几把方凳,玻 璃柜又高又大,摆着几盘凉菜。我把一卷柔皱的纸币递上去,接过凉菜, 倒进铝饭盒,再小心翼翼端着酒杯,站在门口看过往车辆。啤酒凉飕飕的 。有一股霉味。回家路上我两腿发软,怎么也走不成直线。当时并没体会 到酒的好处,以为那是免于饥饿的必要代价。 头一次喝醉是在“文化大革命”初。我和同学们到北京周口店附近爬 山,在山坳背风处露宿。那是四月夜。冷,“罗衾不耐五更寒”。睡不着 。大家围坐在月亮下,瑟瑟发抖。有人拿出两瓶劣等葡萄酒,转圈传递。 我空腹喝得又猛,很快就醉了,那一醉终生难忘。山野间,暮色激荡,星 星进裂,我飘飘欲仙,豪情万丈。我猜想,所谓革命者的激情正基于这种 沉醉,欲摆脱尘世的猥琐生命的局限,为一个伟大的目标而献身。 如果说沉醉是上天堂的话,烂醉就是下地狱。我烂醉的次数不多,原 因是还没等到烂醉,我先睡着了。这恐怕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我有自 知之明,喝酒前,先勘测地形,只要有床或沙发我就放心了。 1986年春我和邵飞去内蒙,朋友带我们到草原上做客。那里民风淳朴 ,唯一的待客方式就是饮酒唱歌。轮流唱歌喝酒,唱了喝,喝了唱,直到 躺下为止。蒙古包比较方便。往后一仰,就睡进大地的怀抱。醒了也赖在 那儿装死,免得又被灌倒。蒙古人实在,不会像美国警察测试酒精度。倒 了就算了。我发现他们唱歌方式特别,酒精随高频率振荡的声带挥发而去 ,不易醉。如法炮制。我们大唱革命歌曲,驴叫似的,竞把陪酒的生产队 长给灌倒了。这在当地可算得奇耻大辱。第二天中午我们刚要出发,队长 带来七八个壮小伙子,估摸是全队选拔来的。他们扛着好几箱白酒啤酒, 连推带搡。把我们拥进一家小饭馆。我的几个朋友虽是汉人,但土生土长 ,这阵式见多了。杯盘狼藉方显英雄本色,双方磕平。队长只好作罢。挥 挥手,带众人磕磕绊绊为我们送行。而我早就钻进吉普车,呈水平方向。 车过东胜市。市长没闹清我何许人,设宴招待。那小镇地处边疆,竟 有燕窝鲍鱼之美味,吃了好几天手扒羊肉,不禁暗喜。谁知道按当地风俗 ,市长大人先斟满三杯白酒,用托盘托到我跟前,逼我一饮而尽。我审时 度势,自知“量小非君子”,人家“无毒不丈夫”,这酒非喝不可,否则 人家不管饭。作陪的朋友和当地干部眼巴巴盯着我。我心一横。扫了一眼 旁边的沙发,连干了三杯,顿时天旋地转,连筷子都没动就一头栽进沙发 。醒来,好歹赶上喝了口汤。 中国人讲“敬酒不吃吃罚酒”,古已有之。“敬酒”是一种礼数,一 种仪式。点到为止。“罚酒”是照死了灌,让你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 。“敬酒”在京剧中还能看得到:“酒宴摆下”——其实什么都没有。如 今只剩下“罚酒”了。这古老的惩戒刑罚如此普及,大到官商,小到平头 百姓,无一例外。说来那是门斗争艺术,真假虚实,攻防兼备,乐也在其 中了。好在猜拳行令也弘扬了中国文化。我女儿刚学说话时。就从她姥爷 那儿学会了行酒令:“螃蟹一,爪八个,两头尖尖,这么大个儿。”多么 朴素的真理,这真理显然是被酒鬼们重新发现的。 1983年春,我参加遵义笔会,跟着众人去“董酒”厂参观。午餐很丰 盛。每桌都有个姑娘陪酒。作家们起了歹心,纷纷跟那陪酒女干杯。起初 她们半推半就,继而转守为攻,挨着个儿干,先一杯对一杯,后三杯对一 杯,最后那些想占便宜的男人纷纷求饶,出尽洋相。一打听,这都是酒厂 专门挑出来的女工,特殊材料造就的,喝酒如喝水,从不会醉。酒厂设此 圈套整治一下色迷迷的男人,也好。 漂流海外,酒成了我最忠实的朋友,它安慰你,向你许愿,告诉你没 有过不了的关;它从不背叛你,最多让你头疼两天——开个玩笑而已。头 几年住在北欧,天一黑心就空了,只有酒陪我打发那漫漫长夜。 在欧洲各有各的喝法。南欧人以葡萄酒为主,从不暴饮,纯粹是为了 享受生活,让阳光更明亮爱情更美好。北欧人酷爱烈酒,是追求加速度, 好快点儿从孤独中解脱出来。俄国人就更甭说了,冰天雪地中的绝望非得 靠伏特加,被一棍子打闷才行。我当时找的就是这感觉:被一棍子打闷。 我1990年在挪威呆了三个月,从秋到冬,好像胶卷曝光过度,一下全 黑了。好在挪威水力发电过剩,鼓励用电,白天黑夜全点着灯。我住学生 城,和五个金发碧眼的挪威小伙子共用一个厨房。我刚放进冰箱的六瓶啤 酒。转眼少了四瓶半,挪威的酒类由国家管制。啤酒分三级,一级几乎不 含酒精,二级的酒精也少得可怜,只有这两级啤酒可以在超级市场买到, 三级啤酒和其他酒类全部由国家控制的酒店专卖。啤酒贵不说,一到晚上 七点,哐当当,所有超级市场都用大铁笼子把啤酒罩起来,再上锁,就连 经理也别想顺出一瓶。每逢周末,酒鬼们趁早买好酒,先在家把自己灌个 半醉,再上街进酒吧,否则要想喝醉,非得破产不可。在挪威造私酒的特 别多,在酒精专制下,那些游击战士倒也没什么远大抱负——“但愿长醉 不愿醒”。 我看过一部有关动物世界的电影。一群猩猩吃了从树上掉下来的烂果 子,步履蹒跚,东倒西晃,最后全都躺倒在地,呼呼大睡。要说这就是我 们文明的起源,基于一种因发酵而引起的化学反应,直到今天,仍在影响 着我们观察和梦想的方式。P27-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