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版社: 贵州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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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扣购买: 老舍自述
ISBN: 9787541224553
舒庆春(1899-1966年),字舍予,笔名老舍,满族正红旗人,本名舒庆春,生于北京,中国现代小说家、**作家,杰出的语言大师、人民艺术家,新中国**位获得“人民艺术家”称号的作家。著有长篇小说《骆驼祥子》等,话剧《茶馆》等。老舍的文学语言通俗简易,朴实无华,幽默诙谐,具有较强的北京韵味。
**节 “庆春” 我是腊月二十三日酉时,全北京的人,包括皇上和文武大臣,都在欢 送灶王爷上天的时刻降生的呀! 灶王爷上了天,我却落了地。 那是有名的戊戌年啊! 在我降生的时候,父亲正在皇城的什么角落值班。男不拜月,女不祭灶, 自古为然。姑母是寡妇,母亲与二姐也是妇女;我虽是男的,可还不堪重任。 我的母亲是因为生我,失血过多,而昏了过去的。幸而大姐及时地来 到。母亲晕过去半夜,才睁眼看见她的老儿子。大姐把我揣在怀里,一边 为母亲的昏迷不醒而落泪,一边又为小弟弟的诞生而高兴。二姐独自立在 外间屋,低声地哭起来。天很冷,若不是大姐把我揣起来,不管我的生命 力有多么强,恐怕也有不小的危险。 在生我的第二天,虽然母亲是那么疲倦虚弱,嘴唇还是白的,她可还 是不肯不操心。她知道:平常她对别人家的红白事向不缺礼,不管自己怎 么发愁为难。现在,她得了 “老”儿子,亲友怎能不来贺喜呢?大家来 到,拿什么招待呢?父亲还没下班儿,正月的钱粮还没发放。向姑母求援 吧,不好意思。跟二姐商议吧,一个小姑娘可有什么主意呢。看一眼身旁 的瘦弱的、几乎要了她的命的“老”儿子,她无可如何地落了泪。 第二天早上,二哥福海搀着大舅妈来到。 他知道母亲要说什么。“您放心,全交给我啦!明天洗三①,七姥姥八 姨的总得来十口八口儿的,这儿二妹妹管装烟倒茶,我当厨子,两杯水酒, 一碟炒蚕豆,然后是羊肉酸菜热汤儿面,有味儿没味儿,吃个热乎劲儿。 好不好?有爱玩小牌儿的,四吊钱一锅。您一丁点心都别操,全有我呢! 完了事,您听我一笔帐,决不叫您为难!” 他的确有些本领,使我的洗三办得既经济,又不**违背“老妈妈 论”的原则。 正十二点,晴美的阳光与尖溜溜的小风把白姥姥和她的满腹吉祥话儿, 送进我们的屋中。 白姥姥在炕上盘腿坐好,宽沿的大铜盆(二哥带来的)里倒上了槐枝 艾叶熬成的苦水,冒着热气。参加典礼的老太太们、媳妇们,都先“添 盆”,把一些铜钱放入盆中,并说着吉祥话儿。几个花生,几个红、白鸡 蛋,也随着“连生贵子”等祝词放入水中。这些钱与东西,在*后,都归 “姥姥”拿走。虽然没有去数,我可是知道落水的铜钱并不很多。正因如 此,我们才不能不感谢白姥姥的降格相从,亲自出马,同时也足证明白姥 姥惹的祸大概并不小。 边洗边说,白姥姥把说过不知多少遍的祝词又一句不减地说出来:“先 洗头,作王侯;后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洗洗蛋,作知县;洗洗沟,作 知州!”大家听了,*加佩服白姥姥一她明知盆内的铜钱不多,而仍把吉 祥话说得完**全,不偷工减料,实在不易多得!虽然我后来既没作知县, 也没作知州,我可也不能不感谢她把我的全身都洗得干干净净,可能比知 县、知州*干净一些。 ① 洗三,生育习俗。中国古代诞生礼中**重要的一个仪式。婴儿出生后第三日,要举行 沐浴仪式,汇集亲友为婴儿祝福,就叫“洗三”。 洗完,白姥姥又用姜片艾团灸了我的脑门和身上的各重要关节。因此, 我一直到年过花甲都没闹过关节炎。她还用一块新青布,沾了些清茶,用 力擦我的牙床。我就在这时节哭了起来;误投误撞,这一哭原是大吉之 兆!在老妈妈们的词典中,这叫作“响盆”。有无始终坚持不哭、放弃吉 利的孩子,我就不知道了。*后,白姥姥拾起一根大葱打了我三下,口中 念念有词:“一打聪明,二打伶俐!”这到后来也应验了,我有时候的确和 大葱一样聪明。 这棵葱应当由父亲扔到房上去。就在这紧要关头,我父亲回来了。屋 中的活跃是无法形容的!他一进来,大家便一齐向他道喜。他不知请了多 少安,说了多少声“道谢啦! ”,可是眼睛始终瞭着炕中间。我是经得起父 亲的鉴定的,浑身一尘不染,满是槐枝与艾叶的苦味与香气,头发虽然不 多不长,却也刚刚梳过。我的啼声也很雄壮。父亲很满意,于是把褡裢中 两吊多钱也给了白姥姥。 第二节 父亲 我一点不能自立:是活下去好呢?还是死了好呢?我还不如那么一只 小黄绒鸡。它从蛋壳里一钻出来便会在阳光下抖一抖小翅膀,而后在地上 与墙角,寻些可以咽下去的小颗粒。我什么也不会,我生我死须**听着 别人的;饿了,我只知道啼哭,*具体的办法不过是流泪!我只求一饱, 可是母亲没有奶给我吃。她的乳房软软的贴在胸前,乳头只是两个不体面 **章 童年习冻饿\\ 而抽抽着的黑葡萄,没有一点浆汁。怎样呢,我饿呀!母亲和小姐姐只 去用个小砂锅熬一点浆糊,加上些糕干面,填在我的小红嘴里。代乳粉 与鲜牛乳,在那不大文明的时代还都不时兴;就是容易找到,家中也没有 那么多的钱为我花。浆糊的力量只足以消极的使我一时不至断气,它不 能教我身上那一层红软的皮儿离开骨头。我连哭都哭不出壮烈的声儿来。 假如我能自主,我一定不愿意长久这么敷衍下去,虽然有点对不起母 亲,可是这样的苟且偷生怎能对得起生命呢? 自然母亲是不亏心的。她想尽了方法使我饱暖。至于我到底还是不饱 不暖,她比任何人,甚至于比我自己,都*关心着急,可是她想不出好的 方法来。她只能偎着我的瘦脸,含着泪向我说:“你不会投生到个好地方去 吗?”然后她用力的连连吻我,吻得我出不来气,母子的瘦脸上都显出一点 很难见到的血色。 “七坐八爬”。但是我到七个月不会坐,八个月也不会爬。我很老实, 仿佛是我活到七八月之间已经领略透了生命的滋味,已经晓得忍耐与敷衍。 除了小姐姐把我扯起来趔趄着的时候,我轻易也不笑一笑。我的青黄的小 脸上几乎是带出由隐忍而傲慢的神气,所以也难怪姑母总说我是个“姥姥 不疼,舅舅不爱的小东西”。 我猜想着,我那个时候一定不会很体面。虽然母亲总是说我小时候怎 么俊,怎么白净,可是我始终不敢深信。母亲眼中要是有了丑儿女,人类 即使不灭*,大概也得减少去好多好多吧。当我七八岁的时候,每逢大姐 丈来看我们,他必定要看看我的“小蚕”。看完了,他仿佛很放心了似的, 咬着舌儿说一他是个很漂亮的人,可惜就是有点咬舌儿一“哼,老二 行了;当初,也就是豌豆那么点儿!”我很不爱听这个,就是小一点吧,也 不至于与豌豆为伍啊!可是,恐怕这倒比母亲的夸赞*真实一些,我的瘦 弱丑陋是无可否认的。 一岁半,我把父亲“剋”死了。 父亲的模样,我说不上来,因为还没到我能记清楚他的模样的时候, 他就逝世了。这是后话,不用在此多说。我只能说,他是个“面黄无须” 的旗兵,因为在我八九岁时,我偶然发现了他出入皇城的那面腰牌,上面 烫着“面黄无须”四个大字。 义和团起义的那一年,我还不满两岁,当然无从记得当时的风狂火烈、 杀声震天的声势和光景。可是,自从我开始记事,直到老母病逝,我听过 多少多少次她的关于八国联军罪行的含泪追述。对于集合到北京来的各路 团民的形象,她述说的不多,因为她,正像当日的一般妇女那样,是不敢 轻易走出街门的。她可是深恨,因而也就牢牢记住洋兵的罪行一他们找 上门来行凶打抢。母亲的述说,深深印在我的心中,难以磨灭。在我的童 年时期,我几乎不需要听什么吞吃孩子的恶魔等等故事。母亲口中的洋兵 是比童话中巨口獠牙的恶魔*为凶暴的。况且,童话只是童话,母亲讲的 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是直接与我们一家人有关的事实。 我不记得父亲的音容,他是在哪一年与联军巷战时阵亡的。他是每月 关三两饷银的护军,任务是保卫皇城。联军攻入了地安门,父亲死在北长 街的一家粮店里。 那时候,母亲与姐姐既不敢出门,哥哥刚九岁,我又大部分时间睡在 炕上,我们实在无从得到父亲的消息一多少团民、士兵,与无辜的人民 就那么失了踪! 多亏舅父家的二哥前来报信。二哥也是旗兵,在皇城内当差。败下阵 来,他路过那家粮店,进去找点水喝。那正是热天。店中职工都已逃走, 只有我的父亲躺在那里,全身烧肿,已不能说话。他把一双因脚肿而脱下 来的布袜子交给了二哥,一语未发。父亲到什么时候才受尽苦痛而身亡, 没人晓得。 父亲的**是老式的抬*,随放随装**。几杆抬*列在一处,不少 的**就撒落在地上。洋兵的**把**打燃,而父亲身上又带有**, 于是 在那大混乱中,二哥自顾不暇,没法儿把半死的姑父背负回来,找车 没车,找人没人,连皇上和太后不是都跑了吗? 进了门,二哥放声大哭,把那双袜子交给了我的母亲。许多年后,二 哥每提起此事就难过,自谴。可是我们全家都没有责难过他一句。我们恨 八国联军! 母亲当时的苦痛与困难,不难想象。城里到处火光烛天,**齐响, 有钱的人纷纷逃难,穷苦的人民水断粮*。父亲是一家之主,他活着,我 们全家有点老米吃;他死去,我们须自谋生计。母亲要强,没有因为悲伤 而听天由命。她日夜操作,得些微薄的报酬,使儿女们免于死亡。在精神 状态上,我是个抑郁寡欢的孩子,因为我刚一懂得点事便知道了愁吃愁喝。 这点痛苦并不是什么突出的例子。那年月,有多少儿童被卖出去或因饥寒 而夭折了啊! 联军攻入北京,他们究竟杀了多少人,劫走多少财宝,没法统计。这 是一笔永远算不清的债!以言杀戮,确是鸡犬不留。北京家家户户的鸡都 被洋兵捉走。敢出声的狗,立被刺死一我家的大黄狗就死于刺刀之下。 偷鸡杀狗表现了占领者的勇敢与威风。以言劫夺,占领者的确“文明”。 他们不像绿林好汉那么粗野,劫获财宝,呼啸而去。不!他们都有高度的 盗窃技巧,他们耐心地,细致地挨家挨户去搜索,剔刮,像姑娘篦发那么 从容、细腻。 我们住的小胡同,连轿车也进不来,一向不见经传。那里的住户都 是赤贫的劳动人民,*贵重的东西不过是张大**结婚戒指(也许是白铜 的),或李二嫂的一根银头簪。可是,洋兵以老鼠般的聪明找到这条小胡 同,三五成群,**不知来几批。我们的门户须终日敞开,妇女们把剪子 藏在怀里,默默地坐在墙根,等待着文明强盗一刽子手兼明火、小偷。 他们来到,先去搜鸡,而后到屋中翻箱倒柜,从容不迫地、无孔不入地把 稍有价值的东西都拿走。**批若有所遗漏,自有第二批、第三批前来加 意精选。 我们的炕上有两只年深日久的破木箱。我正睡在箱子附近。文明强盗 又来了。我们的黄狗已被前一批强盗刺死,血还未干。他们把箱底儿朝上, 倒出所有的破东西。强盗走后,母亲进来,我还被箱子扣着。我一定是睡 得很熟,要不然,他们找不到好东西,而听到孩子的啼声,十之八九也会 给我一刺刀。一个中国人的性命,在那时节,算得了什么呢!况且,我又 是那么瘦小、不体面的一个孩子呢! 第三节 母亲 母亲的娘家是北平德胜门外,土城儿外边,通大钟寺的大路上的一个 小村里。村里一共有四五家人家,都姓马。大家都种点不十分肥美的地,但 是与我同辈的兄弟们,也有当兵的,作木匠的,作泥水匠的,和当巡警的。 他们虽然是农家,却养不起牛马,人手不够的时候,妇女便也须下地作活。 对于姥姥家,我只知道上述的一点。外公外婆是什么样子,我就不知 道了。因为他们早已去世。至于*远的族系与家史,就*不晓得了;穷人 只能顾眼前的衣食,没有功夫谈论什么过去的光荣;“家谱”这字眼,我 **章 童年习冻饿\\ 在幼年就根本没有听说过。 母亲生在农家,所以勤俭诚实,身体也好。这一点事实却极重要,因 为假若我没有这样的一位母亲,我之为我恐怕也就要大大地打个折扣了。 母亲出嫁大概是很早。我有三个哥哥,四个姐姐,但能长大成人的, 只有大姐,二姐,三姐,三哥与我。我是“老”儿子。生我的时候,母亲 已有四十一岁,大姐二姐已都出了阁①。 我不知道母亲年轻时是什么样子,但是,从我一记事儿起,直到她去 世,我总以为她在二三十岁的时节,必定和我大姐同样俊秀。是,她到了 五十岁左右还是那么干净体面,倒仿佛她一点苦也没受过似的。她的身量 不高,可是因为举止大方,并显不出矮小。她的脸虽黄黄的,但不论是发 着点光,还是暗淡一些,总是**恬静。有这个脸色,再配上小而端正的 鼻子,和很黑很亮、永不乱看的眼珠儿,谁都可以看出她有一股正气,不 会有一点坏心眼儿。乍一看,她仿佛没有什么力气,及至看到她一气就洗 出一大堆衣裳,就不难断定:尽管她时常发愁,可决不肯推卸责任。 母亲除了去参加婚丧大典,不大出门。她喜爱有条有理地在家里干活 儿。她能洗能作,还会给孩子剃头,给小媳妇们绞脸一用丝线轻轻地勒 去脸上的细毛儿,为是化装后,脸上显着特别光润。可是,赶巧了,父亲 正去值班,而衙门放银子,母亲就须亲自去领取。我家离衙门不很远,母 亲可还是显出紧张,好像要到海南岛去似的。领了银子(越来分两越小), 她就手儿在街上兑换了现钱。那时候,山西人开的烟铺,回教人开的蜡烛 店,和银号钱庄一样,也兑换银两。母亲是不喜欢算计一两文钱的人,但 是这点银子关系着家中的“ 一月大计”,所以她也既腼腆又坚决地多问几 家,希望多换几百钱。有时候,在她问了两家之后,恰好银盘儿落了,她 饶白跑了腿,还少换了几百钱。 ①出阁:民间对女子出嫁、成婚的一种称谓 拿着现钱回到家,她开始发愁。二姐赶紧给她倒上一碗茶一小沙壶 沏的茶叶末儿,老放在炉口旁边保暖,茶汁很浓,有时候也有点香味。二 姐可不敢说话,怕搅乱了母亲的思路。她轻轻地出去,到门外去数墙垛上 的鸡爪图案,详细地记住,以备作母亲制造预算的参考材料。母亲喝了茶, 脱了刚才上街穿的袍罩,盘腿坐在炕上。她抓些铜钱当算盘用,大点儿的 代表一吊,小点的代表一百。她先核计该还多少债,口中念念有词,手里 掂动着几个铜钱,而后摆在左方。左方摆好,一看右方(过日子的钱)太 少,就又轻轻地从左方撤下几个钱,心想:对油盐店多说几句好话,也许 可以少还几个。想着想着,她的手心上就出了汗,很快地又把撤下的钱补 还原位。不,她不喜欢低三下四地向债主求情;还!还清!剩多剩少,就 是一个不剩,也比叫掌柜的大徒弟高声申斥好的多。即使她和我的父亲商 议,他一负有保卫皇城重大责任的旗兵,也只会惨笑一下,低声地说: 先还债吧! 左方的钱码比右方的多着许多!母亲的鬓角也有了汗珠!她坐着发愣, 左右为难。看着炕上那一小堆儿钱,不知道怎么花用,才能对付过这一个 月去。 父亲死了。 兄不到十岁,三姐十二三岁,我才一岁半,全仗母亲独力抚养了。父 亲的寡姐跟我们一块儿住,她吸鸦片,她喜摸纸牌,她的脾气极坏。为我 们的衣食,母亲要给人家洗衣服,缝补或裁缝衣裳。在我的记忆中,她的 手终年是鲜红微肿的。白天,她洗衣服,洗一两大绿瓦盆。她作事永远丝 毫也不敷衍,就是屠户们送来的黑如铁的布袜,她也给洗得雪白。晚间, 她与三姐抱着一盏油灯,还要缝补衣服,一直到半夜。她终年没有休息, 可是在忙碌中她还把院子屋中收拾得清清爽爽。桌椅都是旧的,柜门的铜 活久已残缺不全。可是她的手老使破桌面上没有尘土,残破的铜活发着光。 **章 童年习冻饿\\ 院中,父亲遗留下的几盆石榴与夹竹桃,永远会得到应有的浇灌与爱护, 年年夏天开许多花。 哥哥似乎没有同我玩耍过。有时候,他去读书;有时候,他去学徒; 有时候,他也去卖花生或樱桃之类的小东西。母亲含着泪把他送走,不到 两天,又含着泪接他回来。我不明白这都是什么事,而只觉得与他很生疏。 与母亲相依如命的是我与三姐。因此,他们作事,我老在后面跟着。他们 浇花,我也张罗着取水;他们扫地,我就撮土……从这里,我学得了爱花, 爱清洁,守秩序。这些习惯至今还被我保存着。 有客人来,无论手中怎么窘,母亲也要设法弄一点东西去款待。舅父 与表哥们往往是自己掏钱买酒肉食,这使她脸上羞得飞红,可是殷勤的给 他们温酒作面,又给她一些喜悦。遇上亲友家中有喜丧事,母亲必把大褂 洗得干干净净,亲自去贺吊一份礼也许只是两吊小钱。到如今为止我的 好客的习性,还未全改,尽管生活是这么清苦,因为自幼儿看惯了的事情 是不易改掉的。 姑母常闹脾气。她单在鸡蛋里找骨头。她是我家中的阎王。直到我入 了中学,她才死去,我可是没有看见母亲反抗过。“没受过婆婆的气,还不 受大姑子的吗?命当如此!”母亲在非解释一下不足以平服别人的时候,才 这样说。是的,命当如此。母亲活到老,穷到老,辛苦到老,全是命当如 此。她*会吃亏。给亲友邻居帮忙,她总跑在前面:她会给婴儿洗三一 穷朋友们可以因此少花一笔“请姥姥”钱一她会刮痧,她会给孩子们剃 头,她会给少妇们绞脸……凡是她能作的,都有求必应。但是吵嘴打架, 永远没有她。她宁吃亏,不逗气。当姑母死去的时候,母亲似乎把一世的 委屈都哭了出来,一直哭到坟地。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位侄子,声称有承继 权,母亲便一声不响,教他搬走那些破桌子烂板凳,而且把姑母养的一只 肥母鸡也送给他。 可是,母亲并不软弱。父亲死在庚子闹“拳”的那一年。联军入城, 挨家搜索财物鸡鸭,我们被搜两次。母亲拉着哥哥与三姐坐在墙根,等 着“鬼子”进门,街门是开着的。皇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来了,满城 是血光火焰,可是母亲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饥荒中,保护着儿女。北平 有多少变乱啊,有时候兵变了,街市整条的烧起,火团落在我们院中。有 时候内战了,城门紧闭,铺店关门,昼夜响着**。这惊恐,这紧张,再 加上一家饮食的筹划,儿女安全的顾虑,岂是一个软弱的老寡妇所能受得 起的?可是,在这种时候,母亲的心横起来,她不慌不哭,要从无办法中 想出办法来。她的泪会往心中落!这点软而硬的性格,也传给了我。我对 一切人与事,都取和平的态度,把吃亏看作当然的。但是,在作人上,我 有一定的宗旨与基本的法则,什么事都可将就,而不能超过自己画好的界 限。我怕见生人,怕办杂事,怕出头露面;但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时候, 我便不敢不去,正像我的母亲。从私塾到小学,到中学,我经历过起码有 二十位教师吧,其中有给我很大影响的,也有毫无影响的,但是我的真正 教师,把性格传给我的,是我的母亲。母亲并不识字,她给我的是生命的 教育。 从那以后,我们一家人怎么活了过来,连我们自己也难以说清楚,只 说一件事吧:每逢伏天夜里下暴雨的时节,我们就都要坐到天明,以免屋 顶忽然塌了下来,同归于尽。 是的,我们都每日只进两餐,每餐只有一样菜一冬天主要的是白菜、 萝卜;夏天是茄子、扁豆。饺子和打卤面是节日的饭食。在老京剧里,丑 角往往以打卤面逗笑,足证并常吃。至于贫苦的人家,像我家,夏天佐 饭的“菜”,往往是盐拌小葱,冬天是腌白菜帮子,放点辣椒油。 家里很穷,所以母亲在一入冬季就必积极劳动,给人家浆洗大堆大堆 的衣服,或代人赶作新大衫等,以便挣到一些钱,作过年之用。 姐姐和我也不能闲着。她帮助母亲洗、作;我在一旁打下手儿一递 烙铁、添火,送热水与凉水等等。我也兼管喂狗、扫地,和给灶王爷上香。 我必须这么作,以便母亲和姐姐多赶出点活计来,增加收入,好在除夕与 元旦吃得上包饺子! 快到年底,活计都交出去,我们就忙着筹备过年。我们的收入有限, 当然不能过个肥年。可是,我们也有非办不可的事:灶王龛上总得贴上新 对联,屋子总得大扫除一次,破桌子上已经不齐全的铜活总得擦亮,猪肉 与白菜什么的也总得多少买一些。由大户人家看来,我们这点筹办工作的 确简单的可怜。我们自己却**兴奋。 我们当然兴奋。首先是我们过年的那一点费用是用我们自己的劳动换 来的,来得硬正。每逢我向母亲报告:当铺刘家宰了两口大猪,或放债的 孙家请来三堂供佛的、像些小塔似的头号“蜜供”,母亲总会说:咱们的 饺子里菜多肉少,可是*好吃!刘家和孙家的饺子必是油多肉满,**可 口,但是我们的饺子会使我们的胃里和心里一齐舒服。 劳动使我们穷人骨头硬,有自信心。她使儿女们相信:只要手脚不闲 着,便不会走到*路,而且会走得噔噔的响。 虽然母亲也迷信,天天给灶王上三炷香,可是赶到实在没钱请香的时 节,她会告诉灶王:对不起,**饿一顿,明天我挣来钱再补上吧!是的, 她自信能够挣来钱,使神仙不至于长期挨饿。我看哪,神佛似乎倒应当向 她致谢、致敬! 长大了些,记得有一年除夕,大概是光绪三十年前的一二年,母亲在 院中接神,雪已下了一尺多厚。高香烧起,雪片由漆黑的空中落下,落到 火光的圈里,**的白,紧接着飞到火苗的附近,舞出些金光,即行消灭; 先下来的灭了,上面又紧跟着下来许多,像一把“太平花”倒放。我还记 着这个。我也的确感觉到,那年的神仙一定是真由天上回到世间。 阅读本书前先思考三大问题: 1.老舍为什么能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 2.老舍的一生有哪些传奇? 3.为什么老舍被评为“人民艺术家”? ●本书由编者根据老舍先生的文章遴选而成。 ●在本书编写过程中,力求所选择的文章能反映老舍的生平和人生经历。 ●本书能帮你了解真实的老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