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版社: 北京十月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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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 9787530211182
张爱玲(1920-1995),中国女作家。祖籍河北丰润,生于上海。1943年开始发表作品,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倾城之恋》、《金锁记》、短篇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和散文《烬余录》等。1952年离开上海,1955年到美国,创作英文小说多部。1969年以后主要从事古典小说的研究,著有红学论集《红楼梦魇》。已出版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传奇》、散文集《流言》、散文小说合集《张看》以及长篇小说《十八春》、《赤地之恋》等。
下午的阳光照到一座红砖老式洋楼上。一只黄蜂被太阳照成金黄色, 在那黑洞洞的窗前飞过。一切寂静无声。 这种老式房子,房间里面向来是光线很阴暗的。席五太太坐在靠窗的 地方,桌上支着一面腰圆大镜,对着镜子在那里剪前刘海。那时候还流行 那种人字形的两撇前刘海,两边很不容易剪得齐,需要用一种特别长的剪 刀,她这一把还是特地从杭州买来的。 她忽然把前刘海一把掳上去,要看看自己不打前刘海是什么样子。五 太太明年就三十了,在当时的“女界”仿佛有一种不成文法,一到三十岁 ,就得把前刘海撩上去了,过了三十岁还打前刘海,要给人批评的。五太 太在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的脸。胖胖的同字脸,容貌很平常,但是,都说她 福相,也还有人说她长得很甜净。无论如何,是一点也不带薄命相,然而 ……却生就了很奇异的命运。 她是填房,前面那太太死得很早,遗下一子一女。五老爷年纪轻轻的 ,倒已经有了三房姬妾,后来因为要续弦,把她们都打发了,单留下一个 三姨太太,这五老爷在他们兄弟间很是一个人才,谈吐又漂亮,心计又深 ,老辈的亲戚们说起来,都说只有他一个人最有出息,颇有重振家声的希 望。果然他出去做过两任官,很会弄钱。可惜更会花钱。挥霍起来,手面 大得惊人。 他们席家和五太太娘家本来是老亲,五老爷的荒唐,那边也知道得很 清楚的。因此五太太出阁之前,她家里人就再三地叮嘱,要她小心,不要 给人家压倒了,那三姨太太是一向最得宠的,得要给她一个下马威。五太 太过门后的第二天,三姨太太来见礼,给她磕头,据说是五太太的态度非 常倨傲。其实也并不是五太太自己的意思,她那两个陪房的老妈子都是家 里预先嘱咐过的,一边一个搀住了她,硬把她胳膊拉紧了,连腰都不能弯 一弯。三姨太太委屈得了不得,事后不免加油加酱向五老爷哭诉,五老爷 十分生气,大概对太太发了话了,太太受不了,大哭大闹了两回,大家都 传为笑谈,说这新娘子脾气好大。五老爷也并不和她争吵,只是从此以后 就不理睬她了。他本来在北京弄了个差使,没等满月就带着姨太太上任去 了。 二 这时候已经是辛亥革命以后,像席五老爷这样,以一个遗少的身份在 民国时代出仕,一般人议论起来,已经要骂他变节了,何况他本身还做过 清朝的官。大家都觉得他这时候再出去,很犯不着。但是五老爷一半也是 由于负气,因为他挥霍得太厉害了,屡次闹亏空,总是由家里拿出钱来替 他清了债务,弟兄们自然对他非常不满,他觉得他在家里很受歧视,他哪 里受得了这个气,所以宁可出外另谋发展。五太太为了这缘故,一直恨着 她那几个大伯。她一恨自己娘家,二恨她那婆婆不替她做主叫她跟着一块 儿去,三恨他们兄弟们,都是他们那种冷淡的态度把他逼走了。也不知怎 么,恨来恨去,就是恨不到他本人身上。 五老爷到了北京,起初两年甚是得意,着实大阔了一阵。后来也是因 为浪费过分,大笔的挪用公款,不知怎么又给闹穿了,幸而有人从中斡旋 ,才没有出事,结果依旧是由家里拿出钱去弥缝,他不久也就回来了。三 姨太太这几年在北方独当一面,散诞惯了,嫌老公馆里规矩大,不愿意回 去,便另外租了房子住在外面,对老太太只说她留在北京没有一同回来。 老太太装糊涂,也不去深究。五老爷也住在外面,有时候到老公馆里来一 趟,也只在书房里坐坐,老太太房里坐坐。 时间一年年的过去,在这家庭里面,五太太又像弃妇又像寡妇的一种 很不确定的身份已经确定了。小姑和侄女们常常到她房里来玩,一天到晚 串出串进,因为她这里没有男人,不必有什么顾忌。五太太天性也是一个 喜欢热闹的人,人来了她总是很欢迎,成天嘻嘻哈哈,热热闹闹的,人都 说她没心眼儿。 三 这一天她正半闭着眼睛在那里剪前刘海,免得短头发落到眼睛里去, 她的一个小姑婉小姐在外面叫了声“五嫂,你在干什么呢?”便一掀帘子 走了进来。五太太笑道:“没有事情做。这两天天越过越长了,闷死了! ”婉小姐道:“可不是吗!”一面伸着懒腰,就在一张杨妃榻上坐了下来 ,随手摸了摸榻上蟠着的一只大狸花猫,又道:“可有什么吃的没有?上 回那糖还有吧?”说着,便去开那只洋铁筒,向里面张了一张,便鼓着嘴 撒起娇来道:“五嫂!那松子糖没有了!”五太太道: “明儿再去买去。刚才我叫陶妈去买枇杷去了,等着吃枇杷吧。”五 太太对于吃零食最感兴趣,平常总是她领看头想吃这个,想吃那个,买了 来大家一块儿吃,所以她每月贴在这上面的钱为数很可观。那些妯娌们其 实也不短吃她的,在背后却常常批评,说大家同时拿这一点月费,只有她 一个人又没有小孩,又没有什么别的负担,全给她瞎花了。 五太太自己剪完了前刘海,又和婉小姐说:“你那刘海儿也长了,我 来给你绞绞。”因把一张椅子挪了过来,两人脸对脸坐着。五太太一面剪 着,婉小姐闭着眼睛说道:“你看我这脸,反而比从前更黑了!”五太太 便道:“你看我呢?”婉小姐眯缝着眼睛向她脸上端详着。她们前一向因 为看见报上有一种西洋药品的广告,说是搽在脸上可以褪掉一层皮、使皮 层变为白嫩,就去买了来尝试。一搽,果然脸上整大块的皮褪下来,只好 躲在房里装病不见人,等到褪完了,也确实又白又嫩。白了总有十几天, 那嫩皮肤大概是特别敏感,并没有经过风吹日晒,倒已经变黑了,以前倒 还没有那样黑。大家都十分气愤。 四 那女佣陶妈买了一篓子枇杷回来,正遇见老姨太也到她们这里来,便 叫了声“老姨太”,替她打起帘子。这老姨太年纪其实也并不大,不过三 十来岁模样,也还很有几分风韵,穿着一件月白纱衫,黑华丝葛裤子。婉 小姐是一身月白纱衫裤。五太太最羡慕的就是像她们那种瘦怯怯的身材, 袖管里露出的一截手腕骨瘦如柴,她拉着她们的手,说不出来的又爱又恨 ,嫌自己太胖了蠢相。 陶妈送了茶进来,五太太笑道:“姨,我们正是三缺一。”她们常常 瞒着老太太偷偷地打牌,似乎五太太的兴致比谁都好。她只管鬼鬼祟祟的 含着微笑轻声问着:“来不来?来来?”老姨太笑道:“不知道三太太有 工夫没有。”那陶妈一听见说打牌就很高兴,因为可以有进账,所以老在 旁边逗留着没有走开。五太太对于这陶妈却有几分畏惧,她原来的那两个 陪房的老妈子已经走了,换了这个陶妈,但是五太太还是一样地怕她,和 她说起话来总是小心翼翼的,支使她做什么事的时候,也总是笑嘻嘻的, 用一种撺掇的口吻。当时五太太便悄悄的向她笑道:“老陶,你去看看三 太太有工夫没有!”陶妈一走,这里就忙着叫另一个女佣刘妈把桌子摆起 来,婉小姐和老姨太也帮着,把桌布扎起来,桌布底下再垫上一床毯子, 打起牌来可以没有声音,怕给老太太听见了。同时陶妈已经把三太太请了 来,他们家是三太太当家,她本来就比较忙,这两天快过节了,自然更忙 一点。一走进来,看见大家在那里数筹码,便笑道:“呦,又要打牌啦? 我还当是什么事情!”五太太笑道:“你不想打呀?又要来装腔作势的! ”三太太笑道:“待会儿人家说婉妹妹全给我们带坏了。”一面说着,已 经坐了下来。P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