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版社: 长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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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 9787535461933
哀希腊 看到了爱琴海。浩大而不威严,温和而不柔媚,在海边炽热的阳 光下只须借得几分云霭,立即凉意爽然。有一些简朴的房子,静静 地围护着一个远古的海。 一个立着很多洁白石柱的巨大峭壁出现在海边。白色石柱被岩石 一比,被大海一衬,显得精雅轻盈,十分年轻,但这是公元前五世 纪的遗迹。 在这些石柱开始屹立的时候,孔子、老子、释迦牟尼几乎同时在 东方思考。而这里的海边,则徘徊着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苏 格拉底、希罗多德和柏拉图。公元前五世纪的世界在整体上还十分 荒昧,但如此耀眼的精神星座灿烂于一时,却使后世人类几乎永远 地望尘莫及。这就是被称为“轴心时代”的神秘岁月。 现代世界上再嚣张、再霸道的那些国家,说起那个时代,也会谦 卑起来。他们会突然明白自己的辈分,自己的幼稚。但是,其中也 有不少人,越是看到长者的衰老就越是觊觎他们的家业和财宝。因 此,衰老的长者总是各自躲在一隅,承受凄凉。 在现在世界留存的“轴心时代”遗迹中,眼前这个石柱群,显 得特别壮观和完整。这对于同样拥有过“轴心时代”的中国人来说, 一见便有一种特殊的亲切。 石柱群矗立在一个高台上,周围拦着绳子,远处有警卫,防止人 们越绳而入。我与另一位主持人许戈辉小姐在拦绳外转着圈子抬头 仰望,耳边飘来一位导游的片言只语:“石柱上刻有很多游人的名字, 包括一位著名的英国诗人……” “拜伦!”我立即脱口而出。拜伦酷爱希腊文明,不仅到这里游 历,而且还在希腊与土耳其打仗的时候参加过志愿队。我告诉许戈 辉,拜伦在长诗《唐璜》中有一节写一位希腊行吟诗人自弹自唱, 悲叹祖国拥有如此灿烂的文明而终于败落,十分动人。我还能记得 其中一段的大致意思: 祖国啊,此刻你在哪里?你美妙的诗情,怎么全然归于无 声?你高贵的琴弦,怎么落到了我这样平庸的流浪者手中? 拜伦的祖国不是希腊,但他愿意把希腊看成自己的文化祖国。因 此,自己也就成了接过希腊琴弦的流浪者。 文化祖国,这个概念与地域祖国、血缘祖国、政治祖国不同,是 一个成熟的人对自己的精神故乡的主动选择。相比之下,地域祖国、 血缘祖国、政治祖国往往是一种先天的被动接受。主动选择自己的 文化祖国,选择的对象并不多,只能集中在一些德高望重而又神秘 莫测的古文明之中。拜伦选择希腊是慎重的,我知道他经历了漫长 的“认祖仪式”,因此深信他一定会到海神殿来参拜,并留下自己的 名字。猜测引发了好奇,我和戈辉都想偷偷地越过拦绳去寻找,一 再回头,只见警卫已对我们两人虎视眈眈。 同来的伙伴们看出了我们两人的意图,不知用什么花招引开了 警卫,然后一挥手,我和戈辉就钻进去了。石柱很多,会是哪一柱? 我灵机一动,心想如果拜伦刻了名,一定会有很多后人围着刻,因 此只需找那个刻名最密的石柱。这很容易,一眼就可辨别,刻得最 密的是右边第二柱,但这一柱上上下下全是名字,拜伦会在哪里? 我虽然只见过他的半身胸像却猜测他的身材应该颀长,因此抬头在 高处找,找了两遍没有找到。刚刚移动目光,猛然看见,在稍低处, 正是他的刻名。 刻得那么低,可以想见他刻写时的心情。文化祖先在上,我必须 低头刻写,如对神明。很多人都理解了拜伦的心情,也跟着他往低 处刻,弯腰刻,跪着刻。因此在他刻名的周围,早已是密密层层一 片热闹。 由拜伦的刻名,我想起了苏曼殊。这位诗僧把拜伦《唐璜》中 写希腊行吟诗人的那一节,翻译成为中国旧体诗,取名《哀希腊》, 一度在中国影响很大。翻译的时间好像是一九O九年,离今年正好 九十年,翻译的地点是日本东京章太炎先生的寓所,章太炎曾为译 诗润饰,另一位国学大师黄侃也动过笔。苏曼殊借着拜伦的声音哀 悼中华文明,有些译句已充满激愤,如“我为希腊羞,我为希腊哭”。 苏曼殊、章太炎他们都没有来过希腊,但在本世纪初,他们已 知道,中华文明与希腊文明具有历史的可比性。同样的苍老,同样 的伟大,同样的屈辱,同样的不甘。因此,他们在远远地哀悼希腊, 其实在近近地感叹中国。这在当时的中国,是一种超越前人的眼光。 我们在世纪末来到这里,只是他们眼光的一种延续。所不同的 是,我们今天已不会像拜伦、苏曼殊那样痛心疾首。希腊文明早已 奉献给全人类,以狭隘的国家观念来呼唤,反而降低了它。拜伦的 原意,其实要宽广得多。 不管怎么说,我们来希腊的第一天就找到了大海,找到了神殿, 找到了公元前五世纪,找到了拜伦,并由此而引出了苏曼殊和中国, 已经足够。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九日, 希腊雅典,夜宿Herodion旅馆 P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