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版社: 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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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 9787569915167
汪曾祺(1920-1997),江苏高邮人,沈从文的高徒,中国现当代著名作家、戏剧家、小说家,京派文学小说的代表人物及传人,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 汪曾祺早年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1939年考入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师从沈从文先生。曾任中国作家协会理事、顾问,北京剧作家协会理事。他在短篇小说和散文创作领域成就颇高,充溢着浓郁的中国味道和灵性美质,语言平和质朴、清新隽永、娓娓而来、如话家常。著有短篇小说集《邂逅集》《羊舍一夕》《晚饭花集》,散文集《蒲桥集》《故乡的食物》《逝水》,京剧剧本《范进中举》《沙家浜》(主要编者之一),文学评论集《晚翠文谈》等。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介绍到国外。
鉴赏家 全县第一个大画家是季匋民,第一个鉴赏家是叶 三。 叶三是个卖果子的。他这个卖果子的和别的卖果 子的不一样。不是开铺子的,不是摆摊的,也不是挑 着担子走街串巷的。他专给大宅门送果子。也就是给 二三十家送。这些人家他走得很熟,看门的和狗都认 识他。到了一定的日子,他就来了。里面听到他敲门 的声音,就知道:是叶三。挎着一个金丝篾篮,篮子 上插一把小秤,他走进堂屋,扬声称呼主人。主人有 时走出来跟他见见面,有时就隔着房门说话。“给您 称——?”——“五斤。”什么果子,是看也不用看 的,因为到了什么节令送什么果子都是一定的。叶三 卖果子从不说价。买果子的人家也总不会亏待他。有 的人家当时就给钱,大多数是到节下(端午、中秋、 新年)再说。叶三把果子称好,放在八仙桌上,道一 声“得罪”,就走了。他的果子不用挑,个个都是好 的。他的果子的好处,第一是得四时之先。市上还没 有见这种果子,他的篮子里已经有了。第二是都很大 ,都均匀,很香,很甜,很好看。他的果子全都从他 手里过过,有疤的、有虫眼的、挤筐、破皮、变色、 过小的全都剔下来,贱价卖给别的果贩。他的果子都 是原装,有些是直接到产地采办来的,都是“树熟” ,——不是在米糠里闷熟了的。他经常出外,出去买 果子比他卖果子的时间要多得多。他也很喜欢到处跑 。四乡八镇,哪个园子里,什么人家,有一棵什么出 名的好果树,他都知道,而且和园主打了多年交道, 熟得像是亲家一样了。——别的卖果子的下不了这样 的功夫,也不知道这些路道。到处走,能看很多好景 致,知道各地乡风,可资谈助,对身体也好。他很少 得病,就是因为路走得多。 立春前后,卖青萝卜。“棒打萝卜”,摔在地下 就裂开了。杏子、桃子下来时卖鸡蛋大的香白杏,白 得像一团雪,只嘴儿以下有一根红线的“一线红”蜜 桃。再下来是樱桃,红的像珊瑚,白的像玛瑙。端午 前后,批杷。夏天卖瓜。七八月卖河鲜:鲜菱、鸡头 、莲蓬、花下藕。卖马牙枣、卖葡萄。重阳近了,卖 梨:河间府的鸭梨、莱阳的半斤酥,还有一种叫做“ 黄金坠子”的香气扑人个儿不大的甜梨。菊花开过了 ,卖金橘,卖蒂部起脐子的福州蜜橘。入冬以后,卖 栗子、卖山药(粗如小儿臂)、卖百合(大如拳)、 卖碧绿生鲜的檀香橄榄。 他还卖佛手、香橼。人家买去,配架装盘,书斋 清供,闻香观赏。 不少深居简出的人,是看到叶三送来的果子,才 想起现在是什么节令了的。 叶三卖了三十多年果子,他的两个儿子都成人了 。他们都是学布店的,都出了师了。老二是三柜,老 大已经升为二柜了。谁都认为老大将来是会升为头柜 ,并且会当管事的。他天生是一块好材料。他是店里 头一把算盘,年终结总时总得由他坐在账房里哔哔剥 剥打好几天。接待厂家的客人,研究进货(进货是个 大学问,是一年的大计,下年多进哪路货,少进哪路 货,哪些必须常备,哪些可以试销,关系全年的盈亏 ),都少不了他。老二也很能干。量布、撕布(撕布 不用剪子开口,两手的两个指头夹着,借一点巧劲, 嗤——的一声,布就撕到头了),干净利落。店伙的 动作快慢,也是一个布店的招牌。顾客总愿意从手脚 麻利的店伙手里买布。这是天分,也靠练习。有人就 一辈子都是迟钝笨拙,改不过来。不管干哪一行,都 是人比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弟兄俩都长得很神气 ,眉清目秀,不高不矮。布店的店伙穿得都很好。什 么料子时新,他们就穿什么料子。他们的衣料当然是 价廉物美的。他们买衣料是按进货价算的,不加利润 ;若是零头,还有折扣。这是布店的规矩,也是老板 乐为之的,因为店伙穿得时髦,也是给店里装门面的 事。有的顾客来买布,常常指着店伙的长衫或翻在外 面的短衫的袖子:“照你这样的,给我来一件。” 弟兄俩都已经成了家,老大已经有一个孩子,— —叶三抱孙子了。 这年是叶三五十岁整生日,一家子商量怎么给老 爷子做寿。老大老二都提出爹不要走宅门卖果子了, 他们养得起他。 叶三有点生气了: “嫌我给你们丢人?两位大布店的‘先生’,有 一个卖果子的老爹,不好看?” 儿子连忙解释: “不是的。你老人家岁数大了,老在外面跑,风 里雨里,水路旱路,做儿子的心里不安。” “我跑惯了。我给这些人家送惯了果子。就为了 季四太爷一个人,我也得卖果子。” 季四太爷即季匋民。他大排行是老四,城里人都 称之为四太爷。 “你们也不用给我做什么寿。你们要是有孝心, 把四太爷送我的画拿出去裱了,再给我打一口寿材。 ”这里有这样一种风俗,早早就把寿材准备下了,为 的讨个吉利:添福添寿。于是就都依了他。 叶三还是卖果子。 他真是为了季匋民一个人卖果子的。他给别人家 送果子是为了挣钱,他给季匋民送果子是为了爱他的 画。 季匋民有一个脾气,一边画画,一边喝酒。喝酒 不就菜,就水果。画两笔,凑着壶嘴喝一大口酒,左 手拈一片水果,右手执笔接着画。画一张画要喝二斤 花雕,吃斤半水果。 叶三搜罗到最好的水果,总是首先给季匋民送去 。 季匋民每天一起来就走进他的小书房——画室。 叶三不须通报,由一个小六角门进去,走过一条碎石 铺成的冰花曲径,隔窗看见季匋民,就提着、捧着他 的鲜果走进去。 “四太爷,枇杷,白沙的!” “四太爷,东墩的西瓜,三白!——这种三白瓜 有点梨花香味,别处没有!” 他给季匋民送果子,一来就是半天。他给季匋民 磨墨、漂朱膘、研石青石绿、抻纸。季匋民画的时候 ,他站在旁边很入神地看,专心致意,连大气都不出 。有时看到精彩处,就情不自禁的深深吸一口气,甚 至小声地惊呼起来。凡是叶三吸气、惊呼的地方,也 正是季匋民的得意之笔。季匋民从不当众作画,他画 画有时是把书房门锁起来的。对叶三可例外,他很愿 意有这样一个人在旁边看着,他认为叶三真懂,叶三 的赞赏是出于肺腑,不是假充内行,也不是谀媚。 季匋民最讨厌听人谈画。他很少到亲戚家应酬。 实在不得不去的,他也是到一到,喝半盏茶就道别。 因为席间必有一些假名士高谈阔论,因为季匋民是大 画家,这些名士就特别爱在他面前评书论画,借以卖 弄自己高雅博学。这种议论全都是道听途说,似通不 通。季匋民听了,实在难受。他还知道,他如果随声 答音,应付几句,某一名士就会在别在应酬场所重贩 他的高论,且说:“兄弟此言,季匋民亦深为首肯。 ” 但是他对叶三另眼相看。 季匋民最佩服李复堂。他认为扬州八怪里复堂功 力最深,大幅小品都好,有笔有墨,也奔放,也严谨 ,也浑厚,也秀润,而且不装模作样,没有江湖气。 有一天叶三给他送来四开李复堂的册页,使季匋民大 吃一惊:这四开册页是真的!季匋民问他是多少钱买 的,叶三说没花钱。他到三垛贩果子,看见一家的柜 橱的玻璃里镶了四幅画,——他在四太爷这里看过不 少李复堂的画,能辨认,他用四张“苏州片”②跟那 家换了。“苏州片”花花绿绿的,又是簇新的,那家 还很高兴。 叶三只是从心里喜欢画,他从不瞎评论。季匋民 画完了画,钉在壁上,自己负手远看,有时会问叶三 : “好不好?” “好!” “好在哪里?” 叶三大都能一句话说出好在何处。 季匋民画了一幅紫藤,问叶三。 叶三说:“紫藤里有风。” “唔!你怎么知道?” “花是乱的。” “对极了!” 季匋民提笔题了两句词: “深院悄无人,风拂紫藤花乱。” 季匋民画了一张小品,老鼠上灯台。叶三说:“ 这是一只小老鼠。” “何以见得。” “老鼠把尾巴卷在灯台柱上。它很顽皮。” “对!” 季匋民最爱画荷花。他画的都是墨荷。他佩服李 复堂,但是画风和复堂不似。李画多凝重,季匋民飘 逸。李画多用中锋,季匋民微用侧笔,——他写字写 的是章草。李复堂有时水墨淋漓,粗头乱服,意在笔 先;季匋民没有那样的恣悍,他的画是大写意,但总 是笔意俱到,收拾得很干净,而且笔致疏朗,善于利 用空白。他的墨荷参用了张大千,但更为舒展。他画 的荷叶不勾筋,荷梗不点刺,且喜作长幅,荷梗甚长 ,一笔到底。 有一天,叶三送了一大把莲蓬来,季匋民一高兴 ,画了一幅墨荷,好些莲蓬。画完了,问叶三:“如 何?” 叶三说:“四太爷,你这画不对。” “不对?” “‘红花莲子白花藕’。你画的是白荷花,莲蓬 却这样大,莲子饱,墨色也深,这是红荷花的莲子。 ” “是吗?我头一回听见!” 季匋民于是展开一张八尺生宣,画了一张红莲花 ,题了一首诗: “红花莲子白花藕, 果贩叶三是我师。 惭愧画家少见识, 为君破例著胭脂。” 季匋民送了叶三很多画。——有时季匋民画了一 张画,不满意,团掉了。叶三捡起来,过些日子送给 季匋民看看,季匋民觉得也还不错,就略改改,加了 题,又送给了叶三。季匋民送给叶三的画都是题了上 款的。叶三也有个学名。他五行缺水,起名润生。季 匋民给他起了个字,叫泽之。送给叶三的画上,常题 “泽之三兄雅正”。有时迳题“画与叶三”。季匋民 还向他解释:以排行称呼,是古人风气,不是看不起 他。 有时季匋民给叶三画了画,说:“这张不题上款 吧,你可以拿去卖钱,——有上款不好卖。” 叶三说:“题不题上款都行。不过您的画我不卖 。” “不卖?” “一张也不卖?” 他把季匋民送他的画都放在他的棺材里。 十多年过去了。 季匋民死了。叶三已经不卖果子,但是他四季八 节,还四处寻觅鲜果,到季匋民坟上供一供。 季匋民死后,他的画价大增。日本有人专门收藏 他的画。大家知道叶三手里有很多季匋民的画,都是 精品。很多人想买叶三的藏画。叶三说: “不卖。” 有一天有一个外地人来拜望叶三,叶三看了他的 名片,这人的姓很奇怪,姓“辻”,叫“辻听涛”。 一问,是日本人。辻听涛说他是专程来看他收藏的季 匋民的画的。 因为是远道来的,叶三只得把画拿出来。辻听涛 非常虔诚,要了清水洗了手,焚了一炷香,还先对画 轴拜了三拜,然后才展开。他一边看,一边不停地赞 叹: “喔!喔!真好!真是神品!” 辻听涛要买这些画,要多少钱都行。 叶三说: “不卖。” 辻听涛只好怅然而去。 叶三死了。他的儿子遵照父亲的遗嘱,把季匋民 的画和父亲一起装在棺材里,埋了。 一九八二年二月二十八日 P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