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版社: 当代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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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扣购买: 冰心经典作品选(繁星寄小读者)/现代文学名家名作文库
ISBN: 9787801155177
到青龙桥去 如火如荼的国庆日,却远远地避开北京城,到青龙桥去。 车慢慢地开动了,只是无际的苍黄色的平野,和连接不断的天末的远 山。——愈往北走,山愈深了。壁立的岩石,屏风般从车前飞过,不时有 很浅的浓绿色的山泉,在岩下流着。山半柿树的叶子,经了秋风,已经零 落了,只剩有几个青色半熟的柿子挂在上面。山上的枯草,迎着晨风,一 片的和山偃动,如同一领极大的毛毡一般。 “原也是很伟秀的,然而江南……”我无聊地倚着空冷的铁炉站着。 她们都聚在窗口谈笑,我眼光穿过她们的肩上,凝望着那边角里坐着 的几个军人。 “军人!”也许潜藏在我的天性中罢,我在人群中常常不自觉地注意军 人。 世人呵!饶恕我!我的阅历太浅薄了,真是太浅薄了!我的阅历这样的告 诉我,我也只能这样忠诚而勇敢的告诉世人,说:“我有生以来,未曾看 见过像我在书报上所看的,那种兽性的,沉沦的,罪恶的军人!” 也许阅历欺哄我,但弱小的我,却不敢欺哄世人! 一个朋友和我说,——那时我们正在院里,远远的看我们军人的同学 盘杠子——“我每逢看见灰黄色的衣服的人,我就起一种憎嫌和恐怖的战 栗。”我看着她郑重地说:“我从来不这样想,我看见他们,永远起一种 庄肃的思想!”她笑道:“你未曾经过兵祸罢!”我说:“你呢?”她道:“ 我也没有,不过我常常从书报上,看见关于恶虐的兵士们的故事……” 我深深地悲哀了!在我心中,数年来潜在的隐伏着不能言说的怜悯和抑 屈!文学家呵!怎么呈现在你们笔底的佩刀荷枪的人,竟尽是这样的疯狂而 残忍?平民的血泪流出来了,军人的血泪,却洒向何处? 笔尖下抹杀了所有的军人,将混沌的,一团黑暗暴虐的群众,铭刻在 人们心里。从此严肃的军衣,成了赤血的标帜;忠诚的兵士,成了撒旦的 随从。可怜的军人,从此在人们心天中,没有光明之日了! 虽然阅历决然毅然地这般告诉我,我也不敢不信,一般文学家所写的 是真确的。军人的群众也和别的群众一般,有好人也更有坏人。然而造成 人们对于全体的灰色黄色衣服的人,那样无缘故无条件,概括的厌恶,文 学家,无论如何,你们不得辞其咎! 也讲一讲人道罢!将这些勇健的血性的青年,从教育的田地上夺出来, 关闭在黑暗恶虐的势力范围里,叫他们不住的吸收冷酷残忍的习惯,消灭 他友爱怜悯的本能。有事的时候,驱他们到残杀同类的死地上去;无事的 时候,叫他们穿着破烂的军衣,吃的是黑面,喝的是冷水,三更半夜的起 来守更走队,在悲笳声中度生活。家里的信来了:“我们要吃饭!”回信说 :“没有钱,我们欠饷七个月了!——”可怜的中华民国的青年男子呵!山 穷水尽的途上,哪里是你们的歧路?…… 我的思潮,那时无限制的升起。无数的观念奔凑,然而时间只不过一 瞬。 车门开了,走进三个穿军服的人。第一个,头上是粉红色的帽箍,穿 着深黄色的呢外套,身材很高。后面两个略矮一些,只穿着平常的黄色军 服,鱼贯的从人丛中,经过我们面前,便一直走向那几个兵丁坐的地方去 。 她们略不注意地仍旧看着窗外,或相对谈笑。我却静默地,眼光凝滞 地随着他们。 那边一个兵丁站起来了。两块红色的领章,围住瘦长的脖子,显得他 的脸更黑了。脸上微微的有点麻子,中等身材,他站起来,只到那稽查的 肩际。 粉红色帽箍的那个稽查,这时正侧面对着我们。我看得真切:圆圆的 脸,短短的眉毛,肩膊很宽,细细的一条皮带,束在腰上,两手背握着。 白绒的手套已经微污了,臂上缠的一块白布,也成了灰色的了,上面写着 “察哈尔总站,军警稽查……”以下的字,背着我们看不见了。 他沉声静气地问:“你是哪里的,要往哪里去?”那个兵丁笔直的站着 ,听问便连忙解开外面军衣的纽扣,从里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和护照来 ,无言地递上。——也许曾说了几句话,但声音很低,我听不见。稽查凝 视着他,说:“好,但是我们公事公办,就是大总统的片子,也当不了车 票呵!而且这护照也只能坐慢车。弟兄!到站等着去罢,只差一点钟工夫!” 军人们!饶恕我那时不道德的揣想。我想那兵丁一定大怒了!我恐怕有 个很大的争闹,不觉的退后了,更靠近窗户,好像要躲开流血的事情似的 。 稽查将片子放在自己的袋里——那个兵丁低头地站着,微麻的脸上, 充满了彷徨,无主,可怜。侧面只看见他很长的睫毛,不住地上下瞬动。 火车仍旧风驰电掣地走着。他至终无言地坐下,呆呆地望着窗外。背 后看去,只有那戴着军帽,剪得很短头发的头,和我们在同一的速率中, 左右微微动摇。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却立时起了一种极异样的感觉! 到了站了!他无力地站起,提着包儿,往外就走。对面来了一个女人, 他侧身恭敬地让过。经过稽查面前,点点头就下车去了。 稽查正和另一个兵丁回答。这个兵丁较老一点,很瘦的脸,眉目间处 处显出困倦无力。这时却也很直地站着,声音很颤动,说:“我是在…… 陈副官公馆里,他差我到……去。”一面也珍重的呈上一张片子。稽查的 脸仍旧紧张着,除了眼光上下之外,不见有丝毫情感的表现,他仍旧凝重 地说:“我知道现在军事是很忙的,我不是不替弟兄们留一线之路。但是 一张片子,公事上说不过去。陈副官既是军事机关上的人,他更不能不知 道火车上的规矩——你也下去罢!” 老兵丁无言地也下车去了。 稽查转过身来,那边两个很年轻的兵丁,连忙站起,先说:“我们到 西苑去。”稽查看了护照,笑了笑说:“好,你们也坐慢车罢!看你们的服 章,军界里可有你们这样不整齐的?国家的体面,哪里去了?车上这许多外 国人,你们也不怕他们笑话!”随在稽查后面的两个军人,微笑的上前,将 他们带着线头,拖在肩上的两块领章扶起。那两个少年兵丁,惭愧地低头 无语。 稽查开了门,带着两个助手,到前面车上去了。 车门很响的关了,我如梦方醒,周身起了一种细微的战栗。——不是 憎嫌,不是恐怖,定神回想,呀!竟是最深的惭愧与赞美! 一共是七个人:这般凝重,这般温柔,这样的服从无抵抗!我不信这些 情景,只呈露在我的前面…… P28-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