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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裴璟成婚十年。
他纵情声色,娇妾美婢如云。
生辰宴上,我向他求了一纸和离书。
我什么都不要,当年他许下的百岁无忧、一世荣华,我统统都不要,只要和离。
我原以为裴璟会同意。
可他失态到摔碎茶盏,双眸猩红,眼底卷起阴鸷。
「我不同意。」
「你别想走!」
1
成亲的第十年,裴璟抬了第七位姨娘进门。
据说是花楼的乐伎。
「问夫人安。」
她怯怯地来敬妾室茶,声音温软,像浸了蜜的糖。
我淡淡接过,目光扫过她的脸,嗯了一声。
容色清丽,像浸了露水的芙蓉花。
样貌与我有三分像。
与去年进门的姨娘,也有三分像。
或者说,这几年来,裴璟纳进门的所有姬妾,都是一类的长相,弯眉杏眼,温柔似水。
「奴家是江陵人士,姓秦,名魂与,是芳仪楼的清倌人。」她道,「承蒙侯爷爱重,替奴家赎了身。」
裴璟素来荒唐,干出这种替乐伎赎身抬进门的事,我也毫不意外。
秦魂与掩着面,突然柔柔地出了声。
她道:「那日奴家被一个纨绔威胁,他说若我不陪他一晚,他便砸了芳仪楼,妈妈也无奈……可是侯爷他,他为我出了头……」
这样标准的英雄救美的故事。
若是以前的我听了,肯定要大怒。
十六岁相恋,十八岁嫁与裴璟,我自以为感情甚笃。
但。
从我们成婚的第四年起,裴府大门敞开,一年便要抬进一位姨娘来。
这还只是进门的。
裴将军,裴侯爷在烟花柳巷的名声,那也是响当当。
多少次月到中天,我裹着一身寒气,带人去青楼寻人。
一开始,我闹。
闹得天翻地覆,闹得鸡犬不宁。
裴璟第一次纳妾时,我将府里能砸的全砸了,吓得那姨娘鹌鹑般瑟瑟发抖。
可无济于事。
裴璟只看了我一眼,扔下一句:「可惜了,雨过天青的瓷。」
扭头就走。
我不死心,大闹不管用,我便想尽各种方法修复我们的关系。
上京各地的神宫仙庙、道观庙宇,都有我进的香、求的签。
我跪在地上,虔诚地求神仙垂首,求裴璟回心转意,愿以寿命相换;我让婢女买来艳情书画,学着里面的女人,小心翼翼地讨好。
全都没有用。
到现在,听着秦魂与娇羞的倾诉,我心中连一点悲伤的涟漪都荡不出来。
甚至有点想笑。
2
秦魂与瞄了我一眼。
见我没什么反应,她垂下眼,更加喋喋不休。
「侯爷说,」她娇俏地弯起唇角,「他此生定不负我,我们不需海誓山盟,情根深种。若我不喜欢侯府人多,他便为我买一处幽静宅邸。」
「可我想,总该来拜过夫人,我……」
「你知道吗。」我摩挲了一下太师椅的扶手,笑着打断她,「相同的话,裴璟已经说过六遍了。」
「那可真是一模一样……一个字都不带改的啊。」
秦魂与猝然抬头。
她脸色发白,紧咬下唇,摇头:「不……侯爷说我是特殊的……他带我去看戏,说我是他的心肝……」
她絮絮地说了些令人肉麻的事。
我微笑。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秦魂与向后退了一步。
她喏喏道:「奴家只是看夫人亲切……」
「亲切?」
我像听到了什么笑话,短促地「哈」了一声。
「你奉的茶是云雾青,我最讨厌的茶。秦姨娘,你颇费了一番心思了解我啊。」
我道:
「去岁,裴璟纳的李姨娘,是被他救下的农女。我知道后勃然大怒,在府内又摔又打,李姨娘吓得哭了三天,因此被裴璟宠爱了一段时间。」
「你也想效仿,是不是?」
秦魂与脸上血色尽失。
「你出身芳仪楼,而我数次打进花楼,善妒的恶名想必早就传开了。」我居高临下俯视她,微微笑了,「你想利用我,但你忘了——」
「我是你的主母,侯府的主人。」
「我有许多种方法把你发卖到最肮脏的花楼里,你信不信?」
秦魂与抬起头来,与我对视。
她发了狠,咬着牙,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钻出来的:「夫人果然像传闻中一样善妒,恶劣。」
「想来是太久没尝过情爱,不知道被人放在心上是什么滋味。」
「只能对奴家口出恶言。」
我抬抬手:「把她嘴塞住。」
婢女手脚麻利,很快将秦魂与按在地上,往她喉咙里塞了一块方巾。
她痛苦地唔唔出声,不断挣扎。
我啜了口茶。
云雾青,再喝还是不合口味。
「你说错了。」
我放下茶杯,对她露出一个笑。
「你这名字,是芳仪楼的花名吧?」
色授魂与,寓意实在太差了。
「如果裴璟对你有一点感情,他首先会给你改个名。」
「而不是让你顶着这样的名字,到我这里贻笑大方。」
3
将秦魂与逐出去后,我歪在榻上。
心绪浮沉。
「青云,」我偏头看婢女,声音含着淡笑,「最近的黄道吉日是什么时候?……你帮我拟张和离书吧。」
「和离?!」
青云吓了一跳。
她战战兢兢地摸了摸我的手腕。
「也不烫……夫人,您是不是气糊涂了……」
青云说,「侯爷纳妾只是因为外边的女人新鲜,但他心里还是有您的。
「您是正室,正经八百的侯夫人,那些女人再怎么样,也越不过您去。」
「我清醒得很。」
我轻轻止住了她的话头。
「青云,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我是真的想和离了。」
其实。
这几年,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和离。
也不止一次地拿这件事闹过。
大张旗鼓,声嘶力竭。
想借此让裴璟回心转意,最起码来哄哄我。
可是一次都没有。
裴璟只是沉静地、冷冷地看着我,像在看一场笑话。
我舒了一口气。
真正下定决心时,心上仿佛被一根羽毛轻抚过。
4
不知秦魂与回去后怎样添油加醋了一番。
翌日,裴璟来了。
他掀起帷幕,责怪的声音先涌了上来:
「不过是个解闷的玩意儿,你也太较真了。」
「害得她冲我念叨一宿,觉都没睡好。」
我咽下一句「没睡好可以去死」,抬起眼,定定看着裴璟。
他捶了捶右臂,蹙着眉,看起来很是烦闷。
「没睡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淡淡响起,「与我和离,就不会有这样的烦忧了。」
裴璟顿住。
他不可置信地挑高了眉毛,不悦道:
「你疯了?」
「你不喜欢秦魂与,我可以让她不来见你。」
「次次都拿和离来闹,你不嫌烦么?」
「我不想再听到这样的话。」
他不信。
我也很理解。
「我是认真的。」
我看着裴璟,缓缓道。
这张熟悉的脸,眉眼、鼻梁、唇峰,都被我在无数个日夜描摹过无数遍。
这张曾经令我生出满心欢喜的脸。
如今,我将它印在眼底,却再也生不出什么情绪。
心中无波无澜。
裴璟觑着我的神色,一下哑然。
「别再作了。」
他的话声很轻,意味却很重,沉甸甸地压下来,周围婢女都低下了头。
「满京的主母,哪有和你一样的?」
「平时贵夫人们的宴会,你怎么不去?」
「你该去看看,她们不仅不阻止丈夫纳妾,还帮着遴选妾室,更有贤淑者,将自己的远房表妹、亲戚抬进门。」
「乔苑,你善妒的名声,你可知传得有多远?暴躁、不容人、打打闹闹……因为你,我都快成同僚的笑柄了!」
「满朝文武,哪有不纳妾的!」
他的话声落了很久,我仍然没有反应过来,大脑像被钟缶重重敲过。
本该如此,我这样想,本该如此。
他就是这样恶心的人,我早该知道。
可我还是无法抑制地、轻轻地颤抖起来。
想吐,吐不出来,反胃的感觉一重重上涌。
可是,还有什么东西,像是回忆,悄然地走过来了。
它渐渐凝聚成一个人形。
我怔愣了一下才想起来。
那是十六岁的裴璟。
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
意气风发,好烈酒,好骏马,好宝剑,随老侯爷征战在外时,他以剑柄击鼓,诗酒相和,歌声与燃起的篝火一样璀璨。
我的父亲是老侯爷的副将。
我是裴璟的副将。
十六岁的裴璟牵着我的手,他素来有一种横冲直撞的匪气,那时却赧然地红了脸,半晌说不出话。
我等了很久,等得快要睡着。
他才支支吾吾,将我的手捧到他唇边,脸颊火一样烫。
他的眼睛,像北朝一望无际的雪原上升起的星星。
裴璟说:「阿苑,你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心悦我,对不对?」
我啼笑皆非,抽回手:「没有你这样表白的。」
「那我该怎么说……我不知道,第一次这样说,你教教我嘛。」
「不过,」我想了想,笑着对他说,「我接受了。」
「可是你说错了,」我继续道,「我喜欢你呢,要比你喜欢我,少一点。」
他将脸贴到我脸侧,一时分不清谁的脸更红、更烫。
「没关系,少很多也没关系……」
雾拢起又散去,回忆纤毫毕现。
少年人的情感真挚热烈,像一场暴雨。
他捧出怀中的环佩,珍而重之地放在我手中:「男人要从一而终,和妻子举案齐眉,永不纳妾。我不会说话,以后,以后成婚了,你去哪我就去哪,我要是死在战场上,你就改嫁,你不改嫁,我从地里钻出来咬你……」
我闭上眼睛。
十年了。
同床异梦,相看相厌。
裴璟冷冷看着我,目光如刀。
我使劲按了按太阳穴,渐渐回神,轻声说:「所以,和离吧,对你我都好。」
裴璟冷哼一声,准备拂袖而去。
我对着他的背影,声音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如果你不想和离,那好,我也和你一样去花柳巷寻欢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