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版社: 广东旅游
原售价: 45.80
折扣价: 25.20
折扣购买: 栖光
ISBN: 9787557028176
烟猫与酒:安徽省作协成员。擅长于现实中取材,描写小人物的生活悲喜,文风自然,文笔生动,文字自有态度。 代表作:《二锅水》《小满》《小怪物》等 新浪微博 @烟猫与酒
第一章 三分像 01 宋琪还没把车停稳就听见一阵狗吠。 之所以用“吠”不用“叫”,实在是这狗叫得太惨了点儿,他看一眼横在菜场门口的破面包车,车上贴着三个大字——捕狗队。 宋琪记得,小时候住在老城区的时候常见这事儿,有些人支个三轮就能独成一队。这么些年过去,那些人不知不觉少了,街头逛荡的野狗也少了。 他锁了车进菜场,斜对面出来三个大汉,手里提溜一个大网兜,一只狂吠的大黄狗龇牙咧嘴地扑腾着,菜场里的人纷纷靠边儿让路。 “哦哟,现在怎么还有抓狗的。”身后有人小声说。 “怪可怜的。”另一个人接了一句。 “琪琪,你可不许乱跑听到没?回头被抓走就给你做成香肠腊肉了!” 宋琪眼皮一跳,扭头去看,一个大姐抱着只缩成一团的吉娃娃谆谆教导。宋琪无言地跟它对视,那只叫“琪琪”的小狗畏畏缩缩地把脸埋进大姐怀里。 捕狗队离开后,菜场恢复该有的秩序,他往水产区走了几个摊位,熟识的老板跟他打招呼:“宋儿来啦?今天也这么精神啊!” “李哥。”宋琪点点头,在摊案前保持了半米的距离,往鱼盆里一指,“拎两条鱼。” “还是鲶鱼?”李哥问,也不用等回答,弯腰就抄起两条肥鱼砸上案板,水花四溅,“好嘞!” 又买了两捆芹菜,宋琪拎着东西往回走。刚走到车屁股准备开后备箱,手机在裤兜里嗡嗡叫,他手上没停,把手机掏出来夹在肩膀上听。 “宋哥!”没等他出声,电话那边就热情洋溢地叫他,是小梁。 小梁每天都热情洋溢,这是往好听了说,按实话来说小梁就是咋呼、傻乐。 宋琪想不明白他当个修车技工每天有什么可乐的。不过自从他来了店里,大伙儿也确实都活泛不少,从某种角度来说,小梁现在已经成了他店里不可或缺的一员活宝。 “嗯。”他把菜袋子放好,“砰”一声扣上后备箱,问,“什么事?” “王老板来了,问他前两天订的车载仪到了没……我怎么没印象?咱们这周要新货了?” 后面两句的声音压了下去,估计王老板就在旁边。宋琪拉开车门坐进去,交代他:“在我车上,昨天刚拿来还没往店里放。你让王老板坐一会儿,我这就回去。” “哎,行。”小梁的声音又扬起来,“你注点儿意开车啊宋哥!” 宋琪把电话撂了,摇下车窗叼了根烟开始倒车。 菜场这个入口跟前儿就是条马路,旁边还有条地下通道。他车头刚倒过来,还没往马路上开,一辆黑车从地下通道“嗡”地冲出来,身子一拧晃过他的车头,“炸”着一嘟噜长喇叭直奔马路飞驰而去。 宋琪吓一跳,瞪着那远去的黑屁股骂了一声。 它还按喇叭?出个菜市场跟演警匪片儿似的。 他松开油门把烟点上,皱着眉,想起刚才那只叫琪琪的狗,感觉今天这个头开得让人心烦气躁。 江尧砸着车喇叭在路上横冲直撞,手机在仪表台上乱震。他捞起耳机挂耳朵上,一点好气儿没有:“说话。” “尧儿,”宫韩在电话里撇着一嘴京片子,“我宫韩啊。” “自己焐去。”江尧把通话摁了。 没半分钟,宫韩又把电话打过来,江尧烦他每次打电话开头必得来一句自我介绍,听宫韩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我宫韩”,他总觉得下一句就是“关爱女性生理健康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我不介绍了,您别挂断。”这回没给江尧骂人的机会,宫韩自觉认怂,结果没了这句惯性开场白,他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听着江尧那边炮仗一样的喇叭声,他愣愣地来了句:“你别是被你家老头儿气得奔赴前线了吧?” “滚。”江尧是真在气头上,半句玩笑都没心思开,宫韩提到“你家老头”,跟直接往他肚子里塞俩鱼雷差不了多少,幸好他开到了不知什么荒郊野地的破地方,一路上坦克似的踩油门也没见着两辆车。 宫韩叹了口气:“你一来气儿就满大街飞,天天还那么大气性,你哥要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就该在你去上学前直接把驾照给你吊了。” “你有事儿没?”江尧不耐烦地问。 “啊,对,想起来了。”宫韩一拍脑门儿,“你哥让你年底必须回去参加老爷子婚礼兼六十大寿,不然断了你的粮。” 顿了顿,宫韩补充:“你爸原话。” “江越是不是有病?多光荣怎么着,还挨个儿通知?”江尧两眼喷火,往车壁上狠踹了一脚。 宫韩也很无奈:“你讲点道理啊,他给你打电话你也得愿意接不是?把人拽黑名单里趴三年半了,你当我乐意当你们家传话筒呢?” 这话说得没什么错,能跟江尧这种脾气处了五年都没掰,江尧一家都敬宫韩是个好捏的柿子,大事小情找不到江尧就给他打电话。宫韩夹缝中生存,回回都觉得自己就是照镜子的猪八戒,里外不是人。 被这么一打岔,江尧的火气从A级愤怒降到了S级丢人,针对宫韩回了句“滚蛋”,他抬脚松松油门,闭眼呼出口气。 一闭,一睁,半秒不到的事,眼前畅通的大路口竟然就蹿出一不明障碍物。 江尧下意识踩着刹车往防护带上打方向盘,“铛”的一声巨响,他身子往前狠冲,被安全带勒得差点喘不上气来,咳得惊天动地就踹开车门下去了。 还行,没死。他先甩甩胳膊跺跺脚。 转头再看车,巨响是因为车身刮了减速牌的钢管,车灯到车门一整段像被史前巨兽挠了一爪子,花得特好看。 幸好是从侧面刮过去的,除了后视镜被撞飞外…… 他抬着眼睛满地划拉,身后呼哧呼哧过来一条狗,衔个后视镜在他脚边放下,冲他“汪”地叫了一声。 江尧家里养了三条狗,都是大型犬,这叫声他熟,要他陪着玩的意思。他差点就习惯性地反手拨楞拨楞狗头,说一句“大毛别叫”。胳膊都伸半截了,他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僵着脖子扭头往后看,一只半成年的哈士奇蹲在他屁股后头,舌头吐着,冲他热情地摇尾巴。 “刚是不是你?”江尧瞪它。 二哈:“汪!” 尾巴摇得更欢了。 宫韩在电话里“喂”个不停,江尧重新坐进车里才想起电话还连着,他拿起来说了句“没死”,宫韩立马跟个放了气的球似的,骂:“你吓谁啊!我以为你终于撞死了,都急得要打110了!” “终什么于?我要真撞死了你在这儿一直‘喂’就能把魂给我叫回来?”江尧其实也有点儿后怕,这算得上小车祸了吧?得亏安全带卡得牢,他竟然连块皮都没蹭破,捋下后脑勺的小皮筋挠了挠头。 “我这不急傻了……你撞什么了?”宫韩问。 “傻狗。” “啊?” 江尧被他气笑了,说:“没叫你,一条碰瓷的傻狗!” 二哈在后座上适时“汪”了一声。 宫韩反应过来也笑了,又问:“有事儿没啊?” “后视镜飞了,换个门,别的没事。” “那你怎么着?报警叫保险?” “不值当。也没心情在这儿等,我找个修车厂凑合凑合得了。” “钱多烧的。”宫韩隔着电话翻俩白眼,却听见二哈在车里待急了,嗷嗷叫了两声。 他又扯着嗓子问:“狗你怎么处理啊?还捡回去?你有瘾啊,走哪都捡狗?” “吃了。”江尧不耐烦地摁下结束键,打开导航搜最近的修车厂。 宋琪回到修车厂,先给王老板装了车载仪,又招待着扯了几句闲篇,时钟就奔着十二点跳过去了。 “饿了吧?”他从车里把鱼拽出来,问一句坐在店门口等活的小工,小工刚来一个月,腼腆地笑笑。 两条鱼一锅全炖了,店里现在加上他十一个人,除了三个熟练工,一半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每天吃饭能吃得打起来,少一粒米都不行。 小梁把两张大圆桌支好,宋琪靠在厨房门边上看着他们,刚被他问过的小工捧着碗回头喊他:“宋哥?” 宋琪扬扬下巴:“吃吧。我刚在厨房对付过了。” “宋哥饿不着自己。”一个小工说,他是店里最胖的一个,吃的也最多,说话时一张大脸完美嵌合在大海碗里,瓮声瓮气的,小梁管他叫二碗。 “没错,你,你没见过我宋哥,身,身上的块儿,”坐他旁边的三磕巴磕磕巴巴接上话,他口条不伶俐,两只手却很灵活,一只手捧着碗,另一只在自己小肚子上比划,“就,就这儿的腹肌,好,好家伙!漂,漂,漂,漂……亮!” 腼腆的小工跟着他最后那四个“漂”字点了四下头,最后被他喷了一脸口水,默默抹了抹脸。 小梁一人一筷头敲过去:“吃饭都堵不住嘴!” 宋琪笑笑,把烟头扔地上用脚碾灭,去休息室换了身衣服进修车间。 小梁进来喊他的时候,他没意识到时间过去了多久,感觉好像才几分钟,只是这短短几分钟,他的注意力始终没跟手上的活计接洽。一声“琪琪”已经在他脑子里飘来飘去大半天了,扰得他心绪不宁。 不是菜场那声“琪琪”,是在他记忆里埋了整整八年的“琪琪”。 “宋哥,外面来辆车,你去看一眼还能修么?” 小梁在头顶敲敲车窗,宋琪被这动静惊醒,地上一曲一直的两条长腿往前一蹬,他扔掉老虎钳子从车底滑出来:“什么车?” “四圈儿。”小梁拉他一把,“被大货咬了一口,半边全花了,后视镜都飞了。” 宋琪站起来晃晃脑袋,才发现已经冒了满背的汗。他摘掉手套往工装服的肩扣底下塞,问:“不走保险来这儿干嘛?”扯了扯领子,他衔上根烟,又说,“火。” “那谁知道。”小梁手忙脚乱地找火机,揣测,“谁家少爷怕挨骂吧,来咱们这小破店救个急。脾气大得很,外面跳着脚骂呢。” 他话音刚落,前厅就跟走戏似的起来一嗓子:“有人没人啊?大白天的干不干活了你们家?” 小梁眼珠子直翻:“你瞅瞅。” 门外的声音听着不多大,宋琪凑着他的手点烟,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一小孩儿你都招架不住。” 他掀开帘子出去,看也没看休息区跳脚的人,左手给右手挽着袖子往洗车区走。三个小工喊他“宋哥”,他“嗯”一声算是答应,就着店门口两只大水桶洗了把脸。 身后有人跟着他,不耐烦地咋呼:“你是老板?赶紧给我看看我的车。”? 宋琪拉起衬衫擦脸,沁着汗的结实小腹露出来,直接说:“修不好,换家吧。” 那人大概没怎么被服务业这样敷衍过,火气冲天地嚷:“不是,你先看一眼行不行?不赶趟你当谁乐意来你们家这破店?” 脾气还真不小。 宋琪想起几年前的自己,不怎么高亢的心情有点起毛,他不耐烦地回过头,看见一张让他瞬间愕然的脸。 脑子里那声“琪琪”突然活了。 掐头去尾截止到这一刻,宋琪二十七年半的人生从没信过什么鬼神论轮回说,可对上眼前人的眼睛,成千上万帧泛黄的旧画面却如同被惊扰的蝙蝠,冲着他的面门直直飞来。 老房子、破楼、支在走廊里的煤气灶和洗手池、一下雨就漏个没完的墙缝、没剪完的窗花纸、橱柜里的糖水罐头,还有那张年久失修的掉漆木板床,床上难得安宁清醒的他的疯妈,与坐在床边攥着他妈的手,一点点抬起眼皮,冲他微微笑着的…… “看什么看啊!” 江尧觉得自己今天是真的不顺。 十万八千里外的家里一堆糟心事,出来一趟百年不遇地撞个狗,好不容易从荒郊回到城郊,找到最近的修车厂,老板竟然还不愿意接活。 他从没见过这么不待客的店,不待客开什么店?吃饱撑的?他一点儿没压自己火气,老板终于被他嚷得回了头,这一回头不碍事,一对上眼,江尧直接就被他一脸看鬼似的古怪表情点着了。 他瞪着老板,目光从那一截有形有款的腹肌上滑过去,开始琢磨如果憋不住火在这儿打一架能有几成胜算,余光里几个洗车工不动声色地望向他,其中一个手里还攥着高压水枪。 行吧。零。 他眉头拧个死疙瘩:“看车行不行?” 烟头不知不觉烧了手,宋琪胳膊一抖,垂下眼皮骂了一声。 得亏这一下,再差个半秒,他就能脱口喊出“纵康”。 纵康。 这个名字压在心底太久了,久到落了厚厚的一层灰,除了年复一年地在梦里出现,他连张嘴喊一声都能在胸腔里扑起一层旧土,呛得喉头干涩。 宋琪被江尧一嗓子吼得回过神来,车厂还是这个车厂,水缸也还是眼前的水缸,八年的时间就是实打实的八年,脚下踩的就是现实,什么奇迹也不会发生。 他扔掉烟蒂,盯着江尧又叼上一根,视线从高挺的眉骨下斜着上去,把人从头到脚扫了个遍。 江尧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看这眼神也不是要干仗的意思,转眼间,宋琪已经弹弹烟灰,往他那辆划成花脸猫的车旁过去了。 捏着水枪拖把的小工们默默撤开,该干嘛干嘛。 “神经病。” 江尧压着嗓子骂了一句,抬脚跟上去。 离车还有二十米远,宋琪停下来,偏头又看他一眼:“东桥菜市场,去了?” 江尧愣愣,好像是经过了,但他不知道这问题的意思,盯着宋琪没说话。 宋琪也没等他张嘴,走过去时用脚在车牌上踢了踢:“照你那不要命的开法,以后出地下通道提前按喇叭。” 他这么一说江尧倒是想起来了,今天好像确实差点儿怼了辆车。他看一眼宋琪,不用这么巧吧? 刚想说什么,车里一阵爪子挠门的动静,还传来一声狗叫。 江尧连忙扑过去把后车门打开,他光顾着在这破店里乱炸了,忘了自己还捡了条狗。 哈士奇从里面蹦出来围着他转圈,看见旁边多了个人,又凑过去闻闻宋琪的裤脚。江尧总觉得这老板不像好人的模样,怕他抬脚踹狗,吆喝了一声:“二哈,过来。” 二哈充分展现了它这个品种的优良傻气,眼吧前儿的人跟它拢共待了一个钟不到,喊它它还真答应,摇着尾巴回到江尧身前转了一圈,就自来熟地奔着大水桶喝水去了。这回江尧再喊它,它就不回头了。 宋琪皱着眉毛看车,不看他也不看狗。 他这些年修过不少车,其中不乏带着宠物上路撞成一堆儿破铜烂铁的。像眼前这种年纪不大脾气不小,大中午在菜市场旁边飙车,车上还带个不栓绳的狗的主儿,别说飞个后视镜,四个轮子飞出去他都不觉得稀奇。 要不是冲着这张三分像的脸,他真懒得多跟他废话。 02 “要换车门。店里没你这个型号,进货加维修半个月吧。能等?”看完一圈,宋琪做了个总结。 江尧掏手机看看日子,点头:“什么价?” 宋琪比划个数字。 合计一下差不多,他又问:“能刷卡么?” “小梁!”宋琪喊了一声,小梁正从甩干机里往外掏车垫子,答应着探出头,宋琪竖根拇指往身后比了比,直接进屋了。 “刷卡啊?”小梁擦擦手,去前台掏机子。 江尧不明白他是怎么看懂这意思的,二哈在大水桶那儿跟几个小工玩起来了,他在钱包里找了找,从一堆校园卡门禁卡衣服店自助店的会员卡里夹出一张递过去,看看小梁,发现是刚接待自己的那个人,就顺嘴说了句:“不好意思啊。” “啊?”小梁看他。 花钱使人冷静这档子事大概不分男女,一口气花了他爸五位数,江尧的火气消了不少。他自认没发火的时候是个脾气挺好的人,该道歉该服软都挺自然的,边往机子上输密码边说:“我刚情绪不好,上火,说话什么的急了点儿。” “啊,没事儿,理解。”小梁点点头,这种人常有,来前儿一肚子火乱撒,真要把车交待在这儿,又会散个烟缓缓态度,不然自己不安心。“嘀嘀嘀”地摁了几下,他拽单子给江尧签字。 柜台桌上挺乱,电脑,各种小机器,新旧海报,几个厚本子,桌角还有一盆落了半层灰的小仙人球。旁边是半盒名片,江尧抽一张出来,特别简单的卡片,没什么花样,白底黑字——宋琪汽修美容,店长:宋琪。底下一串手机号。 他不太确定地晃晃名片,问小梁:“你们老板?” “是啊,宋哥。”小梁看了一眼。 “就刚那个?” “那还能有几个?” 小梁终于从键盘后面摸出一根笔,递给他,江尧把名片插钱包里,接过笔龙飞凤舞地划拉,又问:“你们这儿要狗么?” “狗?”小梁瞪他,这人长得挺俊,说话怎么老一阵儿一阵儿的? 江尧点头,拍拍兜拿出包烟,桌上扔一支自己咬一支。二哈正好跑过来汪汪两声,他往外指指,对小梁说:“二哈。” 小梁把烟别耳朵上,伸着脖子看看,狐疑地问他:“你的狗?” “不是,路上捡的。”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奇怪,路上捡个狗,半道逮个店又要送出去,张罗着捡那一下干什么? 他大概跟小梁解释了一下怎么回事,小梁听完更纳闷了:“你不是说你车是怼着大货了么?” 江尧:“……” 小梁:“合着是被狗给怼了?” 江尧:“你要不要吧。” 小梁又勾着头看看狗,犹豫道:“看着不像野狗啊,它主子得找它吧?” 可不么,哪条路上也野生不出哈士奇啊。江尧眼见有门儿,叹了口气:“要不是我那儿没法养,我就不琢磨这一步了。回头我印个启事吧,万一它主子能找到这儿也是有缘,找不着就给你们看院子,反正不亏。” “我问问。”小梁收好票据掀帘子去了隔壁。 没二十秒就被宋琪骂回来了。 “养狗干嘛?你们几个还不够我养?”宋琪的声音由远及近,小梁前脚逃回来,他后脚就撩开塑皮帘子冷飕飕地出来,看见江尧手上夹了根烟,目光一下子很不耐烦,“牵走。” 江尧这人吃软不吃硬,脾气上来了软硬都不吃,一个人对自己有没有意见是很好感知的,这个老板自从见了他,弹个烟灰都是“对你不爽”的形状,他本来已经下去的火“腾”地又要起来。 “汪!” 就这时候,二哈叼着根管子从门口撒着欢儿地跑了过去,三个小工在后头手忙脚乱地撵它。 江尧本来支着胳膊靠在柜台上,看见这一幕忍了忍,直起身子看着宋琪,说:“不至于吧,老板,我车都扔你这儿了,要能带走,我也不废这个话。当我借你家店放几天行不行?” 宋琪看着他,突然扯了扯嘴角:“行啊。” 嗯? 下一秒他脸就拉了回去:“给钱。” 江尧:“……”这破店真缺钱缺疯了。 他冷笑一下,从屁兜里把钱包又拽出来,问:“多少。” “一天一百。” 江尧瞪他:“好点儿的宠物店寄养一天也就比你贵二十。” “哦。”宋琪面无表情,“那你送宠物店去吧。” 两人对瞪着,二哈又叼着管子从门口跑回去,三个小工拽着管子撵它。 小梁在中间挠挠脸,咳了一声:“那什么……也不差这一两天的,五十吧。” 宋琪没说话,把手套从肩上抽下来,转身进修车间,江尧抽出三张皱成团的红票子往柜台上一摔:“三天!” 宋琪的店没有多大,挨着大马路的几间商用平房一字排开,前院用来洗车,室内一多半打通用来修车,另一半拉起几张货架卖汽车用品,卫生间休息室招待厅各划一块犄角,拼拼凑凑也算是五脏俱全。 小梁弹着票子进来,正看见宋琪站窗户跟前儿往外看,他跟着往外面看了一眼,江尧应该是在跟他的狗告别,一条腿半跪着蹲在地上,逮着狗头一通揉搓,只绑了一半的头发丝从耳朵后面乱七八糟地搭下来,远看跟个小姑娘似的。 他把三张红钞票伸到宋琪跟前儿抖了抖:“宋哥,看!” 宋琪有点儿走神,被他这动静闹得眉心一跳,抬手把小梁挡开,转身去净水器前接了杯水。 小梁跟着过去,继续摇晃那三张票子,跟摇三面小旗似的,执着地跟他报告:“宋哥,三百呢。” 宋琪仰着头喝水,从杯沿递出去一个无奈的眼神,给了个评语:“钱多烧的。” 他在中午没修完的车前蹲下,乒乒乓乓地找老虎钳。小梁犹豫一下,也在他身旁蹲下了,小声问:“宋哥,你今儿是不是心情不太美丽啊?” 宋琪懒得理他:“我哪天心情格外美丽过?” “倒也是。”小梁点点头,“哎”了一声,把耳朵上别的烟摘下来递给宋琪,“你尝尝这个?刚那小孩给我的,看着还挺贵。” 破车。烟。 票。狗。 挺好的年龄,顶着那样一张脸,傍身的都是些啥东西。 宋琪刚把老虎钳子捡起来,又皱着眉扔回去,“乓”一声挺响的动静。 小梁这下真确定他心情不好了,眨巴两下眼,说:“你是不是特不乐意留那狗啊,宋哥?我是想着那什么吧,眼看天也要冷了,他们夜里进了被窝就起不来。真跟上回似的再进来个贼,狗多少能叫两声吓唬吓唬,省心。”顿了顿,他又说,“而且那小孩也真是没招儿,他就因为这狗才把车废成那样儿。不是你总说么,干咱们这行,往来的都是路上的,能帮一把帮一把……” 宋琪终于又看他一眼:“帮一把捞三百?” “这话说的。”小梁眼珠子都鼓出来了,“我说五十你也没答应啊。” 小梁再揣摩十年,也不可能明白宋琪在发什么火,别说他了,宋琪自己都想不通。 他把小梁又别回耳朵上的烟捏下来,眯眼看了看烟纸上的商标,一根能抵他平时半包的价钱。小梁赶紧掏火给他点上,抽着鼻子问:“什么味儿?” 能有什么味儿,烧钱的味儿。 宋琪被他吵得心烦,掏出手机往外走。走到门边他又停下,外面只剩下条狗在跟那几个小孩胡闹,他偏偏头问小梁:“留他联系方式没?” 小梁正捋着袖子要往车底下钻,说:“他拿你名片了,有什么事儿会联系你的。” “名字都没问?”宋琪吐了口烟。 “啊,”小梁半个身子窝在车底想了想,刚才光琢磨狗了,“他签那个字儿,好像叫……上饶?” 宋琪:“……” 什么东西。 江尧打了个巨响的喷嚏,把自己震得从座椅上弹了弹,有点儿懵。 手机在裤兜里哇哇叫,江尧掏出来看一眼,屏上两道裂口把赵耀的名字活活切割成“走光”,他接起来应了声:“光儿。” “尧儿!”赵耀的动静跟加了扩音器似的,江尧好几回被他从梦中一嗓子惊醒。 “哎,”他把手机拿远点,感觉屏幕又多了两条裂纹,“听见了。” “你人呢?中午一通发疯就跑出去了。” 江尧揉揉肚子,赵耀这么一说他才想起来自己连中午饭都没吃完,接了他哥半个电话就出来了,然后又接了宫韩的电话,又撞上条狗,又在修车厂遇上个烂脾气臭脸的…… 烦人!他看一眼窗外,问赵耀:“我拐个弯就到学校了。要带东西?” “对!你那什么,先去打印店把班长定做的横幅拿上,他怕晚上回来打印店关门。还有……我批发的钢化膜终于到了,驿站要是没关门帮我拿下快递,嘿嘿!” 江尧也被他带笑了。赵耀有点儿小生意的头脑,大一靠自学掌握了贴膜技术,连对面宿管阿姨都慕名来找他贴过膜。 “正好,晚上给我换个膜,等会儿再给你带俩辣鸭脖回去。”江尧说。 “放心吧!我这手艺就是靠您三天两头摔手机练出来的,哪星期不给你换张膜我都浑身刺挠。” “滚蛋。”江尧笑着骂他一句,接过找零撂电话下车。 03 从修车厂回来的时候天还亮着,到学校就基本上暗下去了。 校门口的小吃摊全都支了起来,他先去把赵耀的钢化膜拿上,往打印店走的时候,各种食物的香味儿顺着晚风往鼻孔里飘,江尧突然有点儿明白,为什么有人爱说胃跟心是连在一块儿的了。 盛了一肚子气的时候,他没心思感受饱饿,现在气下去了,也挺饿了,但看着手上这袋钢化膜,他还是没什么胃口吃东西。 江越公事公办没有起伏的声音在脑袋里响起来,江尧又有点儿想暴躁。他是真不知道他爸一个快奔六十的人了,找个比他小三十多岁的人做老婆,全家上下为什么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当然,所谓的全家也只有他夕阳正蓬勃的亲爸,他毫无情绪的亲哥,他,和他没命享福的亲妈的牌位。 得知他爸有人的时候,江尧才初三,把家里砸得跟碎片展览馆似的,威胁他:你要是敢把人往家里领,我保证那女人走着进来飞着出去。 大概觉得那阵儿他确实小,他爸也没张罗带人回家。结果等他考上大学,就在准备离家上学的前一星期,他爸到底是把人给领回了家,江尧那天抱着他妈的牌位在门口坐着,指着那女人的鼻子愣是把她骂得没敢进门。 他爸险些背过气去,操起手杖就要打他。江尧没躲没跑,把牌位往他脸前一支,说出的话冷得气:“你打!” 他爸举着手杖瞪了他半天,锋利不减当年的鹰眼硬是透出点儿脆弱的意思,放下手杖把哭哭啼啼的女朋友送走了。 江尧出来上学一年半,本来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没成想他爸赶着六十大寿要玩一出“双喜临门”。 跨上打印店门前的小阶梯,江尧在心里叹了口气。老爷们儿们真掐起来,可比电视剧里精彩多了。 打印店的老板娘天天帮这群学生打印东西,性格开朗点儿的跟她关系都挺不错。江尧在沙发上坐下晃晃脑袋,刚才在路上被小风一吹,现在进了室内静下来,脑袋发沉的感觉更明显了:“我拿东西。” “后面的帅哥呢?” 后面有人?江尧扭头,刚合上的玻璃门正被人推开,陶雪川跟江尧对上眼,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江尧?” “啊,”江尧捏捏后脖子,放松下来往沙发上一靠,“班长。” “没到期末就来打印小抄了?”陶雪川笑笑,老板娘指了指桌上一摞待取的物件,他过去边翻边说。 “我出现在打印店也就这点儿价值了。”江尧也笑了,眼皮耷拉着,“走光让我帮你拿横幅,要知道你能赶过来我就不跑这一趟了。” “下午交代给他的,我就知道他肯定没来。”陶雪川抖开横幅看了看,跟老板娘道过谢后重新卷好,转身踢踢江尧的小腿,“走吧,正好跟你说个事儿。” 陶雪川抱了一堆东西,江尧推开门让他先出去。 “又下什么指令了?”他从陶雪川怀里拿过一摞书翻翻,“时代的……一百位伟人?” “嗯。”陶雪川点点头,挺严肃,“一个宿舍发一本,每天学习一则伟人事迹,体悟先进精神,宿舍长录小视频发给顾北杨。” 顾北杨是他们辅导员,今年刚调过来,年龄比他们大不了几岁,面对新职位充满一腔热忱,立志要把这群不着四六的学生掰扯成大好青年,隔三差五就搞精神文化建设。 上上个月的任务是一百句论语,上个月是一百首诗歌,这个月终于跨越到新时代了。 江尧想起赵耀在宿舍楼道拿个喇叭读诗经,全系四十来个男同志光着膀子端着马扎,围着他鼓掌摆拍的画面,低头点烟的时候差点嘴一咧掉出去。 “你还笑?”陶雪川看他一眼,“十回录视频八回没有你,他可卯着劲儿逮你喝茶呢。” “让他来。”江尧点头,烟从嘴里“哧哧”地往外冒,“我当场朗诵一段‘氓之蚩蚩’。” 陶雪川想想那个画面,跟他一块儿乐了。 “说个事儿,明天没安排的话抓你个壮丁,跟志愿者协会一块儿去做好人好事。请你吃饭。” 陶雪川身上一堆头衔,一个大二的学生比大四的还忙,今天志愿者活动明天文艺汇演,连带着他们这个系的课余活动都丰富了不少。班里男生都被迫参加过,赵耀还被连哄带骗地拉去养老院干过一下午义务贴膜。 他顶开门往里欠欠身,做个小二的姿势:“江少出马一个顶俩,明天给个面子吧。” “别,不敢当。”江尧抬胳膊撞了陶雪川一肘子让他进去,笑着说,“江少顶多靠武力镇压,要几个人咱抓几个,包台大卡敲锣打鼓地去给你撑场面。” 二哈在院子里蹲着,见宋琪端着个碗出来,立马蹦起来冲他嗷嗷叫,想往他那儿跑,奈何被绳子拽在原地,只能摇着尾巴转圈,垂着舌头“哈哧哈哧”。 “饿了?”宋琪在它的行动圈外停下,把搪瓷碗伸到它鼻子底下让它闻,肉呼呼的黑鼻头抽了两下,二哈把狗嘴埋了进去。 宋琪把碗放地上,看它脖子抻着挺费劲,又蹲下来把碗往前推了推。 卷闸门里映出来的光打在二哈身上,宋琪点根烟看了它一会儿,伸手摸摸它的头,二哈吃得头也不抬,只扑腾扑腾耳朵,宋琪手顿了顿,又捏捏它的耳朵。 这狗一看就不是长期流浪的,身上挺干净,也不瘦,估计是谁家没看住跑出来了,在大马路上狂奔,正好遇上那个三分像的小子,被一块儿扔这儿来了。 “命挺大。”宋琪弹弹烟灰,想起早上在菜场看见的大黄狗,对二哈说。 三磕巴从屋里一出来就看见这一幕,端个碗原地蹦了蹦:“哎、哎……” 二哈不知是闻着味儿了还是听懂了,把头从毛豆泡馒头里拔出来,嗓子眼儿里哼哼唧唧的。宋琪看一眼搪瓷碗,泡了肉汤的馒头全卷走了,毛豆跟青椒一口没少。 他笑笑,又吸了口烟:“还挺会吃。” 三磕巴端的是吃完的鱼汤,里面碎鱼渣碎骨头还挺多。他学着宋琪也在二哈跟前儿蹲下,把碗递过去让它舔,自己又不知从哪儿掏个馒头出来,掰着往碗里扔。 屋里挺热闹,一群半大小子吃完饭咋咋呼呼地把碗收了,开始擦桌子准备打牌。宋琪听着动静,不急不缓地抽烟,想继续接上刚才被打断的思路,那个三分像的小…… “宋,宋哥。” 宋琪思路再次被打断,看他一眼:“嗯。” 三磕巴:“你,你什么时候,再去,大院……儿。” 宋琪:“儿化音不读出来也没事儿。” 三磕巴严肃地冲他点头:“哦!” “哦”完,他自己憋不住“吭吭”地笑了。 宋琪也笑了,俩人对着条狗笑了半天。宋琪抬手拍拍三磕巴瘦撅撅的后脖子,说:“行了。说正事儿。” “哎!”三磕巴答应一声,挺费劲地说,“我就是,就想你什,什么时候再,再去大院的,时,时候,把我也,也带上。” 宋琪抽掉最后一口烟屁股,看他一眼,问:“想家了?” 三磕巴掰完最后一口馒头,拍拍手,看着不大好意思:“就,就想去看,看看。” 他说的大院是个救助站,专门救助有先天病的孤儿,三磕巴、小梁、二碗、面条,店里一大半都是救助站的出身。 宋琪想想,上次去那边已经是一个月前了,面条就是那次跟他过来的。 “行。收拾收拾,明天带你去一趟。”他站起来跺了跺脚,垂着眼皮冲三磕巴张了张手,一脸嫌弃,“好歹洗个澡。拍你两下拍出一手渍泥儿。” 三磕巴仰着脸冲他乐:“好,好嘞!” 回家的时候宋琪没开车,把摩托从仓库拖出来拍拍灰跨上了。二碗捧着一牙西瓜从屋里出来送他,噘着嘴“噗噗”吐西瓜籽儿,问:“宋哥今儿骑车回啊?” “嗯。”宋琪踩了一脚发动,往手上戴手套。 二碗还在摇头叹气:“骑摩托就是明儿要出门,那就意味着明天要吃小梁哥做的饭……唉,凄苦的一天哟。”说完又啃了一大口西瓜。 他站在摩托的大灯前面,圆鼓鼓的肚皮被光照得像面鼓,宋琪掐了一把他的大肉脸,拧过车头“轰——”地走了。 “哎!”二碗在身后跳着脚大叫。 开出去几十米,宋琪埋在风镜后的眼睛里还带着笑,有这群小孩还是挺热闹的。 再开出去几十米,他的速度慢下来,眼里的情绪也重新归于平淡。 现在没有了小梁和三磕巴打岔,他终于能安安静静地把回忆从心底扒出来晒晒月亮。 长相这回事真是说不清楚,好像有人说过世上没有相同的树叶,但九年前他头回见纵康时想到了自己亲妈,下午第一眼看见那个上……饶,他竟然跳过了“像”的环节,直接把他看成了纵康。 要说像也是真有地方像,比如本该纯良的长相,和秀气的眉眼。 不像的地方也是真的不像,纵康如果还活着,现在该三十多了。那个小孩二十啷当岁,跟当年的纵康倒是差不多,个子不矮,腿也挺长,头发半长不短,绑了半个乱七八糟的揪儿,脸庞的线条很立体也很锐利,带火的时候有股盖不住的狠劲儿。 这么个人跟纵康对比,其实也就像了两三分。 三分。顶天了。当时他就给打了个数儿。 入秋的夜风已经有了点儿变凉的意思,丝丝缕缕的冷气往领子缝里灌。前面大路口的红绿灯孤独地变幻着,黄灯闪了几下变成了红,宋琪还在琢磨要不要加个速闯过去得了,脑子里蹦出个轻言慢语的声音:琪琪,好好活着。 他叹了口气,收紧刹车,支着一条长腿在路口停下。 那个声音继续说话:活着就要遵守规则。 嗯。宋琪在心里答应一声,仰头望着计时牌倒数,灯光把影子在身后拉得老长。 活着还是要学会惜命。 嗯。 天快冷了吧,别耍酷,毛裤该穿就记得穿上。 哎。宋琪有点儿想笑,手指在车把上轻敲了敲,你烦不烦。 绿灯了,那个声音笑笑,又说,再开慢点儿吧,琪琪。 宋琪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前空荡荡的,脑子里也空荡荡的,只有发动机的嗡鸣回荡在空旷的长街上。 人送外号“大小姐”的暴躁大学生江尧 & “痞子回头”专治不服的修车厂酷哥宋琪 双向救赎 逆向同行 纵使人生有悔,也要栖光生长 “江尧,你跟他们从来不一样,你就是你。” 作家烟猫与酒 现实向口碑作品 网络原名——《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