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版社: 长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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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 9787535462282
使我久久驻足的是那两个剧场,一大一小。大剧场是露天座位, 可容四五千观众;小剧场有顶盖,可容千余观众。这两个剧场外面, 有广场和柱廊。广场上的树现在又长得很大,绿森森地让人忘记毁 灭曾经发生,只以为剧场里正在演戏,观众都进去了。 在欧洲戏剧史上,我对罗马的戏剧评价不高,平时在课堂上总 以罗马戏剧来反衬希腊戏剧。但是站在庞贝的剧场,.我就不忍心这 样想了。他们当时在这里演的,有塞内加的悲剧,有米南德的喜剧, 有很世俗的闹剧、哑剧、歌舞剧,也有一些高雅诗人戴着面具朗诵 自己的新作。今天我在两个剧场的环形座位上方分别走了一遍,知 道出事那天,这里没有演出。 我们说那天出事的时候没有演出,是因为十九世纪的考古学家 们在清理火山灰的凝结物时没有在这里见到可认定为观众的大批“人 形模壳”。 什么叫“人形模壳”呢·当时被火山灰掩埋的人群,留下了他们 死亡前的挣扎形体,火山灰冷却凝固时也就成了这些形体的铸模硬壳。 人体很快腐烂了,但铸模硬壳还在,十九世纪的考古学家一旦发现这 种人形模壳,就用一根管子把石膏浆缓缓注入,结果剥去模壳,人们 就看到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连最细微的皮肤皱纹、血管脉络都显现 得清清楚楚。这个办法是当时庞贝古城挖掘工作的主持者费奥莱里 (G.FioreIH)发明的,使我们能够看到一批生命与死神搏斗的最后状态。 在一个瓦罐制造工场,有一个工人的人体抱肩蹲地,显然是在承 受窒息的晕眩。他没有倒地,只想蹲一蹲,憩一会儿就起来。谁知 这一蹲就蹲|了一千多年。更让他惊讶的是,重见天日之时,发现自 己的身体竟然变成了自己的作品,都成了硬邦邦的石头。 记得马克·吐温在一篇文章中说,他在这里见过一具挺立着的庞 贝人遗体,非常感动。”那是一个士兵,在城门口身披甲胄屹立在岗 位上,至死都不挪步。我没有见到这位士兵的人体模型,算起来马 克·吐温来的时候庞贝古城只开挖了一小半,费奥莱里为模壳注石 膏浆的方法还没有发明,因此他见到的应该是一具骨骼。 马克·吐温除了感动之外也有生气的时候。庞贝城的石材路上有 深深的车辙,他走路时把脚陷进去了,绊了一下。他由此发火,断 言这路在出事之前已经很久没有整修了,责任在城市的道路管理部 门。这个推断使他见到死亡者的遗骨也不悲伤了,因为任何一个死 亡者都有可能是道路管理人员。 我觉得马克·吐温的这种推断过于鲁莽。石材路一般都不会因为 有了车辙就立即更换,有经验的驾车人也不会害怕这些车辙。从庞 贝古城的道路整体状况看,有关管理人员还算尽职。马克·吐温把 自己偶然陷脚的原因推给他们,连他们惨死了也不原谅,过分了。 比马克·吐温更为过分的指责,出自一大批虚伪的道德学家。他 们凭着道听途说,想象这座城市的生活非常奢侈糜烂,因此受到了 上帝的惩罚。奢侈糜烂的证据是公共浴室、私家宅院、妓院和不少 春宫画。其实在我看来,这里呈现的是古罗马城市的寻常生态,在 整体上还比较收敛。歌德一七八七年三月十一日到达这里,他在当 天的笔记里写道: 庞贝又小又窄,出乎参观者的意料。街道虽然很直,边上也 有人行道,不过都很狭窄。房屋矮小而且没有窗户,房间仅靠开 向庭院或室外走廊的门采光。一些公共建筑物、城门口的长凳、 神庙,以及附近的一座别墅,小得根本不像是建筑物,反而像是 模型或娃娃屋。但这些房间、通道和走廊,全都装饰着图画,望 之赏心悦目。墙上都是壁画,画得很细腻,可惜多已毁损。 《意大利之行》 我也有歌德的这种感觉,但这里包含着某种错觉。我们平时去看 正在建筑中的楼房地基,也会惊讶每个房间为什么如此之小。其实 这是因为室内空间尚未形成,只拿着一个个房间的地基面积与无垠 的天地去比,当然显得狭窄。庞贝废墟的多数民房遗迹也成了这种 开放式的地基,因此就有了歌德的这番惊讶。后来他进入了那些比 较完整、又有器物装饰的房间后感觉就不同了:说:“庞贝的屋子和 房间看似狭窄,却仿佛又很宽广。” 法国史学家泰纳(Taine)比歌德早来二十多年,得出的结论是: “他们的生活享受远不如我们现在这样舒适多样,这样多彩多姿。” 从时间上说,几乎所有断言庞贝城因奢侈糜烂而受到上帝惩罚的遭 德评论家们,都是在泰纳之后,甚至在歌德之后才出现的。当然, 他们也没有心思去阅读泰纳和歌德的文章。 我鄙视一切嘲笑受难者的人。我怀疑,当某种灾难哪一天也降落 到他们头上,他们会做什么。P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