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棵榆树

我是一棵榆树
作者: 肖龙|
出版社: 作家
原售价: 48.00
折扣价: 30.80
折扣购买: 我是一棵榆树
ISBN: 9787521227550

作者简介

"肖龙,蒙古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世纪末开始文学创作,在国内各大报刊发表文学作品两百余万字。有作品被中国外文局《中国文学》译介到国外。曾获百柳文学奖、《民族文学》年度奖、内蒙古敖德斯尔文学创作奖、内蒙古 “索龙嘎”奖、青稞文学奖等,部分作品入选《中国民族精品小说选》《内蒙古新世纪诗选》《内蒙古文学百年大系》《民族文学精品选(2018-2022)》(中篇小说卷)等选本。 "

内容简介

"我是作家夏林子 我的梦在城市的暗夜里穿行游寻。 在这个连酒馆茶肆、菜摊鞋铺、五金商店、贩夫走卒都炫耀经理身份、把精致名片秋天落叶般满天飘洒、屋檐落下一块瓦片都能砸伤仨老板的年代,我却没有一张名片。我的母亲生下我还没有来得及给我取名字就得了产后风去世了,我的真实姓名就被我父亲随便想到的一件东西或植物取代了——小时候父亲管我叫“林子”。我乖巧时父亲就眯着眼睛“林子东”“林子西”的叫我;我闯了祸或是惹他不高兴了,父亲就咬牙切齿地喊我“死林子”“臭林子”;等我长大了,不好再叫我乳名,父亲就在前面加上我出生的季节成了“夏林子”,后来我写作时一直用这个署名。现在我是小有名气的人,文章经常在市报的文化版面刊登,小说作品也常在省级以上的刊物头版头条发表,并获得国刊的年度优秀小说奖——无须证明身份,小区里的人都知道我是B城某成人高校辽金史学科助理讲师,小说作家。我处世淡定,不善言语,多年深居简出的生活养成了与世无争的性格。这性格和现在这个个性张扬、浮躁虚夸的时代格格不入,结果给人留下迂腐懦弱的印象。但其实不是这样,我认为我是个有激情有血性有锋芒的人,只不过我的血性和锋芒不像别人表露在现实生活中,而是体现在作品里。我的小说充满现代意识,别出心裁风格独特,曾感动过许多读者。我文笔的沉稳老辣,曾使很多没见过面的杂志编辑以为我是个感情新潮激进且又愤世嫉俗的老者……我对自己在别人心里的形象充耳不闻,听之任之,无意争辩。有时候想想,这种印象虽然不算是件好事但也不一定是糟糕透顶的坏事!在这强者如林的社会,你的弱势也许会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保护,给你营造一个安静的生存空间,让你疲惫的心得到喘息机会。 我深居简出,还因为我是个苦夏的人! 我在这座城市里出生并且长大,但对这里燠热难挨的夏季还是无所适从。这个城市几乎没有春天,因为薄得如同纸一样的春天季节,短暂得就像猴子跃溪,缩头收尾,刚刚进入五月就已经到了盛夏。在街头巷尾低垂的丝柳树上喧嚣着的一阵阵蝉鸣声中,让我透不过气来,苦夏的我只好像在洞穴里躲避潮湿炎热的非洲鼹鼠一样躲在屋子里,紧闭门窗,昼夜开着空调,躺在狭窄客厅铺着竹片凉席的沙发上构思我的小说,等待着一场在我心目中伟大的失眠。均匀的凉席花纹印在我的胳膊、后背和胯骨上,断断续续、支离破碎的小说情节缥缈在我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我预感到我苦苦等待了多年的这一时刻即将来临了——失眠像吹响的号角,我设定的小说人物将在它的招引下穿透历史的墙壁,像一架古老而沉重的勒勒车一样,吱吱嘎嘎一路向我走来。 小说开始设定的标题是《猎者》,后来又改成了《追杀》。我的责任编辑是位中年女性,她的话音像她头上的披肩发一样柔软,但话语却像别在她头发上的金属卡子一样坚硬。责任编辑说文学作品不仅是精神产物,也是一种物质产业,不光要求思想内涵、艺术品位,还要和经济效益挂钩。她说一篇小说作品从出版到发行,要走好市场,有个好名字相当重要,这就像商品有个漂亮的包装才能吸人眼球,不管是真货还是假货都会有人拿起来看一看,激起购买欲望。她朝后甩了下披肩发后对我说,《猎者》这名字太陈旧也太干瘪,缺少现实性,与时代相去甚远,既不刺激也不煽情,市场含量欠缺。于是我在她的办公室里苦心思索半天,喝光了两杯茶水,最后按责任编辑的建议把小说标题改为《追杀》……小说描写一位彪悍而执着的猎人为父报仇、独闯山林,凭着一杆祖传的短尾巴猎枪,三年里经过千辛万苦千里追杀母狼的故事。猎人的形象和我依稀的记忆约定俗成,一拍即合,仿佛与我有着某种不解的渊源或说不清道不明的血脉瓜葛!——他酷似我的祖父或曾祖父!我虽然没有见过这些长辈,但从小时候父亲在为我摔断一支铅笔而暴打我之后的懊悔絮叨,和挂在我家客厅兼书房书架上的那只据说是我家祖传下来的、在我父亲长年累月用手摩挲下通体透亮的火药钵,我猜测出我的长辈们曾经都是住在山林里以狩猎为生的猎人。我从父亲夹在书籍里面的那张发黄的照片以及他的描述和我多年对没见过面的长辈们的苦思冥想,成为我日后写这篇题为《追杀》小说主人公的样板或模具,这对我在小说中成功塑造猎人的形象起到很大作用。或者干脆可以这么说,小说中的人物就是我前辈们的再现或复活——猎人颧骨高耸,剑眉朗目,面如顽石,棱角分明;丈八身材,虎背熊腰,身体强壮如山岗上被岁月风霜摔打得敦实厚重的榆树、身穿土灰色粗糙的鹿皮猎装,腰间缠绕的牛皮带上系挂着一串用小兽头盖骨打磨的小饰件,脚蹬一双用五彩丝线钩着细密云纹的野猪皮靴。最打眼的是猎人身上背的那杆短尾巴猎枪和从牛皮腰带垂挂到臀部的那只紫红色用来装火药和霰弹的药钵。短尾巴猎枪一庹半多长:钢青色的枪管、深紫色的枣木枪身、黑褐色的榆木把柄、杏黄色的牛皮背带;装霰弹和火药的药钵用公熊的卵囊皮制作而成,通体乌黑油亮,药钵中间精雕细刻着一幅孤狼拜月的图案,刀法遒劲,活灵活现。这两样象征猎人权威的最重要物件——都是猎人圣物般的祖传宝贝! 下半夜,我被一阵从街上呼啸而过的消防车的鸣笛声惊醒,再也没有了睡意。突然,一个清晰的剪影出现在和窗子相对的墙壁上。那是一棵偌大的榆树,繁茂的枝叶向四周蓬散着,像一把给大地撑起的巨伞。榆树傲然挺立,叶片上透出的光芒顿时把整个客厅照亮。我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瞪大眼睛吃惊地望着。随着一辆载重车从小区外的马路上轰隆轰隆驶过,墙上榆树的剪影渐渐消失了。卧室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中。我翻过身子,从茶几上摸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正好是凌晨三点半。我睁大眼睛,静静地躺在沙发上,朝着挂在书架上那只祖传的火药钵方位凝望,突然感觉到远处猎人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和熟悉的气息……等零散的情节在头脑中逐渐清晰地连成一片,又组成一个又一个完整无缺的链条之后,小说里的人物也顺理成章地活动起来,并按部就班了。就在这时候,一种难以抑制的创作冲动让我头昏脑涨、浑身颤抖、血脉偾张。我掀开被子,赶紧爬起来,启动写字台上的电脑进入创作中。 时间的阴影在凌乱堆在墙角的历史书籍后面漂浮不定,用习以为常的尺度迎合我敲击键盘的节奏……此刻,屋里一片肃静,我仿佛进入空灵幽静、鸟语花香、溪水潺潺的深山老林……无须开空调,屋里的燠热逐渐变薄,透明起来,一股清新空气在逼仄的空间游弋回荡。当我写完小说中一段重要章节时,窗子渐渐发白,中心街电报大楼上响起悠扬的钟声,我知道黎明到来了。我停下来,像洗了个透澡一样浑身舒坦。我揉揉太阳穴,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甩甩酸痛的手腕走到窗前。我看见黢黑的高楼大厦映衬着东方熹微的晨光,一群灰白相间的鸽子在楼顶上下盘旋,忽东忽西,忽左忽右。刚上路的早班车慵懒无声地在街上穿行,从一个站亭奔向另一个站亭。城市醒来了。小区外的早市人影绰绰,从郊区赶进城市的小商贩们开始从板车上往摊点卸新鲜的蔬菜瓜果,早点摊的摊主们也在路边支起帐篷,扯开遮盖着餐具桌椅的纤维布,戴上帽子套袖围裙,开始通炉子生火……一股炸油条的香味飘进窗来,勾起我想吃点东西的欲望。我在书架上找了袋速溶豆奶撕开倒在杯子里,端着杯子去厨房冲水。曾小莹房间的门半敞着,想她已经起床了,我却没看见她的人影。因为近来桶装水涨价,过去添置的饮水机在墙角成了摆设。我拿起地上的暖水瓶,想往瓷杯里倒,掂掂是空的,翻个底朝天也只倒出两滴带着白色水碱的冷水来。这时候,厕所里一阵马桶冲水声音哗哗响过之后,门猛然打开,我被过道里突然出现的圆眼阔嘴骷髅样的怪物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 "1.内蒙古文联内蒙古文联党组书记、主席倾情作序,“内蒙古文学重点作品创作扶持工程”入选作品,以无数真切鲜活的声音,书写着属于这个时代的有温度、有厚度的内蒙古故事。这些作品从内蒙古山乡巨变的现实课题中来,从当代内蒙古的发展进步和人们的精彩生活中来,以体现精神高度、文化内涵和艺术价值相统一的书写,为无数创造历史的人们立传。 2. 小说的多维时空里满溢着古代文化和现代文明的碰撞,传统道德和现代观念的倾轧。深植在血液里的根的牵扯,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煎熬,谁的梦在城市的暗夜里穿行游寻?谁的脚步在城市的喧嚣中慌乱?谁的心在乡间的静谧中安放? 3.小说多条线索交叉推进,极大丰富了小说的内涵;通过诸多悬念的设置,险象环生,引人入胜。"

书籍目录

目 录

卷 一

第一章      【003】

第二章      【027】

第三章      【047】

第四章      【066】

卷 二

第一章      【079】

第二章      【094】

第三章      【105】

第四章      【115】

第五章      【125】

第六章      【139】

卷 三

第一章       【149】

第二章       【159】

第三章       【168】

第四章       【182】

译后记       【189】

试读内容

卷 一

第 一 章

暮春的一天,圆峰驼挚爱的母亲在又干又热的风中,因内火旺盛这个老毛病,死了。

可怜这峰年迈的母驼,生下它最后一峰驼羔,还没来得及用自己甘甜的乳汁喂养它三周,便循着人世间生老病死的法则,丢下孤零零的驼羔,死了。

圆峰驼幼小的脑海里,依然存留着母亲温暖的样子,它不住地想念母亲温润的眼眸和四个圆圆的乳房,不停地嗥叫,一次次潸然泪下。

母亲去世的那晚,圆峰驼在破晓前嗥叫着惊醒了好几次。它一次次把稚嫩的身子贴在母亲身上寻求温暖,却发现母亲的身子在一点点变凉。破晓时分,它跪在母亲冰凉的尸体前,含住母亲的乳头用力吮吸时,依然不知道母亲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春天日出前,戈壁里的天气格外冷,巴图贺西格沙丘的天上,一两只老鹰冻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大清早便出来觅食的胖喜鹊落在避风地的榆树枝上缩成一团,偶尔发出一声带着挑衅意味的喳喳声。此时,骆驼的主人也起了床,掀开门毡,掀起蒙古包的幪毡后,彻底明白了门外发生的一切。他惊讶至极,不禁大叫了一声:“啊!我的天……”

这个老人名叫佟台吉?,至于真名,没有人知道。不知是因为他的先人当过台吉大家才这么叫他,还是老人自封了这么一个名号。大家一直这么叫他,刚叫时他还年轻,如今已成了老人。他的老伴名叫阿尤尔巴勒,平时都比老头子起得早。只是近来她身体不好,加之夜里失眠,本想再睡一觉,但听到老头子在外头大呼小叫,便起身问道:“老头子,怎么了?”

这件事发生在公元1970年春天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没有人知道,这就是故事的开端。也就是说,失去母亲的圆峰驼会在接下来的二十余年里,走过一段悲喜交加、异常艰辛的岁月。这一点,没有谁在乎过,人类往往如此。

起初,大家都不这么叫它,割骟后大家才叫它“圆峰驼”。起初,这峰驼羔的发育情况并不好。当它扑腾很久还站不起来时,有人就说:“这驼羔差点意思,估计等不到它长大的那天。”好在主人是一个细心之人,不仅没有听他人之言对它置之不理,反而无微不至地照顾它,才让它捡回了一条命。

母亲去世的第一天,驼羔眼里的世界变得无比荒凉。它迷迷糊糊地喝一点主人喂它的牛奶,在蒙古包外怅然地来回踱步。风吹来的尘土灌进它的鼻孔和嘴里时,它便更加怀念母亲甘甜的乳汁,用沙哑的声音一天天地嗥叫,直到哭干眼泪。

夏日来临,阳坡上的那棵树换上绿装时,世界有了新模样。那天驼羔寻找母亲,爬上了巴图贺西格沙丘。刺眼的阳光照在它那两串脚印上时,上苍也看到了这一幕。如果是这样,上天应该更加眷顾它——浑善达克沙漠?①?里唯一的骆驼。如果是这样,白天就应该晴朗而无风。还真如它所愿,天气开始好转了。对于这峰驼羔而言,巴图贺西格沙丘和天一样高。这里的世界是阳光下的浩瀚沙海,浑善达克沙漠由此蔓延开来。微风轻拂驼羔的顶鬃时,它感到十分惬意。巴图贺西格的三户人家此刻就在它的脚下,阳坡上的那棵老榆树抽出了嫩绿的叶子,春天的生机让它暂时忘记了痛苦。它在那里站了很久。

过了很久,榆树才长出茂密的叶子。有一次,一根树枝轻轻地砸到了它身上。它抬头看,看到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照在它身上,榆树也散发着芬芳。它看到绿色,感受春天的和煦后,觉得心情舒畅,想要奔跑玩耍。它的主人,那位年迈的台吉在家门口看到它,不禁直起佝偻的腰身,放声大笑起来。这峰驼羔,第一次享受了对于草食性动物而言再平常不过的欢乐,这种短暂的欢乐,对于孤苦伶仃的它显得弥足珍贵。大地铺好了柔软的沙子,好在驼羔摔倒时迎接它;棉花般的白云在原地待命保护它;和煦的太阳也忘记了移动,停留在它头顶看着它。上苍安排这一切,照顾这个弱小的生命。

驼羔踉踉跄跄地围着蒙古包和驼圈跑了几圈。它奋力奔跑,没能及时停下来,直接闯到晾酸奶渣?②?的凉棚里,把锅碗瓢盆撞到了地上。若有谁听到那叮叮当当声,准以为家里闹了贼。驼羔并没有停下来。它继续追赶在那边乘凉的几头牛犊和站在蒙古包外休息的几只羊,弄得蒙古包周围鸡飞狗跳,尘土飞扬。

佟台吉并不把锅碗瓢盆当回事,而是从背后盯着正在撒欢的驼羔满意地笑着。他还叫老婆子赶紧出来看热闹:“咱们的驼羔成啦!你看它撒欢扬起的尘土……”他的老伴踉踉跄跄地走过来,用手遮住阳光瞧了瞧。她瞧不仔细,可心里还是很高兴。在老人家旁边玩耍的一个小孩也蹦蹦跳跳地来到了老两口身边。

在此之前,尾巴尖洁白无瑕的一头黑牛犊撅起尾巴跑了起来。乍一看,就像一头倒着奔跑的独角兽。那条尾巴诱惑着驼羔。驼羔的眼睛大了一圈,开始追着那条尾巴跑。它的脚掌在发热,耳边有风在呼啸,浑身的鬃毛都飞了起来。它越追越近。围着门前的那口井绕了几圈,最后开始加速。牛犊和驼羔的距离越来越近,驼羔下巴触碰到了牛犊的尾巴。牛犊突然感到天旋地转,惨叫一声,倒了下去。驼羔感觉脚下有什么东西绊了它一下,不知不觉就啃了一嘴土,开始在地上挣扎。

太阳落到了巴图贺西格沙丘的那边。天边出现的粉红色晚霞,预示着安静的黄昏即将来临。驼羔也准备就地过夜。它白天玩得尽兴,现在心情舒畅,全身都轻松,沉沉睡去时,甚至都没怎么想念它的母亲。从此之后,驼羔在巴图贺西格的日子变得平淡而舒服。

圆峰驼日渐长大,等到原野上有草吃时,它深褐色的鬣毛里长出了褐色的驼绒,浑身上下变成了沙丘般的灰白色。它是第一峰本地驼……

它的母亲,却不是本地驼。那峰母驼在美丽的异乡生活了二十余年,来到这里生下它的第一个孩子,便死在了这里。母驼的故乡富饶美丽,什么都不缺。母驼逃到这里来,并非嫌弃它的家乡,而是日日繁重的劳动让它难以承受。自它两岁开始,繁重的劳动累得它抬不起头来。这二十多年间,它经历了多少磨难啊,驮米担盐,是家常便饭,面对这些母驼并没有抗争。后来,人人皆谈工业化,家家户户开始炼钢。那个时候,它穿梭于山石间,磨破了脚掌,脊背上是沉沉的货物,往往一躺下就站不起来。人类用火烧它的尾巴,听到它的惨叫才觉得痛快。如果人类也学一学母驼身上的奉献精神、忍耐和对子女的爱,人类的事将会大不一样!人和牲畜的差距将会进一步缩短!可是人啊人,他们常常做出连畜生都不如的事情来。面对他们的种种折磨,年迈的母驼只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却无处控诉。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母驼还年轻,有一身力气。但因常年超负荷劳动,导致它入夏后无法恢复体力,到了冬天则更会瘦成一团。人们看到它一天天瘦下去,减轻了它的劳动强度,但也笼头绊子不离身,总有赶不完的路,驮不完的东西。没办法,自己只是一峰骆驼而已,还能怎么办?

母驼离家出走的那天,天公不作美。那天,几个陌生人把它牵到一座房子门前,拴起来。房子的大门像血盆大口;房子附近的铁路上,奔跑着一列列火车,喷出的滚滚浓烟叫它害怕。母驼从未见过这些。这里人声鼎沸,苍蝇蚊子嗡嗡叫,屋门开关时发出的声音像咬牙切齿时发出的动静。那里,有人拿着长长的刀,在屠杀它的同类。母驼第一次见这些,害怕得绕马桩跑了半天,嘴里不停地嗥叫。骆驼知道发生了什么。它看到了自己同类的眼泪和混合着各种难闻的气味、顺着坡地流淌的鲜血,恐惧到了极点。此时它感到腹内有动静。这是它肚里的驼羔在动。母驼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母爱在它的体内化成了一种巨大的力量。它往后一拽,水泥拴马桩便应声倒地,麻绳也已被它拽断。

那天,年迈的母驼恋恋不舍地望着渐渐远去的家乡熟悉而温暖的轮廓,一边流泪一边走。傍晚时分,故乡已在远处。它在夜里也没停下来休息。因为心里不安,所以它夜不能寐,索性就这么一口气走了几天。

它走到浑善达克沙漠时,已是秋天。这里有沟壑和沙梁,这里原始、安静,很称它心意。这里有树又有水,是个宜居之地。无论是哪里,只要有人类的影子,骆驼就永远无法享受安闲。我要说的是,在当时的浑善达克,耕牛和骆驼比金子都珍贵……

有一年初秋,树叶呈深绿色还未发黄时,一个骑黑马的人大清早沿着毛德泰?①?的小路,急急忙忙地过来,在佟台吉家的蒙古包前下了马。佟台吉站在门口看着他。只见他娴熟地拴了马,俯身问候一声“您好!”,进了包。

此人是生产队队长巴勒登。他的脸消瘦,人看起来比较成熟稳重。他平时非常健谈,喜欢在人前显摆他的一嘴金牙。估计他今天是摊上了什么不快的事,忧心忡忡地说:“老兄,这下麻烦大了。宝日哈珠??坡地,就要完啦,咱们就要完啦!”

巴勒登急哄哄地喝了两口阿尤尔巴勒老人给他盛的奶茶,刚放下茶碗,年迈的台吉就瞪大眼睛问道:“巴勒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昨晚上面来人,开了一晚上的会。决定今年赶在地冻之前把宝日哈珠坡地周围的榆树全部伐掉。正在从每家每户抽运输用的骆驼和拉车的牛哩,还要求能动的人都得过去伐木。现在正是打草的时候,哪儿有那么多劳动力?我真是搞不明白了……”

清晨的阳光,从敞着的门照进来。巴勒登队长尽管喝足了奶茶,但因缺觉,连连打着哈欠,打出了眼泪。

佟台吉向前凑到巴勒登的嘴下,叹息着说:“这是要干什么?树在那里,碍着谁什么事了?现在可真够呛,就像挑食物似的把好东西都用完了,后人怎么办?这个世界,以后会像我老汉的头一样,天天地脱落成秃子吧。”

巴勒登沉默了一会儿,说:“为啥要伐树,他们没跟我说。据说是要建工厂,开发矿产之类吧。反正昨晚来了这么一纸文件。早上我哪儿也没去,直接来您家,想跟您说说这件事。老兄,您得冷静,注意身体。”说毕,他又喝了几碗茶,稍稍吃了一点桌上的食物,就与老人告别,走出了蒙古包。

巴勒登的一席话,给佟台吉带来了无尽的感伤。他的早茶喝得索然无味。面对这种突变,他的老婆子选择了保持沉默。老人在心里想,我现在老了,要在年轻那会儿,真得去看看他们到底想干啥……

老人在年轻时,是一名护林员。其实,他前几天才卸任。他有一张护林证。证书上印着树木的外形,详细记着棵数,还盖着公章。依此来看,佟台吉的祖辈是一些有名望的人物。佟台吉的护林员称号,也是大队官方任命的。佟台吉这一辈子都在牧驼,抽空护林。他一辈子只干了这么两件事。护林员说白了就是个巡逻的人。

直到前几天,佟台吉还隔一天就去宝日哈珠的树林里巡逻一次。不管熟人还是陌生人,遇见人他就拿出自己的证件,正着脸严肃地跟人家说:“我现在老了,能干点啥?我的祖辈干的就是这个,我也只能接着干。大队让我当护林工,是工人啊!”如果遇到盗伐者,老人会暴跳如雷。如果他有一把枪,一定会朝盗伐者开枪。

但是近年来,准确地说是从两年前,老人就不这样了。他还是去巡逻,但不再给人亮证件。他把证件默默地揣在怀里,生怕现在没人看,等他死了就更没有人想起它。如今,老人对盗伐者的态度变得更加严厉。如果有人嫌他又老又无用,他就会更加暴跳如雷地吼道:“你们得清楚树林的作用。如果不趁现在了解,万一哪天树木都没了,你们知道也晚啦。我求求你们,你们就别砍伐了。”

砍伐树的几个人轻蔑地说:“你不知道我们伐树的目的吧?让我来告诉你这个老糊涂。伐树干啥,这我们也不知道!倒是可以给你们这些老腐朽打个棺材!到时候,对谁都方便。”为了木材和新柜子,人类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台吉拿他们没办法。他虽气不过,但毕竟老了,完全可以不管不顾。可他动了倔觉得今天自己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他准备去违抗上面来的一纸文件。

伐树工作,就这样在慌乱中开始了。

人们手里拿着板斧和锯子,命令指哪儿就到哪儿,把大到一个人抱不过来的榆树,小到还不及马镫高的灌木,都伐得干干净净。安静的沙漠突然被各种噪声笼罩,林中那些飞禽走兽都被迫逃离了自己的家园。树林里传来板斧砍树的声音和大锯子伐木的吱嘎声,天空中盘旋着几只老鹰。高大的榆树被伐后,像留恋这个美好的世界似的,先在原地转几下,才摇摇晃晃地倒下去。伴随着闷声倒地,它的枝头和叶子,也一同去了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