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史

作者简介

罗伟章，四川宣汉人，现居成都。著有长篇小说《饥饿百年》《不必惊讶》《磨尖掐尖》《大河之舞》《太阳底下》《世事如常》，中篇小说集《我们的成长》《奸细》，中短篇小说集《白云青草间的痛》，散文随笔集《把时光揭开》等。四川省作家协会巴金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内容简介

那天讲的是混合运算，李老师已讲过例题，正在 板书习题，没板书完房校长就进来了。这时候他把题 目写完，再侧过身念给学生们听：“杀猪匠甲三分钟 理一丈肠子，杀猪匠乙三分钟理两丈肠子，九分钟后 ，他们一共理出了多少丈肠子？” 小半举手，大半没举手。 李老师崇尚的是有教无类，从某种角度说，他还 是个教学上的完美主义者，班上只要有一个没懂，他 就重三四遍，直到那人也懂了。虽然李老师只念过初 中，但他是全乡村小里教得最好的老师，有统考成绩 为证，想不承认都不行。这除了得益于他的耐心，更 得益于他痴爱读书，无论在哪里，见到被扔掉不要的 书，他都捡起来，下细翻阅，如果是他认为的好书， 他就宝贝似的往胸前一抱，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一下， 脖子和腮帮紧起来，鼻子里咝咝抽气；在路边草丛里 瞅到皱巴巴的碎报纸，说不定是人家擦过屁股的，他 也拾起来读，要是正好有人看见，对着他皱眉头，他 就咕哝一声：“报纸臭，知识香，你晓得个啥子！” 房校长凭他的家境、地位和见识，包括那个关于狼和 羊的传说，赢得了所有学生和家长的尊敬，但李老师 不尊敬他。李老师说见识不等于知识，见识是浮在水 面上的泡沫，知识也浮在水面上，却是水面上的航船 。李老师还说，凡是真知识，都跟人的精神同体；不 能减少甚至造成精神残缺的知识，是伪知识，最多是 浮光掠影淘来的见识。房校长跟他关系不好，地位和 家境恐怕是次要的，主要是他认为自己比房校长有知 识。但学生几乎看不出李老师有知识，因为再深的道 理，他都能吹糠见米，还能一竿子捅到底，捅到底过 后，才发现那道理并不深。既然你讲的道理不深，怎 么能说你有知识呢？李老师上课太好懂了，这在渴望 高深知识的山里学生看来，其实是个缺点。他现在教 的三年级，一般而言，例题讲过，就都懂了，即使有 不懂的，也只可能有一个，不会有两个。那个人就是 杨浪。杨浪的脑袋里盛满了各种声音，没给知识留下 多少位置。 今天太奇怪了，竞有大半没举手。 李老师以为是受了房校长的干扰，其实不是，房 校长那样对李老师说话，还有三个老师吵架，学生早 把耳朵听出茧子。是李老师自己干扰了学生。当他念 了题目，教室里即刻弥漫着猪大肠的香味，香味里掺 杂着若有若无的猪粪的气息；猪粪的气息也是香，粪 香。学生们咽着口水，想象着母亲站在墙角的案板前 ，带着无比幸福的表情，把乳白色的肠子一段一段切 下来，和上粗粗的米面，放进竹屉里蒸，要么加上香 料和一大把撕成两半的红辣椒，在铁锅里熬，熬熟后 倒一筲箕青菜叶子进去。 李老师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学生的魂唤回来。 当最后一个人，也就是杨浪也计算出是九丈后， 下课铃响了。 铃铛是镀铜的铁器，形状像个喇叭，据说是从民 国过来的一位老先生赠送的，那层铜由黄变白，闪烁 出苍老的亮光，里面的铃舌虽是铁条，也像干了水分 ，黑黑的，细细的，有些微的弯曲，像风干的牛筋。 铃铛由房校长掌管，遇周一开课前和周末放学前全校 集合，房校长会站在校舍和操场之间的高台上，把铃 铛举到略高于肩膀的位置，铆足了劲儿摇。几乎所有 学生都明目鼓眼盯住那根摆动的铃舌。真是牛筋就好 了，真是牛筋就可以吃了。十年前，千河口西院的李 成还在上学时，果然偷偷溜进教师办公室，从房校长 忘锁的抽屉里拿出来咬过，心急，加上心狠，再加上 越心急越心狠，当即咬掉了两颗牙齿…… 这是最后一节课，下课也就是放学，通常情况下 ，李老师会在铃响后交代几句，让学生在回家路上不 要逗留，不要打闹，不要搬起石头往山下滚。山势陡 如竖着的楼梯，特别是现在，四月份，砍过春柴不久 ，站在路上，颈项一伸，能光溜溜地一眼望透，滚石 头下山，就可能把山下的房子砸个窟窿，就可能打死 一头牛、一个人，要是蹦跶一下，还可能蹦到河心， 砸沉一条船。总之是很危险的事情。李老师说，你自 己的危险不一定是别人的危险，但别人的危险肯定是 你自己的危险。 然而今天，这样的话他一句也没交代。 P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