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编年史(全新特别版)

火星编年史(全新特别版)
作者: [美]雷·布拉德伯里林翰昌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原售价: 79.00
折扣价: 51.40
折扣购买: 火星编年史(全新特别版)
ISBN: 9787532790043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 雷.布拉德伯里(1920-2012) 生于美国伊利诺伊州的沃基根。自一九四三年起开始专业写作,他七十多年的写作生涯,激励了数代读者去幻想、思考和创新。他创作了数百篇短篇小说,出版近五十本书,此外还写了大量的诗歌、随笔、歌剧、戏剧、电视和电影剧本。 《华氏451》和《火星编年史》是他最为著名的作品,奠定了其科幻小说大师的地位。他被誉为二十世纪最重要的美国作家之一,“将现代科幻领入主流文学领域最重要的人物”。曾获2000年美国国家图书基金会卓越成就奖,2004年美国国家艺术奖章和2007年普利策特别褒扬奖。 2012年6月6日,九十一岁高龄的布拉德伯里病逝于洛杉矶。时任美国总统的巴拉克?奥巴马亲致悼词:“他的叙事才华重塑了我们的文化,拓宽了我们的世界。” "

内容简介

"【精彩书摘】: 二〇〇二年八月 夜半的交会 登高进入蓝色山丘之前,托马斯?戈梅斯停靠在这遗世独立的服务站,准备加油。 “待在这儿还蛮孤单的吧,对不对啊,老伯?”托马斯问道。 老人正擦拭着小小货卡的挡风玻璃。“还不错。” “你喜欢火星吗,老伯?” “很好哇!总是能发现新的事物。去年我下定决心过来这里的时候,我并不指望些什么,我也没要求过什么,更不觉得有什么好惊讶的。我们得忘记地球,忘记那边的一切。我们还得好好端详脚下这片土地,看看它有多么不同。光是这里的天气我就觉得真他妈的有趣。这是火星的天气。白天热得要命,晚上又冷得要死。这边奇怪的花朵、诡异的雨水也让我蛮震撼的。我来火星是为了要退休,而我一直想找个跟以往截然不同的地方,享受退休的日子。一个老头子需要让生活多点变化。因为年轻人根本就不想和自己聊天讲话,其他的老家伙他又觉得无聊透顶。所以我认为,搬到这么一个特别的地方,对我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什么都不必做,只要睁开眼睛,就可以开始享受无尽的乐趣。我开了这间加油站。如果生意愈做愈好,我就会搬到其他比较不那么繁忙的老公路那边;赚的钱够养活我自己就好,我才有时间来体验这个与众不同的世界。” “老伯,你的想法很对。”托马斯赞同道,棕黄色的双手懒洋洋地摆在方向盘上。他感觉通体舒畅。整整十天,他都在一块新开发的殖民地上努力打拼,好不容易可以放两天假,他正要前去参加一个聚会。 “我活到这把年纪,再也没有什么事情会令我感到讶异的了。”老人继续说道,“我只是用眼睛看,用心去体验。如果你不能接受火星原本的风貌,那还不如干脆回地球算了。这里的每一项事物都很诡异,泥土、空气、运河、原住民(我是没遇过啦,不过听人说他们就在附近),还有时钟。即使是我自己的时钟,也会耍耍花样,随便乱走。甚至连时间也怪怪的。有时候我感觉这里只剩下我一个,整颗行星他妈的人全都跑光了。我还敢打赌呢!有时我觉得自己像是只有八岁,身子被挤得紧紧的,其他的东西看起来又是那么高大。天哪,这正是老头子享清福的好地方,让我处处警醒,使我时时快乐。你知不知道火星究竟是什么?它就像七十年前我所收到的圣诞礼物——我不清楚你有没有这玩意儿——一种叫做‘万花筒’的东西;里头装着水晶碎屑、几块布片、一些珠子,漂漂亮亮却没什么大用。只要朝向阳光将它举起,往里头看,那景致会让你忘了呼吸。那些美妙的图案哟!嗯,这就是火星。好好享受吧!除了原来的模样,别强迫它变成其他的样子。老天爷呀,你知道那边的公路吧,火星人建造的,它的历史已经超过一千六百年了,可是竟然还能维持得好好的!总共是一块五十分钱,谢谢,祝你有个美好的夜晚。” 托马斯驱车进入那条古老的公路,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 前方暗处是连绵的山丘。他抓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不时探入餐篮,取出一颗糖果。他稳稳地开了一个小时,路上没有灯光,也没见着其他车辆,只有轮子底下的马路,车身摇晃的哼鸣,以及引擎所传来的声浪。 火星就在窗外,如此悄然寂静。火星总是默默不语,不过今夜却比以往更加静谧。空旷的沙漠、干涸的海洋,从他身旁飞逝而过,远方山脉烘托出漫天星辰。 今夜,空气中弥漫着时间的味道。他微笑着在心里盘算许久,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时间闻起来是什么滋味?像尘埃、像时钟,还是像人?好比你会猜想时光听起来就像是阴暗洞穴中的涓涓细流,或是哭泣时的悲鸣,抑或是落下的尘土击打在空箱顶盖的沉闷声响?雨声也可以列入候选。 再更进一步,时光看起来又是什么模样?像雪花点点,静静落在黑色房间?老戏院所放映的默片?也有可能是百万张脸孔,如同新年庆典施放的气球,不停地下坠、沉降,直至无尽的虚空。这些都是时间闻起来、听起来、看起来的样子。而今晚——托马斯将手臂伸出车窗,迎风挥舞——今晚你几乎就可以触摸到时间。 他开着货卡进入时光之丘。脖子感到一阵刺痛,促使他坐姿挺拔,目视前方。 车子驶入一座死寂的火星小镇。他关掉引擎,任由宁静侵入车内,包围全身。他坐着屏气凝神,注视窗外月光下的白色建筑。千百年来,这里杳无人烟,整个地方完好无缺,纵然已成遗迹,却依旧是那么十全十美。 他发动引擎,向前开了一英里左右,再度停止。他爬出车外,带着餐篮,走向一座小小的高丘,好让他俯瞰整座蒙尘的都市。他打开保温瓶,给自己倒杯咖啡。有只夜行的鸟儿恰巧飞过头顶。他感到通体舒畅,安详自在。 约略五分钟后,传来一阵声响,发自山丘间蜿蜒起伏的古老公路。有个移动的影子,微弱的灯光闪闪烁烁,接着则是轻柔的低语。 托马斯手持咖啡杯,缓缓转过身去。 一个奇怪的东西从山的那边驶了过来。 那是一部机器,外表像是翠绿的昆虫,一只双手合十的螳螂,优雅地划破清冽的空气;机身布满数不清的绿钻,闪闪烁烁、若隐若现;晶亮的红宝石构成它的复眼。六条腿分别落在公路上,每踩一步就发出微弱稀疏的水声。机器背后,有个火星人瞪大金黄色的双眼,低头俯视着托马斯,仿佛探头往井里观望。 托马斯扬起手掌,不自觉地想打个招呼,但他并未开口,因为对方是个火星人。不过托马斯以前在地球上,就曾有过在河里游泳时同路人搭讪的经验;他也曾在异乡的饭馆和陌生人共进餐点。笑容永远是他的武器。他从不带枪,现在也不觉得有这个必要;尽管此刻仍有几分恐惧在他心里隐约成形。 火星人也两手空空。好一阵子,两人隔着凉爽的空气相互对望。 托马斯首先展开行动。 “哈啰!”他呼唤道。 “哈啰!”火星人用自己的语言回应。 他们并不懂彼此说的话。 “你刚刚是说‘哈啰’吗?”两人同时问道。 “你在说什么?”两人又以不同的语言质疑对方。 他们开始板起脸孔。 “你是谁?”托马斯以英语问道。 “你在这儿干什么?”陌生人的嘴唇微动,说的是火星语。 “你要去哪儿?”异口同声,眼神却十分困惑。 “我是托马斯?戈梅斯。” “我叫慕黑?卡。” 还是没能听懂。不过他们说话的同时都拍拍自己的胸膛,这样一来意思就清楚多了。 此时火星人开怀大笑。“等等!”托马斯觉得自己的头被摸了一下,但却没人碰他。“嘿!”火星人以英语说道,“这样子好多了!” “你学会了我的语言,这么快!” “没什么嘛!” 他们一起注意到托马斯手里冒着白烟的咖啡,沉默使场面再度变得有些尴尬。 “有什么特别的?”火星人问道。他看看托马斯,又看看咖啡,或许他对两者都有疑问。 “想不想来一杯?”托马斯提议道。 “请吧!” 火星人从他的机器上滑至地面。 第二杯马上冲泡、斟满,还热腾腾地冒着蒸汽。托马斯向前递出。 他们双手交会,然后——就如同迷雾一般——互相穿了过去。 “我的上帝!”托马斯吓了一大跳,杯子掉在地上。 “众神保佑!”火星人也以自己的语言惊叫着。 “你看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吗?”两个人都悄声问道。 他们都吓呆了,直打哆嗦。 火星人弯腰想碰触杯子,却一直够不着。 “我的老天哪!”托马斯惊异莫名。 “真是的。”火星人一次又一次地要拾起咖啡杯,但始终都无法办到。他站直身子,想了一会儿,然后就从腰际掏出一把小刀。“嘿!”托马斯大叫。“你别误会,接好了!”火星人话才说完,扔出刀子。托马斯弯曲手掌做捧物状,准备接刀;那把刀却穿过掌心,掉落地面。托马斯身子放低要捡起小刀,结果他也无法摸到刀子的实体。他缩了回去,害怕得发抖。 此刻,他只能呆呆地盯着星空下的火星人。 “星星!”他开口说道。 “星星!”火星人也反过来看着托马斯。 火星人后方的群星亮白鲜明,像是镶嵌在他身上,好比深海鱼类凝胶状的身体薄膜所散发出的点点磷光。你可以看见星星如同紫色眼睛眨呀眨的,恣意在火星人的胸部、腹部一闪一烁;手腕上的星点,则是他所佩戴的珠宝。 “我可以看穿你的身体!”托马斯惊异地说。 “我也一样!”火星人应答着,向后退了几步。 托马斯摸摸自己,感觉到身体的温暖,于是才放下心中的不安。我是实际存在的,他心想。 火星人也抚弄着自己的鼻子和嘴唇。“我有血有肉,”他的嗓门有点大,“我是活的。” 托马斯瞪着这个陌生人。“如果我是真的,那你一定就是死人。” “不,你才死了呢!” “你这孤魂野鬼!” “你这阴魂不散的幽灵!” 他们指着对方,星光照耀下,手臂像是起火燃烧般放出荧光,亮如匕首、冰柱。于是他们又收回上肢,好好检视。各自确定自己完好无缺,身体温热,只是受到刺激而吃了一惊。 而对面的那个家伙,啊,没错,那家伙只是个虚构的幻象,只是遥远星光聚积形成的鬼影子罢了。 我喝醉了,托马斯这么想着。明天我绝不会跟别人提起这档事,不会,绝对不会。 他们站在古老的公路上,双方一动也不动。 “你打哪儿来的?”火星人最后还是先开口了。 “地球。” “那是哪里?” “在那边。”托马斯向天空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 “我们一年多前就降落了,记起来了吗?” “不。” “而你们全都死光了,只有少数人还活着。你们的人口已经非常稀少了,难道你不知道吗?” “这不是真的。” “是啦,统统都死了。我还看过尸体呢!黑黑的一坨,就在房间里、就在屋子里,死透了。有好几千具。” “太荒谬了。我们还活着!” “先生,你们被疾病侵袭了,大概只有你自己不知道。你一定逃过了一劫。” “我才没有逃呢;也没什么好逃的。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正要前往运河边举办的庆典,就在安奈尔山脉那里。昨天晚上我也在场。难道你没看见那边的城市吗?”火星人的手指着某个方向。 托马斯的眼睛跟着望去,只见一片断垣残壁。“喂!那座城已经倒了几千年了。” 火星人笑了。“倒了?我昨晚才睡在那儿呢!” “而我已经在那里待了一个星期,再上一个星期也在那边,我刚刚才开车穿过去。那鬼地方早就成了一堆废墟。看到那破碎的石柱没有?” “破碎?嘿,在我眼里它们可好端端的。月光下看得可清楚了。而且这些柱子还直挺挺的呢!” “街道上积满灰尘。”托马斯想找出另外的佐证。 “街上干干净净!” “那边的运河空空如也。” “运河里装满了薰衣草酒!” “这一切都成为过往云烟。” “这一切都还朝气蓬勃呢!”火星人抗议道,笑得更厉害,“噢,你真错得离谱。看到那嘉年华的灿烂灯火没有?那儿有和女人一样苗条美丽的扁舟,也有和扁舟一样纤细漂亮的女人;皮肤是细沙的金黄色泽,手里捧着火焰花。我可以看见她们娇小的身躯,奔跑在街道间。那就是我现在要去的地方,去参加庆典;整个夜晚,我们会在河面上漂浮、漫游;我们狂饮,我们欢唱,我们身影交错,纵情缠绵。难道你看不到吗?” “先生,那座城市就跟干瘪的蜥蜴尸体一样,死透了。随便抓一个我们的同伴来问问,你也会得到相同的答案。至于我嘛,今晚我正在前往绿城的途中;那是一个在伊利诺伊公路旁新建立的殖民地。我相信你已经搞糊涂了。我们带来一百万板英尺 boardfoot,美国和加拿大用于木材的专业计量单位。 一板英尺为一英尺长、一英尺宽且一英寸厚的木材体积。 的俄勒冈木料,好几吨的上等钢钉,联手打造出你所见过最棒的小村庄。今天晚上我们会在其中一座狂欢作乐。有几架火箭会从地球那边过来,载着我们的老婆跟女朋友。大家一起跳着谷仓舞、喝着威士忌……” 火星人按捺不住。“你说的晚会就在那边?” “你看,那儿有火箭。”托马斯带着他走到山丘边缘,向下指着一个方向,“看到了没?” “没有。” “去你的,就在那里呀!那些长长的、银色的东西。” “还是没有。” 托马斯笑了。“你是个瞎子!” “我看得非常清楚。你才是那个看不见的家伙。” “不过你看到了那座新建的城镇吧,难道没有吗?” “除了大海以外,我没看见什么东西。而且现在还是退潮时分。” “先生,那些海水早在四千年前就已经蒸发光了。” “啊,好吧,好吧,真是够了。” “这是实话,难道我会骗你吗?” 火星人的神情变得十分严肃。“再说一次。你完全没看见我所描述的城市?洁白无瑕的柱子、修长纤细的小舟,还有五颜六色的庆典灯光——噢,我看得非常清楚!仔细听!应该还可以听见他们的歌声。距离很近,又不是在十万八千里外。” 托马斯侧耳倾听,然后摇摇头。“没有啊。” “而我,反过来说,”火星人继续道,“就看不到你所提及的那些景象。就这样。” 再一次,他们打从心底感到发冷,一块寒冰就埋藏在他们体内。 “难道是……” “什么?” “你说你是从‘天上来的’?” “地球啦!” “地球,只是一个名称,并不代表什么。”火星人分析道,“不过……就在我一小时前来到这山隘的时候……”他摸了摸脖子后方,“我感觉到……” “寒冷?” “是啊。” “那现在呢?” “又开始冷了起来。真奇怪。好像有什么东西附在那灯光、山丘,以及公路上面。”火星人说道,“我觉得路跟灯都怪怪的,有好一阵子,我还觉得自己仿佛是世界上最后一个活人……” “我也是!”托马斯附和道。这种感觉就好像跟一个亲密的老朋友交谈,互相倾吐着秘密,从话题中得到温暖。 火星人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再度睁开。“这只意味着一件事。它和时间脱不了关系。没错。你是来自于过去的幻影!” “不。你才是从以前的时代过来的。”地球人反驳道,他开始花时间参透这整件事。 “你这么确定?你怎么证明谁来自于过去,谁又来自于未来?今年是哪一年?” “二〇〇二年!” “这个数字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 托马斯想了想,然后耸耸肩。“没有。” “这就好像我跟你说今年是某某纪元第四百四十六万两千八百五十三年一样。那是废话,一点意义都没有!哪里会有仪器显示出群星位置所代表的刻度?” “可是这些废墟足以证明!它们能证明我代表未来,我是活生生的,而你已经死了!” “我身上的种种完全否定你的说法。我的心脏在跳动,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我的嘴巴渴得要命。不,不,我们两个谁都没死,谁也都不算活着。比较像是介于中间,比其他的事物更有生气而已。就是很单纯的,两个陌生人在夜里擦身而过。你刚刚说你看到的是废墟?” “是啊,你怕了吗?” “谁想要看到未来,而谁又曾经真正看过了?一个人可以面对过去,但仔细思考一下——你刚刚说柱子倒了、海枯了、运河干了、少女们死了,连花也都谢了?”火星人沉默不语,但随即张望着前方,“但它们确实在这里。我亲眼看到它们。难道这对我来说还不够吗?不管你怎么说,它们正等着我呢。” 对托马斯而言,远方的火箭,还有那新建的小镇,正等着他,来自地球的女孩们也是如此。“恐怕我们永远无法取得共识。”他说道。 “让我们同意对方拥有不一样的见解吧!”火星人提议道,“谁是过去,谁是未来,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们都是活的,那么该来的还是会来,管它是明天还是要再等一万年。你怎么晓得那些神庙不是来自你的文明,只不过从现在开始过了一百个世纪之后,也难逃倾圮崩坏的命运?你根本就没法子知道,那就别再问了。然而,良夜终究苦短。庆典的烟火已经施放在空中,还有鸟儿在飞翔呢!” 托马斯伸出他的手;火星人学他做出相同的动作。 他们的手掌并没有交握,只是互相融入对方的手里。 “我们会再见面吗?” “谁知道?也许在另一个夜吧!” “我很想跟你一同参加庆典。” “而我也希望能够前来探访你的新市镇,看看你所说的宇宙飞船,和这些人见面,听听你的世界所经历的大小事。” “再会了。”托马斯向他道别。 “再见。” 火星人骑上他的绿色金属座驾,静静地离开,进入山丘之中;地球人则倒转他的货卡,不发一语,驶往相反的方向。 “我的老天,刚刚那是什么梦啊?”托马斯轻叹道。他双手握着方向盘,心里想的全是聚会的一切: 火箭、女人、纯威士忌,还有弗吉尼亚里尔舞。 方才那是多么奇怪的幻影啊,火星人闪过这个念头。他急奔向前,心里头想的也是关于庆典的种种: 运河、扁舟、金色眼珠的女子,以及美妙的歌曲。 夜色黯淡,一双明月业已西沉;星光闪闪,照耀在空荡荡的公路上头。没有声响、没有车辆、没有人,什么也没有。它一直保持这样,直到整个沁凉黑夜的尽头。 二〇〇五年九月 火星人 蓝山的雾霭凝结成雨,降在绵长的运河之间;老拉法吉和太太走出屋外一探究竟。 “本季的第一场雨啊。”拉法吉表示。 “感觉真好。”他太太说道。 “我也很期待呀。” 他们关上门扉,在屋内的火炉边烘暖双手,此时全身还微微发颤。从窗户看出去,可见远方雨水打在载运他们离开地球的火箭船体,泛出点点光亮。 “只有一件事。”拉法吉看着自己的手掌,兀自说道。 “是什么?”他太太问道。 “我真希望能带汤姆一起过来。” “噢,你又来了,拉福!” “我不会再提了,抱歉。” “我们是来安享天年,而不是过来想念汤姆。他已经走了那么久,我们应该要试着忘记他,以及地球上的种种。” “你说得对,”他回应道,再度翻转手掌,移向热源,眼睛直直盯着火光,“我再也不会提起这件事了。只不过是怀念着那段时光: 每个礼拜天,开车前往绿茵公园,在他的坟前摆上鲜花。那曾经是我们唯一出外走走的机会。” 蓝色的雨水轻轻洒落在屋顶。 晚上九点,他们爬上床铺,静静地躺在那儿,在雨声伴随的黑暗中手牵着手。他五十五岁,她则年满六十。 “安娜?”他柔声叫唤。 “嗯?”她回应着。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两人专心倾听这场风雨。 “没有啊。”她说。 “有人在说悄悄话。”他注意到了。 “没啦,我没听到。” “我还是起来看看。” 他披上外袍,穿过整栋房舍,直到正门口。迟疑了一会儿,他才把门敞开,冰冷的雨滴溅落在他脸上。原来是风在吹拂。 门前的庭院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闪电划过天际,一抹白光照亮了那张朝向门内,正端详着老拉法吉的脸蛋。 “谁在那里?”拉法吉颤抖着叫道。 没有回音。 “你是谁?你想要干什么?” 依旧不发一语。 他觉得十分虚弱,疲倦而麻木。“你是谁?”他咆哮问道。 妻子来到身后,挽住他的臂膀。“你干吗大吼大叫?” “一个小男孩站在院子里,却不回我的话。”老人解释道,身子仍在发抖,“他看起来就像是汤姆!” “回来睡觉吧,你在做梦哪。” “可是他就在那里,你自己看。” 他将门拉得更开,好让她瞧个仔细。冷风飕飕,细雨渗入土壤;然而那个身影还是站在原地,深邃的眼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两人。老妇抓住门框。 “走开!”她一面挥手,一面喊道,“走开!” “他看起来难道不像汤姆吗?”老人询问太太。 人影动也不动。 “我好害怕,”老妇人对着丈夫说道,“把门锁好,上床睡觉。我才不想和这种事有什么瓜葛。” 她随即自门边消失,进入卧房,独自埋怨着。 老人迎风站立,冰凉的雨水洒落在手上。 “汤姆,”他轻声唤道,“汤姆,如果是你,如果万一真的是你的话,汤姆,我不会把门闩上。如果你会冷,想要进来暖暖身子,等会儿你就直接进来,躺在壁炉旁边;那儿有几条小毛毯。” 他只是将门虚掩,并未上锁。 妻子感觉到他回到床上,于是战战栗栗地对着他说:“这个夜晚好恐怖,我觉得自己好老。”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开始啜泣。 “好啦,好啦。”他抚慰妻子,将她抱进臂弯,“睡觉吧。” 等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才渐渐睡去。 接着,就在他竖耳倾听的同时,有人静悄悄地打开大门,风雨灌入屋内,随后门又关了起来。他听见壁炉那头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和一阵舒缓的鼻息。“汤姆。”他自言自语。 天空中的闪电将黑暗一分为二。 到了早晨,阳光炙热异常。 拉法吉先生开启房门,走入客厅,很快地环顾四周。 炉边的地毯空空如也。 拉法吉叹了口气。“我老了。”他说。 他准备走到运河那边,打一桶清水以便梳洗。不过才踏出家门,他就差点撞倒提着满满一桶水的小汤姆。“早安,老爸!” “早安,汤姆。”老人跌了一下。这年轻的男孩,光着脚丫冲过房间,放下水桶,带着微笑转过身来。“今天天气真好!” “是啊。”老人迟疑道。男孩的举动一切如常,开始舀水洗脸。 老人凑了过去。“汤姆,你怎么来到这里的?你还活着?” “难道我不能活着吗?”男孩朝上看了一眼。 “可是汤姆,在绿茵公园,每个礼拜天,那束花,还有……”拉法吉得坐下慢慢说。男孩过来站在身前,握住他的手。老人感觉手指温暖而有力。“你真的在这里,这不是在做梦?” “您一直要我在这里的,不是吗?”男孩似乎有些不安。 “是啊,是啊,汤姆!” “那还问什么?接纳我吧!” “可是你的母亲;这冲击……” “别为她担心。到了晚上我会唱歌给你们两人听,你们会因此更能接受我的存在,特别是她。我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冲击;等到她过来,您就会见到了。”他放声笑道,摇晃着一头黄铜色的鬈发,眼睛水蓝清澈。 “早安,拉福,汤姆。”母亲从卧房里走出,一面将头发上拉,抓成一个圆髻,“天气实在不错啊。” 汤姆转身笑着对父亲说:“您看。” 他们三人在屋后荫凉处吃了顿十分美好的午餐。拉法吉太太找出一瓶贮藏已久的向日葵酒,每个人都好好喝上一杯。拉法吉先生从来未曾见过妻子的脸色如此开朗。就算她心中对这个汤姆存有任何疑惑,也不会直接以言语表达出来。整件事对她而言,再自然也不过,因而拉法吉自己也渐渐能够接受。 就在母亲清理碗盘的同时,拉法吉挨到儿子身边,偷偷问道:“你现在多大啦,孩子?” “您不知道吗,父亲?当然是十四岁呀。” “你是谁?说真的。你不可能是汤姆,但至少会有个身份。是谁?” “不要哇!”男孩吓到了,以手掩面。 “你可以跟我说,”老人继续说道,“我会了解的。你是个火星人,对吧?我听过火星人的传说,但都不是什么确切的事实,只是一些故事,描述火星人有多么稀少,而他们会化作地球人的模样,混在我们之中。和你的情况很类似——你看起来像是汤姆,但实际上并不是。” “为什么您就不能停止追问,直接接纳我呢?”男孩哭了,他的手完全盖住脸庞,“别再怀疑,请不要再怀疑我了!”他转身跑着离开餐桌。 “汤姆,回来!” 可是那男孩沿着运河,一路奔向远方的小镇。 “汤姆去哪儿了?”安娜回身收取其余的盘子,随口问道。她看着丈夫的脸,“你是不是说了什么,让他不高兴?” “安娜,”他握住她的手说道,“安娜,你还记得绿茵公园的事,还有市场,还有汤姆其实得了肺炎吗?” “你在说些什么?”她哈哈大笑。 “没事。”他淡淡地说。 运河边,汤姆狂奔所扬起的尘沙,在远方缓缓沉降。 下午五点,黄昏时分,汤姆回来了。他满脸疑惑地看着父亲。“您有事要问我吗?”他想要知道。 “没事。”拉法吉答道。 男孩展开天真无邪的笑容。“好耶。” “你去哪儿了?” “小镇附近。我差点就回不来了。我几乎要被……”男孩思索着某个字眼,“抓住了。” “怎么说会被‘抓住’呢?” “我经过运河旁边的一间小铁皮屋,几乎被人认出,所以差点就回不了这里再见到您。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实在是没办法跟您说,因为就连我都不怎么清楚;这很奇怪,我不想再多谈了。” “那就别提了。孩子,最好把身子洗干净。要吃晚餐了。” 男孩一溜烟地跑开。 大概过了十分钟,有艘小舟自平静无波的运河水面翩然漂至,一名顶着黑发的瘦高男子撑着篙,手臂优哉游哉地摆动。“晚安哪,拉法吉弟兄。”他停下动作,朗声招呼道。 “晚安,索尔,有什么消息吗?” “今天晚上八卦一堆。你认识那个住在下边运河旁铁皮小屋、名叫诺姆兰的家伙吗?” 拉法吉身体一僵。“然后呢?” “你知道他以前是个怎样的恶棍吗?” “听说他是因为杀了人才离开地球的。” 索尔倚靠手上湿滑的竿子,盯着拉法吉道:“还记得那个被杀的叫什么吧?” “吉林斯啊,不是吗?” “没错,是吉林斯。唔,大概在两个小时之前,我们的诺姆兰先生哭喊着跑进城里,说他看到吉林斯,活得好好的,就在这火星上,就在今天,还是今天下午的事!他跑到监狱那边,央求他们把他关起来,好保障他的安全。监狱不肯答应。于是诺姆兰只好回家,不过是二十分钟前的事吧,据我所知,他用枪把自己的脑袋轰掉了。我才从那边过来而已。” “哇,哇。”拉法吉叹道。 “最要命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索尔说道,“那么,再见啦,拉法吉。” “再见。” 小舟继续漂移在平静无波的运河水面。 “晚饭好啦!”老妇人叫道。 拉法吉先生坐在他的晚餐旁,手持刀叉,看着对座的汤姆。“汤姆,”他开口道,“你今天下午做了些什么?” “没事啊,”汤姆回答道,嘴巴鼓鼓的满是食物,“怎么了?” “只是想知道罢了。”老人将餐巾塞入上衣领口。 当晚七点,老妇想要进城逛逛。“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去了。”她说。不过汤姆坚决反对。“我怕进城,”他辩称道,“还有那里的人。我不想去。” “一个男孩子长到这么大了,还说这种话。”安娜回应道,“我才不信咧。你得一起去。我说了算。” “安娜,如果孩子不想……”老人开口了。 不过并没有发生争执。她催促着两人步入运河小舟,在星空下沿着河流漂移;仰卧的汤姆双目紧闭,难以辨别是否已经入睡。老人从容地端详他,心里头总觉得奇怪。他想着: 这孩子到底是谁,竟和我们一样需要爱的滋润?他是谁,或者该说是什么生物,居然也会因为孤单寂寞,所以跑来异星人的聚落,装出我们记忆中的声音和脸孔,最后得以立足于人群间,获得接纳而满心欢喜?他是来自哪一座山、哪一口洞穴,还是哪一个当地球火箭降落于斯的同时,还残存于火星的小小种族?老人摇摇头。他实在没有方法寻求这些答案。这孩子,再怎么说,还是汤姆。 老人看了看远方的城镇,实在找不到一个喜欢它的理由,于是回到关于汤姆和安娜的思绪之中,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或许根本就不该留下汤姆,哪怕仅仅只有一寸的光阴,毕竟他带来的只是麻烦和悲伤;可是我们怎能轻易放弃这最最渴望的事物,就算他只来一天就消失无踪,让黑暗的夜晚更显黯淡,让下雨的夜晚湿气更浓,让空乏的心灵更加空虚?把他从我们身边带走,就好比强迫我们吐出送进嘴里的饭菜。 他又望着男孩安睡在船舱里,呢喃诉说某个梦境。“那些人,”他在睡梦中低语道,“变化又变化。那天罗地网。” “好啦,好啦,孩子。”拉法吉轻拍男孩柔软的鬈发,汤姆便不再做声。 拉法吉扶着太太和儿子下船。 “我们到了!”安娜笑对五颜六色的灯火,聆听酒馆里传来的音乐,有钢琴演奏,也有留声机播放的唱片声,看着人们手挽着手,信步走过热闹的街道。 “我真希望留在家里。”汤姆说道。 “你从来没说过这种话。”母亲道,“星期六晚上,你总喜欢待在城里。” “别离开我,”汤姆悄声说道,“我怕被人抓走。” 安娜无意中听见了。“别说那种话了;快点过来!” 拉法吉注意到男孩拉着他的手,于是也紧握不放。“我绝对不会松手,小汤米。”他望着人潮来来往往,也不免有些担心,“我们不会待太久的。” “说什么傻话,我们要在这里待上一整晚。”安娜驳斥道。 他们越过一条街,三名醉汉歪歪扭扭迎面而来。混乱中,三人被迫分开,转了一圈,拉法吉整个人呆呆站在原地。 汤姆不见了。 “他去哪儿了?”安娜焦躁地问道,“他每次都会找机会自己溜掉。汤姆!”她高喊着。 拉法吉先生急忙穿过人群,可是汤姆早已不知去向。 “他会回来的;等到我们要离开的时候,他就会在船那边。”安娜肯定地说,于是使唤她丈夫一起走向电影院。突然间,人潮之中有阵骚动,一男一女冒冒失失地从拉法吉身边闯过。他认出这两人是乔?斯波尔丁和他的太太。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讲话,他们就走远了。 尽管不安地回头张望,拉法吉还是买了戏票,任由妻子将他拉进令人不快的黑暗中。 十一点,汤姆仍未出现在登船处。拉法吉太太脸色惨白。 “好啦,妈妈,”拉法吉道,“别担心。我会找到他的。在这里等着。” “快点回来。”她的声音随着涟漪渐渐淡去。 他手插口袋,走过夜晚的街道。全城灯火几乎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一些人依然倚在自家窗户边,探出身子;因为夜依旧温暖,尽管群星之间仍不时可见厚实的积雨云。他一边走着,一边想到男孩不断提及会被抓住的事,以及对群众、对城市的恐惧。这根本没有道理,老人疲惫地思索着。男孩可能就此永远消失,也有可能他压根就未曾成形。拉法吉转入某条巷道,端详起门牌号码。 “哈啰,拉法吉。” 一个男人站在家门口,抽着一根烟斗。 “哈啰,迈克。” “跟你的女人吵架啦?想要走走消消气?” “不,只是单纯散步而已。” “你看起来像是掉了什么东西。说到掉东西,”迈克继续道,“有人今晚被找回来了。你知道乔?斯波尔丁吧?还记得他女儿拉维尼娅吗?” “记得啊。”拉法吉心头凉了一大截。整件事似乎就像个持续重复的梦境。他晓得接下来会冒出什么话。 “拉维尼娅今晚回家了。”迈克边抽烟边说着,“你想起来没,大概一个月前,她不是才在干枯的海床那边失踪了吗?有人找到一堆面目全非的骸骨,认定是她的尸体;自从那时候开始,整个斯波尔丁家就过得很不好。乔到处跑来跑去,声称她没有死,那东西才不是她的尸骨。我想他是对的。今晚拉维尼娅就出现了。” “在哪里?”拉法吉感到自己呼吸变快,心脏也怦怦跳动。 “就在大街上呀。斯波尔丁一家正在买票准备看表演。突然间,人堆里面出现拉维尼娅的身影。那场面一定跟演电影一样。她起初还认不得他们。他们跟在背后走了大半条街,和她讲讲话。然后她才完全记起来。” “你见到她了吗?” “没有,不过我听到她在唱歌。记得她以前怎么唱那首《美丽的罗蒙湖畔》吗?没多久前,我才听见她在他们家以独特的颤音为她老爸献唱这一首。真是好听,她又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我实在丢脸,居然会认为她死了;现在她回到家,一切又可以跟原来一样。嘿,怎么了,你看起来很虚啊。最好进来喝点威士忌……” “谢谢,不用了,迈克。”老人随即走开。他听到迈克向他道别,却没有回应,只是眼神呆呆地向上望着那栋两层楼的建筑,高高的水晶屋顶蔓生着几丛绯红色的火星花朵。屋后,就在花园的正上方,是一座弯曲的铁制阳台,上头的窗子里还点着灯。夜已经深了,他心里头仍想着: 要是我没有带回汤姆的话,安娜会有什么反应?这第二次的冲击、第二次的死亡,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她会不会回想起汤姆第一次在地球上过世,连同这场迷梦,以及瞬间的幻灭呢?噢,天哪,我必须找到汤姆,否则安娜会变成什么样子?可怜的安娜,在登船处痴痴等待。刹那间,他打断思绪,抬头张望。上面某处传来互道晚安的轻声细语,一扇扇的门转动、关闭,灯光也暗了下来,只有和缓的歌声继续吟唱着。不久,一名顶多只有十八岁、十分可爱的少女,走到阳台旁边。 拉法吉的呼唤随风扬起。 女孩转身向下望。“谁在那儿?”她叫道。 “是我。”老人回应道;他发现这样的应答既愚蠢又显得古怪,于是静默了一阵子,嘴唇喃喃不知嘀咕些什么。他该出声表示“汤姆,孩子呀,是你老爸啊”吗?该怎么跟她说呢?她恐怕会认为他疯了,然后请父母来处理。 女孩在摇曳的灯光下弯腰前倾。“我认得你。”声音依旧轻柔,“请走吧;这里没有你的事。” “你得跟我回去!”在拉法吉来得及阻止自己前,这句话早已脱口而出。 月光下,楼上的人影走入暗处,所以再也看不清他是谁,只有一个声音答复着:“我再也不是你儿子了。”他说道,“我们本来就不该进城。” “安娜还在登船处等着呢!” “很抱歉。”平和的人声继续说道,“但我又能怎么办?我在这里很快乐,有人爱我,就如同你们爱我一样。我就是我,我呈现所有可以表现出来的模样;现在太迟了,他们已经抓住我了。” “可是安娜呢?想想看这打击对她有多大?” “这屋子里的意念太强了,我就像被囚禁一样,没办法再变回去。” “你是汤姆,你曾经是汤姆,不是吗?你不是在跟一个老头子开玩笑吧?你不会真的是拉维尼娅?斯波尔丁吧?” “我不是什么人,我就是我自己;不管在哪里,我都会以某个形体出现,而现在我的形象不是你所能掌控的。” “你在城里并不安全。最好还是待在运河边,那里没人会伤害你。”老人恳求道。 “是没错。”声音迟疑了一会儿,“不过我现在必须考虑到这些人。假使明早起来,却发现我又消失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他们会有什么感受?不管怎么说,你那位母亲知道我是谁;她思考过,甚至就跟你的思虑一样周密。我认为他们全都想过,只是没有开口质问。没人会质疑上天的旨意。如果你无法拥有真实,幻梦一场其实还不错。也许我并非他们所思念的死者再度复生,但对他们而言,我甚至更好;因为我是他们心里头塑造出的完美形象。到这个地步,我一定得伤某人的心: 要不就是他们,要不就是你的妻子。” “他们家有五个人,更可以承受失去你的痛苦!” “求求你,”那声音哀求道,“我累了。” 老人的声调愈显坚决:“你得跟我走。我不能让安娜再度受到伤害。你是我们的儿子,所以你是属于我们的。” “不,拜托!”阴影正在颤抖。 “你不属于这间房子或是这些人!” “不,别这样对我!” “汤姆,汤姆,儿子啊,听我说。回来吧,抓着这些藤蔓滑下来,孩子。跟我来吧,安娜在等着呢;我们会给你一个温暖的家,你要什么都会给你。”他瞪大双眼,不停地向上凝视,催动意志促其成真。 暗影游移,藤蔓窸窸窣窣发出声音。 人声最后悄然说道:“好吧,父亲。” “汤姆!” 月光下,男孩迅捷的身影滑下藤蔓。拉法吉伸长手臂要接住他。 楼上房间的灯火点亮了。其中一扇格子窗户里传出声音。“谁在下面?” “快呀,孩子!” 灯愈来愈亮,人声愈发嘈杂。“不要动,我有枪!维尼,你还好吗?”脚步声匆匆而来。 老人与男孩齐步跑过花园。 一声枪响。子弹命中墙壁的刹那,他们恰好使劲把大门关上。 “汤姆,你走那条路;我从这里引开他们!直接跑向运河;十分钟后我会在那边跟你碰头,孩子!” 于是两人分头行动。 月亮躲在云朵后面,迟迟不肯探出头来。老人只好在黑暗中狂奔。 “安娜,我在这里!” 老妇颤抖着前来引导他上船。“汤姆在哪儿?” “他快过来了,再等一分钟。”拉法吉气喘吁吁地说。 两人回身注视着纵横交错的巷弄,以及这座安睡中的城镇。就算在深夜,还是有人出外活动: 一个警察、一个巡夜员、一位火箭驾驶员,几个落单的人刚结束聚会,准备回家;还有四名男女笑闹着走出酒吧。某处隐隐传来乐声。 “他为什么还没来?”妻子问道。 “他会来的,他会来的。”可是拉法吉自己也无法确定。那男孩在前来码头的途中,沿着午夜街道穿过阴暗房舍之间的同时,有可能由于某个莫名的原因,被人以某种方式给抓走。就算对一个年轻的孩子来说,这仍是一段很长的路程。不过他应该会先抵达这里才是。 此时出现一个身影,沿着月光照耀的大街远远跑来。 拉法吉大叫出声,随即噤住不语,因为影子的后方还有其他人在呼唤、追赶。窗子一扇接着一扇亮起灯光;人影正跑着穿越通往码头的空旷广场。那不是汤姆;仅仅是个奔跑中的形体,脸庞好像纯银打造而成,映照着广场四周丛集的球状灯饰,闪闪发光。当它越冲越近,五官也变得越来越熟悉,等到他一抵达登船处,赫然竟是汤姆!安娜见状猛然伸出双手;拉法吉急忙要解开缆绳,准备出航,但显然已经太迟。 这个时候,人们陆续从大街那头赶来,通过寂静的广场: 一个男人、另一个男人,接着是一个女人,然后又来两个男的,斯波尔丁先生也在其中,全都拔腿狂奔。突然间,他们停下脚步,满脸疑惑。于是他们紧盯四周,想要回家,因为这很可能只是一场恶梦,整件事实在太过疯狂。尽管踌躇不决,走走停停,他们仍旧继续向前。 太迟了。不管是这个夜晚,还是整个事件,终将告一段落。拉法吉的手指缠绕着小舟的系绳,觉得十分寒冷、孤寂。众人的双脚在月色笼罩下起起落落,睁大双眼疾速前进;直到整整一群十个人,伫足于登船的地方。他们拼命想看穿小船内部,高声呐喊。 “别动,拉法吉!”斯波尔丁拿着一把枪。 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已经非常清楚。汤姆独自一人快速通过月光下的街道,穿越人群。一名警员看见人影从身旁掠去,于是转身看着那张脸,叫出某个名字,便开始追逐。“你给我停下来!”原来他看到的是个罪犯。沿着他奔跑的路径,相同的事情一再上演;这边的男人、那边的女人、巡夜员、火箭驾驶员,通通都看见他。这个竭力冲刺的人影对他们而言,代表着任何事物: 不论是什么人、什么身份,或是叫什么名字。在这五分钟内,究竟有多少个人名因此脱口而出?有多少张不同的脸庞在汤姆的五官之上来回变换,但每一张终究还是虚幻不实? 一路上,梦中的形象和成群做梦的人,落单的猎物和整批发动攻击的猎犬,展开一连串的逃亡与追逐。一路上,总是从刹那间瞥见某张脸开始,熟识者目光一闪,叫出某个古老的名字,某段对于过往时光的记忆;于是,群众愈聚愈多。每个人都奋勇争先,追捕那奔跑中的迷梦;它像是从一万面镜子、一万只眼睛中映照出的影像;来了,随后又走了;不管是跑在前头,或是落在后方,都会看到一张不同的脸,当然还有那些尚未谋面的,未曾被看过的。 而他们现在都聚集在这里,在这小舟旁边,索讨属于自己的美梦,就好比我们要它变成汤姆一样,而不是拉维尼娅、罗杰,还是其他不相干的人。拉法吉心想。可是这一切都完了。它实在做得太过火了。 “你们全都一起上来!”斯波尔丁对着他们下令。 汤姆向岸上走去。斯波尔丁抓住他的手腕。“你要跟我一起回家。我知道你就是。” “等等,”警察插话了,“他是我的犯人。名叫德克斯特。因杀人而被通缉。” “不!”一名女子在旁啜泣,“他是我丈夫!我想我应该还认得自己的丈夫是谁吧!” 其他人齐声反驳。人群靠了过来。 拉法吉太太护住汤姆。“这是我的儿子;你们没有权利指控他什么。我们现在就要回家!” 至于汤姆,他此刻正颤抖得厉害,看起来非常不舒服。身边的人群愈挤愈多,狂乱地伸出手,又是抓握又是强求。 汤姆放声尖叫。 就在大家的面前,他开始起了变化。他既是汤姆,又是詹姆斯,也是一个叫做斯威彻曼的男人和另一个人称巴特菲的男子;他是镇长,是年轻女孩朱迪思、名叫威廉的丈夫,以及叫克拉丽莎的妻子。他是一团融化的石蜡,随着众人的心思不断成形。他们喧嚣着簇拥向前,不停恳求。他则大叫大嚷,拉长双手,整张脸孔持续分解再塑形,回应每个人的期盼。“汤姆!”拉法吉叫道。“艾丽斯!”另一个声音。“威廉!”他们抓住他的手腕,在原地打转、回旋,最后随着一声惊恐的嘶鸣,他终于倒下了。 他躺卧在石砌地上,融蜡渐渐冷却,他的脸竟是每一张脸的集合: 一只眼睛是蓝色的,另一只则是金黄;头发混杂着棕、红、黄、黑;一道眉毛粗、一道眉毛细;一只手大、一只手小。 他们站在他身旁,不自主地咬着手指,随后弯身向下。 “他死了。”总算有人开了口。 天空开始下起雨来。 雨打在众人身上,大家抬头望向天空。 慢慢地,他们转身离开,速度渐渐加快,然后开始跑动,从事发地点四散而去。不过一分钟,便空空荡荡,杳无人迹,只剩下拉法吉夫妇还留在原地,眼神向下注视尸身;他们手牵着手,吓得魂不附体。 雨点落在那张朝着天、无法辨识的脸庞。 安娜不发一语,开始哭泣。 “快点回家吧,安娜,我们在这也没什么办法啊。”老人劝说道。 他们爬进小船,在黑暗中沿着运河驶向回家的水道。他们步入家门,燃起小小的炉火,暖暖自己的掌心;然后上床,两个冰冷而纤细的身躯躺在一块儿,倾听雨水击打在屋顶的声响。 “你听,”午夜时分,拉法吉说道,“你有听到什么吗?” “没有,没有。” “我还是出去看看好了。” 他摸索着穿过黑暗的房间,在大门前面等了许久才开启。 他拉开门,向外看去。 雨从黑色天空倾泻而下,落在空无一物的前庭,落入运河及蓝山之间。 他等了五分钟,接着轻轻地,用他湿润的双手关起门,然后闩上。 " "【编辑推荐】: 博尔赫斯:《火星编年史》是科幻小说中令人赞叹的代表作。 刘慈欣:这本书让你体会到科幻可以拥有怎样的诗意和美。 2003年8月,布拉德伯里的83岁生日恰逢火星6000年来最接近地球之时,他对这颗寄托着无数梦想的荒凉行星致以了美好的祝愿—— “我所梦想的情形是这样的:距今多年以后的某个夜晚,在火星上,一位少年在防护罩下用手电筒读书到深夜。他会留意到四周荒凉寒冷、砾石成堆、满目红色,景色并不算浪漫。但当他关掉手电,躺在我的一本书旁——我希望是《火星编年史》——随着外面火星风暴刮起,我书中的幽灵将会醒来,我创造的生命——即便他们从未存在过——会出现在火星上。” 《火星编年史》中一连串天马行空的小故事,闪烁着奇诡而瑰丽的光芒,这颗红色星球像一面镜子,唤起人性深处的恐惧与欲望。2012年,美国航天局将“好奇”号在火星的着陆点命名为“布拉德伯里着陆点”,向这位科幻大师致敬。 特以此珍藏版,纪念科幻大师雷?布拉德伯里逝世十周年。他是科幻界的爱伦?坡,狡黠而忧伤的怪老头。天空中有以他名字命名的小行星,火星上有向他作品致敬的火山口。他是斯皮尔伯格、史蒂芬金、赫胥黎的缪斯。他去世时总统亲自致悼词。如今,他离开我们十年了。而他笔下的世界,似乎仍是那样遥远又切近,陌生又熟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