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鲁迅诗文精选集)
作者简介
鲁迅原名周樟寿,字豫才,后改名周树人,浙江绍兴人。1902年留学*本学医,后弃医从文。1918年,以“鲁迅”为笔名发表中国现代文学****篇白话小说《狂人*记》,被誉为“中国现代文学之父”。代表作有《呐喊》《彷徨》《朝花夕拾》《华盖集》《南腔北调集》等。在翻译外国文学和整理中国古籍方面也成就卓著。
内容简介
死 当印造凯绥·珂勒惠支(KaetheKollwitz)所 作版画的选集时,曾请史沫德黎(A.**edley)女士 做一篇序。自以为这请得**合适,因为她们俩原极 熟识的。不久做来了,又逼着茅盾先生译出,现已登 在选集上。其中有这样的文字: “许多年来,凯绥·珂勒惠支——她从没有一次 利用过赠授给她的头衔——作了大量的画稿,速写, 铅笔作的和钢笔作的速写,木刻,铜刻。把这些来研 究,就表示着有二大主题支配着,她早年的主题是反 抗,而晚年的是母爱,母性的保障,救济,以及死。 而笼照于她所有的作品之上的,是*难的,悲剧的, 以及保护被压迫者深切热情的意识。 “有一次我问她:‘从前你用反抗的主题,但是 现在你好像很有点抛不开死这观念。这是为什么呢? ’用了深有所苦的语调,她回答道,‘也许因为我是 ****老了!’……” 我那时看到这里,就想了一想。算起来:她用“ 死”来做画材的时候,是一九一○年顷,这时她不过 四十三四岁。我今年的这“想了一想”,当然和年纪 有关,但回忆十余年前,对于死却还没有感到这么深 切。大约我们的生死久已被人们随意处置,认为无足 重轻,所以自己也看得随随便便,不像欧洲人那样的 认真了。有些外国人说,中国人*怕死。这其实是不 确的,——但自然,每不免模模胡胡的死掉则有之。 大家所相信的死后的状态,*助成了对于死的随 便。谁都知道,我们中国人是相信有鬼(近时或谓之 “灵魂”)的,既有鬼,则死掉之后,虽然已不是人 ,却还不失为鬼,总还不算是一无所有。不过设想中 的做鬼的久暂,却因其人的生前的贫富而不同。穷人 们是大抵以为死后就去轮回的,根源出于佛教。佛教 所说的轮回,当然手续繁重,并不这么简单,但穷人 往往无学,所以不明白。这就是使死罪犯人绑赴法场 时,大叫“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面无惧色的原 因。况且相传鬼的衣服,是和临终时一样的,穷人无 好衣裳,做了鬼也决不怎么体面,实在远不如立刻投 胎,化为赤条条的婴儿的上算。我们曾见谁家生了小 孩,胎里就穿着叫化子或是游泳家的衣服的么?从来 没有。这就好,从新来过。也许有人要问,既然相信 轮回,那就说不定来生会堕入*穷苦的景况,或者简 直是畜生道,*加可怕了。但我看他们是并不这样想 的,他们确信自己并未造出该入畜生道的罪孽,他们 从来没有能堕畜生道的地位、权势和金钱。 然而有着地位、权势和金钱的人,却又并不觉得 该堕畜生道;他们倒一面化为居士,准备成佛,一面 自然也主张读经复古,兼做圣贤。他们像活着时候的 超出人理一样,自以为死后也超出了轮回的。至于小 有金钱的人,则虽然也不觉得该*轮回,但此外也别 无雄才大略,只豫备安心做鬼。所以年纪一到五十上 下,就给自己寻葬地,合寿材,又烧纸锭,先在冥中 存储,生下子孙,每年可吃羹饭。这实在比做人还享 福。假使我现在已经是鬼,在阳间又有好子孙,那么 ,又何必零星卖稿,或向北新书局去算账呢,只要很 闲适的躺在楠木或阴沉木的棺材里,逢年逢节,就自 有一桌盛馔和一堆国币摆在眼前了,岂不快哉! 就大体而言,除极富贵者和冥律无关外,大抵穷 人利于立即投胎,小康者利于长久做鬼。小康者的甘 心做鬼,是因为鬼的生活(这两字大有语病,但我想 不出适当的名词来),就是他还未过厌的人的生活的 连续。阴间当然也有主宰者,而且极其严厉,公平, 但对于他独独颇肯通融,也会收点礼物,恰如人间的 好官一样。 有一批人是随随便便,就是临终也恐怕不大想到 的,我向来正是这随便*里的一个。三十年前学医的 时候,曾经研究过灵魂的有无,结果是不知道;又研 究过死亡是否苦痛,结果是不一律,后来也不再深究 ,忘记了。近十年中,有时也为了朋友的死,写点文 章,不过好像并不想到自己。这两年来病特别多,一 病也比较的长久,这才往往记起了年龄,自然,一面 也为了有些作者们笔下的好意的或是恶意的不断的提 示。 从去年起,每当病后休养,躺在藤躺椅上,每不 免想到体力恢复后应该动手的事情:做什么文章,翻 译或印行什么书籍。想定之后,就结束道:就是这样 罢——但要赶快做。这“要赶快做”的想头,是为先 前所没有的,就因为在不知不觉中,记得了自己的年 龄。却从来没有直接的想到“死”。 直到今年的大病,这才分明的引起关于死的豫想 来。原先是仍如每次的生病一样,一任着*本的S医 师的诊治的。他虽不是肺病专家,然而年纪大,经验 多,从习医的时期说,是我的前辈,又极熟识,肯说 话。自然,医师对于病人,纵使怎样熟识,说话是还 是有限度的,但是他至少已经给了我两三回警告,不 过我仍然不以为意,也没有转告别人。大约实在是* 子太久,病象太险了的缘故罢,几个朋友暗自协商定 局,请了美国的D医师来诊察了。他是在上海的** 的欧洲的肺病专家,经过打诊,听诊之后,虽然誉我 为*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国人,然而也宣告了我的 就要灭亡;并且说,倘是欧洲人,则在五年前已经死 掉。这判决使善感的朋友们下泪。我也没有请他开方 ,因为我想,他的医学从欧洲学来,一定没有学过给 死了五年的病人开方的法子。然而D医师的诊断却实 在是极准确的,后来我照了一张用X光透视的胸像, 所见的景象,竟大抵和他的诊断相同。 我并不怎么介意于他的宣告,但也*了些影响, *夜躺着,无力谈话,无力看书。连报纸也拿不动, 又未曾炼到“心如古井”,就只好想,而从此竟有时 要想到“死”了。不过所想的也并非“二十年后又是 一条好汉”,或者怎样久住在楠木棺材里之类,而是 临终之前的琐事。在这时候,我才确信,我是到底相 信人死无鬼的。我只想到过写遗嘱,以为我倘曾贵为 宫保,富有千万,儿子和女婿及其他一定早已逼我写 好遗嘱了,现在却谁也不提起。但是,我也留下一张 罢。当时好像很想定了一些,都是写给亲属的,其中 有的是: 一、不得因为丧事,收*任何人的一文钱。—— 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二、赶快收敛,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 四、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 胡涂虫。 五、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 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六、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 七、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 人,万勿和他接近。 此外自然还有,现在忘记了。只还记得在发热时 ,又曾想到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 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 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 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但这仪式并未举行,遗嘱也没有写,不过默默的 躺着,有时还发生*切迫的思想:原来这样就算是在 死下去,倒也并不苦痛;但是,临终的一刹那,也许 并不这样的罢;然而,一世只有一次,无论怎样,总 是*得了的……。后来,却有了转机,好起来了。到 现在,我想,这些大约并不是真的要死之前的情形, 真的要死,是连这些想头也未必有的,但究竟如何, 我也不知道。 P167-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