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之如饴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 孟中得意 一个普通话不标准的普通作者，写一些普通但不标准的故事。偶尔撕开人物伤口，也是为了更好地愈合。 微博@孟中得意

内容简介

甘之如饴 孟中得意 著 第一章 白事会 齐姐来第一个电话的时候，乔乐乔正在冀北的农村里，穿着黑衣黑裤黑鞋，胸前别着白花，和众人一起追悼金丝楠棺材里的老太太。 这是喜丧，老太太活了九十六，一天夜里撒手归西。据老太太的孙子万总说，老太太没有别的喜好，就喜欢每天晚上躺被窝里戴上助听器听广播，最喜欢听的就是乔乐乔的《怡笑茶馆》，爱她的嗓子爱得都不行了。这次请她来主持追悼会也是为了满足老人家的遗愿。 乔乐乔，市电台文艺频道的一个小主持，每月工资扣除五险一金后还剩6852元，远低于母校毕业生人均收入。如果直播的时候少放了几秒的广告或者出了其他问题，这个数也拿不到。仗着在电台混的这点儿知名度，她主持过各式婚礼、野鸡车展、城乡接合部的楼盘剪彩、十八线小县城商场的开业典礼，量变引起质变，靠着这个她愣是挣下了一套北四环的小两居。 门口是蓝白纸糊的二丈高大牌楼，院里四周摆满了花圈挽联，乔乐乔站在院中间用当地方言追溯老太太的生平。 作为一个非职业相声演员，乔乐乔擅长倒口，北方各地的方言都能说上几句。钱到位了，她自然得让人家满意。老太太生平最大的功绩就是生下了七子五女，子女都很有出息，她站那儿一个个地数逝者子孙的成绩。 风吹过，沙粒进了她的眼睛，流了几滴泪。 出殡是64杠，三班倒，一共192个人轮着抬棺材，金丝楠的棺木套上软绣缎的棺罩，上面绣着松鹤万寿图。全套的纸人纸马，绮罗伞盖，光单夹皮棉纱四季衣服就糊了上百套。人群浩浩荡荡，头尾差了竟然有半里地。 乔乐乔凌晨五点就开车上了高速，不到七点到的老太太家，八点发引，直到下午三点才结束。 三十万块劳务费给的是现钱，装在路易威登的老花包里。乔乐乔还是第一次收到这么多的劳务费。 “您能不能给我一个便宜的袋子？我自己没别的可以换。” “这个您直接带走就行。万总说了，如果乔小姐不喜欢这个袋子，到家直接扔了就好。” 齐姐来第二个电话的时候，乔乐乔正在乡间路口的加油站加油。等她打完电话，发现加油站的大姐正在拿着92号油枪加。 “大姐，我要加98的油。” “你这车没必要加98的。” “您再仔细看看，我这是辉腾……” “你怎么不早说？”大姐扫了她一眼，接着换98号油枪加。 乔乐乔食指和中指在额头上敲了两下。她不是个低调的人，就不该开低调的车。有买二手辉腾的钱，再加点儿完全可以买全新低配的宝马五系了，这个别人肯定不会认错。小乔决定吸取教训，顺从自己的心意，改天把车喷成明黄色，铁灰色实在太低调了。 路上遇到堵车，晚上七点多才到市里。 存完钱，乔乐乔火急火燎地赶到了直播间。每晚九点到十点半，电台有她一个固定的节目《怡笑茶馆》，节目的大半时间都在放相声，除了当代的录音，还有从台里资料馆搜罗到的老唱片和钢丝录音带，她的主要作用就是见缝插针地进行相声科普。 到齐淼家的时候，已经快晚上十二点了，客厅的CD机里正放《游园惊梦》。 “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落地台灯发出橙红色的光，齐淼穿着绣花的真丝睡袍仰卧在丝绒沙发上，左右腿交叠着，脚趾上的鲜红很是晃眼。乔乐乔要是个男的，早就把持不住了。可即使她是个女的，也得承认齐淼是个美人。 不过这美人说出的话就不太有格调了：“小乔，我听你说昆曲多高雅，就买了张CD听。听来听去，这不讲的就是古代版一夜情嘛，睡过一觉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了，大家闺秀也太没见过直溜黄瓜了！” 乔乐乔忙活了一整天，只吃了一套煎饼果子，还没加蛋，现在饿得要命。桌上摆着草莓奶油小蛋糕，她拿起来就吃，边吃边说：“要真在这方面见过世面，那就不是大家闺秀了，那是青楼名妓！再说了，昆曲的雅不在故事，在唱词，就一臭流氓，也能唱出风流味来。” 乔乐乔认识的有钱人不多，齐淼算一个，市里每个区都有她开的美容院。 两人是在某个婚礼上认识的，据齐淼自己说，她是小乔的忠实听众，有一阵患了失眠症，靠听小乔的相声才能睡着觉，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凌晨两点的重播。 乔乐乔把这当真话听。齐淼比她大九岁，以前在某不知名学校学过表演，毕业后在影视剧里当了几年丫鬟，后来在当时男朋友的帮助下投入创业大潮。如今，这个帮齐淼创业的男友已经成了不知多少届前任。每次齐淼找她来，都是倾诉自己的感情进展，故事的男主人公一次一变。 “说吧，又有新情况了？”乔乐乔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你们历史系是不是有一个叫江曜的？” 乔乐乔没想到会在齐淼嘴里听到前男友的名字，连蛋糕都顾不得吃了：“你问他干什么？” 齐淼扑哧一乐：“还能为什么？当然是追他了。” 见乔乐乔沉默，齐淼又说：“他长这么帅，当初很多女生追他吧。” 乔乐乔轻轻“嗯”了一声。江曜当年被各种院花系花追逐，最后吊在她这棵歪脖树上，大家由此得出一个结论——一切皆有可能。 “他现在有女朋友吗？” “我不知道。”乔乐乔的声音有些懒洋洋的，“不管有没有，你都没戏，他小学期上完课，还要回英国的，他八成要在英国待一辈子。” 乔乐乔是不折不扣的学渣，能和江曜做校友基本耗尽了人生中的所有运气。Z大的学生大一一般都过了六级，且分数还不低，她大三时以428分的成绩低空飘过堪称奇葩中的奇葩。江曜是她的反面，大二雅思考到了8.5，本科毕业后去英国直博。英国和美国不一样，基本不怎么给国际生奖学金，尤其是文科专业，但江曜拿到了校方提供的全奖。江曜博士一毕业，连博后都没做，就在当地找到了教职，这在被欧美学者占据绝对话语权的古典学系非常难得。 Z大有夏季小学期的传统，小学期里，学校会请一批国外知名高校的学者来本校上课。江曜这次被请回来给系里本科生讲希波战争史。他还开了一门校公选课，讲希腊神话。 齐淼听乔乐乔这么说，情绪明显低落了许多。 “你怎么会认识他？”乔乐乔前几天才在微信朋友圈里间接得知了江曜短暂回国的消息，江曜这才回国几天，按理说不应该和齐淼有交集。 “你还记得老严吗？” “有点儿印象。” 齐淼一直有名校梦，MBA简直是为齐淼这种向往名校的成功人士量身打造的。自从齐淼开始在Z大读在职MBA，她就言必称自己是Z大人，连头像都换成了Z大校徽。在Z大学习，唯一让齐淼不满的就是同班严总，明明是已婚人士，长得也很有碍观瞻，还天天自以为是地拿话撩拨她。 “他被江曜给打了。老严块儿那么大，愣是一点儿便宜没占着，差点就跪下管人叫爸爸了。” “怎么就打起来了？”乔乐乔想，四年没见，江曜还这么流氓，白白浪费了一身书卷气。真正的大流氓果然都长了一副斯文败类样儿。 “就前天，我去上课，没看见老严，一问才知道，他白天把人自行车给剐了，不道歉，还特横，人家哪里吃他这一套，当下就把他给揍了。” 时隔四年，江曜还在骑自行车，她已然开上了辉腾，虽然是二手的。 乔乐乔打开了自己的朋友圈。这两天她太忙，连朋友圈都没时间看。当年她和江曜分手分得十分利索，抱着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彼此删除了一切联系方式。但江曜毕竟是历史系的风云人物，即使远赴英吉利，也永远活在同学们的心中和朋友圈里。 翻了一遍朋友圈，乔乐乔总算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前天江曜骑自行车进校的时候，被一宾利给剐了，宾利车主并没有说对不起，连车都没下，留下一串尾气扬长而去。江曜记下了车牌号，跟着车到了停车位，要求车主马上向他道歉。车主摇下车窗，很是不屑地看了江曜一眼，非但没道歉，反而特横地说让江曜小心点儿，撞死江曜，他有保险。江曜非常诚恳地问车主买人身意外险了吗，那车主挤出一脸皮下油脂，怎么，你还敢打我？ 说完，他就被打了。 乔乐乔一边翻手机，一边问齐淼：“老严被打得那么惨，他肯就这么算了？” “他倒不想这么算了呢，谁能想到人家自行车上竟然安了行车记录仪，把他的孙子样儿全给拍了下来，最重要的是有经院郑院长给江曜当目击证人。老严最后反过来求人家，让人千万不要把视频放到网上。” BBS十大热帖江曜占了四个，大有刷版的架势。 本校的学生里不乏对MBA那群土豪不满的，作为本校的嫡亲学生，进个校门还时不时被门卫查学生证，而那些只在周末上上课的土豪，开个豪车却能长驱直入。同学们的愤怒由来已久，如今这仇恨进一步发酵，大家纷纷留言，表示打得好。 在不断发酵的讨论里，江曜俨然成了一个替天行道的英雄人物。版友们的兴趣渐渐转移到江曜本人身上。有老版友灵魂发问，这才过去几年啊，连江神都没几个人知道了？ 在一堆关于江曜的帖子里，乔乐乔看到了此次事故里重要的证物——江曜的自行车。 那辆自行车，乔乐乔越看越熟悉。 特别像她当年买给江曜的，连后安的车座都那么像。 乔乐乔算是低配版的方仲永，她自幼在少儿曲艺团学京戏，在少儿曲艺比赛里拿过几个大奖，还在本市的春节晚会唱过京剧串烧，苦练多年，一朝变声，成名彻底无望。 这急坏了乔曜，他还戴着早上那顶帽子，耳朵里塞着耳机。她站起来冲江曜挥手。 林恬冲着二师兄使了个眼色：“你看小乔那个兴奋样儿。” 江曜把一瓶酸奶放到乔乐乔面前，他刚才买矿泉水的时候顺便买的，牌子恰巧是乔乐乔经常喝的。 “谢谢，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这个？”乔乐乔马上递过一张湿纸巾给江曜擦手，“筷子和勺子我给你擦过了。” 林恬心里叹了口气，她准备回去一定要给乔乐乔上上课，女孩子多少还是要矜持些，即使倒追男生，也不能表现得如此狗腿。 “下次你买完饭就吃，不用等我。”江曜说。 “下次”两个字在林恬看来别有深意，这次不够，还有下次，这进展可真够快的。 “其实也没等多长时间。”乔乐乔买了两瓦罐汤，一罐菌菇乌鸡，一罐玉米莲藕，她问江曜喝哪个。 江曜看了一眼乔乐乔买的饭。就算食堂饭菜便宜，照乔乐乔这么个花法，他那四百块钱未必能坚持到周五。 乔乐乔连着给江曜打了一周饭，周末都没回家。 又过了一周，周六，乐女士给乔乐乔打来电话，说她要没要紧事，最好回家一趟。 周日早上，乔乐乔很是狗腿地给江曜的粥插上吸管，送到他面前：“你今天回家吗？” “不回。” “我今天要回家一趟，中午我给你点外卖。”她想，江曜不回家，可能是怕家长看见他手上的伤担心。 “不用，我自己去食堂就行。” 临走前，乔乐乔不顾江曜的强烈反对，又给他从里到外拖了一遍地，收拾了冰箱。江曜的冰箱很空，喝的只剩两罐啤酒，剩下的基本都是鸡蛋挂面这种主食，她之前送的饭盒还在冰箱里待着。这些天江曜一直跟着乔乐乔吃食堂，也没工夫吃这些，隔了这么长时间，味道肯定大不如前。乔乐乔一狠心，就把饭盒里的东西全给扔了。要不是乐乔的母亲乐女士，唱戏的路走不通，文化课又落下了，自己和老乔都是工薪阶层，连套多余的房子都没给孩子挣下，女儿要是考不上大学，今后可咋办。 病急乱投医，乐女士决定孤注一掷，化妆品也不买了，省吃俭用给乔乐乔报各种学习辅导班。 乔乐乔每天对着一堆卷子习题叹气，叹完气又继续做题。老乔心疼闺女，每天砸山核桃给女儿补脑，有时实在看不下去，就劝闺女偷会儿懒。乐女士知道了，夫妻俩又是一顿吵。 老乔说：“咱俩什么水平你不知道吗，我当年写个作文都费劲，你也好不到哪儿去，连作业还要抄我的，咱也没提供给孩子啥学习基因，你就别逼着孩子学习了。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你要把她给逼傻了，我跟你没完。” 乐女士急了：“我的基因怎么了，我小学次次考试考满分，当初追我的人海了去了。要不是你每天追着我满世界跑，我都懒得看你一眼，我这一心软，就把孩子基因给耽误了。咱闺女好不容易下决心考好大学，你不好好鼓励她，还一个劲儿拖她后腿，她要是考不上重点大学，咱俩也别过了，你就等着净身出户卷铺盖滚蛋吧。” 在父母日复一日的争吵中，乔乐乔熬到了高三。 关键时刻，乔乐乔得的那些奖发挥了作用。最终，她靠着曲艺特长生的身份特招进了Z大，父母的婚姻也得以存续下去。 老乔——一个中专生，拿着录取通知书，疑心自己产生了错觉，在把胳膊掐紫之后，确定是乔家祖坟冒了青烟，为奖励女儿，一狠心，拿出多年冒死积攒的私房钱给女儿添置了最新款的手机和电脑，千叮咛，万嘱咐，告诉闺女千万别跟乐女士说是他买的。 乐女士更是激动，为了庆祝女儿考入名校，把还差两个月到期的五年定期存款取出来，在门口酒楼摆了二十桌，连乔乐乔姨夫的三姑母都受邀来参加庆功宴。 入学前，乐女士嘱咐女儿，恋爱要慎重，千万别像她似的被男人的甜言蜜语冲昏了头脑，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乔乐乔说多亏您当年被冲昏了头脑，要不这世界上就没我了，您也别后悔，我以后肯定会孝敬您的，李莲英怎么对慈禧，我就怎么对您，您就擎等着享福吧。 乐女士感动得一塌糊涂，也就忘记了自己的初衷。 带着全家的殷切希望，乔乐乔欢天喜地地进了Z大历史系，但她的同学们并不如她一般高兴。 近些年，市场大潮席卷高校，历史系的地位越来越低，不仅录取分数低，就连每年毕业生收入也排在全校吊车尾。有很多同学，把历史系当作进入Z大的权宜之计，一开学就抱着转系的念头。 大一下学期，系里前三名就有两个递交了转专业申请，都想要转到经管学院，其中一位同学在面试阶段无情被拒，无奈回到历史系。 就在其他专业的学生挤破头要向经管学院转的时候，经院绩点第一的江同学申请转到历史系。 江曜的转系申请迟迟没有批下来，原因是经院的郑院长不同意。郑院长认为经济学才是经世致用之学，历史学不过一雕虫小技耳，江曜这大好人才放弃经济学不学去搞历史，实乃人才的巨大浪费，如此弃明投暗之举，必须加以制止。 为此，郑院长还找到了江曜的父母，希望他们能劝一劝自己儿子。 江家二老的表态很明确，对于江曜的选择，他们情理上表示尊重，但经济上不支持。 翻译得更通俗一点儿就是，江曜实在想学历史也行，但是从今以后请他不要再花家里的一分钱。 因着郑院长迟迟不盖章，出于对江曜的重视，历史系傅主任特地去经院拜访郑院长。去之前，傅主任甚至准备退一步，让江曜继续读经济的同时双修历史。 不料，郑院长完全没有任何诚意，并且再次表示经济学才是经世致用之学。傅主任越想越生气，自己院系的学生一门心思往别的学院跑，好不容易有一人慧眼识珠从外系投奔历史学，还被眼前这厮横加阻拦，于是乎拂袖而去，并给校长发邮件一封，实名指斥郑院长干涉学生选系自由。 江曜的这次转系风波直接把经院对历史系的歧视摆到了明面上，历史系的老教授们纷纷出离愤怒。系里有小心眼如钟教授者，愤怒的小火苗甚至烧到了江曜父母所在的化学院和法学院。 好在江曜足够坚定，最终还是转到了历史系。历史系的教授们对江曜是一百二十分的欢迎，大家一致认为，江曜的到来狠狠杀了经院的气焰。自进入九十年代，历史系在与经济学院的斗争中一直被碾压，有前辈认为，这次的胜利虽然只是个孤例，但有着极其重大的历史意义，很可能是一个关键转折点。 事实证明，江曜的到来对乔乐乔的搭档孟渊确实是一个关键转折点。 大一上学期的成绩一出，乔乐乔就彻底绝了学术梦，转而把生活重心转到相声上来。 乔乐乔大一一进社就受到了相声社领导的高度重视。在乔乐乔进相声社之前，社里的柳活、腿子活一直没发展起来，柳活腿子活都需要戏曲基础，社里会唱的没几个，唱得好的更是没有，乔乐乔一来，立马补足了相声社的短板。相声社里大都是男的，还不少光棍，对于女社员一贯十分关照，何况乔乐乔还精通戏曲。 为了留住乔乐乔这一稀有人才，社里连夜开会研究她的发展，最后时任社长物理系大佬——人送外号秃顶一郎自告奋勇，决定亲自为乔乐乔捧哏。 慑于社长的威严，其他社员只好表示同意。 自从秃顶大佬远赴美利坚研究弦物理，乔乐乔的搭档就变成了孟渊。孟渊比小乔大两届，也是历史系的。 孟渊上大四时，楚学长已经毕业，如果江曜没转来，他理所应当地接任系草。 历史系阴盛阳衰，男女比例极度失调，为数不多的男生里面还不乏歪瓜裂枣。孟渊身高达标，头发茂盛，浓眉大眼高鼻梁，加之人还算风趣，颇受本系女生欢迎。 但人就怕比较，帅哥也是有等级的，孟渊跟江曜比起来就不够看了。跟江曜一比，孟渊长得太接地气了，缺乏传说中的书卷气。况且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光是经院学分第一转系这一消息就足够有爆炸性了。以前只有历史系学生挤破头向经院转的例子，江曜这种反向转系的还是头一个。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按理说孟渊和江曜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理应有不同的受众，奈何本系女生的审美实在太过单一，又十分喜新厌旧，有了萝卜就忘记了白菜，孟渊以前的幽默风趣也变成了臭贫，远不如江曜的沉默具有观赏性。 孟渊本来和一小学妹马上就要确立恋爱关系，结果小学妹移情别恋江曜。小学妹和孟渊一拍两散那天，正赶上系里的中秋晚会。 第二章 起名字的艺术 大二历史系中秋晚会，乔乐乔和孟渊上台说相声，名字是《起名字的艺术》，那段两人换了位置，孟渊逗哏，乔乐乔捧哏。 开场的时候，孟渊突然就拿江曜的名字砸挂，说江曜的名字里藏着未来女朋友的姓，乔乐乔说这怎么看出来的，孟渊说你把“曜”字拆开看看。 曜——日翟。 江曜的女朋友姓翟这个笑点太低俗了，台下发出稀稀拉拉的笑声，基本都是男的。乔乐乔并没翻这个包袱，而是说：“曜的意思是太阳，你是说江同学未来的女朋友姓月，这可是个稀有姓氏。” 乔乐乔说的话也不高明，但好歹和三俗不沾边。这个插曲就这么过去了，乔乐乔和孟渊开始说别的。 又过了三分钟，孟渊说名字一般能看出五行缺什么，温鑫是五行缺金，王淼是五行缺水。说完这两个人，孟渊问小乔：“你说江曜五行缺什么？” 曜同日，这相当于直接说江曜五行缺日。乔乐乔听了连着狠踹了孟渊几脚：“我不知道江曜缺什么，我只知道你五行缺打。” 孟渊失恋喝了酒，上台时一直被酒精支配，乔乐乔这一踹把他给踹醒了，两人勉强按着词把剩下的段子说完。 下了台，乔乐乔马上带着孟渊去给江曜赔礼道歉。孟渊不愿意去，还是小乔踹去的。两人低声下气地说自己不是故意的，请江曜大人不记小人过。江曜自始至终冷着一张脸，和他们说的话不超过五个字。 乔乐乔从没这么低三下四过，这次因为孟渊丢人丢大了。他们说的是校园相声，观众基本都是学生，她又是个女的，平时对伦理哏荤口一直很回避，这次孟渊破了大戒。要不是孟渊痛哭流涕，发誓永不再犯，求她再给他一次机会，她就和他彻底拆伙了。 看在孟渊是初犯的情况，乔乐乔决定以观后效，再给孟渊一次机会。 那次舞台事故，导致孟渊在历史系的地位一落千丈，本来以前他虽被江曜压了风头，但还是有一些女生把他当成男神备选的，但这之后孟渊就成了系里猥琐男的代名词。而乔乐乔作为猥琐男的搭档，也连带着风评被害。 周三晚上，乔乐乔约孟渊一起去电台录《怡笑茶馆》。孟渊从大三开始摇号，摇到博后，还没摇上，每次乔乐乔约孟渊录节目，都要负责接送。 孟渊对母校爱得深沉，本科毕业后在母校直博，博士毕业后继续留校做师资博后。这年头土博越来越难过，应届土博要想拿到教职，基本得做两年师资博后，两年之后拿不到教职就卷铺盖走人。师资博后和讲师干的活儿差不多，除了搞科研，还得上课。 孟渊今天晚上有两节课，讲元史。乔乐乔跟孟渊约好了去听他的课，她六点十分就到了三教302，距离上课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座位已经差不多坐满了。乔乐乔在心里感慨，没想到孟师哥的课这么受欢迎。 相声门讲究师承，没师承的叫海青。名不正则言不顺，大多数海青还是想给自己找一师父的。自从小乔和孟渊搭档后，孟渊就把乔乐乔正式引荐给了自己的师父，师父见到小乔第二句话就是：“好好的大姑娘，说什么相声，要不跟我老伴学单弦吧。” 乔乐乔靠着软磨硬泡，在二十三岁那年，终于拜了师。 于是，孟渊不仅是她学长，还是她正儿八经的师哥。 乔乐乔一边向后排走，一边用余光找座。最后一排有个空位，她还没落座，旁边的小女生就笑嘻嘻地说：“乔学姐，坐这儿吧。” 女生叫秦璇，Z大历史系周刊《古今》的主编。秦璇接手之前，《古今》的阅读量已经十分惨淡，把报纸塞到宿舍邮箱里，都没人取。她成为主编后，马上开通了微博、微信、今日头条等十多家线上分发渠道，但是运营了一个月，阅读量依然惨淡。秦璇连着开了几个会，大家一致认为问题出在选题上，考虑到江老师最近很火，最终秦璇拍板决定做一个江曜的专题。 秦璇一看到乔乐乔——江曜唯一承认的前女友，敏锐的新闻雷达立马发出了信号。毕业四年，还要来学校听前男友的课，除了旧情难忘，没有别的解释。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秦璇在心里为乔乐乔掬了一把热泪。 秦璇一看见乔乐乔，眼睛就亮了，看来这宗陈年爱情故事有大新闻可挖。 学妹太过热情，乔乐乔也不好拒绝。 乔乐乔刚落座，秦璇就表达了对她最近相声的激赏：“乔学姐，你的改良版《文章会》真是绝了，把一个不懂装懂，肚子里有一两墨水却偏装作十斤的学渣诠释得太好了，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 艺术来源于生活，乔乐乔仗着曲艺特长，从初中到大学，一路名校读下来，从来都是班里垫底的存在，她作为学渣本渣，写起学渣的生活来，简直文思泉涌，表演起来也是得心应手。听到称赞，她很谦虚地对学妹表示，还有改进空间。 在一番赞美后，秦璇小心翼翼地问：“乔学姐，你怎么想起听学长的课来了？” 孟渊是她们的直系师兄，即使当了老师，叫学长也没毛病。 “我们之前约好了。” 秦璇心里暗喜，江神竟然和前女友破镜重圆，旧情复燃了，她可是挖到了大料。 这时候班里已经没了空座，外面还在不停地进人，有人看了发现没座只能失望地往外走。 “选这节课的人这么多吗？” “本来只有四十个名额，但教室里八十把椅子都不够座了，都是来旁听的。长成学长那样，就算讲课枯燥无味，都有一堆人来听，何况他讲得实在太好了，就算对历史完全没兴趣的人，理解起来也完全没问题。” 孟渊虽然长得不错，但怎么也没到学妹形容的程度吧。乔乐乔告诉自己，每个人审美不同，认为孟渊帅得惊天动地也没什么不可以。 乔乐乔问秦璇：“课真的那么有意思？” “特别有意思，上节课大家都笑疯了，我第一次觉得上课时间短。” 秦璇出于对江曜的仰慕同时选了希波战争史和希腊神话，希波战争史是针对历史系的选修课。相比专业选修课，秦璇更喜欢希腊神话，可能是公选课的关系，要照顾非历史系的人，江曜讲得十分生动活泼。而希波战争史简直是噩梦，江曜要求他们一周读二百页的指定英文材料还要写读书笔记。文献又不是小说，看起来哪有那么容易，秦璇现在为了看材料每天都要熬夜。 秦璇叹了口气：“太优秀的人当老师也有一个问题，他们以为自己轻易做到的事情，别人也能很容易办到。” 乔乐乔作为一个学渣，对此表示深深的理解。 教室突然安静下来，乔乐乔看向讲台，她嘴角的笑容慢慢凝固，怎么会？不是302吗？ 她问秦璇：“这节课是什么课？” “学长的希腊神话啊。” 教室门已经关上了，如果她此时冲出去，江曜应该会一眼就看到她吧。最好的前任应该“像死掉一样”，她并不想来这里诈尸。 乔乐乔以左手遮着额头，望风一样朝讲台看。她开始还很小心，等江曜被几个同学围住，她的目光马上肆无忌惮起来。 江曜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双手撑着讲台，尽管他的腰弯下去，但身高优势依然明显。他的头发比以前梳得整齐多了，以前他的头发总是不服帖，为了遮盖自己的乱发，他的墙上挂着一堆帽子。 乔乐乔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安静的时候，忧郁便会从她的眼里漫出来。 秦璇觉得乔学姐沉静下来还是蛮美的，如果她一直这么沉默下去，选她当系花也不算昧良心。但是在历史系历届系花评选中，乔乐乔连前五都没进过一次。 美是需要气质打底的，乔乐乔话太多了，像一个没有关机键的收音机，无情地剥夺了男性对她的想象空间。最重要的是，乔乐乔热衷于在相声里扮演刻意卖弄的学渣、热衷占便宜的小市民、损人不利己的小痞子，这些艺术形象跟着她，很难让人把她和美女联系在一起。 就在乔乐乔打量江曜头发的时候，江曜抬起头，往台下扫了几眼。他的嘴角一开始带着点儿笑意，等目光扫到乔乐乔这块儿，笑意马上消失了。 乔乐乔暗叹一声完了，江曜可能发现她了。大概过了一分钟，她又听到了那个久违的声音，比四年前要低沉些。 因为旁听的人太多，有五位在选课名单的同学没座。江曜请旁听的人把位置让出来。 并没人动。 “最后一排左边那个穿白衬衫的女同学，请你把位置让给选课的同学，谢谢配合。” 四周的目光都聚集过来，乔乐乔才恍过神，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白衬衫，像条件反射似的站起来收拾包，低着头快步出了教室。 乔乐乔快步走到走廊尽头，转身回头看，302教室再没一个人出来。直到上课铃响了，还是没有一个人走出302。上课时间过去了十分钟，依然没有一个人走出302，不是有五个同学没座吗？合着就赶她一个出来？ 她给孟渊发了一条短信，问他到底在哪间教室。 江曜大概是再也不想看见她了。当初是她主动提的分手，可分手对两人无疑都是最好的选择，她早就做好了和他老死不相往来的打算，今天纯粹是一场意外。当着八十多人的面，江曜把她赶了出来。她相信，明天历史系就会传遍这条新闻，她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乔乐乔口很渴，想要喝水。她把包翻了个遍，也没找到自己的水杯，估计是忘在教室了。杯子放在最后一排，如果要去拿，势必要经过一排又一排人的注视。可不去拿，她又舍不得，水杯倒是不值钱，可陪了她六年。 乔乐乔最终决定等希腊神话课彻底结束，她再去拿，那样一个杯子，应该不会有人顺走。 孟渊很有师德，上课从不开手机，直到下课，他才回复短信，说他在203。 看到“203”的那一瞬间，乔乐乔骂自己是个智障。 课都是两节连上，第一节课下课铃响的时候，乔乐乔拿着两瓶矿泉水进了孟渊上课的教室。她把一瓶递给孟渊，自己拧开了另一瓶。 乔乐乔边喝水边打量台下，跟302教室的热闹相比，这间教室实在太冷清了，台下只有两个人。 这门课在选课系统上开放了四十个选课名额，只有五个人选。五个人是一个门槛，低于五个人的选修课不能开课。孟渊每晚守着五位高徒讲授毕生所学。而今天很不巧，有三个同学请了病假。 孟渊多少有点儿不好意思，向乔乐乔解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有人生病。”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绝不相信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八成这缺席的人去上江曜的课了。也是倒了霉，他的课竟和江曜的撞了。他没说心里话，一来是好面子，二来是顾及乔乐乔的心情。毕竟乔乐乔曾被“江世美”在出国前怒甩，提江曜徒让乔乐乔伤心。 孟渊并不知道乔乐乔被江曜赶了出来，只以为她有事来晚了。 孟渊上完课，乔乐乔怕赶不及录节目，就没去302，而是直接开车去了电台。 节目里，乔乐乔一口一个孟师哥，叫得十分亲切。 录完节目，乔乐乔把孟渊送到家，又回了趟学校。晚上十一点多，依然有不少人在教室里自习，她原先坐的位置上，一个男生正在敲键盘。 “同学，你看见这儿有一水杯吗？” 男生在桌上扫了扫，又看了眼桌膛，确定自己并没看见水杯。 “乔学姐，你要不在校内BBS上发个帖子问一下？” 乔乐乔虽然校外知名度不高，但在校内相声爱好者圈子里小有名气。 “算了，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谢谢你。” 回家已是深夜十二点，乔乐乔买的是二手房。买房的时候，她手头的钱远不够付首付，靠跟齐淼和家人借钱才上了车。 靠着各种串场子，乔乐乔终于在今年年初还清了借齐淼和家人的钱。 她不仅房子是贷款买的，二手车也是分期付款，出去谈工作，总不能打车去，车太便宜了，也不好谈劳务费。为了抬高自己的出场身价，她只好打肿脸充胖子买了辆二手辉腾。 房子到手之后，很长时间都空荡荡的。直到她还完钱，才开始置办像样的家具，沙发是四月份用主持婚礼的钱买的，买餐桌餐椅的钱用的五月楼盘剪彩的劳务费。上个月，她主持了一场车展，拿到出场费后她马上买了自己早就看中的地毯。 乔乐乔洗完澡，穿着睡衣瘫在沙发上，喝着酸奶，打开CD机，听自己上个月录的相声。她每次表演完，都会复盘一遍，看自己说相声的过程里是不是有吞音秃噜嘴的情况，要是有，下次好改进。 酸奶喝到一半，乔乐乔钻到CD机下面翻收纳箱，她抽出一张换到CD机里。 CD里是江曜给她讲希腊神话。 江曜第一次给她讲神话，是他俩刚确立恋爱关系不久，那时江曜去新加坡参加一个学术会议，而她每天发愁如何在相声大奖赛里走得更远一些，复赛的前一晚她又失眠了，夜里两点给江曜打电话，问江曜爱不爱她。江曜被她从梦里叫醒，脾气自然不太好，挺不耐烦地问她你没事儿吧，好像她是一个神经病，她只好说没事儿。过了三分钟，江曜又主动打过来，她按了接听键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哭。江曜问她到底怎么了，她回我就是睡不着觉。 江曜只好像哄小孩儿似的给她讲睡前故事，听着听着她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发现通话时长四个半小时，打电话问江曜，江曜说他讲着讲着也睡了，醒了才结束通话。 乔乐乔当时很遗憾没把江曜讲的神话录音，以后江曜再讲，她第一时间就开录音键。 那次相声大赛，乔乐乔只拿了优秀奖，得了两千块钱奖金。江曜参加的会议只给报销经济舱。她把钱打给江曜，让他加点儿钱升商务舱回来，别坐经济舱了，两条大长腿窝在经济舱里怪憋屈的。和江曜在一起后，乔乐乔才知道江曜根本不是勤俭节约，他是压根儿没钱。他家的空调坏了，修空调的师傅要五百块，他嫌贵，白天在图书馆吹免费空调，夜里吹三十块钱买的二手电扇。 江曜回来那天，乔乐乔捧着一大束红玫瑰去机场接他。那么多人，她一眼就看见了他，光看他那头乱发，就知道他铁定没升舱。 江曜是典型的合影杀手，单看五官算不上多么绝色，但在人群中，永远是最打眼的那个。没看见乔乐乔之前，江曜穿着牛仔裤黑色帽衫，背着双肩包，耳朵里插着耳机，特漫不经心地往外走。她怕江曜看不见自己，边挥手边激动地叫他名字。他听见她的声音，第一反应就是把帽衫上的帽子扣在头上。 乔乐乔本想给江曜一个惊喜，江曜可能是有点儿惊，但绝对不喜，他面无表情地问她：“你怎么来了？”又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玫瑰花，手在她头上摸了一把说，“你这样傻不傻啊。” 两人坐机场大巴回家，乔乐乔本来有一肚子话要跟江曜说，可江曜一直戴着耳机，仿佛她不存在似的。她抱着自己买的大捧玫瑰坐在那儿，觉得自己确实挺傻的。她低着头在那儿数花瓣，暗骂自己是个大傻子。快下车的时候，江曜把耳机插到她耳朵里：“你觉得这音质怎么样？” “挺好的。” 江曜把两个耳机都塞到乔乐乔耳朵里：“这个耳机听人声还不错，送你了。” 过了好长时间，乔乐乔才知道江曜给她的耳机价钱够他买一台2P变频空调了。 乔乐乔心里马上就原谅了江曜的冷漠，他并不是不理她，而是在给耳机试音。但她面上还是一副很受伤的样子，江曜还以为她因为相声大赛没拿大奖不高兴，安慰她说优秀奖也很好。 为了庆祝乔乐乔获得优秀奖，江曜让她随便挑馆子，他请她吃饭。最终在乔乐乔的提议下，两人去麦当劳吃小黄人套餐。为了拿到小黄人全套公仔，两人连续一周每天都去吃麦当劳，后果是江曜得了麦当劳PTSD，看见麦当劳的招牌就想跑。 江曜去英国后，乔乐乔再没去过麦当劳。 连着一周，乔乐乔每次喝水时都会想起自己的水杯。 她如果在朋友圈寻杯，肯定有一堆人问她在哪丢的，她总不能说在前男友的课上。 她想起坐在自己旁边的秦璇，绕了几个弯问到秦璇的微信号，加了微信。秦璇说她不知道水杯的下落，但她有一些事情要和小乔面谈。 秦璇对乔学姐非常同情，前脚刚和她说，来听课是和江曜约好的，结果后脚就被赶出了教室。 关于江曜和乔乐乔的恋爱故事，历史系流传最广的一个版本是，某天江曜打完网球，背着网球拍正往三教走，熟练掌握江曜行踪的乔乐乔，抓住时机，骑着自行车带着一堆杀伤性武器直冲冲撞过来，完全没给江神任何反应时间，直接把人撞倒在地，导致江曜右臂骨折。不幸中的万幸，江曜是个左撇子。 当时系刊《古今》还不像今日这般惨淡，时任主编特地在报刊登了江曜和乔乐乔的交通事故，提醒大家注意骑车安全。 江曜的胳膊固定上夹板后，乔乐乔不顾江曜的反对，坚持要对他负责。江曜上课，她跟着；江曜吃饭，她跟着；如果男厕所允许女生进入，她也可能会跟着一起去。烈男怕缠女，在乔乐乔的纠缠之下，江神不得已屈服了。 强扭的瓜不甜，两人最终在江曜去英国读博前，以分手告终。 如今这故事又因为一周前的事件有了后续：乔乐乔被甩后还对江曜旧情难忘，一心想破镜重圆，毕业四年，前男友短暂回国，就马上搞到了课表，偷偷来上课，结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硬是被当着近百人的面赶了出去。 针对这一事件，秦璇所在的《古今》展开了两派讨论。一方认为江曜太狠心；另一方认为江曜做得好，不爱就当断则断，对乔乐乔狠其实是为了她好。 秦璇是后者，她希望乔乐乔能认识到江曜的良苦用心，迷途知返。 作为一个已经工作几年的社会人士，乔乐乔自然不能让小学妹请客。两人约在学校康园三层，这里吃买单可以不用饭卡。秦璇只点了一个菜，小乔又大方地加了三个。 秦璇没好意思直接说江曜马上要名草有主了。等菜上来，秦璇打开微信，找到一个类似德加画中少女的头像，点进朋友圈，指着第一条上的图片问：“乔学姐，你是本地人，你知道这个射击场在哪儿吗？我这周也想去。” 图上的射击场，乔乐乔说不上熟，她只和江曜去过一次，这家射击场要想玩枪必须两人以上同行。 国内射击场的子弹很贵，当时AUG子弹一发就要三十块，最便宜的子弹一发也要十多块，每种最少十发起步。他俩当时都没啥钱，乔乐乔只玩了还算便宜的贝雷塔，就死活不再玩了。江曜不同意，他说坐了三个小时公交车你就玩这个，这不搞笑吗？在江曜的建议下，小乔又打了92和95。她最喜欢的是打飞碟。 射击场里对拍照限制得很严，乔乐乔极尽谄媚之能事，在工作人员的默许下，给江曜拍了两张打枪的照片。江曜比她强多了，每次基本都是十环。走之前，她还拿走了江曜打枪的靶纸。 打完枪，逛了博物馆，距离他们出发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射击场吃饭的地方太贵，幸好乔乐乔带了牛奶和面包。在走向公交站的路上，乔乐乔挽着江曜的手一边啃面包一边吹牛，等她有了钱，必须让江曜打枪打到手疼。江曜说等毕了业，他就带她去泰国走一圈，那儿子弹便宜，自由度也高，不像这儿只能听个响儿。 还没等乔乐乔畅想未来，距离他们二十米的公交车已经启动了，江曜拽着她的手就往前跑，江曜拽得太急，她毫无形象地摔倒在地，面包也掉了。她几乎是从地上跳了起来，沾了土擦破皮的手去找江曜的手，要继续往前跑，可惜这时公交车已经开远了。两人坐在站牌前，分食江曜剩下的半个面包，她手脏了，江曜把面包凑到她嘴边喂她。她说晚上一定要吃顿好的，说着她就给江曜背起报菜名，蒸羊羔蒸熊掌…… 那是深冬的午后，阳光很好。 乔乐乔向江曜吹过许多牛，回想起来，好像一件都没实现。其实她现在虽然也没多少钱，但是请江曜去趟射击场还是可以的。只是他已经不需要她陪了。 乔乐乔笑着问：“照片里这女孩儿是谁啊？枪打得不错。” “校学生会外联部的部长，新闻系的叶樱，跟我一届，也上大三。” 秦璇和叶樱曾经都是学校外联部的。在拉赞助这点上，秦璇确实比叶樱差太多，但她并不认为这是能力差距，而是人脉差距——叶樱找到的赞助商不是她爸，就是她爸的朋友们。秦璇大一一进外联部，就和叶樱不对付，她不喜欢太会利用女性优势的女生，明明对那些男生一点意思都没有，但是一旦男生们有移情别恋的趋势，叶樱马上施展手段把他们的注意力转移过来。最让秦璇郁闷的是，叶樱是她男神的女神，每天看着自己的男神按时给叶樱的朋友圈点赞，从不缺席，她简直心如刀割。 整整两年，叶樱的朋友圈，秦璇男神的赞从未缺席。因为这个，男神也变成了前男神。但是这一条，二十四小时过去了，前男神还是没有出现，并点下一个赞。 叶樱一共发了三张照片：第一张是：江曜学长眼中的我；第二张是：我眼中的江学长；第三张是她打靶的靶纸，配文是正中靶心。 有人在她朋友圈底下问叶樱是不是两人在一起了，叶樱说只是一起去射击场而已，大家不要想太多。 但配图让大家不能不想太多，秦璇认为两人至少在暧昧，江曜才回国几天，就跟叶樱进入了暧昧阶段，进展也太过神速。 看到配图的一刹那，秦璇想到了与自己同病相怜的乔乐乔，她决定点醒乔学姐，让她不要再在一棵树上吊死。 “今年的毕业晚会是不是就是她主持的？”乔乐乔盯着照片看了很久。她虽然毕业多年，但Z大的学生，从大一到博士，每一届的都可以在她朋友圈找到。她想起今年毕业季在朋友圈刷到了叶樱的礼服裙。 “嗯。乔学姐知道她？” “新任校花，能不知道吗？”乔乐乔想起秦璇的问题，“对了，这个我真去过，不过你要想玩枪，得两个人一起去。” 她跟秦璇说了射击场的地址，并告诉秦璇，要想玩军用枪，得开介绍信。 “这么麻烦啊，我再想想。乔学姐，你还会去上希腊神话的课吗？” 乔乐乔觉得很有必要为自己解释一番：“我上次其实是去听孟渊的课，结果把203记成了302。” 秦璇心里并不相信，只认为乔乐乔在找借口，但面上并没有戳穿她。 “那你今天还要去听孟学长的课吗？” “我要去给相声社的新人们做戏曲培训。”乔乐乔虽然毕业多年，但仍心系相声社，时不时就回学校给学弟学妹们进行培训。 乔乐乔给秦璇倒了杯山楂汁，递到她手边：“说吧，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儿？” 秦璇要说的事情已经说完了，可又不能跟乔乐乔明讲，只能把话题转移到相声：“乔学姐，你今年什么时候在学校有演出，我都等不及了。” “那得等九月开学了。”乔乐乔看秦璇没话找话说的样子，顿时明白了秦璇的真实目的。秦璇给她看照片，摆明是为了让她死心，大家都认定她是主动去听江曜的课，对他旧情难忘。可她四年前决定分手的时候就打算和这人不再有交集了。 学妹确实很好心，但她真的冤啊。 “乔学姐，那水杯对你特别重要吗？”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秦璇心里揣摩乔学姐的话外之音，乔乐乔又给秦璇盛了一碗汤。 秦璇刚喝完第二口，一看墙上挂着的钟表，噌地就站了起来：“学姐，我必须得走了，再晚就没座了。” “你不是选课了吗？”她记得江曜把她赶出来之前说，旁听的要给选课名单上的人让座。 秦璇看着乔乐乔欲言又止。 乔乐乔马上明白了，她是唯一一个被赶出来的人。 乔乐乔还没来得及提醒秦璇饭后不宜跑步，秦璇已经跑远了。 录完节目，乔乐乔回家时途经Z大，停了车，扫了辆共享单车在学校里骑车瞎逛。 夏日晚上，有风从头顶吹过，她分不清月亮和路灯哪个更亮，她左手扶把，右手在膝盖上有节奏地敲着。置身在校园里，会让她产生一种她还没毕业的错觉。 前面辅路突然蹿出一辆自行车，乔乐乔骑的共享单车左闸失灵了，刹车不太及时，她连人带车直接倒在了地上。 她其实不太想看见他。 “还能站起来吗？” 乔乐乔下意识地向他伸出一只手，又缩了回去。 江曜握住她缩回的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他的手心还像以前那样热，跟他的人正相反。 江曜本来要给乔乐乔拍身上的土，手刚落到她衬衣上，又抄回了口袋：“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我一时心血来潮，突然想骑车了。”乔乐乔是出了名的话痨，可见了江曜，连寒暄的客套话都说不出。她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推车要走。她的脚刚往前走一步，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她的脚可能崴了。 “需要的话我那儿有红药水。”江曜就住在本校的家属楼。 “谢谢，我没事儿。”乔乐乔的嘴很争气，但她的腿不争气，往前走的时候稍微有点儿踉跄。 “你不会不放心我吧？”江曜的语气不无嘲讽。 “我没这么想。” 当年她一有空就去江曜家找他，江曜也没在那个老两居主动怎么样她，何况是现在。 “那就上来吧，上完药，我马上请你离开。” 在江曜的讽刺下，乔乐乔坐上了江曜自行车的后座，那太像她当年特意找修车师傅安的。因为江曜腿太长，车座还往上调高了不少。当年她抱着江曜像只八爪鱼，江曜说她再抱紧点儿，他就要被勒死了。江曜那时候洗衣服经常多放洗衣皂粉，刚洗的衣服穿在身上，总有一股皂角味，她喜欢那种味儿。 这些年乔乐乔只有在说英语的时候才会想起江曜。不过由于她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的时间都在说中国话，除了给外国人指路，她基本不大想到他。 有时候问路的人顺嘴会夸一下她的发音，她的腔调完全是跟江曜学的，这是他俩为数不多相像的地方。 历史系关于乔乐乔的传闻许多都是以讹传讹。 在把江曜撞骨折之前，乔乐乔对他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自从孟渊成了系里知名猥琐男，乔乐乔也受了牵连，很长一段时间，谁也不敢让他俩在重要节日表演节目。系里新年晚会，两人只能在台下看热闹。 孟渊良心发现，决定放乔乐乔一条生路，让她去和别人搭档。乔乐乔很讲义气，决定要共度时艰。 跟他俩的落魄相比，江曜过得倒是顺风顺水。 江曜转到历史系后，最直观的一项改变是，系里女生的化妆技术得到了显著提升。凡是江曜选的课，周围势必有一堆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女生。就连本系的必修课，也有外院的女生来旁听，有教授以为是自己的魅力所致，后来才知道是沾了江曜的光。大二上学期，乔乐乔经常能在必修课上看到经院院花的身影。下学期，西语系系花开始频繁上历史系的选修课，这让本系的男生魂不守舍。不过看得到得不到更让人恼火。 唯一让系里男生欣慰的是，由于江曜太过不解风情，直到他去雅典交流前还是孤身一人。判断江曜没有女朋友的依据很简单，他的破自行车没有后座。 虽然孟渊对江曜没什么好印象，但乔乐乔对江曜的观感却不错。 当她看到江曜总是两双回力球鞋换着穿、黑色短袖衫洗得发白还没有丢掉、每天骑着破自行车去全校最便宜的七食堂打饭时，不禁对江曜生出一股敬佩之情。江曜家境这么优渥，一入学就拿到几万新生奖学金，还如此勤俭节约，反观她，出身工薪家庭，一毛钱奖学金都没收到过，一天还要喝两瓶酸奶，真是惭愧。为了向江曜学，从大二开始，她每天只喝一瓶酸奶。 敬佩归敬佩，乔乐乔对于学霸的态度向来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况且江曜看上去实在太拽了。 历史系十分重视本科生的教学，系里基本有点儿名望的教授都有给本科生上必修课的硬指标。系里有一资深老教授，醉心发论文，无心教学，到乔乐乔这届，上课时还在重复播放十年前的教学PPT，他在台上讲先秦史，江曜坐在前排，旁若无人地看色诺芬《雅典的收入》，封皮是希腊文，十分醒目，刺得老教授眼睛疼。换了乔乐乔看毫不相关的书，老师肯定要请她滚出去，但因为是江曜，老教授只好忍痛放弃PPT，开始认真备课。 乔乐乔和江曜真正有交集是在大三下学期。江曜从雅典交流回来，还有好多学分没修，一回来就选了很多课，其中有一门是全英文授课的《外文历史名著选读》。按理说，乔乐乔这种六级考四次勉强才过的学渣是不应该选这种课的，但偏偏她很有上进心，试图通过该课程锻炼自己。悲伤的是，老师的授课内容，她就没有一次完全听懂过。 听不懂也就算了，每节课，祝教授都会让乔乐乔读名著选段，并请她发表见解。每次她那奇奇怪怪的儿化音都会引来大笑。 美式英语不乏儿化音，但乔乐乔的问题是，她在发音的时候，总是在不该儿化的时候儿化。拿中文举例子，就是把“宝贝儿”说成“宝儿贝”，乔乐乔说英语就是这么个效果。 祝教授并不讨厌乔乐乔，他不仅管乔乐乔要票去听她的相声，甚至还在课间帮她宣传过。 他老人家也纳闷儿，乔乐乔能说几十种方言，按理说应该很有语言天赋，可她的天赋好像都点在了中国话上，英文是一点儿不灵。他第一次请乔乐乔回答问题，完全是想进行单纯的课堂交流，并不是想让她出丑。但是乔乐乔的英语实在太可乐了，再配上她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他忍不住带头大笑，笑声也是传染的，很快就在底下连成了一片。 从此以后，每当课堂过于严肃的时候，祝教授就请乔乐乔起来朗读并发表见解，乔乐乔一出声，课堂马上升腾起活泼的气息。 要是换成别的学生，为维护学生自尊，祝教授决不会这么做，但在祝教授眼里，乔乐乔并不是一个普通学生。 乔乐乔作为一个相声演员，心理素质理应十分强大并且富有娱乐精神和表演欲望。有时祝教授甚至认为乔乐乔是为了营造一种喜剧的效果，才故意读成那样。 但乔乐乔并没祝教授想的那么强大，每次大家笑她的时候，她恨不得顺着门缝飞出去。她只想说好笑的相声，并不想成为一个好笑的人。为了不在课上出丑，指定英文材料的每一个单词她都要在电子词典上查一遍发音。名著选读的课在周一上午，每到周一，她早上四点就自然醒，披了衣服到走廊低声通读材料。即使这样，一到她念的时候，语言惯性又发作，大家还是笑。 这笑声彻底摧毁了她残存的学术热情。这时候已经是大三下学期，乔乐乔以往的成绩决定了她根本不可能本校保研，她口语这么差，出国也徒惹人笑话，况且她根本也不想出国。摆在她面前的，就剩工作这条路。关于工作，乔乐乔希望最好和相声有关。 她这时在校园相声圈已经有了些名气。这学期学校已经没什么课，她的时间大半都投入相声上。 也是在这节课上，乔乐乔又对江曜生发出了许多好感。 乔乐乔和江曜是这门课的明星人物。如果说乔乐乔是负责给祝教授减压的，那江曜就是给他加压的。希罗多德、修昔底德等希腊史家的著作祝教授都是看的二手英文译著，虽然读得十分熟稔，但面对江曜这种读过希腊语原典的，总有些心虚。每次上课，祝教授最怕的就是江曜主动跟他交流问题，一不留神师道尊严就马上扫地。 不过乔乐乔对江曜的好感和他的学问无关，而是当其他人笑她的时候，江曜的嘴始终闭着。笑她的人未必是抱着嘲笑她的心态，但她还是对那些不笑的人更有好感。 好感归好感，乔乐乔并没有想和江曜发生什么故事。 那天纯粹是个意外。 上大学之前，乔乐乔除了去外地参加比赛演出，基本没离开过家。距离产生美，她在家的时候家人没感觉出她有多么不可或缺，等她住了宿舍，家人马上发现了她的重要性，一到周五就给她打电话呼唤她回家。乔乐乔每次一回家，爸爸妈妈奶奶就一起下厨，张罗着给她做好吃的。 撞上江曜那天是周末，乔乐乔骑车从家回学校，她车筐里放着一个西瓜，左右车把上各挂着一个帆布袋，分别装着桃子、草莓、香蕉、小番茄。背上书包里还装了一堆吃的。每次她回家，都被迫背回一大堆东西。 这会儿正是初夏，往常乔乐乔都是坐地铁往返，这次她为了锻炼身体，骑的自行车。快到宿舍楼的时候，她实在口渴，决定先去小卖部买瓶水喝。拐弯的时候，她还在背相声贯口《地理图》，嘴上正过了大西洋到美洲，走加拿大魁北克往纽芬兰奔。还没到纽芬兰，车迎面就撞上了从小卖部出来的江曜。 江曜一下午都在打网球，因为对方是职业选手，他打得比较吃力，网球帽压着的头发湿了一半。从网球场出来，他骑车先来了小卖部。车停在门口，他买了瓶冰镇矿泉水，出门刚走两步，就拧开瓶盖，仰头往嘴里灌。 乔乐乔就是这时撞上来的。 后来的很多版本都是说江曜去三教途中被撞，其实江曜是要往学五食堂走，这充分说明未经当事人证实的二手史料要慎重使用。 江曜没去成食堂，身上却是一股水果味。乔乐乔车筐里的西瓜落在江曜的胳膊上砸成两半，西瓜汁像血浆一样顺着江曜的手臂流向地面。压在江曜身上的，还有乐女士非给她塞进去的桃子和草莓。 乔乐乔一开始完全是蒙的，等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一边不停地说对不起，一边转移江曜身上的水果。西瓜足足有十斤，是乐女士特意让乔乐乔带来分给舍友的。在转移水果的过程中，小乔完全没有占江曜便宜的主观意图，虽然客观上她确实在江曜的白T上抓了几把，但她只是在抓滚到江曜身上的草莓，从其他人的角度看，她好像压在江曜身上。 “同学，你能不能让我起来？” “啊，马上。” 抓完江曜身上最后一颗草莓，乔乐乔把弄脏的手在自己另一只裸露的手腕上使劲蹭了蹭，才把手伸给江曜，要把他拉起来。江曜任她的手在空中悬着，左手撑地，艰难地站了起来。 小卖部里陆陆续续有人出来，加入围观，有人认出了江曜，站那儿感慨，不愧是江神，被撞成这样，还能面不改色。 “江同学，要不要去医院？” “我没事儿，你走吧。”江曜左手扶着腰穿过围观人群去推自己的自行车。 “麻烦大家让一下。”江曜嘴上很客气，但眼神却很有锋芒，他这么一圈扫过去，围观的人马上就散了。 乔乐乔跟在江曜后面说：“你还是去检查检查吧，钱我来付。” 江曜左手推车，右手垂着，应该是受了伤抬不起来。 “我看你右臂好像伤得挺严重的，还是去趟医院，你要嫌别的医院远的话，我骑车带你去校医院。” “不用了，谢谢。”江曜在吐出毫无感情的五个字后，直接蹬上了自行车。 这还是继上次舞台事故后，乔乐乔第一次和江曜说这么多话。 乔乐乔在地上看见了江曜的网球帽，顾不上收拾地上残局，骑上车去追江曜。江曜虽然是单手骑车，但没给小乔追上的机会。 隔着老远，乔乐乔见江曜进了一栋老式家属楼，她加快了蹬车速度，自行车都没来得及锁，就跑进了同一栋楼。依她的判断，她和江曜前后差了不到一分钟进楼，江曜手受了伤，开门应该没那么快。她从一楼一级级台阶跳上去，都没看到有人在开门，爬到五楼，她听到601传来关门声。她连着几步跨跳到了六楼。 楼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前建的，防盗门还是九十年代初的产物。乔乐乔没想到江曜会住在这儿。 江曜的父亲是化学院的院长。二十一世纪初长白苑刚建好，Z大得了六百个购房名额，因远低于市价，学校分给本校职工的购房名额并不多，一堆教职工抢着进购房资格大名单，还有两名教授为了在名单上争靠前的位置，不顾斯文在教务处大打出手，连派出所都惊动了。 在许多和江院长有关的个人报道里，都有提到这件事。流传最广的版本是，江院长毅然放弃了长白苑购房资格，继续留守老旧的家属楼，如此不计较个人得失，实乃知识分子的楷模。事实上，江院长确实高风亮节，但是在长白苑建好之前，江家三口就搬到了一套一百八十平方米的商品房里。 乔乐乔想，这套房子应该就是传说中江院长苦守的小两居吧。可是江曜为什么现在还住这儿呢？大概是为了锻炼自己吧。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在门铃前停留了三十秒，最终摁了下去。摁一下，没响；摁两下，还是没响。 门铃看来是坏了。 她只好敲门，一开始跟给人捶肩似的，因着没人开门，慢慢加大了力度。 江曜刚打开一条门缝，乔乐乔马上把帽子递给他：“你帽子掉了。” 江曜扯过帽子，嘴里挤出了一个谢谢，没等乔乐乔说话，门又“啪”的一声关上了。 乔乐乔站在那儿，她再不会看眼色，也知道江曜很烦她。这事儿确实是她做得不对，拐弯的时候不能走神，幸亏撞的是江曜，要是撞个年纪大的，还不知道有什么后果等着呢。 靠在601门口的墙上，乔乐乔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江曜平时那么傲气，应该挺在乎个人形象的，结果她把人撞得这么狼狈，虽然江神硬是靠着个人气质扳回了一局，但也不怎么露脸。 江曜的右胳膊应该受了伤，他背后背了个包，可能包里的东西也摔坏了。 后果如此严重，江曜没向她追责就够意思了，不能指望他对自己笑脸相迎。 乔乐乔打开书包拿出便当袋，里面有四个饭盒，分别装着红烧排骨、西瓜皮丝摊坨子、牛肉芹菜馅儿饺子、槐花糕，包里还有奶奶炸的小麻花和乐女士给她买的酸奶。 在连续深呼吸三次后，乔乐乔又敲响了江曜的门。 门越敲越响。 “啪”的一声，门开了，幅度太大，乔乐乔险些倒在地上。 “你到底要干什么？” 门开到四十五度，乔乐乔第一眼看到的是江曜的脚趾，他穿了一双黑色拖鞋，T恤短裤已经换了，头发还湿着，应该是洗完澡还没来得及擦头发就给她开门了。 虽然乔乐乔不矮，但江曜比她还要高很多，他低头俯视她，脸上的不耐烦显而易见，很明显对她已经忍无可忍。 “你是不是还没吃饭啊？”她在江曜身上闻到了一股清爽的海盐味，大概是沐浴露的味道。 乔乐乔左手拿着便当盒，右手举着酸奶：“今天的事情真是对不起，你要没吃饭的话，先吃这个吧。里面有红烧排骨、牛肉饺子、槐花糕、西瓜皮丝摊坨子，都是家常东西，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江曜看了一眼乔乐乔手里的东西。此时的乔乐乔就像一个态度热情的推销员，他想起她车上带的西瓜、番茄、桃子、草莓、香蕉，不禁好奇这人是来上学还是来卖货的。 他耐着性子说：“我知道你也不是故意的，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你赶快走吧。”说完就又要关门，门把手上塞的广告单掉了下来。 转系之前，江曜本来独自住在一个高端小区的大两居，一转系，江家二老就践行了经济上不支持他的狠话，“十分友好”地把他请到了几十年前建的家属楼，并要求他交房租。虽然二老看在血缘关系上，租金给了他一个友情价，但每月对于无业的江曜来说也是笔不小的开支。他的爱好又十分烧钱，日子过得紧紧巴巴。这个房子虽说也是两居，可只有五十平方米。 被赶出来后，他还在发育，不光个子在长，就连鞋也大了一码，这意味着他以前的那些衣服鞋子都不能穿了，他必须自己花钱买新的。他前几天买的衣服经过这么一撞，彻底报废。要命的是他的网球拍也摔了，不知道能不能修好。他的右臂应该是骨折了，一会儿还要去趟医院，医保也不能全部报销。但因为眼前这人不是故意的，他也只能认了。 “你是一个人住这儿吗？”乔乐乔的手及时扶到了门框上，她再慢一秒，手就被卡住了。 江曜再次强调：“这事儿结束了，你可以走了。”他刚才洗澡洗到一半，乔乐乔就在那儿疯狂砸门，他只好随便冲了冲泡沫，囫囵着拿浴巾擦了擦，因为是单手穿衣，又着急，T恤都穿反了。 乔乐乔眨着清亮的大眼睛说：“你要是一个人住的话，那我带你去医院吧。你先凑合吃点儿，我在网上叫个车，你吃完咱们就去。” “我自己能去。”江曜此时懒得再跟小乔客套，“乔同学，我现在不太想看见你，能请你马上走吗？” 江曜说得这么明白，饶是乔乐乔脸皮再厚，也不能留了：“那我走了，你一定要去医院，有事随时联系我。”但她的手继续拄着门。 “乔同学，你的手能不能拿开？” 乔乐乔缩回手，下一秒，她就听到了关门声。 怕江曜没办法联系她，她找出纸笔写了自己的联系电话，顺着门缝塞了进去。其实她和江曜同在一个班级微信群，但江曜好像不怎么用微信。 便当盒和酸奶被乔乐乔留在了江曜家门口。 她又骑车回到小卖部门口，打扫战场。本来她带了一堆吃的，回宿舍的时候什么都不剩了。 第二天是周一，上午三四节课是《外文历史名著选读》，乔乐乔一早就到了教室，直到上课铃响，她也没看见江曜的影子。 课间，乔乐乔去问祝教授，江曜怎么没来，祝教授说江曜骨折请假了。有同学说，昨天江曜被一骑自行车的女生给撞了，撞得还挺严重的，十多斤的西瓜落在江曜的胳膊上直接砸成了两半。还有同学说，据可靠消息，撞人的女生把江曜撞倒后，趁其行动不便，把江曜给摸了个遍，直接把江神给摸脸红了，在提出带江曜去医院的要求被拒绝后，该女生骑车对江曜进行了尾随。 祝教授感叹，现在的女生行动力真是强啊。 乔乐乔没想到自己被传成了这个样子，很是伤心：“咱们都是学历史的，怎么能没有调查就听信那些谣言呢？” 祝教授表示，在没有拿到一手史料的情况下，二手的材料也可以凑合着用。 上午的课结束，乔乐乔跟着祝教授出了教室：“祝老师，您有江曜的电话号码吗？” 现在的女生行动力真是强啊！祝教授再次感叹。他虽然知道江曜很受欢迎，但没想到乔乐乔竟也对江曜有意思。祝教授接过乔乐乔递过来的纸笔，犹豫了会儿还是写下了江曜的手机号：“你不要跟他说是我给你的。” “我知道了，真是谢谢您。” 祝教授虽然年近退休，但还是老顽童性子，他被江曜的问题折磨得够呛，有乔乐乔这种人去折磨江曜，他乐得看戏。 乔乐乔拿到江曜的号码后，马上打开了外卖软件，添加了新的联系方式，费时五分钟耗费一百多元为江曜点了富含蛋白质、钙、铁、维生素的一餐。她想江曜这时一定在家里养伤。 学五食堂，乔乐乔被碗里的牛肉面热得鼻尖冒汗，林恬坐在她对面喝绿豆沙冰。林恬是乔乐乔的舍友，系刊《古今》的编辑，历史系出名的包打听。 林恬告诉乔乐乔，江曜昨天被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