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版社: 书海
原售价: 30.00
折扣价: 17.70
折扣购买: 当年的体温(修订版)/王开岭文集
ISBN: 9787805508740
王开岭,1969年生,祖籍山东,主要著作有《激动的舌头》《精神自治》《跟随勇敢的心》《精神明亮的人》等,作品入选数百种中外选集、年鉴和教材。现居北京,任央视《社会记录》《新闻会客厅》《24小时》等栏目指导。
列车上的瓢虫 一粒火似的瓢虫,当欲去拉窗的时候,踩着了我的视线。 显然,是刚从临时停车的小站上来的。此刻,它仿佛睡着了,像 一柄收拢的红油纸伞,古老、年轻、神采奕奕,与人类不相干的样子。 其身上飘来一股草叶、露珠和泥土的清爽,一股神秘而濒临灭绝 的农业气息……顿时,肺里像掉进了一丸薄荷,涟漪般迅速溶化,弥 漫开来…… 它小小的体温抚摩了我,将我湮没。 是什么样的诱惑,使之如此安然地伏在这儿,在冰凉的铁窗槽沟里? 它是一簇光焰,一颗童话里的糖,一粒诗歌记忆中失踪的字 母……和我烂熟的现实生活无关。 背驮七盏星子。不多不少,一共七盏。为什么是七?这本身就是 一件极神秘的事。幼小往往与神性、博大有关。 我肃然起敬,不忍心去惊扰它。它有尊严,任何生命都有尊严。 它更值得羡慕—— 一个小小的纯净的世界,花园一样甜,菜畦一样清洁,少女一样 安静,儿童一样聪慧和富有美德…… 它能飞翔,乘着风,乘着自己的生命飞来飞去。而人只能乘坐工 具一且“越来越变成自己工具的工具了”(梭罗)。它不求助什么, 更不勒索和欺压自己的同胞,仅凭天赋及本色生存。 它自由,因为不背任何包袱,生命乃唯一行李。它快乐,因为没 有复杂心计,对事物不含敌意和戒备。它的要求极简单——有风和旷 野就行。从躯体到灵魂,它比我们每个人都轻盈、优雅、健康而自足。 它一定来自某个非常遥远的地方,那儿生长着朴素、单纯和明亮 的事物…… 在心里,我向其鞠躬。我感激这只不知从哪儿来的精灵,它的降 临,使这个炎燥的旅夜变得温润、清爽起来。 邻座顺着我的视线去瞅,啥也没发现,唉,不幸的好奇心。 长时间的激动,它终于让我累了。 闭上眼,我希望再醒来的时候—— 它已像梦一样破窗飞走。 但我将记住那个梦,记住它振翅时那个欢愉的瞬间。 草芥者 为了抽支烟,我来到列车最拥挤和最孤独的地方——两节厢的衔 连处。 扎堆在这里的,除了一脸冷漠、显示出自命不凡和矜持的烟民, 便是那些蓬头垢面的外省民工了。 他们或躺或倚或蹲,不肯轻易站着,仿佛那是件很费气力的活。 其神情、衣束、行李皆十分相近,让人猜想这曾是一支连队,一支刚 从战场撤下、全是伤病号的队伍。 他们一个个表隋黯淡,呵欠连天,像是连夜赶了很远的路才到这 儿,而上路前又刚干完很重的活……他们对车厢里的一切都没兴趣, 一上来便急急地铺下报纸卷、麻袋片,急急地撂倒身子,仿佛眼下唯 一要做的就是节省体力,仿佛有更累更重的活在前方等着。 他们是世上最珍爱气力的人。气力是其命根子,就像牛马是农家 老小的命根子,他们舍得喂、舍得给,却不舍得鞭抽,不舍得挥霍挪用。 忽涌上一股惶恐。我缩了缩绷紧的脖子,直觉得这样悠闲且居高 临下地看对方太不像话。 总之,这隐含了某种“不对”。 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要靠几个、几十个人来养活。而有的人, 要至少养活几个人……有人一上车就被引入包厢,领到鲜花茶几水果 前。而有的人,却被苍蝇似的赶到这儿,且只准呆在这儿。 他们不是苍蝇,是人! 我一阵胸闷,心里低低吼着。像有一团擦过便池的布堵在里面。 并非厌恶自己,我只是想到了某些令我厌恶的人,所以有要对这 世界呕吐的感觉。 我相信没有谁伺养我,我靠自己养活,说不定我还养活了谁。 我在心里向他们致敬。我想蹲下去,蹲到和其一样的高度,恭恭 敬敬让一支烟……但终于没做,怕人家误会。 他们不习惯白拿人家的东西。我遇过这样的情景:长途汽车上, 将几颗糖悄悄塞给邻座农妇的孩子,她害怕地往后躲,后来母亲发现 了,竟掴了孩子一巴掌,骂“叫你馋,叫你馋……” “人家”——一个多么客气又警觉的词。客气得叫人压抑,让人难受。 他们在睡觉。集体在睡觉。他们的梦仿佛同一个,连脸上的表情 都那么一致,不时地张嘴,不时地皱眉,不时地淌下一丝涎水,仿佛 要把更多的空气吞下去,仿佛嫌鼻孔不够大…… 只有空气无偿地供应他们,满足他们。 他们在打鼾。就像在自家炕头老婆身边那样打鼾。偶尔翻一下身, 喉咙里发出叽里咕噜、石块滚下山的响声……手趁机在行李上抓一把, 判断对方还在不在。 他们的神情像是在森林里迷了路。有时突然睁开眼,警觉地瞅四 周,然后用焦急、粘连不清的方言问头顶上的烟圈:几……几点啦? 他们似乎连句流利的话都说不出,又似乎还急着想说啥,却一时 给忘了。 你索性将时刻和一路上的大小站名全报给了对方。 他们满意了,眼神里噙含着感激,连连点头。倒身又睡了。 自始至终,你听不到一句多余的话。 他们把能省的全都省下来了。 1996年10月 P57-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