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死一生

作者简介

（美）桑顿·怀尔德 著 桑顿·怀尔德（Thornton Wilder，1897-1975），是一位享誉美国文坛的小说家和戏剧家，是美国文学史上唯一同时荣膺普利策戏剧奖和小说奖的美国作家，并获颁美国艺术与文学学院小说类金奖，以及美国最高荣誉的文职奖章总统自由奖章，作为剧作家，他更是与尤金·奥尼尔、阿瑟·米勒、田纳西·威廉斯齐名，并称为美国四大现代戏剧家。桑顿·怀尔德是美国现代戏剧的灵魂人物与先驱，被誉为“二十世纪美国最后一位寓言家”。他也是一位美国老派的乐观主义者和提供娱乐而毫不说教的作家。在戏剧作品中，怀尔德善于运用充满诗意与哲思的笔触描绘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以此展现平凡中存在的威严与幸福。同时，他打破传统戏剧的情节三一律，采用静止地叙事，充满现代性，他的艺术实践为现代戏剧拓展了新的思路和方向。怀尔德家族与中国缘分深厚。他的父亲曾任美国驻华总领事，怀尔德曾在烟台念过书。因此，他的作品中常常展现出带有中国气息的哲思，如因果、平凡是真、活在当下。 黄七阳 译 黄七阳，中央戏剧学院戏剧学硕士，曾获多伦多大学戏剧研究中心全额奖学金，多元内容创作者、译者。参与译配与制作《寻找初恋》《爱与谋杀的绅士指南》等舞台剧，译有桑顿·怀尔德短剧五部，长剧《阿尔刻提斯之歌》《九死一生》。

内容简介

前言 1989年，我第二次前往麦克道威尔文艺营。新罕布什尔州的彼得伯勒位于距波士顿两小时车程的郊外，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在乡野的道路中，时间仿佛静止。我们这些受邀来到麦克道威尔的人，怀着感激之情记住了这里的山丘和森林，更怀着爱意记住了这里的小木屋，屋里摆放着写字台，面朝着人迹罕至的树林。 第二次受邀同画家、作曲家、诗人和小说作家们前来闭关创作，在文艺营运营和管理者们的关照下，我可以享受两个月的独处。在驱车前往新罕布什尔的营地时，我想象着在小木屋里打开我的箱子，摊开电脑和书，坐下来创作我关于家庭暴力的剧本《热恋》，在此之前，我已经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进行调研和准备。 ——直到我真的到了我的小木屋，身处其中。当成员们单独待在自己的屋子时，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阅读墙上的“碑文”：木板上留有之前在这间小屋创作的艺术家的签名。我逐一看着这些名字时，看到了他的签名：桑顿·怀尔德。 我极其兴奋，坐在小床上给自己打气。沃格尔，这次你最好写得再深刻一点：你可是在他住过的小屋里。一夜之间，我放弃了一直在进行的计划，开始创作一个全新的剧本《巴尔的摩华尔兹》。三周后，我带着第一稿走出了房间。 对于一个美国剧作家来说，一切都可以追溯到桑顿·怀尔德。我一次次重读他的剧本，看到他是如何轻巧地解决了舞台形式限制所造成的问题。当我们走进剧场时，我们该如何把控时间，使这项由演员、观众、布景、化装与造型共同组成的艺术融合成某种轻盈的存在？我们如何能使这些混乱的实际情况——排练、合成、首演——都化为精神力量？ 神奇的是，我们如何一次又一次地忘记了。我们忘记了怀尔德的观念和观点；印象中，我们将他的作品归入青年时代的怀旧剧场，大家都是在高中、社区剧院中接触到这些作品，它们的内容无伤大雅，被作为经典提供给年轻读者。就好像怀尔德是戏剧界的蓖麻油或者遮掩药味的蜂蜜，书写着毫无感情，只对我们的道德有益的作品。然后我们在舞台上接触到他，他的样子未曾改变也不会变化：严肃且严厉，毫无愧意地直视人类的黑暗面。 在这版《九死一生》的前言中，我想面对的问题是，我们最杰出、最有生命力的戏剧家之一，为什么会被忽视到如此地步。因为再次阅读他的作品，无论是《我们的小镇》《九死一生》，还是短剧《漫长的圣诞晚餐》《希亚瓦萨号列车》，或《前往特伦顿与卡姆登的快乐旅程》——都无比令人惊讶。我每次读他的作品都会感到惊讶，惊讶于作品中的力量，惊讶于幽默和伤感的微妙融合，惊讶于他对抽象与移情的巧妙平衡。我会再次意识到自己从他那里得到过多少，我在他的作品中看到和戏剧前辈们相同的根基，它们都在影响着我的创作：弗里德里希·迪伦马特（Friedrich Dürrenmatt）、贝托尔特·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萨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阿瑟·米勒（Arthur Miller）、爱德华·阿尔比（Edward Albee）、兰福德·威尔逊（Lanford Wilson）和约翰·格尔（John Guare）。 在某种程度上，遗忘怀尔德的影响是“俄狄浦斯式”的——我们在拒绝一位为我们提供了美国式语言的剧作家，他将过往的、欧洲的和亚洲的戏剧传统与深受“现实主义”影响（这种影响始终未曾消除）的美国戏剧糅合在了一起。他拆掉第四堵墙，让我们将注意力集中在本质上，几乎可以说是冷酷地要求我们关注戏剧本身，而不是那些道具和装饰，像百老汇剧院那种强加给观众的舞台机关效果。 忘记桑顿·怀尔德的影响是很讽刺的。他曾大度地将作品归功于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的《芬尼根守灵夜》：“如果将来有作者因我的任何作品受益，我会非常高兴。文学更像一场火炬接力，而不是继承人之间的激烈争执。”他本着向乔伊斯的作品致敬的精神写了《九死一生》，却遭到了剽窃指控。亨利·莫顿·罗宾逊（Henry Morton Robinson）和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bell）分别在1942年底和1943年初发表了两篇文章，其中提出的子虚乌有的指控，很可能使他错失了诺贝尔文学奖。在他为我们留下的所有财富中，最宝贵的一点或许就是，怀尔德坚信每一部新作品都是对前辈作家的回应，是在空间和时间上相隔甚远的两位作家的对话，而不是自顾自的“翻版”模仿。怀尔德或许借用过他人的形式，在戏剧宝库中自由汲取灵感，但他总是怀着感恩之心，以新的视角将新与旧结合起来。 过去三年，当我重温他的作品时，我意识到他正是我借鉴的作家，不是二手的，而是第三手的——因为他如此深刻地影响了后来作家们的作品。是怀尔德引领了火炬接力，而我们记住了最近的选手，却忘记了比赛最开始的领头运动员。在《我们的小镇》中有大胆对观众讲话的设计，我以为是田纳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的创造。在《九死一生》中，脆弱的第四堵墙被打破，一个家庭暴露在世界面前，《推销员之死》中也是如此。《九死一生》中还有一个跨越世纪和时代的核心家庭，我清楚记得卡里尔·丘吉尔（Caryl Churchill）的《狂喜》中也是这样。 我们会忘记桑顿·怀尔德，或许因为他是二十世纪最后一位隐身作家。在他之后，任何拥有这样地位的作家都会承受作为名人的压力，被文化消费。我们对《玻璃动物园》印象更深，或许因为它属于一种痴迷的个人崇拜，而对这部作品的解读变成了对剧作者威廉斯的心理分析。怀尔德写了大量关于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的文章，她在隐世的状态中，通过诗歌拥抱了整个世界。他将自己的生活掩藏了起来，使自己成为最后一个不被过度个人化解析的作者。怀尔德的两部重要作品《我们的小镇》和《九死一生》发生在美国的两个地方——小镇或是郊区——那里没有秘密，也不接纳越轨行为，在那里“世界上几乎每个人都会结婚，你明白吗？在我们镇上没有任何例外”。作为戏剧人，怀尔德成功地避开了文化消费的关注点，创造出“舞台监督”这一角色，他脱离了剧中世界，在局外操控着舞台上的一切，自己却不受剧中世界所限。 在怀尔德所有的创新中，最富有价值的就是他改变了舞台上时间流逝的方式——这一创新常常被归功于十年后的萨缪尔·贝克特。自伊丽莎白时代以来的西方戏剧，都是受亚里士多德式的情节所驱动，舞台上总是炸弹即将引爆的倒数声，而怀尔德让戏剧从这种灾难的末日感中解脱了出来。相反，在《我们的小镇》中，他成功地凝固了时间，停止了情节，用一种类似日本戏剧和中世纪环形剧的方式——通过同时展现所有的时刻，以彼时美国舞台还未曾有过的微妙手法捕捉到了时间的脆弱性。例如舞台监督在《我们的小镇》中对11岁的报童乔·克罗威尔的介绍：“他拿到去麻省理工学院的奖学金，以全班头等成绩毕业。‘乔本来要成为一名优秀的工程师，但战争爆发了，他死在了法国。――所有那些教育都白费了。’” 《九死一生》写于世界末日之际，也是关于世界末日。怀尔德在这里借用维也纳剧作家阿图尔·施尼茨勒（Arthur Schnitzler）的技巧，再次更新了我们对戏剧时间的感受。为了阻止世界爆炸，他使用了与施尼茨勒的《轮舞》相似的情节结构：一个形成循环的模式化情节。所谓模式化的情节就是相同的行为一次又一次发生——因此人物越是原地奔跑得起劲，就陷得越深。在《九死一生》中，他为安特罗布斯一家安排了一个重复的陷阱，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面对世界末日，直到我们意识到人类永远都处在危机之中，但也永远在求取生存。停滞是因为总在原地狂奔，我们总是在开始的地方结束（《九死一生》的情节形式成为法国荒诞派的最爱，在《等待戈多》和《犀牛》等剧中都有所体现）。 《九死一生》是一件送给深陷灾难中的美国的重要礼物，是对人类忍耐力这种特质的赞美。但怀尔德并没有留给我们一部多愁善感或是充满陈词滥调的戏：破坏和暴力的天赋一直与我们的生存精神一样与生俱来。值得注意的是，他认为暴力始于家庭，而不是敌人的心间，不在家庭圈子之外。在面临最大的威胁时，我们最具美国精神的剧作家，毫不回避地建议我们剔除自己眼中的污点。 我在最近（2002年）看了三一剧团制作的一个很棒的版本，证明这个文本对美国观众来说仍是非常奇妙地适时。如果《九死一生》和《我们的小镇》仍然像我们的报纸一样具有当下性，为什么要把怀尔德贬低到社区剧院的位置？有一个戏剧元素过时得很快，而且是我们这一行技巧最弱的元素：语言。怀尔德对情节结构的运用一直非同寻常，在《九死一生》中对人物和舞台的设计也是非凡。但在大卫·马梅特（David Mamet）和昆汀·塔伦蒂诺（他们也受到德国作家弗朗茨·克罗茨的影响）的影响下，人们在舞台上的说话方式已经改变。如今台词流行“真实感”，我们说话的方式不能是完整流畅的，也不能说出什么原创的思考。美国舞台上的语言如今是程式化的，反映出一种都市的肮脏诗意。 与《美国水牛》《低俗小说》《冰血暴》或《黑道家族》的剧本相比，怀尔德的人物说的是一种在都市人听起来很古板的美国式英语：“这里就是他的家，一栋宽敞的大房子，共有七间卧室。家的附近有一所公立学校，一间卫理公会教堂，一个消防站，十分便捷。而且房子附近就有一家A&P。”播音员在《九死一生》第一幕的台词是这样的。它听起来很古板，除非是开车到了新罕布什尔州、马萨诸塞州或缅因州的小路上，又或者是当你在一个小镇上与邻居交谈，这些话听起来才会是“真实的”。在那里，男人们仍然要等到女士们离开房间后，才会讲一些不适合一起讨论的地方主义话题。或许怀尔德之所以被归入我们的社区舞台，是因为他的人物并不会冒犯到社区的居民们。 不管他的人物如何说话，人物所说的内容才是永恒的。他相信，在危机时刻最值得倾听的，是历代相传的声音。即便在这个时代，我们不会像桑顿·怀尔德那样笃信经典文学有其力量，伟大的思想能够帮助我们渡过难关，我们还是可以欣赏那个如评论家弗朗西斯·弗格森（Francis Ferguson）所说的，“柏拉图与格劳乔·马克思（Groucho Marx）相结合”的怀尔德。 而现在，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能欣赏他的遗产、他的质疑精神和他的信念。他相信，怀抱希望是最要紧的品质。 宝拉·沃格尔 普罗维登斯，罗得岛 人物 播音员 缪斯小姐 萨宾娜 缪斯 费兹帕特里克先生 缪斯小姐 安特罗布斯太太 两个场务人员 恐龙 两个军乐队女指挥 猛犸象 预言家 送电报的男孩 两个推椅子的人 格拉迪丝 六个集会者 亨利 广播负责人 安特罗布斯先生 失败的候选人 医生 特雷梅恩先生 教授 赫斯特 法官 艾薇 荷马 弗雷德·贝利 场 景 第一幕：新泽西，伊克塞西尔，家中。 第二幕：大西洋城，海滨木板道。 第三幕：新泽西，伊克塞西尔，家中。 第一幕 大幕中间是一块投影屏幕。第一张幻灯片写着剧院的名字和如下一行字：世界新闻。播音员的声音响起。 播音员： 很荣幸为大家播报——世界新闻。 幻灯片上显示太阳从地平线升起。 长岛自由港。太阳今晨于6点32分升起。这则令人振奋的消息首先由长岛自由港的多萝西·斯戴森女士报送，她在第一时间打电话告知了市长。世界末日裁定委员会立即进入了特别议程，并宣布末日至少会推迟二十四个小时到来。向多萝西·斯戴森女士的公众精神致意。纽约市某剧院。 幻灯片上显示正在上演本剧的剧院的大门，三位清洁女工正拿着拖布和水桶打扫。 在剧院的日常保洁过程中，梅斯德梅斯·辛普森、佩蒂斯卢斯基和莫里亚蒂像往常一样，捡到了一些遗失物品。今天捡到的物品有一枚婚戒，上面刻着：亚当赠夏娃。创世记2:18。如果失主或是失主们能够证明自己的所有权，戒指会物归原主。佛蒙特州蒂佩赫奇。 幻灯片上显示一片冰川。 今年夏天，前所未有的寒冷天气导致了一些我们尚无法合理解释的情况。有报道称，一座冰山正穿过乡镇向南移动。大范围的冷空气导致通信不畅，消息准确性难以核实。但是关于冰川导致蒙特利尔大教堂被推移至佛蒙特州圣阿尔本斯这个谣言，目前并无证据。想要了解更多信息，请关注每天的报纸。新泽西州伊克塞西尔。 幻灯片上显示一栋普通的郊区住宅。 这是轮子的发明者，乔治·安特罗布斯先生的家。在发明了操纵杆后，安特罗布斯先生紧接着发明了轮子，使得这片郊区住宅吸引了全国的注意力。这里就是他的家，一栋宽敞的大房子，共有七间卧室。家的附近有一所公立学校，一间卫理公会教堂，一个消防站，十分便捷。而且房子附近就有一家A&P。 幻灯片上显示安特罗布斯先生站在家门前，手举草帽微笑着，另一只手拿着轮子。 这就是安特罗布斯先生。他出身于古老的家族，自己白手起家做到今天。据报道他曾是一名园丁，但由于各种原因离开了园丁这个岗位。安特罗布斯先生也是一位参加过海外战争的老兵，身上前前后后有不少伤疤。 幻灯片上显示安特罗布斯太太，手捧着玫瑰花。 这是安特罗布斯太太，亲切又迷人的她，是伊克塞西尔妈妈俱乐部的主席。安特罗布斯太太的手工特别出色，正是她发明了围裙，才让大家有机会在围裙上做出不同的花样。 幻灯片上显示家庭合影，还有萨宾娜。 这是安特罗布斯一家，他们有两个孩子，亨利和格拉迪丝。此外还有站在后面的这位朋友，他们的女佣莉莉·萨宾娜。我们都想要祝福这个典型的美国家庭，希望他们的事业越来越好，也祝安特罗布斯先生未来发展得更好。现在我们将走进这个家，简短地拜访一下。 大幕拉起，这是一个上班族的家。留着金色长发的萨宾娜正站在舞台后方正中间的窗前，胳膊下夹着一个鸡毛掸子。 萨宾娜： 噢，噢，噢！六点了，主人还没回来。 上帝保佑他在穿过哈得逊河的时候可别出什么事。他要是出事了，我们都会伤心得要命，而且还得搬到一个不怎么样的街区去住。 说真的，我都不知道我们会变成什么样。现在是八月中旬，是今年最冷的一天。简直要冻死了，狗都站在人行道上不动了，谁能解释解释吗？不能。 不过我也不意外，整个世界现在都乱七八糟的，这房子居然一直都没塌，对我来说也是个奇迹。 右侧一部分墙体开始慢慢向舞台倾倒。萨宾娜紧张地看着墙，它又慢慢恢复了原状。 每天晚上都是这么焦虑，担心主人能不能平安回来，担心他有没有带吃的回来。活着就是等死，这句话简直就是真理。 刚才有些倾倒的墙面飞到了阁楼上，萨宾娜惊呆了。她耸了耸肩，开始给安特罗布斯先生的椅子和椅背儿掸灰。 当然了，安特罗布斯先生是个大好人，是个好丈夫、好爸爸。他是教会的顶梁柱，也会关心社区利益。当然了，他每次碰见警察还是会紧张，但是我觉得有些指控他们不应该提出，要我说，就不许他们提。是人都会犯错，不是吗？ 她开始打扫安特罗布斯太太的摇椅。 安特罗布斯太太是你能遇见的最好的女人了。她就是为孩子们活着的，说真的，但凡是对她的孩子们能有一点儿好处，就算我们剩下的人都死在她脚边，她头都不会抬一下。你要是还想多了解安特罗布斯太太，就去仔细观察一下母老虎。 说到孩子们呢—— 嗯，亨利·安特罗布斯是个正儿八经的美国男孩儿。要是他们能把字母表搞得简单一点儿，亨利过几天就能高中毕业了。如果亨利手里有块儿石头，前面有个目标，不管是只鸟还是个人，他都能打中。——哦！我不是故意要说这个！——那次确实是个不幸的意外，花了不少工夫才让警察不再追究。 安特罗布斯先生和太太的女儿叫格拉迪丝，她总有一天会嫁个好男人，成为一个好妻子，如果这位先生能从电影银幕里走出来向她求婚的话。 大概就是这样！ 我们已经努力生存了一段时间，得过且过，能屈能伸，只要恐龙不把我们踩死，蚂蚱不把花园啃光，我们会坚持到过上好日子的那天，保佑保佑。 对于安特罗布斯家族来说，每一个新生儿的诞生都是整个宇宙运转的理由；每一个新生儿的死亡又似乎为他们免去了整个世界的悲痛。结局会怎么样，现在还不知道。 这段时间，我们跌跌撞撞，时冷时热的—— 右侧门上方的一部分墙体飞到空中，消失了。 我的建议就是，别问为什么，别问会怎样，享受当下——这就是我的哲学。别忘了，也就是几年前，我们才从大萧条中侥幸生存下来！再来一次这样的高压，我们要何去何从？ 这是一句提示性台词。萨宾娜愤怒地看向厨房的门，重复道。 我们才从大萧条中侥幸生存下来，再来一次这样的高压，我们要何去何从？ 她有些慌，看了看右边墙面的缺口，走到窗前开始重新表演这一幕。 噢，噢，噢！六点了，主人还没回来。上帝保佑他在穿过哈得逊河的时候可别出什么事。他要是出事了，我们都会伤心得要命，而且还得搬到一个不怎么样的街区去住。说真的，我都不知道我们会变成什么样。现在是八月中旬，是今年最冷的一天。简直要冻死了，狗都不动了，再来一次这样的高压，我们要何去何从？ 一个声音： 编几句！想几句出来！ 萨宾娜： 嗯……呃……这是一个很美好的美国式家庭……还有——呃……大家都很快乐……还有——呃…… 她突然完全抛掉了表演的状态，直接从舞台上走下来，愤然说道。 这戏我编不出来台词，我很高兴我编不出来。我讨厌这出戏和戏里面的每一个字。 说实话，这出戏我一个字都搞不懂，反正——就是在说人类经历过的那些困难，主题就是想跟你们说这个。 以及，这个蠢货作者，还没有想好我们是生活在山洞里，还是生活在今天的新泽西，从头到尾都是这样。 哎——我们为什么不能演点儿以前的戏呢——《我心本意》《一笑而过》《蝙蝠》——又好玩，又有点儿哲理？ 我是不得不打这份工，这两年我都是待在家，每天靠一个三明治和一杯茶度日，期盼着戏剧行业复苏。看看我现在：我——我……一个演过《雨》《温波尔街的巴雷特一家》和《第一夫人》的演员……没天理了！ 舞台监督从景片的洞里面探出头来。 费兹帕特里克先生： 萨默塞特小姐！萨默塞特小姐！ 萨宾娜： 噢！就这样吧！——都不重要！再过一百年也还是这样。我们才从大萧条中侥幸生存下来——再来一次这样的高压，我们将何去何从？ 安特罗布斯太太上场，这是一位母亲。 安特罗布斯太太： 萨宾娜，火灭了。 萨宾娜： 一，件，又，一，件，事。忙，得，我，四，脚，离，地。这个家，乱，八，七，糟，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 安特罗布斯太太： 火灭了。现在是八月中旬，今天是最冷的一天，你还让火给灭了。 萨宾娜： 安特罗布斯太太，我想提辞职。安特罗布斯太太，像我这样的女孩，可以在有钱人家找到一份工作，他们有能力在每个房间安装火炉。安特罗布斯太太，在那儿我也不用自己一个人担起全家的责任。我会找一个没有孩子的家庭，安特罗布斯太太，只有父母才受得了他们自己的孩子，这句话简直是真理。还有，安特罗布斯太太，别家的男主人不会在昏暗的走廊里，对一个体面而自尊自爱的女孩子动手动脚。我不提名字，也不做指控。安特罗布斯太太，我要辞职，希望您听清楚了。 安特罗布斯太太： 你让火给灭了！——你给猛犸象挤奶了吗？ 萨宾娜： 这出戏我真是一个字都搞不懂！——对，我给猛犸象挤过奶了。 安特罗布斯太太： 安特罗布斯先生回来之前，咱们没有食物也没有火。你最好能出去一趟，到邻居家去借点儿火。 萨宾娜： 安特罗布斯太太！我做不到！你知道的，我会死在路上。现在比一月份还糟糕，狗都站在人行道上不动，我会死的。 安特罗布斯太太： 那好，我去吧。 萨宾娜： 您没法活着回来的。我们都会死掉，您要是不在了，我们都会死掉。我们怎么知道安特罗布斯先生还会不会回来？不知道。你要是走了，我就自杀。 安特罗布斯太太： 起来，萨宾娜。 萨宾娜： 每天晚上都一样。他能平安回来吗，能不能？我们会饿死吗，会冻死吗，会被煮死，还是被强盗杀死？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继续活下去。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继续活下去，死了更好。 她把手臂放在桌子上，把头埋进去。在接下来的台词中，她时而抬起头——时而抬起手——但很快又把头埋进双臂之中。 安特罗布斯太太： 都一样！萨宾娜，你总是轻言放弃，总是说你活不下去。可是只要给你一顶新帽子，或者一份冰激凌，一张电影票，你就巴不得一直活着。 萨宾娜： 你根本不在乎我们的死活，你只关心孩子。但凡是对他们能有一点儿好处，你巴不得看见我死。 安特罗布斯太太： 那倒是有可能。 萨宾娜： 他们又在乎什么呢？他们自己——他们就在乎他们自己。 他们在你背后嘲笑你。你不用解释，他们就是以你为耻。好多时候他们都假装自己是别人家的孩子，他们根本不会感激你。 安特罗布斯太太： 我不需要他们感激。 萨宾娜： 还有，安特罗布斯太太——你不了解他。他所做的事情——想要在字母表和乘法表上有所发现。他只要想学点儿什么，你都要反对。 安特罗布斯太太： 哦，萨宾娜，我了解你。 安特罗布斯先生强奸了你又把你带回家，他这么做就是为了侮辱我。 他是为了你的漂亮脸蛋，也是为了侮辱我。 你做过新太太，不是吗？ 有一两年时间，你整天躺在床上，涂你的手指甲和脚指甲。 你把你的头发梳得蓬蓬的，把它们往天花板上吹。 我给你洗内衣，给你煮鸡汤。 我要生孩子了，我一边难受得要命，一边还要给你搅和你的面膜。 不过我知道，你的好日子不会长。 果然。 萨宾娜： 可是，是我鼓励安特罗布斯先生做出了字母表。很抱歉我必须要说，安特罗布斯太太，你不漂亮，而且你也不会懂，一个男人努力的话能做到什么。是我这样的女孩，激发他做出了乘法表格。很抱歉这么说，但你不漂亮，安特罗布斯太太，这是真理。 安特罗布斯太太： 但你的好日子并不长——你沦落到厨房里去了。你在那儿都做什么呢？你让火给灭了！也难怪你觉得死了更容易。读书写字或者掰着指头数数都挺好——但是，是我让这个家撑下去的。那只恐龙在前院出现了。——嘘！走开！走开！ 恐龙把头伸进窗户。 恐龙： 好冷。 安特罗布斯太太： 你到房子后面去，那儿才是你待的地方。 恐龙： 好冷啊。 恐龙离开，安特罗布斯太太平静地走了出去。萨宾娜缓缓抬起头，对观众说话。中间墙壁的中央部分渐渐升起，停顿一下，然后消失在阁楼上。 萨宾娜： 现在你们这些观众也都听见了。我多少有一点儿懂了。 真希望现在就到十一点了，真不想再被拖着把这出戏演一遍。 送电报的男孩从右侧沿着舞台后方的墙上场。萨宾娜看到了男孩，喊道。 安特罗布斯太太！安特罗布斯太太！救命！有个陌生人朝家里来了，他正走过来，救命！ 安特罗布斯太太警觉而利落地走进来。 安特罗布斯太太： 快来帮我！ 她们用家具堵住门。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送电报的男孩： 安特罗布斯先生从城里给安特罗布斯太太发来电报。 萨宾娜： 真的吗？确定吗？可能是个陷阱！ 安特罗布斯太太： 我认识他的声音，萨宾娜。我们开门吧。 送电报的男孩进屋，他12岁，穿着制服。恐龙和猛犸象都从他身边溜进了房间，在右前方坐了下来。 抱歉让你久等了。你知道的，我们得万分小心。 嘿！你们能安静点吗？ 它们点点头。 你们吃过晚饭了吗？ 它们点点头。 你们是准备好要进屋了吗？ 它们点点头。 年轻人，你身上有火吗？可以点一下炉子吗 他点点头，拿出一个像煤球的东西。他跪在舞台脚灯正中间想象中的壁炉旁，停顿。 这么冷的天，大家都怎么说？ 他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萨宾娜，拿着这根棍子，去把炉子点着。 萨宾娜： 我刚刚跟您说了，安特罗布斯太太，我提前两周跟您说了辞职，符合法律规定。希望您听清楚了。 萨宾娜退场。 安特罗布斯太太： 这么冷的天气怎么办？ 送电报的男孩： 我也什么都不清楚……但他们说有一座冰山正从北边往南移动，他们都这么说。我们已经无法通过电报和波士顿联系了，他们在哈特福德把钢琴都烧了…… 挡在冰山前面的一切都会被推走，教堂，邮局，市政厅。 我自己一个人住在布鲁克林。 安特罗布斯太太： 大家都做了些什么呢？ 送电报的男孩： 嗯……呃……大部分人都在，聊天。或者就像二月的时候一样。有些人想去南边，路上很堵。但这么冷的天也没法带着老人和孩子走太远。 安特罗布斯太太： 给我的这封电报说什么？ 送电报的男孩： 等我一分钟，让我回忆一下。 动物们离开了自己所处的角落，正在用鼻子蹭他。它们站在男孩的两边靠着他，就像纹章上的守护神兽。 这封电报通过闪电从默里山传到了大学高地！然后通过烟雾从大学高地传到斯塔滕岛。又通过天灯从斯塔滕岛送到新泽西州的普莱恩菲尔德。上帝神奇的做工！ 他清了清嗓子。 “致新泽西州埃克塞尔西奥的安特罗布斯太太： 我亲爱的妻子，今天会晚一个小时，工作很忙。不要担心孩子们会冻着，想办法让他们保暖，除了莎士比亚，其他东西都可以烧掉。” 停顿。 安特罗布斯太太： 这个人！——他知道我宁愿烧掉十本莎士比亚，也不愿我的孩子感冒。还说什么了？ 萨宾娜上场。 送电报的男孩： 今天有了重大的发现，把m和n区分开了。 萨宾娜： 我知道是什么，是字母表，是的。安特罗布斯先生是最聪明的人，等完成了字母表，我们就能预知未来，了解所有的事情。 送电报的男孩： 还有这个：“十乘以十等于一百，分号，这个结果意义重大。” 等着大家的反应。 安特罗布斯太太： 地球要被冻成冰了，他所做的就是发明新数字。 送电报的男孩： 安特罗布斯太太，我们办公室的头头说过，多来几个这样的发明，我们冻成冰也值了。 安特罗布斯太太： 电报还说什么了？ 送电报的男孩： 我……我可能会传达得不太好。“结婚纪念日快乐，结婚纪念日快乐——” 动物们深情地嚎叫起来，萨宾娜也开心地尖叫着。 桑顿·怀尔德是热爱戏剧和世界现当代文学的读者绕不开的重要作家，他在文学史上也是非常独特的存在。1927年，身为私立中学年轻教师的怀尔德出版了《圣路易斯雷大桥》，首获普利策小说奖，在全国范围内声名鹊起。十年后，《我们的小镇》令他再次荣膺该奖时，怀尔德创造了普利策历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记录：他是迄今唯一能在小说和戏剧这两种文学类型中，同时获得美国最重要文学奖项的作家。到了1942年，怀尔德的戏剧作品《九死一生》为他第三次捧得普利策桂冠时，已经没有人怀疑怀尔德在美国戏剧界的崇高地位。他完全堪与尤金·奥尼尔、田纳西·威廉斯和阿瑟·米勒并称为这个国家的“四大戏剧家”。在小说方面，成名后的怀尔德同样笔耕不辍。他在二战后描写凯撒之死的书信体小说《三月十五日》在叙事手法的创新上达到了罕见的文学高度。小说《第八日》则在1967年为已当暮年的他赢得了“国家图书奖”。 早在上世纪30年代，怀尔德就被译介给中国读者，到80年代斯诺夫人访华的时候，也曾将怀尔德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我们的小镇》带到中国，与中国的戏剧同行一起排演。桑顿·怀尔德的戏剧和文学作品关注细致入微的生活和真实具体的人的命运，甚少宏大叙事，没有夸张的表现主义，他的人文关怀和永恒主题也会落实到琐碎的日常或者古典的寓言中，他善于把普通人的生活搬上舞台，在舞台上展现命运的无常、时光的停滞与流转；同时，探讨时间与生死，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在连绵不绝的灾难中，寻找人类永续的动源。怀尔德是一位重视普世价值，关注人的命运和生活本身的大师，在他的作品中，凡俗生活里蕴含着非凡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