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版社: 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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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扣购买: 花街子
ISBN: 9787229151607
曾宪国,重庆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中篇小说集《嘉陵江边一条街》、中短篇小说合集《人市》、长篇小说《雾都》《门朝天开》。
在重庆沿江码头中的储奇门与南纪门之间有一条叫花街子的街,是众多小街中的一条,相对于解放西路这条马路来说,它躲在其身后,是条货真价实的背街。与相邻的十八梯、厚池街、凤凰台、守备街、回水沟这些街相比,它又是最短的。短到什么程度?你若点燃嘴上的烟,呼出的烟子还没在嘴边散去,街就走完。即便如此,住在这里的人却并没觉得短小。他们一说起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脚下这块土地,往往会抬手把周围一画,说这一片都是花街子。那意味着,重庆城除了上半城的解放碑那一片外,大的地方就数这里了。不仅住在这里的人们这样认为,连一些生意场所也如此。例如,十八梯农贸市场,它不在十八梯,却在花街子;南纪门劳务市场,它不在南纪门,也在花街子。 其实,人们都晓得这里的各条街的名字,都清楚每条街的界线,但就是要这么喊、要这么想——花街子。 这种明显的地域概念模糊、街名混淆,却在这里人们的口头上长此以往。 为什么会有这种明显的差错? 探其究竟,是这里的人们在有意为之,是要用花街子去包容、涵盖这片街区。因为在他们心目中,花街子在这片街区中最繁华、最闹热、名堂最多。 这里的繁华、闹热和名堂,竟又跟上半城的不相同。上半城无不透出洋气和张扬,而这里是样样土得掉渣和俗得可爱。这种土气和俗气,像锅盖一样严丝合缝地盖着这片街区,使这种味道浓得风雨都吹打不开。 花街子两边房子是各有各的味道,有年代久远的穿斗房,有时间较近的砖房,高低参差,陈旧而真实地袒露在十八梯那坡石梯坎下,原汁原味地强烈地冲击着人们的视觉。这些房屋,整日蜷缩在上半城高楼大厦从头顶压下来的阴影里,整日像要下雨,阴沉沉的,只有在大晴天的正午时分,太阳才肯从两边屋檐的缝隙间露出一张窄脸,洒下一片阳光,将这里照得来如同四季一样分明。这时,人们才像瞌睡醒来睁开了眼睛,看见地面上哪里有个小坑,坑里的积水已经发绿;街檐下哪有摊狗屎干得成了石头……大致的情形也确实如此,人们平时生活在阴兮兮的天日中,一旦阳光朗照,眼前的景象就分外清晰,历历在目。仿佛一切放在了一只巨大的放大镜下,使其露出了本来面目:混乱中有着固有的秩序,脏乱中有着特有的样子,连飘浮空中的气味和声音也有着独特的个性。但这个时间很短,短得像一脚就跨过街,眨眼间一切又回到了阴影中。 在这狭小的街面上,商铺林立:麻将馆、美发厅、录像室、客栈、浴室、按摩室、医馆生意兴隆,卖日用杂货的与蔬菜副食品店两隔壁,杀鸡杀鸭剖黄鳝跟烧腊卤菜的摊子摆在一起,豆花馆的味道香半条街。在这里,真货与山寨品摆在一个摊子上出售,雅与俗的物件被老板同时吆喝叫卖,严肃的与轻佻的玩意同时出现在顾客的眼前……世间百业,无一不有。这条街的世俗生活,让人叹为观止。 在花街子中段有所学校叫杏林中学,这所学校的规模与花街子一样小巧。上课的时候,从里面教室传出琅琅读书声,与街上的喧嚣在空中交汇,像一曲混声合唱,带着街上的气味,从街这头滚到那头,又被风从那头吹到这头,是这片街区繁嚣的空中响起的最强音。这声音越过了人们掀起的市声,发射出文明的光辉,如音乐般响彻在花街子郁结的庸俗混沌之上。如今,杏林中学与别的学校合并迁走了,缺少了这独一无二的声音,人们的记忆中有了空白,就像那时寒暑假期间,仿佛天日都过得不顺了。 我虽不是花街子的原住民,但因工作住进这里也近40年了。如再往前算,我在供电局工作,顺着电线走进来认识花街子,更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因此,我熟悉这条街,就像熟悉自己身上的每一片肌肤、每一寸血管,晓得哪里有条岔巷、哪里有几步梯坎、哪里有条沟;背得出街边的哪家店铺挨哪家,哪家卖的是什么;即使行色匆匆的人等从眼前闪过,也会逮住熟悉的面孔。 令我一辈子感到有缘的是,离开了供电局到重庆日报工作,仍然离不开花街子,因为报社就在花街子隔壁。有如一件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一样,铭记在我心里。杏林中学斜对面有家理发店,上世纪 80 年代初开业,理发店的设备行头跟乡场上的剃头摊子没有两样,只有两把木椅子,一把电吹风都是等着用,洗头的热水是装在铁桶里,用时打开连接的橡皮管。到它因片区改造前搬迁时,设备行头早已鸟*换*:面积扩大了,两把木椅成了四把皮转椅;招牌换成了霓虹灯,天才擦黑,就将街面映出一片红光;店门口的三色柱在人们的视线中昼夜不停地转动。老板小两口子还招了师傅和专门洗头的服务员。我几十年一直在那儿理发,只认其中一个理发师,是一个来自简阳的小伙子,手艺最好,是我头发变色最直接的见证者。记得黑发开始变白的时候,我问他变了多少,他说,才几根。这话叫我欣慰,还有大把的时光够我抛撒,连坐在转椅上的姿势都变得轻松起来。几年后,我又一次问他,从镜子里望去,他拈起我头发,仔细查看一阵,考虑了说,百分之三十吧。这话仍然叫我欣慰,让我并不觉得时间紧逼的慌张。到了搬迁前他最后一次给我理发时,我根本懒问了,从剪下的断发中自己一眼就看出了百分比。我此刻显得悠闲而冷静地说着这琐事,是想隐瞒我与花街子相识的几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生命像做减法似的少去了的慌张。然而百年的花街子竟然还是如此原样,如此多彩丰富。 土耳其作家帕慕克说:“伊斯坦布尔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我依附于这个城市,只因她造就了今天的我。”我借用这话,也说给花街子:半个多世纪,一块鹅卵石焐怀里也能焐熟,一根木头也能焐出新芽,何况是一条生气喧腾的百年不老的街,能不像生命一样,融入我命运中! 时常我在小区、在花街子街上听有人在感叹“唉,不晓得是怎么的,硬是离不开花街子哟!”或者“我是上辈子就跟花街子有约哟”“我二辈子投生都要投到花街子来”等等,不一而足。 当然,这是在说到花街子时的有的放矢。但听着这类充满依恋之情的言语,却没觉得有半点矫情。 在电梯间,在小区,同事碰见,相问去哪里,多半回答是去花街子,或买东西,或逛逛。 这就是人们的生活跟花街子发生了关系,就像命跟花街子结下了不解之缘。 在这条街上,身份的高贵与卑贱,被世俗生活公平地抹去。行走在这条街上,人们相视的目光,都显得一般高,似乎引车卖浆之流,才是这里的主人。马尔克斯也曾用不同的文句,表达过相似的意思:“闭门码字并不比鞋匠制鞋高明多少。”站在这条街上,抬眼望去,满街熙熙攘攘的路人,你会感到,人世间原本是公允而平等的,三六九等之分不是与生俱来的,是人为划分的,并只伴随短暂的人生。花街子的宽容和接纳,才成就了人世间的永恒。 在本世纪初,政府在花街子划出一块地,建起了劳务市场。这市场仅与我工作的报社一墙之隔,站在办公室过道上,透过窗户,就听见市场里的喧闹。不少来闯重庆城的乡下人,远天远地赶来,聚集在这里找活路。他们举着介绍手艺的纸片,神情各异地等待雇主的到来。在这里,可领略各地方言的妙趣,听人把“钱” 说成“情”,把“线”说成“性”,等等。照此发音,如果把词句组织一番,就会出现令人捧腹的效果。 切莫以为有这些,这里,治安就混乱,环境就不安定。 市场兴建之初,报社的保卫部门,专门挨个办公室打招呼,一是要锁好门窗、抽屉,二是看见陌生人进入办公大楼要盘问。我想,这招呼不外是打给隔壁的。这些年过去了,报社平安无事。即使在这条街上,也少于见斗殴发生,即使闹纠纷,便会有人劝: “何必呢,都是来找钱的,习点德性,和气生财。”一劝,在互相抓扯的,就会松手,拌嘴的,就会收声。 其实,这是在纷繁复杂的表象之下,自有一套道德法则,在默默地发挥着法律的约束力量。 以上所述,就是花街子这只土碗打碎的碎片。它在构成了自己的独特的时间里,演绎出与上半城不同的人间轻喜剧。 本来,这些与我个人真实的生活并无直接的利害关系,我只是这里的一个过客,这里的人的喜怒哀乐,也不会在我生活中掀起波澜。但是,我的写作使我跟这里的一切有了相融的契约。不过,作品中的街,已超越了现实的街,它更广泛、更含蓄,充满幻觉的色彩。书中的众多人物,在花街子有他们身影的闪现,只是无法看清他们的面目。 我坦然地对着世界,大声地说:我喜欢花街子。 由此说来,我也是俗人一个。 其实,俗是雅的另一面。人间飘出的烟火,无不透出俗的味道。是人,都难以脱俗。 我心安理得,每天优哉游哉地逛花街子。 我爱花街子,花街子的魂已注入我生命中。 现在,这一片街区要改造。据说,将全部拆除旧房,新建成仿明清建筑的旅游休闲街区。这里有不少老屋、背街陋巷,是新中国几十年来从未彻底修建过的地方。这消息,叫我高兴,又令我恐慌:高兴这里的居民,要住新居;恐慌焕然一新之时,又将会丢失些什么。 旧,跟历史和文化依附在一起,融入人们的认知认同、民风民俗、生活习惯。在现实生活中,人们观赏物品,总爱喜旧,因为它跟逝去的岁月有着关联,存储着不愿忘却的记忆。但人们使用物品,却又厌旧,因为它表示着陈腐,缺乏追求的新奇。喜新厌旧,是人的天性。新与旧是一对矛盾体,共存在事物中,有时让人难以抉择。 于是,我深知我恐慌的缘由:怕花街子的魂从此离我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时,我怕生命中将出现残缺——深夜的梦里,怕不再见花街子世俗的景象,怕不再闻花街子暖心的喧腾。 原想将多年前的这篇随笔作自序,有幸得《人民文学》原副主编宁小龄先生用文字给本人画的素描,便于读者诸君对作者的创作情况来个大致了解,就顺势将这点睛之作放至开篇首页。于是,此随笔是以为后记。 在重庆沿江码头中的储奇门与南纪门之间有一条叫花街子的街,是众多小街中的一条,相对于解放西路这条马路来说,它躲在其身后,是条货真价实的背街。与相邻的十八梯、厚池街、凤凰台、守备街、回水沟这些街相比,它又是最短的。短到什么程度?你若点燃嘴上的烟,呼出的烟子还没在嘴边散去,街就走完。即便如此,住在这里的人却并没觉得短小。他们一说起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脚下这块土地,往往会抬手把周围一画,说这一片都是花街子。那意味着,重庆城除了上半城的解放碑那一片外,大的地方就数这里了。不仅住在这里的人们这样认为,连一些生意场所也如此。例如,十八梯农贸市场,它不在十八梯,却在花街子;南纪门劳务市场,它不在南纪门,也在花街子。 其实,人们都晓得这里的各条街的名字,都清楚每条街的界线,但就是要这么喊、要这么想——花街子。 ——曾宪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