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版社: 人民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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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扣购买: 福楼拜文学书简/外国文艺理论丛书
ISBN: 9787020169580
福楼拜(1821—1880),十九世纪中叶法国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莫泊桑就曾拜他为师。著名作品有《包法利夫人》、《情感教育》和《布瓦尔和佩库歇》等。对十九世纪末及至二十世纪文学,尤其是现代主义文学的发展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被誉为“自然主义文学的鼻祖”“西方现代小说的奠基者”。
一八四四年六月七日 于鲁昂 我一定在你们指巴黎法学院的老师们。眼里显得有罪,亲爱的路易!您对一个一半时间在生病,另一半时间烦闷到既没有体力也没有智力写出哪怕是温和而浅显的东西的人又能怎样呢?我想寄给您的正是这种温和浅显的东西!您体验过烦闷吗?不是一般的、平常的烦闷——此种烦闷来自游手好闲或疾病,而是那种现代的、腐蚀人内心的烦闷——此种烦闷能把一个聪明人变成能走动的影子、能思想的幽灵。啊!假如您也体验过这种极易蔓延的恶劣心情,我真会同情您。有时我们自认已经治愈了这个毛病,但某一天一觉醒来却感到比任何时候都更痛苦…… 您是否知道,我们并没有理由心情愉快!马克西姆指马克西姆·迪康(1822—1894),法国作家,法兰西学院院士,《文学回忆录》的作者,于一八四四年五月四日去东方旅行。走了,他不在您身边一定使您心情沉重。而我,我的神经毛病使我很难得到休息。我们大伙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在巴黎聚会而且聚会时身体健康心情愉快?一小群搞艺术的好小伙生活在一起,一星期聚会两三次,一边随便吃些浇上美酒的佳肴,一边品味某个诗人饶有风味的作品,那是怎样令人开心的事呀!我经常做这样的梦,这种梦想远不如别的梦想雄心勃勃,但就是这一点梦想也未必更容易实现!我刚看过大海福楼拜曾去海边小住了几日。,现在已回到我这反应迟钝的城市,所以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烦闷。在某些时候,出神观看美妙的东西往往使人感到悲伤。可以说,我们生来就只能承受一定分量的美,稍多一些便会使我们感到疲劳。这说明为什么一些平庸之辈宁愿观看大河而不愿观看大洋,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宣称贝朗瑞贝朗瑞(1780—1857),法国民歌诗人,反对宗教和王室复辟,所作民歌风行社会各阶层。是法国诗坛第一人。再说,市侩站在荷马面前打哈欠,而诗人在巨人面前打量巨人时不觉陷入深深的冥想和紧张的、几乎痛苦的沉思,这时他伤心地自言自语:“啊,多么伟岸!”我们可别把这两种情况混淆起来!因此我欣赏尼禄:这是一位达到世界顶峰的古人!阅读苏埃托尼乌斯苏埃托尼乌斯(约70—135),罗马历史学家。《罗马十二帝王传》的作者,其作品中有许多罕为人知的珍贵史料和信息。的作品而不浑身战栗的人是不走运的!我最近阅读了普鲁塔克撰写的埃拉伽巴卢斯埃拉伽巴卢斯(204—222),公元二一八年至二二二年的罗马皇帝,曾任叙利亚太阳神庙祭司,故将叙利亚的祭礼引进罗马,并加大其荒谬成分,后被谋杀。此处福楼拜有误,因普鲁塔克(约50—约125)去世在这位罗马皇帝出生前。生平。此人的卓越之处有别于尼禄的卓越之处。埃拉伽巴卢斯更亚洲化、更狂热、更浪漫、更无节制。那是一天中的傍晚,是燃烧着的狂躁;而尼禄却更安静、更优秀、更有古风、更庄重,总之,更高一筹。自基督教诞生以来,群众就失去了他们的诗意。要说雄伟壮丽,您就别对我谈现代。没有任何东西能满足最差劲的连载小说作者的想象力。 看见您在厌恶圣伯夫圣伯夫(1804—1869),法国作家、文艺批评家。和他的全部作品方面和我站在一起,我真是受宠若惊。我最喜欢的是刚劲有力的句子,是内涵丰富、明白易懂的句子,这种句子仿佛肌肉突出,有着茶褐色的皮肤。我喜爱雄性句子,而不喜爱雌性句子,比如,常见的拉马丁的诗句,和更低级些的,维尔曼的句子。我惯常阅读的作品,我的床头书是蒙田蒙田(1533—1592),法国著名随笔作家。的、拉伯雷拉伯雷(约1494—1555),文艺复兴时期法国人文主义代表作家。的、热尼叶马图兰·热尼叶(1573—1613),法国讽刺诗诗人。的,拉布吕埃尔拉布吕埃尔(1645—1696),法国作家和伦理学家。的、勒萨日勒萨日(1668—1747),法国作家。的著作。我承认,我热爱伏尔泰的散文,他的短篇小说是我的精美调味品。我读过二十遍《老实人》《老实人》,伏尔泰的小说。,我把此书译成了英文,而且还不时重读。目前我正在阅读塔西佗的书。过些时候,我身体好些,我要再读荷马和莎士比亚。荷马和莎士比亚,什么都在其中了!其余的诗人,哪怕最伟大的诗人,在他们旁边都似乎显得矮小。 刘方译致阿尔弗雷·勒普瓦特万阿尔弗雷·勒普瓦特万(1816—1848),福楼拜青少年时的挚友,作家莫泊桑的舅舅。 一八四五年五月十三日 于米兰 ………… 我真想看到你在我们分别之后都写了些什么。四星期或五星期之后我们可以一道阅读那些东西,就我们俩,在我们家,远离社交界和市侩们,像熊一般关在屋里,在我们的三重毛皮下低声嗥叫。我一直在反复思考我的东方故事福楼拜的《东方故事》描写一位伊斯兰苦行僧的七个儿子的故事,七人分别代表七种追求幸福的方式:思想、爱情、声色犬马、暴力、诡计、有产者的见识、愚蠢。,我要在今年冬天着手写作这个故事。几天来,我突然有了一个写一出相当枯燥的正剧的想法,内容涉及科西嘉战争中的一段插曲,我是在热那亚历史指爱弥尔·万桑所著《热那亚共和国历史》。中看到这个故事的。我曾看到布吕盖尔的一幅表现《圣安东尼的诱惑》布吕盖尔父子三人都是十六世纪佛兰德著名画家。此画极可能是小彼得·布吕盖尔(约1564—1638)的作品。的画,这幅画促使我考虑把《圣安东尼的诱惑》改编成剧本。不过,在我之外还需要另一位朝气蓬勃的男子汉。为了买这幅画,我会心甘情愿交出我所收藏的全部《箴言报》(假如我拥有这个收藏的话),外加一千法郎,而大人物们多数在仔细观看这幅画时,肯定会认为那是个坏作品。 刘方译致路易丝·科莱路易丝·科莱(1810—1876),法国女诗人、作家,福楼拜的女友。 一八四六年八月六日或七日 于克鲁瓦塞 ………… ……我应当向你坦白剖析我自己,以回应你的来信,来信中的一页使我看到你对我产生的错觉。对我来说,让这种错觉延续更久会是卑鄙(卑鄙是一种道德败坏,无论它以什么面目出现,我对之皆深恶痛绝)之举。 无论别人怎么说,从我天性的实质看,我仍属街头卖艺人一类。在我童年和青年时代,我曾狂热酷爱戏剧。倘若上天让我出生在更穷苦的人家,我或许会成为一名伟大的演员。即使在目前,我压倒一切的爱好仍是形式,但必须是美丽的形式,此外,再没有别的。女人的情感太炽热,思想的排他性太强,所以她们不能理解这种对美的宗教式虔诚,这种由感觉铸成的抽象概念。起因和目的于她们是必不可少的。而我,我欣赏金子,同样欣赏金箔。金箔看上去可怜巴巴,但它为此甚至比金子更富于诗意。在我眼里,世上只有美好的诗句,只有组织得极精彩又和谐、又富于歌唱性的句子,绚丽的日落,月光,色彩丰富的画卷,古代的大理石雕像,雄浑有力的头像。此外,再没有别的。我宁愿当塔尔玛塔尔玛(1763—1826),法国著名悲剧演员。而不愿做米拉波,因为塔尔玛曾经生活的领域更纯更美。笼中的鸟儿和被奴役的人民同样引起我的怜悯。对全部政治,我只理解一件事,那就是骚乱。我像土耳其人一样是个宿命论者,我认为,我们能为人类进步做一切或什么也不做,这绝对是一回事。说到进步,对凡是不明确的概念,我的理解力都是迟钝的。凡属这一类论调都让我极为厌倦。我多么仇恨现代的专制,因为,我认为它既愚蠢、又虚弱、又自我胆怯,但我深深崇拜古代的专制,我把这种专制视为做人的最卓越表现。我首先是一个古怪的人、一个任性的人、一个缺乏条理的人…… 刘方译 一八四六年八月八日 于克鲁瓦塞 ………… 你对我谈及工作,是的,工作吧,热爱艺术吧。在所有的谎言里,艺术还是最少骗人的。你就尽力爱它吧,以一种专一的、热烈的、忠诚的爱去爱它。这样做是不会有失误的。惟有思想是永恒而且必要的。如今已不存在昔日那样的艺术家,那类艺术家的生命和精神都只是服从自己求美欲望的盲目工具,他们是上帝的喉舌,通过这样的喉舌,上帝向自己证明自己。在这样的艺术家眼里,外部世界是不存在的。谁对他们的痛苦都一无所知。每天晚上,他们上床睡觉时心情忧郁,他们以惊异的目光看待人类生活,有如我们今日出神地观看蚁穴。 你是以女人的身份评判我,我是否该为此而抱怨?你太爱我,所以对我有所误解。你认为我有天才、有思想、有独特的风格,我,我。可你马上要让我变得虚荣了,而我却一向因没有虚荣心而自豪!瞧瞧,你认为我吃了多大的亏,这不,你已失去了批判精神。你是在把一位爱你的先生当作伟人。我多愿成为伟人中的一员呀!好让你为我感到自豪(因为现在是我在为你而自豪。我对自己说:是她在爱你!这可能吗?正是她!)。不错,我很想写一些精彩的东西、伟大的东西,让你赞赏得流泪。我多想让人演一出戏,那时你将会坐在一间包厢里。你听我写的台词,你还能听见别人为我鼓掌。然而,恰恰相反,是你老把我抬高到你的水平,难道你不会为此而感觉疲劳!……童年时,我曾梦想光荣,和所有的人一样。理性在我身上萌发较晚,但却牢固地生了根。因此,未来的某一天,假如公众竟能享受我一行字的快乐,那就很成问题了。即使发生这种情况,那至少也会在十年以后。我不明白我怎么会被引诱到向你朗诵一些东西,你就原谅我这个弱点吧!我当时未能顶住让你器重我这种诱惑,那岂不说明我自信可以马到成功?那是我怎样的幼稚之举呀!你是想让我俩在一本书里结合,你这想法是极有情意的,它使我激动,然而我什么也不想发表。这主意已定。这也是我在我生命中的一个庄严时期对自己发的誓言。我写作是绝对无私的,没有任何不可告人的盘算,也从不为今后操心。我不是夜莺,而是鸣声尖厉的莺,这种莺藏在树林深处,只愿唱给自己听。有朝一日我若出头露面,那一定是全副武装,不过我永远不会很有把握。我的想象力已经在渐渐衰弱,我的激情正在下降,我写的句子连我自己都感到厌恶。如果说我还保留着我写的东西,那是因为我喜欢处在往事的包围之中,正如我从不卖掉我的旧衣服。我不时去放旧衣物的顶楼看看,同时想想它们还是新衣时的情景,以及当时我穿着它们所做的一切…… 刘方译 一八四六年八月十四日夜至十五日 于克鲁瓦塞 你寄给我的诗句多么优美!诗歌的节律甜美,有如你在小鸟般温柔鸣啭时呼唤我的名字那么悦耳。原谅我把它们归入你最美妙的那部分诗句。一想到这些诗是为我而写作,我感受到的并非自爱,不,那是爱,是感动…… 你问我此前寄给你的那几行字是否为你而写,你愿意知道是为谁而写的呢,爱嫉妒的人?——不为任何人,正如我所写的全部东西一样。我一向禁止自己在作品里写自己,然而我却在其中写了许多。我向来竭力避免为满足某个孤立的个人而贬低艺术。我曾写过极为温情而又毫无爱情的篇章,写过热血沸腾而血中又毫无情欲的章节。我想象过,我一再回忆过,而且将它们组合起来。不过你所看到的却没有任何回忆的痕迹。你对我预言,说我有朝一日会写出非常成功的东西。谁知道呢(我这是在说大话)?我对此仍表示怀疑,因为我的想象力正在泯灭,我在文艺鉴赏方面正变得太挑剔。我的惟一要求是能继续带着内心的狂喜欣赏大师们的作品,为有这样的狂喜我愿意付出一切,一切。至于最终是否成为大师中的一员,永远不会,这一点我可以肯定。我缺少的东西太多了,首先是天赋,其次是工作的韧性。只有艰苦卓绝的笔耕,只有狂热而始终不渝的不屈不挠精神才能造就个人的风格。布封的话有严重的亵渎之嫌:“天才并非持久的坚韧不拔。”然而这句话也有它一定的真实性,尤其在当今人人都相信此话时更是如此。 今天早晨我同一个朋友指路易·布耶(1822—1869),法国诗人、剧作家,福楼拜的同窗和好友,他当时在一所寄宿学校任辅导教师。一道读了你书中的一些诗句,当时这位朋友正好前来看望我。那是个可怜的小伙子,一位真正的诗人,他曾写过一些绝妙的吸引人的东西,但他将来一定会默默无闻,因为他缺少两样东西:面包和时间。是的,我们一起阅读了你的作品,欣赏了那些作品。你相信吗,我当时对自己说“她属于我”时心里感觉甜滋滋的…… 刘方译 一八四六年八月二十七日或二十八日 于克鲁瓦塞 ………… 昨夜,我读了你研究夏特莱夫人夏特莱侯爵夫人(1706—1749),伏尔泰的女友和启发他灵感的人。《夏特莱夫人》可能于一八四六年出版,并于一八五六年重版。的著作,非常感兴趣。其中有些信件的片段十分精彩。又一位恋爱过但并不幸福的女人!过错不在德·伏尔泰先生,不在圣朗贝尔和夏特莱夫人自己,也不能怪任何别的人。过错在生活本身,而生活也只因命运不佳而变得不圆满。其中我最喜欢伏尔泰这个角色。那是怎样一位大智大慧的人!而且是个好人。这一点会让你生气。然而像他那样行事的人,像他那样宁愿牺牲自己的虚荣心把爱奉献给情妇,而情妇又爱着别人的人为数很多吗?也许有人会说,那是因为他已不爱自己的情妇了?谁知道这一点?谁也不知道,也许连他本人也不清楚。而且,有人自认为已不再爱某些人了,其实他正在爱着他们呢。世上没有东西会完全泯灭。火熄了之后还有烟,烟比火更持久。——我坚信伏尔泰比任何别人都更怀念夏特莱夫人,如果他死在她前面,也许她的怀念还不如他的怀念深刻呢。当时,这位不同凡响的男人的心灵一定经历过异乎寻常而又复杂的事。我倒愿意看见你在这方面加以发挥和分析,何况我认为这方面业已有了清晰的迹象,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夏特莱夫人的形象,他们在西莱的共同生活,他们之间热烈的爱情交替的各个阶段,所有这些都写得相当突出,有力度,而且有分寸。这点很好。至于你写的伦理小故事《伦理小故事》于一八四五年在巴黎初版,是一本散文和诗歌的合集。,我哥哥的孩子不会去读的,因为家人对她的养育方式糟透了,尽管已经六岁,她还不会念书。我的另一个侄女还太小,晚些时候我一定读给她听。不过,要阅读这本书的是我,我要使自己重新变得幼小和单纯。我一直盼望具有给儿童讲故事逗乐的才能,然而我丝毫没有这种才能,尽管我非常喜爱孩子…… 刘方译 译本序 曾几何时,手写的书信离我们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便捷即时的电子通信手段。在这个惜时如金的快时代,电子通信的内容越来越短,从以段和行而计的电邮到以字和词而计的短信微信,甚至简化为无字的表情符号。那些标准的、整齐的虚拟文字没有灵魂,没有温度,没有个性,只剩下冰冷坚硬的信息。可是在没有电脑和互联网的时代,书信是人们跨越空间、社交传情的最常用、最重要方式,收发信件就像我们今天收发快递一样习以为常。云中谁寄锦书来?家书抵万金,一行书信千行泪……见字如面,一纸书简承载了多少人的牵挂和期盼,为多少人送去慰藉。 而那些以笔为生、以写作为业的作家们的书信除了具有交际功能外,还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和审美意义,不仅为我们勾勒出一幅书写者鲜为公众所知的个人画像,而且让我们管窥到时代、民族等大历史广阔画卷的细部。法国作家尤善书信之道,伏尔泰、卢梭、夏多布里昂、乔治·桑、雨果、左拉等留下了搜之不尽、浩如烟海的书信。阿贝拉尔和爱洛伊丝、塞维尼夫人、乔治·桑和缪塞的往来书信更是成为文学史上的名篇。 尽管圣伯夫、朗松等传统传记批评方法在今天已显得不合时宜,其实书信、日记、自传等作家的自我书写是进入作家世界、开启作品之门的最便捷、最有效的钥匙,只是形式主义、文本主义、结构主义批评家们佯装对这把钥匙视而不见,弃而不用,却手持结构、解构等现代爆破工具煞费周折地破门而入。与以出版为目的、在回顾的滤镜下自带“美颜”功能的自传、回忆录相比,书信、日记这些即时的、私密的书写在写真方面深入至生活和历史的肌理,使后人透过岁月的烟尘窥探书写者心灵的脉动。 在法国作家之中,福楼拜留下的书信并不算多,但是写信的时间却很长,从只有九岁时的1830年直至1880年去世前两天,几乎贯穿了他的整个一生。福楼拜不把写信视为“正业”,甚至视为“负担”:“说到写信,我是写烦了。我真想在报纸上声明我再也不回任何信了:今天回了四封!昨天六封!前天也是六封!我的时间都被这种愚不可及的胡写乱写消耗了。”(1879年1月16日致外甥女卡罗琳),他在《庸见词典》中称“书信体:仅供女人使用的文体类别”,但是他从未搁置写信的笔。据专家考证和整理,在五十年中福氏与近300人有着书信往来,除了被其销毁和散佚的书信外,留下来的计有6944封,其中4505封是福氏写给他人,2439封是别人写给他的。除了少数写给杂志社的信之外,绝大部分是写给亲人、朋友、相知的秘不示人的私人信件。“七星文库”收录的福氏书信遗存计有五卷,而其整个一生中所写的小说、戏剧、习作、草稿、提纲、读书札记等所有其他各种形式的文字也是五卷。可见,书信几乎占据了福楼拜一生所有文字的半壁江山。他的作品集与书信集堪称相辅相成:如果说作品集是成品和半成品,那么书信集则是堆满原材料的制作车间。 福楼拜的书信虽然不乏涉及七月革命、普法战争等时代、国家、宗教的诸多宏大主题和事件在他心中激起的涟漪,是一份关于十九世纪的丰富宝贵的史料,但是主要记录的是庸常琐事、家庭变故、社交往来、世态人情,以及性情心事、读书心得、成长烦恼、情话私语,更是一幅时代的风俗画面和一部心灵日记。福楼拜没有写过自传,因为他拒绝书写自己:“我的原则,是不写自己。”(1857年3月18日致勒洛阿耶·德·尚特比小姐)。但是福楼拜提供了所有的自传素材。他的“传素”被他广泛播撒于他与亲友的书信中,以至于研究者可以根据他的书信复原出他每天的所作所为。与其他法国伟大作家相比,关于福楼拜的传记最少,因为福楼拜本人已经在书信里记录了自己的一生,他人为其作传仅仅是对这些素材加工而已。 写信对于福楼拜来说不仅仅是信息和心灵的交流,而且是一种生活方式。这位在克鲁瓦塞离群索居、专心闭门造车的隐士大部分时间与自己进行内心独白,但是他与世隔膜并不隔绝,书信是他与外界沟通的主要渠道,他也是以书信维系着他的“朋友圈”。在福楼拜的数千书信中,最有吸引力的当属他与一众文学友人“聊文学”(causer littérature)的文学书简。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当时的文坛轶事以及他与三代作家的交往:长辈级的米什莱、雨果、圣伯夫、乔治·桑、戈蒂耶等,同辈级的屠格涅夫、龚古尔、勒南、丹纳、波德莱尔,晚辈级的莫泊桑、都德、左拉、于斯曼等。 福楼拜有着矛盾的人格:内心极度敏感,外表极度冷漠。他生就一颗浪漫主义之心,却手握一支现实主义之笔。“我的人和我的志向中有某种的东西。我天生是抒情之人,却不写诗。我想满足所爱的人,却让他们哭。”(1853年10月25日致路易丝·科莱)他与一切似乎都有一种距离感和隔膜感:与社会、与世俗、与时代、与爱情、与故事,甚至与自己。只有在书信中,他才是一个自由的存在,他针砭时弊,臧否他人,倾诉衷肠,倾吐苦水,喜怒皆形于色。“我”无处不在,无所不谈,“我”的观点、情感、感觉尽情表露,似乎只有在与友人的鸿雁传书中,只有在实际的距离中他才能消弭心理的距离,敞开心扉。书信是他畅所欲言的密室,书信的半私密半开放的特点使他敞开心扉。所有在公开场合和作品中不便说出的话都被他倾吐在了书信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在文学鉴赏方面目光如炬、孤傲自负的福楼拜:他最为崇拜的作家是荷马、莎士比亚、塞万提斯、托尔斯泰等,他欣赏的同胞作家是蒙田、拉伯雷、龙沙、伏尔泰等;在同时代作家中,他最崇拜的是雨果:“在这个世纪,只有过一位伟大诗人,那就是雨果老爹……”(1852年9月25日致路易丝·科莱),他认为司汤达的《红与黑》“写得不好,而且人物性格和意向都令人费解”(1852年11月22日致路易丝·科莱),巴尔扎克在艺术上“属于第二流”(1877年1月18日致爱德蒙·德·龚古尔),拉马丁的语言散发女气,充满“陈词滥调”(1852年4月24日致路易丝·科莱),贝朗瑞是受到大众追捧的肤浅的作家(1846年9月27日致路易丝·科莱),缪塞是充满激情却虚荣市侩的诗人(1852年7月6日致路易丝·科莱)。 福楼拜书信既记录了写作过程中的构思、喜悦、气馁、艰辛、疑惑、犹豫等心境,也有对于他人的作品的意见和点评。书信既是他的读书汇报,也是他的“工作日志”。虽然他偶有下笔如有神的瞬间:“那时,某种由衷的、极富快感的东西从我身上突然喷发出来,有如灵魂出窍。我感到心荡神驰,完全陶醉在自己的思绪里,仿佛一股温热的馨香经过室内的通风窗扑面而来。”(1853年3月27日致路易丝·科莱),但是我们读到更多的是他的艰辛、蹒跚和力不从心。他时时感到下笔滞涩:“我不知道是否春天了,但是我的情绪坏到极点;我的神经像铜丝一样受到刺激,怒火中烧却不知缘何。也许是因我的小说而起。进展不顺,步履维艰。我比爬山还要累,有时真想放声大哭。写作需要超人的意志,我只是一个人。有时我觉得需要连续睡上六个月。我是以多么绝望的眼神遥望我想攀爬的那些山的顶峰啊!”(1852年4月3日致路易丝·科莱)在谈到创作《包法利夫人》时的写作状态时,他说:“自你见到我那天,我一下子写了整整二十五页(六个星期写二十五页)。这二十五页写得真艰苦呀。(……)有时,我的脑子空空的,什么词也想不起来;我潦潦草草写了满满几页,却发现我并没有写成一个句子,每到这时,我便躺到长沙发上,就这样一直在我内心厌倦的沼泽里像蠢人一般待着。”(1852年4月24日致路易丝·科莱)“《包法利夫人》像乌龟爬行一般缓慢;我不时为此绝望。从此刻到再写完六十页,即三到四个月的时间,我恐怕只好这样写下去了。一本书是怎样一部沉重而又特别复杂的建筑机器!”(1852年9月13日致路易丝·科莱)“《包法利夫人》进展不快:一个星期写了两页!!!如果可以这么说,有时真有理由气馁得死去活来!”(1853年3月27日致路易丝·科莱)关于《布瓦尔和佩库歇》:“我骨头里好像已没有骨髓,而我还像一匹拉破车的老马一样继续走着,筋疲力尽,但勇气百倍。”(1878年7月9日致伊万·屠格涅夫) 福楼拜在艺术追求上是一个如履沼泽的苦行僧,深一脚浅一脚地试图蹚出自己的艺术之路,又像一个手工艺人精心打磨手中的工艺品,修正一切瑕疵,将其精雕细琢成臻于完美的精品。他只管耕耘,不问收获:“出名不是我主要的事。这只能让最平庸的虚荣心得到满足。……我认为成功似乎是结果而不是目标。……一个人的艺术作品如果很优秀,很地道,它总会得到反响,总会有它的位置,六个月以后,六年以后——或在他身后。那又何妨!”(1852年6月26日致马克西姆·迪康)正是出于如此信念,《包法利夫人》打磨了整整五年,《圣安东尼的诱惑》被他搁置二十多年后才修改发表,他早年的习作更是被他封存。 如一句法国谚语所言,天才出于长久的耐心。此言是福楼拜写作的忠实写照。我们看不到巴尔扎克写作时那种灵感附体、灵魂出窍、心游象外、笔走龙蛇的癫狂,更多的是逆水行舟、爬坡过坎的艰辛和泣血。我们眼前仿佛浮现着深夜孤灯下来回踱步、反复揣摩推敲字句的苦吟者剪影。“我宁肯像狗一样死去,也不肯提前一秒钟写完还没有成熟的句子。”(1852年6月26日致马克西姆·迪康)当代作家让·端木松(Jean d’Ormesson)戏称福楼拜的写作是“百分之十的天才加百分之九十的汗水”。诚哉斯言! 福楼拜在其小说中以不动声色、远离故事的冷静的旁观者著称,仿佛戴着面具。这就是人们在评价其写作时所言的“无动于衷”(impassibilité)或“非个人化”(impersonnalité)特点。福楼拜本人在书信中屡次表达了这一原则:“我愿意在我这本书(指《包法利夫人》)里没有一次感情的冲动,也没有一点作者的思考。”(1852年2月8日致路易丝·科莱)“作者在作品中应该像上帝在宇宙中,到处存在,却无处可见。艺术是一种第二自然,这种自然的创造者应该与上帝:让人们在所有原子中、从各个方面都感到一种隐秘无穷的无动于衷。对于观众来说,这种效果应类似于惊愕。”(1852年12月9日致路易丝·科莱)“我对在纸上写下我心中的什么东西有一种难以克制的反感。——我甚至认为,小说家‘没有权利(在任何书刊上)表达自己的意见’。上帝难道说过自己的意见?这说明为什么我心里有许多东西让我感到窒息,我想吐出去,却咽下了。其实,有什么必要说出来!”(1866年12月5日致乔治·桑)福楼拜几乎达到一种“无我”之境。 福楼拜在作品中最大程度地拒绝现身和发声,他在现实中也谨言慎行,从不公开发表自己的文学见解。但是沉默并非意味着没有自己的观点,恰恰相反。福楼拜是现代主义写作的先声,他的一些文学观念被后世的作家视为圭臬。但是他没有系统的理论阐述,未留下任何文论著作,甚至连一篇阐述文学主张的文章都没有。雨果、巴尔扎克、左拉将作品前的序言、前言作为阐述文学观的“讲坛”,在必要时也发表檄文式的文学宣言昭告天下。福楼拜从不为其作品自撰序言,也厌恶在媒体上发表批评文章。某些曾经引发了二十世纪小说革命的文学理念,诸如“作者隐身”“不下结论”“视角受限”“无动于衷”等观点都是东鳞西爪地散见于他与诸多友人的书信往来中,是在与科莱、布耶、勒普瓦特万、杜冈、乔治·桑、屠格涅夫、莫泊桑等一群志同道合的文友们“聊文学”的通信过程中相互启发产生和表达的。“我急不可耐地想看到你的文学批评,因为你的批评出自一个实践家,这很重要。我的朋友圣伯夫和丹纳让我受不了的,是他们对艺术、对作品本身、对文体的构成,简而言之对构成美的东西的重视不够。”(1869年2月2日致伊万·屠格涅夫)他与志同道合、观点各异的通信者的书面对话何尝不是助力其创作的“助产术”。书信是福楼拜表达其文学思考的唯一话语方式。与公开发表的学院派论文或著作相比,这些私人书简更加生动鲜活、有声有色。这也是福楼拜书信中最有价值的部分,他在书信中表达的文学思想深刻影响了法国,乃至整个西方的现代主义文学。 周作人称福楼拜为“文艺女神的孤忠的祭司”,这个评价可谓恰如其分。“孤忠”二字传神地点出了福楼拜在艺术面前的状态和态度:“孤”即孤独,虽然福楼拜在生活中不乏朋友,也是巴黎沙龙里的常客,但是他与时代和社会不合拍,大部分时间里像隐士一样幽居于克鲁瓦塞,是形单影只的独行者,像在沙漠中修行的圣安东尼一样:“远离不幸的唯一之策就是自闭于艺术之中,将其他一切视若无物……”(1845年5月13日致阿尔弗雷·勒普瓦特万),他追求曲高和寡、至高至美的艺术境界,颇有“高处不胜寒”的孤寂;“忠”即忠实,艺术是令其心怀敬畏、不敢靠近的冷美人:“就我而言,我最终会走到不敢写一行字的地步,因为我一天比一天更体会到自己的渺小、微不足道、知识贫乏。缪斯是一位具有青铜般坚固童贞的处女,得胆大包天才可能……”(1847年9月17日致路易丝·科莱)他对艺术的钟情终生不渝。虽然他生活中放荡不羁,不乏情人,但是他心中真正忠实的女神只有艺术:“于艺术家来说,只有一条原则:一切为艺术作牺牲。”(1878年8月15日致莫泊桑) 对他来说,艺术就是宗教,艺术是逃避现实的平庸丑陋的避难所和精神寄托。他在冥冥中感到自己肩负着使命:“我在良心上感到我在履行我的职责,我在服从最高的天命,我在做好事,我有道理。”(1852年4月24日致路易丝·科莱)他为艺术而生,成为作家是他自小立下的不二的志向。除了写作之外,他身无长物:“我的机体是个系统,一切都不带主观成分,顺乎自然,就像白熊生活在冰上,骆驼行走在漠地。我是握笔而生的人。通过笔、由于笔、涉及笔而感受,因笔而感受更多。”(1852年1月31日致路易丝·科莱)这种使命感使他早早地选择了“躺平”的人生:“我既不贪恋财富,也不恋爱情、肉体,人们会惊讶于我如此规矩。我已经一去不复返地告别了实际生活。”(1845年5月13日致阿尔弗雷·勒普瓦特万)他看破红尘,远离名利,逃避婚姻,不相信爱情。 波德莱尔和福楼拜,这两位因作品的“伤风败俗”曾官司缠身的难兄难弟在对艺术的理解上有着惊人的一致,他们都视文学为语言的“炼金”,是用笔点铁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过程。如果说波德莱尔在生活的丑与恶中挖掘美,那么福楼拜则是在生活的鄙与俗中挖掘美。波德莱尔在《恶之花》的结尾处说:“因为我从每个东西中都提取精华,/你给我的是烂泥,我将之变作黄金。”福楼拜则说:“从前大家都以为只有甘蔗产糖,如今几乎从所有的东西里都能提取糖;诗也一样。我们可以从任何东西里挖掘诗意,因为任何东西里都存在诗,到处都有诗。”(1853年3月27日致路易丝·科莱) 福楼拜追求的美更多的是形式之美,体现为文体。在艺术中,“我压倒一切的爱好仍是形式,但必须是美丽的形式,此外,再没有别的。”(1846年8月6日或7日致路易丝·科莱)。“首要的困难,对我来说,依然是风格问题,形式问题,以及由观念产生的难下定义的美。而美,照柏拉图的说法,是真的华彩。”(1857年3月18日致勒洛阿耶·德·尚特比小姐)他甚至颠覆了传统观念中内容与形式、主题与风格的主从关系:“正因为如此,便不存在高尚的或低下的主题;正因为如此,几乎可以从纯艺术观点的角度确定这个公认的原则:没有任何低下或高尚的主题,因为风格只是艺术家个人独有的看待事物的方式。”(1852年1月16日致路易丝·科莱)风格不再是附属于内容的装饰或点缀,不是附着于“皮”之上的“毛”。风格就是本体,就是“皮”。“文体就是生命!是思想的血液!”(1853年9月7日致路易丝·科莱)最为著名的是他在谈到《情感教育》时所说的这段话:“我认为精彩的,我愿意写的,是一本不谈任何问题的书,一本无任何外在捆缚物的书,这书只靠文笔的内在力量支撑,犹如没有支撑物的地球悬在空中。这本书几乎没有主题,或者说,如果可能,至少它的主题几乎看不出来。最成功的作品是素材最少的作品;表达愈接近思想,文字愈胶合其上并隐没其间,作品愈精彩。我相信艺术的前途系于此道。”(1852年1月16日致路易丝·科莱) 由于福楼拜的小说过于耀眼,为数不多的小说作品已被从各个角度研究了个底朝天,而他书信的价值相对被遮蔽。他的书信其实也是一个有待探秘和开采的“富矿”,充满思想的密度,从中可以发现许多“矿脉”。 杨国政 2021年5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