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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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 9787532781058
稻泉连,1979年生于东京。1995年从神奈川县公立高中退学,1997年通过大学入学资格检定,考入早稻田大学,2002年从第二文学部毕业。
第1章 好似身处漫长隧道之中 那一天,驶向屋久岛的轮渡徐徐地加快速度,大桥宽隆胸膛里心脏的跳动仿佛应和着这种节拍,律动得更加有力了。 虽然还未下雨,但天空已全然被铅灰色的云所覆盖,大海的波涛也汹涌不止。船引擎发出低低的闷响,这声音像是响彻在体内深处的某种钝响一般。每每和海浪撞击,船身便会大幅地摇晃。 大桥仍感到些微的疲惫。两天前,在熟人的婚宴上正好碰见了来鹿儿岛的旧友,两人相约一起去攀登了海拔922米的开闻山。疲劳感也许来源于此吧。 这座秀美的山峰也被称作“萨摩富士”。在山麓附近,具有当地风物特色的油菜花成片地开放。 大桥在学生时代参加了登山部,几乎每周都去攀岩。所以,要是放在以前,让他跑步攀登这座不消两个小时便能登顶的开闻山,也是没问题的。 可事实是,身体似乎不太听自己使唤,现实显得毫不留情,让他切身察知到踏上社会之后不规律的生活状态与随之带来的疲惫感。 他一边尝试着匀整呼吸一边继续向前迈进,身体的笨拙钝重却着实让人感到无奈。总之,虽然慢点,却也是在稳步向前推进。这种时候,并无匆忙攀登的必要,做到保持好自身节奏便足够了。只要一直坚持下去,就能翻过山脊、来到山顶,尽览美景了。 ——在这段旅程中,某种答案就快要呼之欲出了。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默然行进在漫漫登山之路上。 2002年1月的那次旅行,正是利用了一年一次的年假才得以实现。 当年,大桥在某城市银行上班。因为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喜欢旅行,于是心里有了一份被派遣前往海外支行工作的梦想和期待。但是,当时金融业界正迎来了史上从未有过的纷乱时代,以1997年北海道拓殖银行的破产为首,山一证券、日本长期信用银行等金融机构陆续宣告经营破产,一度在业界掀起了狂风骤雨。 在大桥入行工作的1999年,由于泡沫经济时代的业务拓展所带来的遗留问题,他所在的银行又再次面临数额巨大的不良债权危机。2001年之后,关于这家银行陷入严重经营不善局面的传言播散开来,被多家媒体曝光,包括其他众多银行所派驻的海外支行,都眼看着被迫从当地撤走。考虑到这种情况,去海外支行工作的想法便已然泡汤了。 这三年间,长期经手着日常业务,对于金融机构不断宣告破产的严酷现实,以及行业信誉不断崩塌的过程,他也都是亲眼所见的。 银行业界大幅缩减着在泡沫经济时代扩招的聘用名额,极端的甚至下决心不再另聘员工。当然,大桥所在的银行所聘用的应届毕业生人数也一直在低位徘徊,导致一年年地过去了,他仍以新职员的身份继续待在支行的底层。 这样严峻的时代形势给他入职后三年的职场生活都笼罩上了一层灰暗的阴影。 为前辈们处理各种杂活的永远是自己。比如说,被指派去当工会办事员这事儿。工会送资料的频率总是很高,他通常是先要把这些资料复印好,再发给大家传阅,然而面对总是以“现在很忙”为由而不耐烦甩脸的前辈,他还必须耐着性子询求他们对资料内容的意见。他还要时刻关注账票一类表单的用量,眼看着快要用完了便要重新订购。另外,复印和碎纸的杂活也落在了他身上,如此种种,不一而足。一边要处理好这些工作,还要接待自己的顾客,完成严格的营业定额无疑更为重要。 问题在于,在他内心里总认为自己被埋没在底层,因此坚守岗位的干劲总也提不上来。业绩滑坡、录用减少,他对这种现实逐步认清了,说不定自己在这所银行里永远都只能是个新人小职员。这样的念头越来越清晰,怎么也挥之不去。 如果说身边有崇敬景仰的上司或前辈的话,或许境况和现在会有所不同。但事实是,如今深陷此地,在和职业紧密相关的经验和技能方面,积累仍然单薄寥少,每天也只能忍气吞声,忍受着庸碌无为的日常。身处底层的无望感唤起了他对人生的价值和意义被践踏的恐惧感。 他每天早上6点起床去公司上班,晚上过了11点才回到员工宿舍。那段时间,大桥对这样单调的日子迎来送往,从他疲惫不堪的身体里,时常涌现出一种类似愤怒的情感——自己现在到底是在做什么? ——这样的日子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这样想着,类似于某种隐隐恐惧心理的不安感在他胸腔里扩散开来。 去海外支行工作的梦想也沦为了水中之月。原本就是在金融危机愈演愈烈的时候进入银行工作的,还偏偏怀抱着这种隐秘的期望,回想起这种侥幸心理和过于乐观的态度,他忍不住跟自己置起气来。 日常工作当中,在他强行压抑着自己情绪的同时,还一边和中小企业的经营者们打着交道,有时候不得不冷冰冰地明确告知他们现在不能融资贷款。在以一人之力主持小型公司各种事务的年长经营者中,不乏品格优秀、值得肃然起敬的对象,有的经营者还向大桥讲述了一些富有启发意义的经验谈以及他们充满艰辛的心路历程。但有的时候,作为银行工作人员,他不得不辜负他们的期待,以尽到他明确告知的义务。 尽管知道一定会有上司或前辈批评自己年轻幼稚、不成熟,但对于刚踏入社会、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来说,长久以来的和睦关系忽然崩塌,这无疑给他造成了持久的心理创伤。 就在这个关口上,一次他在网上搜寻旅游度假地的讯息,为休假提前做准备时,偶然中看到了屋久岛招募渔夫的广告。于是他便大致浏览了一遍,上面介绍到渔业工会会派专人来进行洽谈并据情况牵线搭桥,为申请人介绍当地的渔夫来作指导。 他已然身心俱疲,不由得产生了单纯简单的想法—— 有这种机会,不如就去当一个渔夫吧!当了渔夫,便不用再去理会那些糟心事了,好想过上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生活啊! 虽然想辞掉工作,但却一直迷茫、犹豫不决。现在跳出这个框子,产生了去当渔夫的想法,这对于他来讲,则是从一个心里稍微有点底的视角来重新审视以前的生活状态吧。尽管当渔夫实际上是非常不切实际的想法,但内心充斥着强烈的躁动不安,催促着他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缓和如今这种懊丧的情绪。他迫切地想要逃离目前的状态。 ——从能向窗外眺望连绵不绝的海面开始,大约过了四个小时,海上才逐渐浮现出岛的身影。一直坐卧在二等舱里看书的大桥站起身来,看向外面的景观。 船要在屋久岛的宫之浦港靠岸,这会儿便逐渐减缓了前行的速度。 眼看着就要逼近港口护岸了,空气里隐约开始飘散起一股机油尾气的味道。于是,在这种就要打开未知世界大门之时,一种期待与不安交织的情感便油然而生。 一抵达港口,大桥便立即决定首先去拜访事前已联络好的渔业工会办事处。 这个渔业工会主要负责向申请者介绍当地渔夫,同时组织屋久岛的渔业体验项目。 “您好!我是前几天打过电话的大桥,您那边现在方便替我介绍一位作向导的渔夫吗?” 在他发出明晰的提问之后,办事员很快就替他联系到了负责人,进行了确认。 经过渔业工会职员的一番指点之后,他了解到,捕鱼粗略分为两种,一种是单丝钓,另一种则是撒网捕捞。捕获到的鱼类应主要为鲣鱼和青花鱼,其中经过去腥处理的去头青花鱼和干青花鱼还是屋久岛的有名物产,捕到的这些鱼最终会被运往鹿儿岛市售卖。 时间一分一秒地慢慢溜走。 不一会儿时间到了中午,一位早上出海的渔夫正好捕完鱼从海上归来。 短时间内,渔船就被顺利引导进入港湾,在七手八脚的帮助下,渔夫麻利地完成了战利品的卸装。在这一系列作业结束后,洒脱豪爽的渔夫用和善亲切的口气向大桥发出邀请: “今晚住哪里决定了吗?要是还没决定,我知道有一个去处,带你去吧。” 村里一共只有两家旅馆,他带大桥来到其中一家门前,随后从车里取来好几条当天钓上来的大鱼,对旅馆的主人嘱咐道: “这位仁兄想体验一下渔夫的生活,请一定替我好好招待他,给他煮点好吃的鱼吧!” 第二天、第三天,天公都不作美,屋久岛的天气恶劣异常,大海上波涛翻滚,风雨如晦。 据说在这个时节,能出海打鱼的日子一个月里不出几次。尽管如此,在岛上的一切体验都显得如此新鲜,大桥有好长时间都没能体会到这种解放感了,如今却能心安地沉浸其中。 由于不能出海打渔,受皮肤晒得黝黑的年轻渔夫的指示,他便转而去帮衬港湾和海岸的堤坝工程施工了。向海中投掷用水泥筑成的防波块,再往沙袋里装满泥土,一袋袋堆叠在海岸边,作防波堤用。 转眼到了中午的饭点,附近村落食堂提供的咖喱饭格外美味,让他吃得心满意足。尽管防浪工程作业十分辛苦,但早出晚归往返于作业工地的生活,却让他感到格外畅快与惬意。 工作的同时,时而会有渔夫工友和他唠嗑起这样的问题: “如果想要留下来工作,最好先成家,再带上妻子儿女一起过来比较好。” 有人建议,或者等有了女朋友,再带上女朋友过来,说是因为岛上的年轻女孩特别稀缺。 “可我目前还没有结婚的打算呢!” “好吧。既然如此,不如来我家住?收入嘛少是少了点,不过我老婆在院子里种了好些蔬菜,我平常打打鱼,海鱼味道也鲜,基本生活倒是不成问题。可以先在我家住下来之后,再慢慢考虑要不要去购置一艘捕鱼船。” 然而,其他一些年长的渔夫似乎是注意到了大桥的苦恼情绪,趁着午休的闲聊时间,给他提出了一些忠告。 “你小子是咋想的呀,跑到这里来?” 被这样一问,他发现自己好像也说不上来前来此地的理由。他嘴上支支吾吾的,不知该如何回答。 又有旁人插嘴道:“你辞了工作,但又没什么捕鱼的经验,那来我们这种地方做什么呢,一个城里人怎么可能做得了渔夫的工作?” 一个人忍不住接话:“若是有人真心来这里工作,我们一定会非常欢迎,但确实有人一看就难以胜任,这时候我们就会劝他最好回家发展。” 几天过去了,他仍是一次海也没出成,最终不得不选择返回东京。 “无论你还回不回来,拿上这个吧!”这几天一直照顾他的那位渔夫递过来一张写上了电话号码的纸片,让他接着。 为期一周的休假转瞬而过,几天前从港口乘轮渡来到此地,现在原路返回,走上了归途。 心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飘散发酵,思绪四处游走,他感到有点茫然。 他寻思着渔夫们跟他讲的购置渔船之类的话。 大桥回想起他们温暖的话语,不知不觉间感动涌上心头,同时,他发觉自己在无意识中竟在考虑向渔业工会借贷的风险指数。也许在“风险指数”之类的行业用语浮现在脑海中之时,他才会想起身为银行职员的自己与生活在岛上的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吧。 想要找到答案,果然还是没那么简单——但在这一周时间内,通过对岛上生活的初级体验,可以确信的是,那种日常生活的踏实感多少有所回归。 虽说对公司这个存在所怀抱的情感还没有强烈到完全“不信任”的程度,但确实说不上有什么信赖感。 大学毕业踏上社会之初所经历的职场生活,除了听从前辈的差遣打杂之外,还要应付严格的定额任务,天天如此,疲累不已。 尽管如此憋闷,如果能对社会作出什么贡献的话,也许会稍微有点价值感吧。但在如今这个时期,银行所面对的,是深陷不良债权泥潭的自营危机。 童年在泡沫经济时代度过,踏上社会之时,一直存在于模糊想象当中关于“安定与增长”的童话终于破碎了——理所应当的“发展”神话正悄然消失。在这种时代风气中,终身雇用和论资排辈的旧规不可能再存续下去了。 说起来早在1998年实习之时,他心里就开始对职场产生抵触感了。 当时还在名古屋大学法学院上学的大桥,原本最理想的职场就是综合商社。一方面是想借着这种工作性质去海外工作,再者在校友回访日回校拜访的前辈中,碰巧有很多看似颇有领导号召力的体育会系物,大桥显然也受此影响。 大桥在高中和大学时代都是手球部和登山部的一员,在他看来,他们体格强健、性情洒脱,便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深深的认同感。虽不知今后会从事什么样的工作,若自己能像这当中做营销方面工作的前辈一样,找到一种能锻炼自身的工作方式就好了。 但他为什么后来就进了银行呢? 他开口道,到了大三下半学期,有好几家银行的人事与他取得了联系。 他有求职意向的说到底不过是三菱商事、伊藤忠以及丸红这样的综合商社,但他又不能把所有的人事给全盘回绝,再说拒绝是需要勇气的。A银行的面试时间正好与他的面试行程表不相冲突,于是他决定接受这个求职邀请。 “当时想着说不定去面的几家商社中,两家都有戏,但在终面之后都迟迟没有回信,心里怕黄了,正坐立不安之时,去参加了A银行的最终面试。” 那天,他在名古屋市内的一家宾馆客房里参加了A银行的最终面试,至今回想起来,记忆犹新。在这之前的同一天内,他已经参加了好几场面试了。他马不停蹄地赶着场,跟人事负责人们重复进行了大约5次类似的面谈。然而到了最后一场,跟最后一位负责人进行面谈的时候,大桥十分坦率地讲出了自己的意向,包括想去海外工作的想法,并且讲明了他现在正等待着某综合商社最终面试回信的情况,如果通过,他会选择去这家商社。 到现在为止的这几场面试中,有好些人事负责人听他说到了海外,便毫不犹豫地连连随口答应道“那没问题”,从他们这种态度来看,自己好像挺让他们满意的。 “但是,我私底下也没做什么功课。受眼前求职活动所迫,到底这家银行在海外拥有多少家支行,什么级别的员工能被派驻海外,一概没有事先好好了解一下,这点确实值得反省。” 过了一会儿,他被叫到了另外一个房间,面前的人明确地告诉他:“你已经被内定了。” 这让他不由得吃了一惊。 他在特别房间里坐着等了一会儿,没过多久,负责面试的人事科长徐徐地走了进来,脸上堆满了笑容。 “好了,现在请给××打个电话吧!” 对方来了这么一出,大桥只好把综合商社的联系方式如实告知了对方。 他之所以把自己还在等待综合商社的最终面试结果的情况告诉他们,是因为自己万一要拒绝A银行的内定,也好有一个说辞。但是,对方作为人事负责人,和大学生打了好几年的交道了,实在要高上一两个段位。他们充分利用时机,抢在求职者心仪的其他企业前面,率先发出内定录用通知。一方尚有可能拒绝,一方火速发放内定卡,他们把综合商社和自家银行放在了天平两端,让求职者作出抉择。大桥不得不立马作出决断,这自然让他感到非常不安。 “于是,人事科长拨通了对方商社的电话,把听筒递给了我。” 这种情境让人感到一种不由分说的压迫感。 “向对方报上了学校和姓名,随后便讲明自己要放弃最终面试。那边的回复言辞间好像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况。这种事情,应该也不在少数吧。” 为什么这种时候,自己会如此干脆利落地答应放弃综合商社呢?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还在惊讶和目瞪口呆中没回过神来,便被人推搡着脊背,作出了选择A银行的决定。从这一点倒可以看出来他还真是老实。 所谓的“内定拘束”便是从这个瞬间开始的。挂断电话之后,一直对他以客人礼仪相待的人事科长却突然变了态度,用起了命令的口吻: “好了,现在马上回家去,收拾好行李就过来吧,我们要去山上。” 傍晚他来到了指定集合的车站,除他之外,还来了另一个内定者。入职一年的银行职员作为陪同,负责管理帐篷,问了之后发现他们将要去的是中央阿尔卑斯所在的银行保养所。 到了保养所,还与同样在名古屋接受面试并被留用的另外两名内定者会合了。三天两夜的特殊“旅行”显得十分无聊。来这个地方本身就已经是目的了,并没什么特定的安排。入职两年的前辈也苦于打发这样无聊的时间,最后竟提出“去钓个鱼什么的吧”这样的建议。 要说这本来是忙于求职活动的时期,以这样的方式虚度了时间,虽然理由正当无可厚非,却也让大桥感到有些不安。他又想起了那位刚确定留用他便改了口气的人事科长,不禁陷入了隐忧——在这样表里不一的世界里,自己能踏实地走下去吗? 到了夜里,其他学生们也流露出了多半是破罐子破摔的情绪,说道: “真是又蠢又无聊,非得经历一遍这种荒唐事才能被录用,这种破单位,辞了算了吧!” 从三天两夜的旅行回来之后,A银行的年轻人们也都每天保持着联络。入职一两年的职员们每天早早地完成了工作,变换着花样一连开了好多天的酒会。就连周末也是从一早就和大桥他们这些内定者约在一起,去看电影、唱卡拉OK、开酒会,这样的日子持续了3周的时间。 因为不久之后,就是制造类企业的入职笔试和面试了,这样做是为了让大桥他们没机会去参加这些考试。 这样的日子过着过着,眼看着去综合商社的工作也没什么着落,这时大桥已经失掉了一半的希望了。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当银行职员的想法却像某种隐秘的期待一样,一点一点地在他心里生根发芽。这种心情值得好好玩味。每天一起喝着酒,年龄又相近的招聘主管逐渐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对他说起了真心话。 “最近和你们这帮家伙一起待的时间可真长啊!”主管边说着嘴角浮起了一丝苦笑,“上大学的时候,都没有和女朋友待一起这么久过。”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着,他们就谈到工作上去了。作为内定职员,他虽然对这个工作感到无趣,但面对前辈们口中所描述的未来世界,他又变得兴趣高涨了。金融业确实处在最不景气的关头,但这表现在哪些方面呢?他不自觉地产生了这样的疑问。假使进入商社之后跟吃紧的营业数据打着交道,这与金融业在逆风中拼命站住脚跟之间,会有什么职业意义上的不同呢? 不知何时他开始觉得这工作说不定还有点意思。或者说,他已经放弃了去商社工作的机会,如今在内心中不说服自己这样去想的话,也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总之,先试着努力工作吧。” 他让自己迸发出了积极向前的干劲,又迫使自己对在A银行工作的这份期待感发了酵。 “大桥,你睁眼看看现实吧!”被安排到首都圈的支行不久之后,在某场聚会的酒桌上大桥正谈论着对未来的憧憬,一个喝高了的公司前辈毫不客气地开口说道,“真是年轻啊!想被外派到国外工作?这也就是你们年轻人才经常说的话。” 被这么一说,大桥只好沉默下去了。 至此有关工作的话题陡然被强行标上了一个休止符,接下来登场的就是平时所惯行的那一套。说说某个不在场同事或上司的坏话,对同一支行里处理日常事务的普通“女职员”评头论足,相互调侃着诘问对方有没有正在交往的男女朋友。大桥逐渐对这些感到不耐烦,想早点回宿舍去。 但是,他也对上司和前辈们在酒桌上哄抬气氛发散压力的情绪感到理解。如果自己也在这所银行里工作了几年,娶妻生子,靠需要不断偿还的住房贷款修建起了自家房子,恐怕迟早也会跟他们一样,没事发发牢骚,抱怨抱怨生活。想到这里,便对未来怀有一种隐约恐慌的心情了。 进入银行工作已过了大约一年的时间,大桥对迄今为止在银行的业务方面感受到的忙碌作了如下陈述:进入银行之后,在研修期间虽然也交到了很好的朋友,但随着被派往全国各支行,120名同时期被招进的银行职员也如星散。像这样,作为新人,在被分配到的岗位上独自开展工作的过程中,逐渐有了一些切实的感受。 银行职员的日常工作,能给人多余想象的空间实在有限。 他们所经手的业务就是向顾客发放贷款资金。顾客群体中兼有新老客户,大桥他们这些营业人员就负责接待客户,恳切地为他们解说融资的方案,再有就是坐在办公室里制作与出借贷款相关的资料。资料随后提交融资审查部门进行审批,按顺序接受科长、支行行长的批准,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才最终为这项贷款业务发放通行证。 上司和前辈们以及处于链条末端的他们这种营业人员站在各自的立场上,日常都承受着很大的压力,重压之下工作的严峻状态让他感受最为深刻。比方说,以整个支行一个月负责100亿日元的借贷定额为例。要分算的话,支行行长是100亿日元,部长是30亿日元,普通员工就是1亿~5亿日元,如此一来,借贷配额的重压也就形成了连锁效应。 “所以,业绩达不到的话,团队全体成员都会焦虑不已。行长和部长们虽然不直接经手具体营业事务,却开始对部下持续不断地加码。大体感受就是,今天之内要是完不成500万的借贷业绩就没法回去交差,这周内达不到1亿的话,行长更是无颜面对上一级的地区营业总部部长。由于整体业绩呈下滑的态势,无论什么身份的职员都经常无奈仰天,脸上的愁容也一天天堆积得更深。” 面对这种行情虽说大家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但由此,银行上下都被笼罩在了一种比想象的更为沉闷的气氛当中。 没有那个闲暇时间去关照刚上岗工作的银行新人——从前辈们的态度中可以明显感觉到这一点。由下至上所有员工都惯常摆出一副事情多得腾不出手的样子,焦躁如热锅上的蚂蚁,就连大桥把文件递交给上司的时候,也能从对方的脸上读出“我现在忙得不行”的潜台词。 就连在做接听电话、复印文件、碎纸销毁这一类被推给新人的杂活时也会吃闭门羹,有些前辈会以“现在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为由把他打发走。在这种时候,上情下达的公司结构才终于起了作用。 到了月末,本以为可以顺利通过的银行内部贷款审批又迟迟下不来的时候,他们的焦躁情绪就会达到顶峰。 “每当这时,不仅仅业绩额会泡了汤,还要专程跑去跟贷款人道歉,因为当时已经向对方承诺一定能拿到贷款。对方就算接受了道歉也无济于事,所以之后还要就资金筹措的问题继续与客户商谈,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拜托对方能否考虑换一家银行重新借款。所以说一旦被告知内部审批没通过的话,心情就会一下子跌到谷底。” 跑业务这段时间下来,大桥觉得再没有比告知客户“贷款没能办下来”时对方失望的神色更加令人难受的事了。 “有一次是住房贷款的审批刚下来几天后知道客户所在的公司破产了,本来可以借出的资金只能临时收回,于是连夜打扰拜访客户家里,点头哈腰地表示歉意。家里丈夫因为要处理善后工作还待在公司,只有太太在家,看样子已经憔悴不堪,非常可怜。在她面前道歉,又到底算怎么回事?实在是难以启齿。” 更糟糕的是——怀着满满负能量回到银行的时候,又会受到上司冷冰冰的数落——“业绩提不上去的人还回来干什么?” 这样强制跑外勤的要求,把一个个员工搞得整天疲于奔命。 在业界,普遍认为手持漂亮“业绩”的人最受尊重,但大桥却认为这不就只是一个装点门面的东西而已吗?为什么一方面“业绩”被当作是绝对价值,另一方面又存在“粉饰业绩的技巧”,并且里面还蕴藏着一种奇妙的共识,给人带来压力。 大桥虽说也有掐着时间节点凑满营业额的时候,但每个月都还算基本完成了预算任务。在这段时间,有时候其他新人全都没能做完的配额任务,却唯独他一个人能顺利完成,这样的成绩理应受到奖励。所以说,“人因为想法上不同,既有仔细思量后再付诸行动的人,也有与之做法不同的人。只要最终让业绩上去就行,这个过程不也应该是多样的吗?”他想着这种具有理想化合理性的问题,但实际上在他亲眼所见的银行这个世界里,却不是这样运行的。 要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忿忿道:“还不是公司里根深蒂固的‘无差别同等晋升观念’所导致的。” “虽然讲起来是些不起眼的小事,但是年纪最大的科长是几岁,年纪最轻的部长是几岁,这一类的情况一直潜藏在大家的意识中间。对于无论斩获多大成绩的厉害人物来说,在成为科长之前关于年龄都有一个不成文的门槛限制。要是打破了这种规制,比如说三十二岁的人当上了最年轻的科长,可公司里还有到了三十五岁还成科长的人,这样的情况就会被认为是打破了公司内部的平衡。所以无论实际做出了多少成果,也不可能早早地接手分量更重的工作。在人事调动的时候这种情况尤为突出,当安排结果公布的时候,大家都群情高涨,互相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仔细想一想,这样的公司氛围真是不可思议。” 这种现今普遍横行在业界的无差别同等晋升作为一种约定俗成,还超越了普通业务之下的人际关系,强势地延伸到了下班后的公司聚会上。包括大桥在内,新职员中间有好几个人都曾拒绝过公司聚会的邀请,可这样一来到了下次聚会的时候,预订饭店和主持聚会的人选就会落到那些参加次数少的新人头上,一旦被选为主持人就不得不去参加了。最近公司里这些新人很难相处啊——诸如此类的声音他也听得不少了。但是像前面说的那样,他实在对将来很难抱有积极的态度,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忍受并且熟练处理那些杂活直到下班,不断对领导低头鞠躬,斟酌着尺度来回斡旋——发自内心来说,他对这些事抵触不已,于是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就算不断地婉言谢绝,也会有人说着‘你就跟我们一起去嘛’硬把我拉走。不过想想,要是端着架子一直拒绝,上面人的脸色也会慢慢变得难看吧。因为处在公司底层的人经常被拉出来表演或者是做模仿秀,要是我们这些人不在的话不是很扫兴吗?但这真的让人很讨厌,不知道这些活动到底有些什么意思。 “但是,自己心里也知道,这些事实际上是包含在工作中的。甚至还有领导直接说‘聚会也是公司内部管理的一个环节’。拒绝去的话不但要在聚会当场被嚼舌根,听说还会对职业晋升产生不好的影响。在这里也盛行论资排辈那一套,做不好这种‘公司内部管理’,之后递交上去的文件上能否顺利签上字盖上章,就不好说了。因为存在这样的顾虑,就会惶惶不安,这是在我进入公司以后感到无比麻烦的一点。处在与领导的微妙关系中,在工作的同时又会带有一点畏惧感,这对谁来说都是不小的压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所说的公司聚会,实际上在背后起着强化这种企业价值观的作用。再者,这不仅是他们银行里的“独规”,更是向其他银行看齐之后固定下来的产物。 “人事制度也并不是按照本行的风格确定下来的,自己银行对其他银行制度模式的变化时刻保持着关注,在这个过程当中逐渐形成了现在的制度。所以,要是‘别的公司’情况有变的话,我们也会随之改变。” 因为大家都会这样想,所以最终只能是维持现状。 “对别人‘有样学样’来规制自己的行动可真没意思。” 大桥对于论资排辈式的人事制度和工资体系,不一定在最开始就抱着强烈的反感情绪。若是这样,大概他从一开始就不会想要去日本的综合商社或者银行就职。 再说了,大桥他们这种新人的焦躁情绪和内心的想法,他那些前辈们也不是不能理解的吧。只是,长年累月浸淫在这种固化的模式和规制中也就顺从看开,放弃挣扎了,因此才会催生出劝说这些后辈们认清现实的消极心态。 问题在于,这种模式的缺陷,在大桥他们这代人身上体现了出来。 “随着年龄的增长、相应地积累经验,就会变得越来越厉害,也越能胜任重要的工作。成不了厉害的人就干不好自己的工作。”——在他孩童时代,一直对企业化社会抱有这种印象。像畅销书《年轻人为什么在3年内就辞职》(光文社新书)的作者,同时也是一名企业顾问的城繁幸所指出的那样,人们意识中有一种刻板印象——正因为终身雇用、论资排辈制度的维系,我们的社会才能维持运行。 他待在银行的这三年里,与上一个年龄层相比,应届生的招聘人数更少,又处在一个完全预测不了未来的时代潮流当口上。鉴于如今也还看不清这场金融危机的出口究竟在哪里,如果仍然遵循这套陈旧观念的话,一个机构的人口构成就会演变成倒三角形,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了。 被公司里的这些杂活压身,硬被套上聚会主持人的“职务”,一边还要模仿某位著名歌星供大家娱乐,但这些都对营业配额的达成无济于事。尽管如此,要想干劲十足并顺利完成眼前的工作,就不得不对未来有所构想,而不是把希望寄托在现在的工作环境上。大概什么时候能担任要职,什么时候能摆脱这种恼人的现状,只有对自己的设想抱有信念,才能兢兢业业地继续工作生活下去。 遗憾的是,在他所观察到的银行这个世界里,随着时间的流逝,前辈和领导们更加全方位地享受着论资排辈所带来的效益——拿到更丰厚的工资,身居更上层的职务,做着更舒心的工作。而他自己,怕是只能嚼碎了由此带来的苦果往肚子里吞。应届生招聘规模被迫缩减,自己的团队里要是进不来新人,无论等到什么时候恐怕都翻不了身。 还有,《朝日新闻》把大桥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命名为“迷惘的一代”。确实,现在的这种境况让深陷其中的他常常会隐隐约约地感到心寒。 “前面见到了八年前一起进入公司的同事,”他回想道。 在这个有100多名员工的支行里,他的手下至今为止连一个人都还没有,这位从前的同事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丝苦笑。 “据他自己说,他现在还身在我当时所处的困境里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他不知道到底是当时找工作的时机不对还是在选择这家银行的时候脑子短路了,总之一直纠结于此,耿耿于怀。就像这样继续工作下去呢还是另寻出路呢,他置身于人生的分岔路口上,心里烦闷着烦闷着,却不知什么时候就逐渐习惯了这种工作模式。” 而且在这种“现实”面前,他也渐渐地不再提“想去国外工作”这一类的想法了。 “要说我自己,在刚进银行的时候也有类似的想法。但是有什么能够弥补这种缺憾,作为不能去国外工作的替代物来满足自己呢?不得不说这也是一个问题。给银行的客户设计某种方案,达到相应成效之后他们会心满意足,于是自己也能赠人玫瑰手留余香——但好像这种满足感获得的方式在我这里行不通。可能正因为这样,在工作中感受到的压力才没办法被抵消。” 辞职算了,要不换个工作吧——这种念头整日笼罩着他,实际上也在好几家人力资源公司注册了个人信息,正式开始尝试换工作则是进入银行三年后的事情了。 在前面所提的屋久岛旅行之后那段时间,A银行的最低股价被一次又一次地刷新。 退职金的预付、提前退职的报名申请都被提上了日程,上面有领导明确地告诉他们: “目前我们银行的未来是没有保障的,不能给大家承诺些什么。” 而且,前辈里面还有人奉劝他们: “你们还年轻,还有辞职的资本,我们只有羡慕的份。要能辞职的话,我早就辞了。” 虽然说一直在考虑换工作的事,但不可思议的是,时机逐渐迫近,真到了要做抉择的时候,好像又不敢迈出向前的那一步一样,莫名感到不安。 “低欲望社会”中“迷惘的一代”? 没有定性、吃不得苦、缺少奋斗目标? 是年轻人的就业观出了问题吗? 我们真的了解日本的年轻人吗? 从《无缘社会》到《老后破产》,从《女性贫困》到《工作漂流》,重回,想象之外的日本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