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边缘

战场边缘
作者: 窦椋|责编:秦琥
出版社: 重庆
原售价: 6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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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 9787229167653

作者简介

窦椋,1989年出生于山东高唐,作家、编剧、制作人,北京市重点文学创作高研班成员、军事题材影视剧剧本及完成片审查专家库成员,新生代现实主义题材作家代表人物,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服役于武警部队。已出版长篇小说《昆仑哨》《魔鬼周》《大江硝云》《全面击溃》,中篇小说集《以兵之名》,多次获解放军文艺奖、武警文艺奖。

内容简介

他时常醉倒在冬日浓雾里,看见飞鸟才有巢穴,惺忪的眼便跨越土地的贫瘠,穿透榆树无章的微距。他从不说豪言壮语,却挺着饥饿的肚皮,站在一垄垄长势旺盛的麦苗中,目睹他的孩子弃笔从戎、披挂上阵,他希望战士所到之处皆无炮火、如履平地。他想,他们归来一定伴有星光,他则站立黄河以北,荣耀已来,苦难尽去。 浑浊的黄河水流经灰白的旷原,北方一隅寂然无声,人们任何一次贸然的打搅,都像进错了房间,惊扰到的首先是自己。周庆绅最后一次回到周集,村子早已大变了样。通往那里的柏油路,被为省高速费绕路而来的大货车,日积月累碾成鱼鳞的形状,糟烂不堪,这样的路在印象中还要更长。周庆绅开着车颠簸的时间不算太久,以为离家还早,直到看到太和庄的牌坊才发现走过了站。是回家的路不经走,还是浮躁的脚步在时光的追赶中,习以为常地失掉了节奏?周集存在于周庆绅的血液里,那些记忆虽艰难却也温情,但如今他却差点儿连家都认不出来,恍若隔世之余感伤在所难免。 把车缓缓倒回周集村口,周庆绅看见昔日大户人家那气派的深宅高院斑驳不已,原本雕梁画柱的门楼竟被流浪狗当作了窝儿,更别提普通人家那些松松垮垮的土坯房,早已雪糕般晾化了,塌陷成一垛一摊。这里毫无生气,全村只有沿街的门市房还带死不活地开张着,半天不见人进出,偶有店主露出百无聊赖的脸,对不远处腿脚不便的留守老人、脏兮兮的孩子,没有张望一下的冲动,对周庆绅的车也提不起兴趣,他们习惯了那些车主,不是问路就是闲谝,不会买他们的山寨货品。周庆绅走过全村唯一的一家理发店,里面早已物是人非,这个让他的人生发生转向的地方,也许在他离开周集的那天起,就彻底改换了模样,带走了他和李羡彤情感的起源密码。 在快要被淤泥流沙堵塞填平的人工河前,周庆绅看见一排排低矮的院落刷满了粗糙的广告,有关复合肥、不孕不育、公牛配种的内容,代替了他小时候随处可见的大字报以及“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解放军”的标语,他陷入追忆,追忆像墙头上半米多高的杂草,肆意疯长,挡住阳光,挡在他的心头上。 阵风袭来,周庆绅泛白的鬓角随杂草舞动,额头刀刻般的皱纹中夹带着滞重的故事。他已好多年没回来,这次是跟父亲周长河、“妻子”刘诗花告别的,之后他想他应该去自首了。那样的话,真正能实现他父亲当年夙愿的人只剩下孙子周晓盛了。大哥元明、三弟意重,包括自己,与部队的缘分曾灿若烟火,而今再无其他可能,像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相守飞沙走石,一别四散天涯,曾经最亲密的人,一朝形同陌路再无交集。说来讽刺,可那才是现实。周庆绅跪在周长河和龚雪娥的坟前,希望他们保佑那些为了逐梦仍然努力生活的人们,这些人可不要和他一样,他的人生没有幸遇,全是遭遇。转念一想,活着的人不能太自私,老爹老妈都入土这么多年了,凭啥还要担负“保佑”子孙的任务。 燃烧的纸钱跳跃在初冬的麦田上,在鲜绿中释放出橘红色的火苗。一瓶高唐州酒洒下去,浓香伴着火焰炙烤着周庆绅的脸,他希望这是周长河在与他对话。他还想周长河能像当年一样勒令、哄骗甚至教唆他应该如何选择,可惜他听不到任何动静。 冬日大地,浓雾里飘浮着细密的水珠,冷空气坚硬犀利,凝固了头顶萧瑟杂乱的榆树枝,一窝老鸹扑棱着翅膀飞出来,天更阴沉,唯有嫩绿的麦苗带来唯一的生机。刘诗花站在麦田的一头,默默地看着周庆绅,就像当年她面对那段畸形的婚姻,也是像今天一样无奈,那段婚姻真实存在,却又和正常的婚姻关系千差万别。 三年大饥荒后,穷困仍是最典型的时代之殇,周家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其实那时何止他家,整个周集乃至固河镇都是如此,人人面如菜色。但周长河和其他庄户人家不同,他有理想,他的理想是如果三个儿子能像后院王四一样,他就不枉此生了。王四超期服兵役八年,兵改工分配到固河镇粮站上班,领工资、吃皇粮,经常骑金鹿牌的自行车回来。头发油光发亮,疑似抹了猪油。并不合身的褂衩是的确良料子的,兜着风,像白马王子的斗篷,惹得村头织毛衣、纳鞋底的大姑娘小媳妇总忍不住多看几眼。千层底的布鞋底边儿白得耀眼,和上身的白褂衩遥相呼应,实属潮流穿搭。物资匮乏的年代,这比现在的任何西装都有仪式感。 不用下地刨食的人活得真体面、真讲究、真得劲啊!周长河常常艳羡地赞叹。那时的他坚定地认为能过上王四这样的生活相当了不起了,他过不成,三个儿子一定要过成,他从没有放弃这个理想。周长河虽然有理想,但在外人眼里没有哪件事做得靠谱,尤其是嗜酒这一条,一顿能喝二斤高唐州酒,没钱买酒,拿地瓜干换,地瓜干造没了,到村卫生室赊医用酒精兑水喝。酒肴不酒肴的无所谓,几瓣蔫巴蒜也能下酒,次序不次序的没关系。连个油点儿也不漂的白面条上落满了苍蝇,用筷子在碗边一敲,苍蝇“嗡”的一声四散飞走,“嘶溜”两口下肚,也能接着吃喝过瘾。医用酒精也赊不来了怎么办?挨家挨户地没事找事干,乡里乡亲的,帮忙干活管顿饭是标配,周长河凭此也能蹭个酒饱儿,但只要有他在的场合,别人在“酒官司”上必输无疑,还得小心被酒后失态的他沾惹上。因此,时间一长大家都和他保持距离,彻底断了他的“酒路”。没酒不行,绞尽脑汁也得弄来,值俩糟钱的家当也卖干净了,他家寒酸的程度连耗子都跳了水缸。有一段时间,周长河做饭、喝水总感觉味道怪,等一缸水吃完了,才发现缸底泡浮囊的老鼠,他忍住没吐,强调这也算荤腥,只是炖法不对。 乡亲们不攀比,但用后脑勺也想得到周长河家是最狼狈的。灌溉庄稼用的都是“引黄水”(引自黄河),引黄水杂质多,不消一年泥沙淤积,河床变高,存在隐患,每年周集最大的工程就是挖河,十八岁以上的劳力谁也别想躲。那年深秋,周集又组织挖河,鲁西人干活有股子蛮力,没有女人在场,所有的男人都只留条裤衩,干得热火朝天,远远看去,河道里全是白条鸡,可队伍中唯独周长河搞特殊,棉裤腰丝毫不松。有好事者找周支书告他偷懒,周支书来找周长河算账,问他是不是出工不出力。周长河满脸绯红,死不作答。周支书从怀里抽出一张《光明日报》,像在抽一把尚方宝剑,他盛气凌人地说,这可是昨天党员大会以后镇长专门塞到我手上的,嘱咐我好好学习,我看了他手上就这一张报纸,为啥偏偏给我呢?这说明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我多灵光啊,对国家的大政方针研究得透彻,可光我透彻有什么用?架不住你这样的愚昧分子捣乱,不教导好你这个后进社员,咱们周集永远先进不了。 周支书指着报纸上的头条文章接着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是啥意思?”见周长河摇头,周支书拔高了嗓门道:“国家说了出工不出力就是犯罪!” 周长河吓了一激灵,心说,穿棉裤还穿出国家层面的问题来了。他一激动把棉裤解开褪到脚踝处,露出干瘪的屁股,还特意挺了挺胯下那玩意,扯着嗓子说:“俺家就这条棉裤,谁出门谁穿,老子知道害臊,但凡有一个钢镚,好歹也买条裤衩套上。”人山人海中发出一片恼人的哄笑,周支书脸铁青着,又无可奈何,比周长河本尊还要尴尬。 周长河也思变,不是因为穷,乍一看还是因为酒。村里有个大集,据说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五天赶一次。周长河找周支书软磨硬泡,要在集市前后扫大街,不用村里出工钱,只要每个摊位给个一毛两毛的就行。周支书看他这副德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说行,没说不行。周长河心领神会,自封大集环境综合治理办公室主任,虽然是光杆的,但走马上任的时候还是放了一挂炮仗。只是他这一毛两毛的卫生费也把大集祸害了,税务、外乡来的流氓、小偷早已齐上阵,周长河成了压垮大集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这一敛钱收费,大集的名声更臭了,赶集的摊主越来越少,邻村太和庄瞅准时机,办了新集,把周集顶得带死不活。周集人把这笔账全算在了周长河头上。周长河不以为然,越是没人给他好脸,独立思考的能力越强,目标随着周元明、周庆绅哥俩儿的长大更明朗。 老三周意重还小,看不出秉性,而周元明和周庆绅跟他爹则完全不一样,老大老二的自尊心是长在骨子里的,越是被敌视,越不逆来顺受。 周庆绅偷了王七的西瓜,被王七追得满地跑,掉进粪坑差点儿淹死,要不是周元明解救,肯定以身殉“瓜”了。为报此“仇”,两兄弟当晚就点了王七屋后的麦秸垛,火光冲天,幸好在火势不受控制之前,兄弟俩把王七从屋里拖出来,否则王七肯定烧成灰了。从此王七心有余悸,第二天还扛着一麻袋西瓜到周家致谢。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哥俩儿穷得只剩下胆子大,比疯狗还难对付,还是巴结着比较安全。表面上王七偃旗息鼓,实际上心里憋着坏,想着总有机会好好羞辱这两个小子。这个机会后来真被他找到了,这是后话。 老三周意重在学校和周支书家的儿子打架,周支书秘密“会见”了校长,校长让周意重在国旗杆下站了一下午,烈日当头,晒脱了皮。周元明和周庆绅认为这事病根儿在周支书,立刻做好了战斗准备。为避免斗中被周支书抓住头发,兄弟俩双双剃了光头,很有仪式感地去找周支书算账。岂料有人为拍周支书马屁加入追打他们的行列。周元明被困,周庆绅从人群里爬出来,回家抄了一把镰刀,见人就劈,单枪匹马把周元明拖了出来。吃了亏不算完,哥俩儿披麻戴孝、吹拉弹唱,躺在周支书家门口不走了,镇上工作组来检查,他们寻死觅活连工作组都给吓跑了。县里让周支书去学习小岗村经验,大会小会不断,没工夫陪他们玩,找周长河求饶:“为了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小岗村农民订立了生死状,咱村也不错,为了孩子打架要搞出人命来了,依葫芦画瓢也不是这么画,操他咧!”周长河家和周支书家的关系没出五服,也忌惮周支书的“权势”,不想把事闹大,最关键的是以后孩子当兵还需要周支书的大红印章,于是,他当着周支书的面,胖揍了两兄弟一顿,下手之狠,连周支书也看不下去了,心说,儿子多,也架不住这么打,万一出了人命会影响我的“仕途”。他劝住周长河,给哥俩诚恳道了歉,这事才算平息。 兄弟之间的感情是在历次“战斗”中“枪口”一致对外培养出来的,既是兄弟,又有“战友”特色,堡垒格外坚固。 周元明上学草包一个,但周庆绅会读,可家里没钱供,周庆绅硬着头皮找在县城书画院上班的舅舅龚雪秋。龚雪秋早年听过知名画家孙大石的讲座,和孙大石合过影,便把合影裱起来挂在脖子里,还印了镶着金边的名片。脑袋上顶了不少理事、会员之类的虚衔,出席各大场合一律自诩大师传人,还花钱在高唐县报的夹缝里登了一张印有大头像的个人介绍。这一系列花式操作,在商品还没有包装,牛皮纸卷一切的年代,属实时髦了,轻松博取了眼球。画功一般,装腔作势的本事出众,在书画界竟也混出了名堂。他鸡鸣狗盗,却还不耻周长河的行径,从不愿跟姐夫拉呱扯皮。 而多年不开口的宝贝外甥求上门了,龚雪秋认为还是要区别对待的。“外甥是狗,吃了就走”,舅舅疼外甥是有传统的,他慷慨解囊,资助周庆绅读完高中。那时高中生是高学历,一个村能出一两个就了不得了,所以周元明参军百般坎坷,周庆绅却顺风顺水,没钱没背景还是能中榜,而周元明连续参加了两年体检,也没接到入伍通知。 其实,周元明比弟弟周庆绅更渴望当兵,他觉得身体比弟弟更强壮,打架经验更丰富,要是当了兵,一定能干出名堂。当弟弟从仓库领回被子、挎包、口杯和军装那天,他比弟弟还兴奋,半夜爬起来偷穿军装,点起煤油灯照着立柜上只剩半面的破镜子,嘴里念叨着:“娘嘞,这就是解放军穿的衣裳,打娘胎出来头一回见,了得吗!”他只顾着陷于臆想,没发现煤油灯烧穿了后腰,直到闻到焦糊味,才吓破了胆,要想明早不被收拾,必须马上补救,他到处找绿色的破铺陈打补丁。然而天快亮了,除了藏青色就是黑白的,哪有一星半点儿绿色的布?周元明瘫坐在地上,捧着手里烧破的军装,心突突直跳。他撩开门帘走到院里,想看看有什么趁手的家什,赶紧藏一藏,不然明天周长河发现比命还金贵的新军装被烧破了,少不了一顿暴揍,徒手不足以平爹愤,他肯定见家伙就抄。周元明看见西厢房前的压水井上扣着铁舀子,锃光瓦亮,还很有分量,这玩意砸脑袋上不仅扎实还带声响,可不能让爹抄上了。周元明把铁舀子收好,想了想,也不能让爹啥也抓不着,那样容易导致他到灶棚里取菜刀,退而求其次,换了一把笤帚摆在原位。进一步分析了周长河的脾气,周元明制订了应急预案,周长河打他的时候就往西厢房这边跑,这招儿叫诱敌深入。演练了几遍后,稍感放心,正准备走,看到老黄牛尥了一下蹶子,瞪着茄子大的眼珠子幽怨地盯着他,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草料,水蒸汽从硕大的鼻孔里喷出来,一股酸味来袭,让周元明的肚子咕噜噜不停。他抬头看见磨盘大的月亮从茅房旁的杨树梢里钻了出去,四面八方的公鸡在破晓前开起了第一次晨会,王七大爷家的狼狗可能是被批斗的对象,在众鸡高亢的数落里,凶恶却单薄,很快败下阵来,所剩无几的内力在嗓子眼里打转,呜喽呜喽,像上了年纪的人总也清不干净的嗓子。周元明知道此时已到黎明时分,反正一夜没睡,也到了该喂牛的时候,牛不能只吃草料,还得吃点儿棉仁饼才能健康有力气。周元明对老黄牛说:“看在我自身难保还惦记着喂你的分儿上,明天我挨揍的时候,别忘了‘哞哞’两嗓子,提醒我爹悠着点儿,别打得太投入。” 周元明去取棉仁饼,棉仁饼是前天用玉米换的,还装在麻袋里,周元明拆开麻袋口,露出绿色的编织袋。一开始他还不信,怕是有色差,点亮那盏倒霉的煤油灯一照,确信正是他求之不得的颜色,喜极而泣,立刻化身心灵手巧的裁缝,从编织袋上截取一块儿缝到了弟弟的军装上,效果当然惨不忍睹,但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伪装妥帖,周元明急不可耐地把弟弟从床上薅起来套上了衣服,把武装带调到最短,紧紧一系,又给他挂上挎包,再一看,正好把破洞挡得严严实实。 送周庆绅的路上,周元明一路心惊肉跳,周长河那天破天荒地没喝酒,坚持以清醒状态送儿子上车,这加重了周元明的恐惧,有那么一下两下的挎包从破洞处移开了,周元明立刻上去拥抱弟弟,衷肠诉说了一遍又一遍,手在后面拉扯挎包的动作娴熟隐蔽。周长河还以为哥俩儿感情真入化境了,没有发现破绽,还洒下了几颗感动的眼泪,幸福地把周庆绅送上了火车“闷罐”。 北风将站台刮得一尘不染,像周元明一片空白的心情,汽笛声带走了他的担忧,当然也带走了他的希冀。“闷罐”的门一关上,周元明站在顿时冷清的站台上放声大哭,他哭自己免遭毒打,他哭弟弟第一天穿军装就穿上了破的,很不吉利,他更哭那天是人生的分水岭。当不了兵,从现在起他要成为家里的顶梁柱,要种地放牛、结婚生子,从此在这块土地上扎了根、定了型,这片土地上有多少穷困潦倒、寒酸落魄的故事,周元明的哭声就有多么惨烈。直到周长河冲上来一巴掌打掉了他的棉帽子,他才吸着鼻涕停下来,跟在周长河的屁股后头往家走。 周长河说:“马上娶媳妇的人了,拉稀行,‘拉胯’不行。” 周元明问周长河:“娶媳妇?没喝酒也能吹出这么大的牛?” 周长河说:“他们可以小瞧我,但你要服老子!那些不堪是做给别人看的。” 周元明心说,给别人看?谁看你啊,你死了都不会有人来帮忙抬棺材! 周长河知道儿子不信,全村多少号称活明白了的人都没相信过他,何况一个十八岁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他把周元明拽进牛棚,站在牛槽边深吸了两口气,像是在进行一次深情的祷告,连老黄牛都意识到周长河可能要揭开一个保守多年的秘密,停止咀嚼,后退了两步,亮出场子给兴致高昂的周长河。周长河在那个昏黄的午后,在两个儿子同时面对人生转折的时刻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他踹翻了牛槽,牛槽下黄泥巴垒起来的小台子本就摇摇欲坠,被他一踹,坍了一地。牛槽滚到了地上,碎成若干。黄土飞扬、干草飞溅中,周长河的老脸壮怀激烈。尘埃落定后,周元明惊掉了下巴,呈现在他面前的是洒了一地的纸币,面值都很小,但架不住多,扑满了整个牛棚,北风透进来,小毛票在地上翻滚着,发出和草料截然不同的哗啦声,听了荡气回肠。 周元明问:“哪来的?” 周长河说:“攒的。” 周元明说:“狗窝里攒得住干粮?咱家窗户纸都被你扯下来卷烟抽了呵!” 这句骂人的话被周元明用得自然,周长河当场要揍他,想了想在这么隆重的足以让孩子记一辈子的节骨眼儿上,还是要克制,孩子大了,从现在开始不能用武力说话了。想到这里,他蹲下来,呼哧带喘地捡着钱,像顾不得疲倦的夸父。 周元明站在原地,看到周长河苍老的背影和激动的神态,有些害怕。从小到大,周长河没有一件事可供他炫耀,不让他丢人现眼就算给面子了。他想,眼前这些毛票,不是偷的就是抢的,老爹一定是喝酒喝神经了。 周长河看出了儿子的慌乱,招手让他过去,周元明像是怕踩到地雷,踮脚尖绕着钱走,和父亲保持在两米的距离蹲下来。周长河盯了他一会儿,说,我不装能行吗?你爷爷是过继来的,本不姓周,是外来户,受尽欺负,所以一口气给我生了八个弟弟妹妹,本以为人多力量大,哪承想还不如他们那一辈,咱家更穷了。我是老大,凡事都要让着你的叔叔姑姑,还要谨防你爷爷生父母家孩子的骚扰,这都没关系,谁让我是老大。可后来,你娘生老三,难产走了,却没有一个人可怜你们哥仨,我认为我的谦让也该到头了。但又能怎么办,我能反抗吗?只能装傻充愣!我装成一个别人躲都躲不及的人,才难得清静。你也以为我烂泥扶不上墙?实话说,我哪喝过一口纯酒,醉了也是我想要达到但达不到的样子,那倒是我希望的样子。这些钱是一口一口省出来的、赶大集蹭来的、被人施舍来的,给你盖房娶媳妇。爹窝囊,但在你们的人生大事上从来不打马虎眼,我过不好日子,可我看得明白时事,以前咱们村也出秀才,后来怎么样,最先倒霉的就是这批有思想的人。我还是只得意当兵这门差事,上一代军人打下江山,大树底下好乘凉,将来是这一代军人的好日子,是你们这帮穷小子的唯一出路,混好混不好都比现在受人待见,你们能当兵的去当兵,实在当不了,我让你们住大瓦房,娶媳妇,别说我偏袒谁,也别说我势利,爹穷怕了! 周元明看见周长河佝偻着背,怀里抱着卧薪尝胆半辈子换来的“财富”,他觉得那天的落日,在四处漏风的牛棚后面停留的时间格外漫长,那血色的光辉是父亲的高光,当这一刻过去,他心甘情愿地在感动中沦陷,他认定这是他逃脱不了的命运。他唯一能做的是祈求这狗日的人生中还能有最后一丝惊喜,会有一个不算歪瓜裂枣的姑娘住进他宽敞的大瓦房里,在贫寒的日子里,脸上还挂有隐约盈盈的微笑。 撒下种子就有发芽的可能,这个姑娘还真出现了。姑娘叫刘诗花,太和庄人氏,周元明的小学同学,姑娘长得好看,具体有多好看?周元明只见过一次王四离婚后判给前妻的闺女,从城里回来的,穿着花哨的连衣裙,露出小腿,那双小腿像抹了油一般光洁发亮。从周元明身边经过,连风中都有一股体香,脸上没有晒痕和雀斑,晶莹剔透。周元明看见了,便印在了脑子里,从此夸奖姑娘好看的常用语就是比城里来的还标致。刚五年级,周元明就把刘诗花约到了学校旁边的高粱地里,哆哆嗦嗦地摘下从小佩戴的唯一拿得出手的护身符送给她当信物,可他几个月没洗澡,护身符上的油泥还放着光,并散发出一股花椒大料的味道,刘诗花别过脸没敢接,这让周元明有些许的失望,但这不影响两人互生好感。 学校在离家三公里以外的地方,午饭要在学校解决,学校没有伙房,只在操场架起一个巨大的蒸笼,上午倒数第二节课课间,学生们要把从家里带的午饭放进蒸笼。饭点时,几百个学生饿虎扑食般朝蒸笼跑去,场面颇为壮观。当师傅掀开笼盖,各种饭盒、网兜、搪瓷缸子中不同食物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很上头。体面一些的同学会带烧饼、饺子、包子,条件差的孩子一年半载也吃不到这些,有人顶不住诱惑,随便乱拿,善念尚存的会把自己的地瓜干子、玉米饼子、高粱糊糊留在蒸笼里,泯灭人性的干脆全拿走,这时常导致有的孩子没饭吃,但学校声称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天寒地冻,饭菜不热一下没法吃,放进蒸笼可能没得吃,大家每天能不能吃到自己的饭都像在开盲盒。刘诗花家条件也一般,但刘老爹疼闺女,这天,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钱来给刘诗花准备了一斤桂花糕,然也难逃被顺手牵羊的厄运。刘诗花脸皮儿薄,饭被偷了也不好意思拿别人剩在蒸笼里的东西,一下午饿得头晕眼花,临放学时实在撑不住了,从座位上摔下来。有懂行的人说,她这叫低血糖了。众人慌乱着,人群中蹿出一个人,冲到校外的药铺,用全身上下仅有的一毛钱买了瓶葡萄糖,回来给刘诗花喝了下去,危难之处显了身手,救心上人于水火。此等壮举,让同学对周元明刮目相看,更别提当事人刘诗花,当时就情愫暗许。虽然后来有人私下传,刘诗花的桂花糕就是周元明拿的,亲眼看见他躲在操场看台后面,用破袄一遮,不消一分钟,一斤桂花糕全塞肚子里了。 是与不是无须过分考证,重要的是当时周元明还有斥巨资站出来补救的勇气,那一毛钱可是他的全部身家。所以周元明跟着媒婆来到刘诗花家时,刘诗花躲在里屋,捋着小辫儿一脸娇羞。然而,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刘老爹,媒婆刚一提周长河的名字,他就气急败坏地往外撵人,带去的点心洒了一地,点心上的酥皮像雪花一样洒了周元明一脑袋。周长河这样的人家也敢来提亲,刘老爹感觉受到了侮辱。他恶狠狠摔门的样子吓坏了媒婆,媒婆捂着胸口说,从业大半辈子,这种窘况头一次见。周元明的倒霉模样,让媒婆当时就有了“退役”打算,连牛车也没坐,一双小脚倒腾得飞快,不一会儿消失不见了。周元明在那个备受打击的晌午,站在刘家大门外看到远处的河堤上有一个人风驰电掣地奔跑,那人是要甩掉他这尊瘟神的媒婆,而这个媒婆就在刚刚还像老佛爷一样需要搀扶。周元明流下了屈辱的泪水,再一次痛恨完周长河,灰溜溜地回去了。 过了几天,周元明快要说服自己放弃刘诗花时,刘诗花却主动托人捎来了信儿,意思是说,你走之后我跟爹大闹一场,他再三考虑,又打听了你们家的情况,知道你们家穷,但没干过丧良心的事,我爹也不是贪慕虚荣的人,不惦记攀高枝,可想让他松口,你好歹得有间像样的婚房。 周元明恍然大悟,确实太心急了,周长河早劝他要稳住,他却以为盖房和娶媳妇可同时进行,导致现在被动了。于是抓紧补救,就像当年偷拿了刘诗花的桂花糕,把刘诗花饿晕后他的补救态度一样,这次倾尽所有来盖房子。盖房置地是千百年来中国人摆在头等位置的大事,现在他更理解了这个概念,决定盖就盖全周集最好的,房子要高,最好从太和庄就能看到屋脊,颜色要鲜艳,白墙红瓦,矗立在村子里要像混进鸭子堆的白天鹅,三间房板板正正,让路过的人都赞叹才好。周长河对儿子较高的心气采取默许态度,他知道此时说什么周元明也不会听,因为自尊心受了打击的人,迫切需要别人的认可,他太了解那种心理了,他无数次也想如此这般挣回丢掉的面子,却不得不把这大胆的想法压抑在心头,为的就是让儿子能有扬眉吐气的一天。 房子竣工了,周元明才突然发现一个大问题,从外面看房子是相对气派,可里面空空如也,钱都花光了,连一锹白灰也买不起了。此时周长河才说,你急着娶媳妇,我急着抱孙子,人生大事不必太按部就班,只要我们的方向是正确的,硬着头皮丢下老脸也要办。这是周长河的处世哲学,以后,他这套理论也改写了老二周庆绅、老三周意重的命运,这是后话。 爷俩儿一合计,在新屋里盘了炕,搬来一张瘸腿的八仙桌,先糊弄着把刘诗花娶进门再说。但喝喜酒那天,有见不得别人好的家伙中途开溜,跑到刘家,把周家父子挂羊头卖狗肉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刘老爹听完也不顾老丈人的身份,单枪匹马闯周集,大闹婚礼。幸好刘诗花有主心骨,刘老爹无计可施,一个人暴跳如雷,周长河眼见控制不住局面,当着众人,扑通一声跪在亲家面前,用最卑微的动作发着最硬的誓。说,拜了堂,刘诗花就是周家媳妇,只要他还睁着眼,谁也别想把她带走,哪怕他闭了眼,也得先从他尸体上踩过去。我们周家一定让刘诗花过上好日子,当活祖宗供着,将来有了孩子,当小祖宗供着!周长河说这话的时候老泪纵横,他太需要把这个儿媳妇留住,太需要让人看得起一回了。刘老爹看到他的态度,气消了一半,但不可全无底牌,临走撂下话,要周家一年之内把该置办的家什补齐,不然休想拿到户口本领结婚证。周长河磕头“谢恩”,他不仅把刘老爹当亲家,这不单单是一门亲事,他们还是拯救周家的人,是为周家从衰败走向繁荣添柴淬火的第一个贵人,所以他磕头的时候无比虔诚。在场的人没有见过向亲家磕头的人,那天算是都开了眼。 事态平息,周元明第一时间套牛车把刘老爹弄回去了,回来的路上才感觉棘手,置办家什的钱不是小数目,对于没有生财之道的农民来说谈何容易。那个夜晚,是周元明的成人礼和婚礼,他也在那个夜晚明白,当意识到尊严需要争取的时候,尊严不是若即若离,尊严渐行渐远。他看到宾客已散去,屋子里清冷萧瑟,正对着门的大红喜字在煤油灯下闪着刺眼的光,刘诗花坐在只有一副被褥的炕头上十分坦然,她撩开盖头,努力微笑,她的笑正如当初周元明梦想的那个女孩一样温柔可人,可周元明却更难承受,说:“欠你的,一辈子好好还。” 那天那个最简陋不过的洞房里,有他们的眼泪,刘诗花不知道这个穷酸小子到底有什么魔力,让她以一生为筹码,义无反顾地嫁到他家。若干年后,她手里捧着周元明的照片,也许仍旧会怀念那段莫名其妙但坚定无比的爱情。有人以为,那个年代哪有什么爱情,由不得自己,人肉机器罢了。那时,刘诗花也许有资格反驳,机器到底有没有感情,那也等机器开口说话才对。 他们凑合着生活在了一起,但他们不是凑合的人,每天尽心让死气沉沉的院子看起来更有生机,栽花养树,种菜喂猪,精心地料理着贫困的生活,随着家里日渐丰满,刘诗花的肚子也显怀了。 周长河脸上泛起红光,这和喝假酒喝出来的红脸蛋不是一个概念。老二顺利当了兵,听说在部队干得出彩。老大成了家,马上能抱孙子。老三还在读书,聪颖好学,将来勒勒裤腰带也许能供出个军校生,他当年的理想就算基本实现了,前半生狗血的日子该结束了。然而,穷命人的算盘打得再响,干的也还是块儿八毛的买卖,距离富贵,还差着行市。 哥哥周元明还在为与岳父的一年之约挣扎,周庆绅参军到了枣庄一个叫官桥的镇上,地方不起眼,但驻扎着一支解放军乙类师,一七七师,彪炳史册的抗日功勋部队。刚进部队,周庆绅参观了师史馆,史馆并不富丽堂皇,由于维护手段简单落后,还有潮湿发霉的气味,他看见一排排、一面面带着弹孔的破旧锦旗,上面绣着年代久远的文字,白色的穗子已经发黄,棉绒的布面褶皱掉色了,却还是能看出它的敦厚,在那个缺衣少穿的日子,用上好的料子、粗糙的手法制作一面旗,它的意义非比寻常,它像将军的战袍,抑或千军万马就在这面旗子的后面,那些人仿佛就在周庆绅眼前把汗水和血水喷洒在上面。他突然明白,原来一进门扑鼻而来的味道正是它们的味道,是战地的味道,周庆绅瞬间震撼了,如同一下子跳进当年的沙场。人群中,他热血沸腾,感觉骨骼和肌肉瞬间臃肿,撑起了肥大的军装,他喃喃道:“要是大哥在,一定会哭出来。” 为此感动的人,拥有高贵的精神脉络,哪怕一直在当一只坐井观天的青蛙。周庆绅参观完史馆,到了饭堂就引起了三连连长林展的注意。食堂里,周庆绅被部队的伙食惊呆,他从没见过圆滚滚的白面馒头堆成了小山,红烧肉装在大铁盆里呼呼冒着热气,香味让他的五脏六腑纠结一起,哈喇子砸在了脚面上。参观史馆,让他觉得生在这个年代生对了;进了食堂,他感觉当兵当对了;吃下第一口红烧肉,他认为人生这一趟也来着了;抱着搪瓷缸子,先不急着吃肉,喝下一口肉汤,打了一个幸福的寒战。想,这会儿让我去挨枪子,我也会笑着倒下去。 食堂里没人说话,只有勺子碗筷的碰撞声。林展坐在门口的餐桌前,看似专心吃饭,其实用余光扫着面前频繁加菜拿馒头的新兵。北方军营馒头个儿大,有的兵吃不了掰开只拿一半,而下一个同样吃不了整个馒头的兵,不去拿别人掰剩下的,会重新掰一个,又留下半个,簸箩里半个的馒头越积越多,最后只能倒掉。一个闷罐里的兵,都是穷地方来的,相当一部分人还不能顿顿吃上白面,这刚吃上好伙食没多少时日,就养出坏毛病了。林展正憋着火找机会发作,那时他发现一个细节,周庆绅朝簸箩走来,很自然地拿走了半个的馒头,吃完再来,还是拿半个的。这让林展对周庆绅产生兴趣,他想,也许是凑巧,还是再观察几天。连续几天,周庆绅都是这么干的。林展这才确信这个兵不是作秀,当天就在军人大会上点名表扬了他。半个馒头引起了连长的注意,作为一个总被忽略的孩子,他的一举一动突然被重视,这让他不习惯,但很受用。人是夸出来的,他领先了一步,从此便一路领先。 刺杀术属周庆绅练得最好,课间小会操,不服气的老兵接连上阵挑战,都纷纷被“斩落马下”。一把六七斤重的五六式冲锋枪在周庆绅手里上下翻飞,到了水泼不进的程度,而对手稍不留神,防护服就被刺得千疮百孔,如果这是在实战中,早就一命呜呼了。周庆绅自己分析能够成为这个课目佼佼者的原因,完全源自当年经常挥舞镰刀和哥哥周元明打遍十里八乡的历练,尤其是把哥哥从周支书家门前救出来那次,让他悟到了精髓。刺杀刺杀,刺是手段,杀靠气势,手段是技术,气势是灵魂。周庆绅练刺杀的时候,手段也就平均水平,但那气势,面对假想敌也像狭路相逢杀父仇人,“嗷呜”一嗓子,震颤人心,即使枪刺是橡皮材质的,好几次也吓得假想敌屁滚尿流。 林展越看越喜欢这小子,他的闪光点不止军事训练。连里一栋宿舍年久失修,四处裂纹,大雨天漏雨,大风天掉渣,岌岌可危,没有修缮价值。林展向团后勤处打报告,后勤处长说大项军事行动在即,经费冻结,一分一厘都要花在打仗上,让他们先克服克服,实在不行,看能不能找共建单位争取些支持。林展一边安排战士们从破宿舍里搬出来,两班合一班,两铺睡三人,一边骂娘:“前两天还看你们一顿喝掉一箱茅台,给战士盖宿舍没钱了。我军的优良传统没见继承多少,喝茅台不用学便熟稔得很,老革命们好歹是打了胜仗喝,这帮家伙整反了,认为喝了茅台才能打胜仗!” 这话传到后勤处长耳朵里,后勤处长办事有效率,第一时间捅到了师纪委,纪委以“造谣传谣,污蔑同志,破坏内部关系”为名,约谈了林展,关了七天禁闭。钱没要来一分,却惹了一身骚,关键为的还是公事,林展气得七窍生烟,奈何人微言轻,只能听任处置。指导员孙诚劝林展别跟领导过不去,到时全连跟着吃瘪,不值当。林展偏不信那个邪,他说这个后勤处长媚上欺下,眼睛只盯着左右他进退走留的两位团主官,基层的事根本不关心,早惹了众怒,我跟他杠上了,这房子不用他管,自己搬砖和泥也要盖起来,到时候后勤处长别到三连来,来了看他羞臊不羞臊。 孙诚跟林展搭班子好几年,熟悉他的脾气,他大大小小参加打过几次实战,有战场后遗症,把官场也想成了战场,认为后勤处长这样的人早晚被剋。孙诚不这么想,这要是不劝住林展,不一定还捅出什么娄子。后勤处长虽说不讲究,但这次人家的站位准确,按上级要求办事,有理有据。再说了,谁知道他后台是谁,这年头,带病提拔的人不在少数,晋升时万一又成了一匹黑马,林展的前途完了不说,身边人也会被拐带上了。话虽不能如是对林展说,但道理没错。 孙诚张口摆出一个困难,林展果然立刻挠头了。孙诚说,你以为盖房子也像带兵打仗?这不是你家那三间破坯房,这是营房,营房建设有明确标准,别盖出个“四不像”,还存在安全问题,好心办了坏事。林展脾气硬,但不顽固,听指导员这么说,也犯了难。争取来的经费有限,请不起建筑设计师,他找过师部营房专业毕业的同学,同学推辞说,毕业后没设计过一座营房,每天净在机关写材料了,“武功”荒废多年,倒是也可以设计,怕设计出来形同碉堡。听同学这么说,林展的眉头彻底展不开了。此时,周庆绅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消息,找到了连长,自告奋勇要搞这个设计。林展上下打量了他,认为这小子想要表现,功利心太强,心说,你还设计宿舍楼,你们高唐县都没有几座楼房,你跑来跟我讲故事的吧。但林展不忍打消他的积极性,哼哼哈哈地把他打发走了。周庆绅以为连长同意了,像接了谕旨的钦差大臣,气宇轩昂地回去了,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没日没夜地展开了创作。 林展都快把周庆绅这茬儿忘了,周庆绅捧着厚厚一沓图纸胸有成竹地站在他面前,林展心不在焉地接过图纸,心里却在拼命组织语言,想着怎么讲可以既不伤害他,又能让他知道什么叫术业有专攻,不要拿自己的爱好挑战别人的专业,自信和自负是两码事,太过积极有哗众取宠之嫌。可等他摊开图纸,瞬间瞠目结舌,作为一线指挥官,识图用图是基本操作,虽然作战图、工事图和建筑图不一样,但也有相通的地方,他发现周庆绅这些图纸,有鼻子有眼,要素齐全,他一个门外汉都看懂了大概。林展大喜过望,直呼一不小心挖到了宝藏。为了确认判断,他把同学从师部请来了,同学看了图纸,又勘察了现地以后,直呼周庆绅是天才,羡慕地对林展说:“这么牛的兵竟然被你捡了漏!这要是被师部知道了,留不住的。” 林展发现同学图谋不轨,生怕他把周庆绅抢了去,防患于未然地道:“只要你不要有什么坏心思我就放心了,敢走漏半点儿风声,有你好果子吃!” 好兵是带兵人的命根子,同学自知此刻在林展心目中的地位不及周庆绅,悻悻地走了。林展稀罕地把周庆绅拉到身边,询问他是在哪儿修炼的绝学。周庆绅说,我上高中的时候是美术生。这几天我到师图书馆啃了好几本建筑学专著,恶补了设计知识,又了解了一七七师整体的建筑风格,对官桥当地的建筑也做了研究,这个过程很艰难,但收获大,我发现了绘画和建筑设计的共通之处。林展怔怔地看了周庆绅许久,陡生感动。这小子算得上千里挑一,可遇不可求,林展深信,周庆绅脑瓜子太灵,将来必有一番造诣。 林展对周庆绅的了解还只是冰山一角,不清楚他还有多大的潜力,但周庆绅清楚,他还有很多绝活,天生对事物有丰富敏锐的感知。比如美术,其实他最擅长画女人,尤其是裸女,这本身就令人匪夷所思。他从小没出过周集,当兵前没出过县城,家乡是一个落后逼仄的地方,民风传统保守,所见过的女人都扎裹得严严实实,可不像那些西洋画一样,袒胸露乳,他所能接触到的书籍和艺术品也极其有限,倒是从王七大爷看瓜地的窝棚里不小心见过几本禁书,但那里面连张插图也没有,应该说一定程度上制约了他的创作。然而,即便涉猎范围如此狭窄,他凭着想象也能把女人画得入木三分,看得美术老师都面红耳热,还以为他早破了处男身,比他当年上美院时的老教授画得还细腻老到。周庆绅由此得出结论,天赋这东西妙不可言。 所以周庆绅趁热打铁,又提出了更“得寸进尺”的请求,他不仅要当“编剧”,还要当“导演”,既要设计,还要监工,林展跟后勤处长杠上了,他跟宿舍楼杠上了,这正是林展需要看到的,他很久没有遇见不用教就这么合心意的新兵了,鉴于他前期的惊人表现,林展没理由拒绝。 一个新兵,指挥全连重建宿舍楼,并且还被他盖成了,各项标准还达到了,成为一七七师史上的神话,关键是这座宿舍楼到今天还矗立在三连的老营区里。周庆绅一炮打响。他的起点之高,超出人们想象,第二年就当上班长,入了党,第三年便进入预提军官序列,周庆绅认为他会成为周集历史上第一个军官。比王四大爷当年还耀眼,越想越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干脆借来了四个兜的干部装,上衣两只兜里塞上硬纸板、钢笔,三接头的皮鞋用掉了半管鞋油,倒背着手,到官桥照相馆拍了一套照片寄回了家。周长河看到威风八面的儿子,又哭又笑,满院转圈,然后在村头大柳树下放了一挂五百响的鞭炮,举着照片找到周支书,要求周支书在大喇叭上广播广播。周支书不计前嫌,也替孩子高兴,说得口干舌燥。虚荣心得到满足的周长河,此刻的心情比当年倾家荡产从四川“买”回孩子他娘还滋润,他孙子周晓盛前年降世时他都没搞这么大阵仗。周长河这么一折腾,所有人确信,周集出了个人物,周庆绅出息了。 第二章 夺命刀口,轻而易举瓦解了胸口,想象中的重重谍影也只是泡影。他倒在西南边陲,也许会随着黎明一起化为白昼,遍寻不见,也许会像那些深扎泥土的兄弟,即使不再高歌,也与那片疆土同在。 一七七师军营的冬天异常寒冷,屋檐上的冰凌竭力想要融入一米多高的积雪,却不能得逞;哨兵的身子已僵直,艰难地拄着枪托,呼出一口口热气,气管被冲击得生疼;矮舍里的军犬也停止吠叫,躲在角落中保持着能量,所有的一切和这支部队进入一级战备状态之后的氛围极不协调。他们听说西南边陲敌军压境,对峙数日,频有近距离摩擦,战争一触即发。 距离最后一场战争已过去多年,年轻的战士嗅过了火药的味道,却未知死亡的模样,对敌人愤慨之余,更多的是兴奋。从狭隘的层面出发,战争也像某些人的赌局,要么殉职要么擢升,对于没有多少本钱又想出人头地的普通人来说,在恐惧之后,剩下的则是战争带来的亢奋,他们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实现跨越,抑或者给干瘪的履历镀上一层金辉。 打仗有牺牲,不过却不是谁想去就去,能不能轮到一七七师,是个未知数,但连里只要有一个名额,林展就会考虑如日中天的周庆绅。那时的周庆绅左右逢源。孙诚都说,这样的战士几年遇不到一个,是连队的荣幸,他也认为周庆绅提干事只是时间问题。 1.著名作家石钟山倾力推荐。 2.30岁的实力作家,用40万的精炼文字,再现了时代洪流中农家子弟的迷惘与逆袭、人性与良知,描述了中国社会五十年波澜壮阔的沧桑巨变。 3.重在展现改革开放前后20年鲁西北地区不同社会阶层的生存状态,人与人之间的纠缠,人生机遇的悲欢离合,人物命运的跌宕起伏,从而勾画出一幅错落有致的世间群像图。 4.作品在“人生即是战场”的主基调下展开,?以鲁西北的一个小县城为背景,立足底层,坚持平民视角,抒写农家子弟的奋斗和拼搏,刻画了参军三兄弟的悲喜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