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历史评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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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南洋与离散中国 许知远、方曌 一 “梁启超来过这里吗?”我问他。 “梁先生是保皇党,是中华总会接待他,孙先生 倒是每次都来的。” 他身材不高,健壮有力,光头锃亮,穿一件白衬 衫,纽扣松开的胸前,隐隐见到刺青——两条穿过腰 间的青龙,那是一位墨西哥人的杰作。五十二岁的周 国祥是洪门致公堂的“龙头大哥”。 旧金山的唐人街,仍有某种魔幻色彩。到处是那 些僵化的中国符号——金龙、红灯笼、木雕,橱窗里 烧腊随处可见,还有数不尽的“堂”与“同乡会”, 仿佛一部分旧中国就这样冰封在此。你总看到“天下 为公”的匾额,旁边也总有人在散发“法轮功”的传 单。在唐人街的边缘更有“城市之光”书店,杰克· 凯鲁亚克常在此厮混。这真是奇妙的相遇,“垮掉的 一代”那些作家该怎样看待唐人街? “洪门致公堂”的招牌掩藏在唐人街逼仄的街道 中,淹没在各式“堂”与餐馆的招牌中,倘若不是本 地朋友带路,定然难觅踪迹。在吕宋街一幢四层小楼 上,它的总部设在最高一层,踏上一条狭窄、陡峭的 木楼梯,路过麻将馆,就看到了竖排的红底黑字的“ 五洲洪门致公总堂”的字样。周国祥就在门口迎接我 们。 乍进这总部,仿佛进了一个戏台,你看到五颜六 色的旗帜,舞狮子头、八仙椅还有少林五祖的彩色画 像,仔细端详墙壁上的题字、照片与画像,则是另一 个更激越的世界——你看到“建立民主”的横幅,并 列在一起的陈天华、邹容、徐锡麟的画像,还有黄兴 、陈炯明、吴佩孚等一系列民国要人的照片,最重要 的是孙中山,刊登他在美国海关被扣留的新闻的《旧 金山纪事报》、“二次革命”时发来的一封封催款电 报,被镶嵌在镜框里,悬挂在墙上。 “没有我们洪门,中国近代史就不完整。”他的 普通话讲起来吃力,大致可以听懂,口气既自得又不 满,愤愤不平于这辉煌的历史被新时代遗忘。 是啊,在周国祥的叙述里,黄花岗的七十二烈士 ,六十八位是洪门兄弟,孙中山不仅是中华民国之父 ,更是洪门中的“红棍”——这个庞大组织中专司武 力的头领。 “革命成功前,孙先生来这里,只有我们接待他 ,别人都把他当成瘟神,要躲开的。”他说。历史突 然变得具体起来。我们总觉得出生于广东、在夏威夷 长大的孙中山,在海外华人中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 却常忘记,他只不过是那个时代的流亡者,一个难以 理解的异端。相较而言,另一位政治改良者梁启超可 能更容易被接受。中国国内的政治争端,也令海外华 人社区的立场泾渭分明。 二 没人说得清“洪门”的确切缘起,它又与“三合 会”、“天地会”、“青帮”的名称混淆在一起,在 模糊的历史记载与绘声绘色的民间传说的相互作用下 ,它不可考却也更富神秘的吸引力。 它与火烧南少林,也可能与郑成功相关,总之, 它是民间为对抗新到来的统治者而建,随着清王朝统 治的稳定,散入南方的民间社会,成为传统中国错综 复杂的民间组织的一员。它的仪式与组织形态仍有力 地保存下来。当周国祥在2006年接掌“五洲洪门致公 总堂”时,他要接过龙头棍、信印,上香,拜土地、 少林五祖列宗,还有与众人一起高唱:“双手把住一 条龙,洪家分明八字通,无论此杖何处用,反清复明 第一功。” “洪门”的起源难考,旧金山的“洪门致公总堂 ”却清晰地源起于1848年。这一年,正是美国西岸发 现金矿的新闻传遍世界之时,它也同样激动着广东福 建的沿海居民,一场寻找“金山”的浪潮开始了。 “洪门”就像是烧味饭、舞狮、关帝庙、宗族祠 堂,进入了旧金山不断扩张的华人社区。但接下来的 一个世纪,却正好是中国传统政治与社会秩序崩溃之 时,沉寂依旧的“洪门”突然焕发了生机,尤其是在 旧金山的这些海外分支。与中国历次的朝代更替不同 ,现代中国深深受制于一个日益全球化的新世界,来 自外部的思想、力量在中国内部的变化中扮演着越来 越重要的角色。 这些原本只是做着“金山梦”的普通人,突然被 卷入了一场政治化的过程,而这个半互助、半黑社会 性质的“洪门”则突然肩负起民族复兴的重任。常年 的流亡者孙中山,在中国国内找不到革命基地,却在 异乡客中寻觅到热情的支持。这种情绪在中日战争中 则继续延续,海外社区一直源源不断地提供资金支持 。 谈到这段历史时,周国祥兴奋难耐,仿佛一种被 长期压抑的身份认同得到了舒张,似乎倘若欠缺了“ 洪门”的视角,中国历史必定难以理解。 不过,他真是一个好的解释者吗?还是他不过是 再度印证了“洪门”不可避免的衰落? 三 “我八岁入道,九岁捅人,十二岁嫖妓,只读到 小学三年级。”谈起在香港的早年经历,他似乎毫不 遮掩,他的绰号“虾仔”不过就是水边底层家庭对孩 子的简单期待——不引人瞩目,卑微地活下去。 这样的孩子也容易被黑社会所吸收。他最早加入 的帮派14K,也是一位洪门兄弟创办的——戴笠的下 属、曾为国民党中将的葛肇煌曾组织“洪门忠义堂” ,以为反共储备力量,在政权更替后,他前往香港, 也把组织更名为“14K”,并誓言反攻大陆。 这些冠冕堂皇的政治理想很快就衰落了,它不过 变成了另一个帮派组织,忙于获得地盘与保护费,用 非法生意来维持生存。1977年,十六岁的周国祥被派 往旧金山,这也可以看做是香港黑社会全球扩张的一 个例证。自从19世纪的“淘金热”以来,香港与旧金 山就有着特别联系,它们相互造就。而到了1960年代 末,又一次华人移民潮到来,主要来自香港与台湾。 这次移民给封闭了多年的唐人街带来了新的人口、活 力与资金,也吸引了帮派来分享这新繁荣带来的利润 。 年轻的周国祥,很快就成了这股犯罪浪潮中的中 坚力量。自1977年从香港来到旧金山以来,他有二十 二年是在狱中度过的,几乎唐人街的每条街道上,都 有他与人交战的痕迹,最戏剧的一次,他一个人独战 二十八位,他“虾仔”的绰号在华人帮派圈中无人不 知。 他脚上仍带着跟踪器,他仍是美国联邦政府的犯 罪嫌疑人,不能从事任何商业活动,更不能前往他乡 。过去十年里,他也一直试图呈现出一个改过自新的 形象,他要用自己的不幸往事,来教育可能卷入犯罪 的青少年,他积极参与公益活动,以建立新的社区领 导人的形象。但谁也不能肯定,他的那个秘密世界的 活动是否仍在继续。 当他被推举为“龙头大哥”时,看起来是个可疑 的继任者,这也象征着“洪门”力量是多么衰微,这 个影响现代中国的组织,变得几乎无人问津。1949年 之后,国共分野、两岸隔离,民族救亡的动力也消失 了,洪门的身份被撕扯,也再度变得模糊,这个组织 陷入了沉寂与自我封闭,会中的长老希望这位“虾仔 ”能够重振它。况且,离奇与凶险也从未离开这个组 织,2005年,上一位“龙头大哥”被乱枪打死,接棒 人也需要足够的胆量(但是,很多人也怀疑,周国祥 与此难逃干系)。P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