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版社: 广西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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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 9787559864017
出生于四川自贡,南京大学新闻系毕业,曾做八年法律记者,现专业写作。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北方大道》《小城:十二种人生》、长篇小说《慎余堂》《微小的命运》、随笔集《死于昨日世界》等,第二届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青年作家。
今天海德薇跳舞了吗 都说他们是天生一对,他们自己也这么想。重新在一起好几年了,树青还要这样说服自己,“我们是命中注定的”,树青会对着不知道哪里说,爱情到了后面,也就是信教,需要默诵箴言,跪下祷告。 他们十一岁就认识了。云松住在山上,树青住在山下。山有好几重,开了隧道,曾经通过铁路,快到山顶的地方有一个废弃车站,通往山顶的沿途满是野生花椒树,树下密密匝匝的蚂蚁窝,花椒五月开出白色小花,成熟时已是处暑,暑气蒸腾,九叶青花椒的香气像一条蛇,偷偷摸摸往山上走。树青也想上山,但山上就是农村了。你少给老子朝农村走,妈妈说。妈妈在厂里三班倒,这两年不知道为什么永远在上夜班,心情不好,每一句话都在咬牙切齿。树青后来才知道,从那一年开始,妈妈一个月来两次月经,一次七天,舍不得买卫生巾,一直在用月经带,草纸一箱一箱堆在阳台,树青的床也在那里,草纸有一股腐败草香,只有夜最深的时候才能闻到。 树青住在山下贡井盐厂的红砖宿舍,宿舍一共四栋,围住一块水泥地,盐厂子弟校也是四栋红砖楼,也围住一块水泥地,四时没有太阳,风找不到出口,一路回旋上升,像要把所有人卷走。树青就在两块一模一样的水泥地之间穿梭,踢毽子,扔沙包,跳绳,撮箕撒一点米扣麻雀。别的小孩会用作业本生火,当场把麻雀烧了撕腿子吃,不过是胡闹,连毛也拔不干净,作业本不够烧,肉一大半是生的,嚼也嚼不动,大家却还是围成一圈,传递一只半生不熟的死麻雀,一人一口,人人都怕自己在圈子之外,嚼不上那腥味扑鼻的一口。树青一直在圈子外面,有一次扣到一只猫头鹰,火都生起来了,她假装摔了一跤,把撮箕打翻,猫头鹰愣了好一会儿,圆圆眼睛看着树青,这才扑棱棱飞走。都知道树青是故意的,那一段时间她的日子就不怎么好过,但她反正习惯了,她的日子一直不怎么好过。 有时候人人都回家吃饭,妈妈还没有起床,回家也不敢开灯,树青就蹲下看地上的蚂蚁,或者一个人对着墙壁打板羽球。水泥地开裂,夹缝中长出蓬蓬官司草,一到傍晚,蚂蚁就从官司草里头排着队往外走,蚂蚁走完了,天差不多擦着黑下去,妈妈这才在单元门口吼一声,方树青,给老子回屋头吃饭。他们遇到那天,蚂蚁怎么走也走不完,树青在窗前张望两次,又三次偷偷溜回家吃饼干,天迟迟不黑,妈妈始终不醒,夕阳在楼和楼的缺口照出一条出路,树青吃完最后一块葱油饼干,她终于决定跟着流水一般的蚂蚁,沿着光指出的路往山上走。 一上山蚂蚁就四下散开,涌进这一株或者那一株花椒树下,花椒熟透了,整座山都有一种让人眩晕的香气。云松已经长得很高,赤着上身,穿有两道杠的蓝色运动裤和一双塑料大拖鞋,手里拎一个破破烂烂的水红色塑料桶,他在最后的残光下摘花椒,青花椒一小簇一小簇,像青色的火,但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青色的火。 这就是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个傍晚,树青和云松。树青后来总问,那时候你在想什么? 云松每一次都说,谁还记得。 树青又问,那你对我有什么感觉。 云松说,能有什么感觉,大家都是小朋友……你是不是穿了一条黄裙子? 树青是穿了一条黄裙子,黄色塔夫绸。这边白事收礼都是收布,一匹匹挂出来,死者家属戴白花白纱,急匆匆在绫罗绸缎中穿梭。有时候白事办得盛大,院子里挂不下,只能沿着进院的路挂在两旁。竹竿不够用,就挂在树上,树上有鸟,鸟踩在布上休憩、唱歌和拉屎,从早到晚。树青爸爸死时就是这样,来路挂了两百米,白事上送的布都是深黑、深灰、藏青,偶尔有几匹大花布,用来做床单和被套,只有这匹挂在榕树上的塔夫绸,黄到没有一点商量,大半夜做完法事,树青和妈妈送道士出门,远远就看见绸子在闪光,在满是哀乐和香烛的夜里。树青总担心绸子被偷走,她搬了长板凳,坐在路边,隔几个小时就有不知道谁在门口叫她,让她进去磕头,她就进去磕头,磕完头再出来守着。夏夜长得不得了,她就睡在板凳上,塔夫绸半悬空中,像一个迟迟不肯落下的太阳。 丧事一结束,妈妈断断续续把布料卖给裁缝店,因为不想被人看见,她假装把布料搬回外婆家,天远地远扛着布回到镇上,又天远地远扛到另一个镇去卖。一周只有那么一天有空,卖到最后,已经是第二个夏天,妈妈终于留下这匹塔夫绸,给树青做了一条大摆连衣裙,剩下大半匹放在衣柜顶上,用塑料雨布遮住挡灰。妈妈也可以做一条裙子,树青总这么想。妈妈是很美的,结婚照挂在墙上,穿一条翻领红裙子,树青每次抬头看见,还是觉得美到惊心,但妈妈一直没有再穿过裙子。妈妈现在穿蓝色工作服,洗得发硬的牛仔裤,看电视的时候把旧羊毛衫拆了打,打了又拆,高领改低领,又改回高领,冬天一直穿爸爸留下的褐色真皮外套,但她再也没有穿过裙子。 他们后来反复确认过两个人说的第一句话。云松说,是树青问他,你在干啥子? 树青却记得,是云松皱着眉头说,你是哪个?你这个衣服不得行,招墨蚊。 黄裙子确实招墨蚊,铺天盖地的墨蚊呼啸而至,树青被困在当中,像四周笼着一朵又一朵淡黑色的云。树青怎么跑也跑不开,急得胡乱跺脚,叫道,喂,喂,你救救我啊,你咋子不来救救我啊。 云松徒劳地挥了几下手,那些云却毫不退却,最终他把塑料桶里的花椒倒在地上,又翻出一盒火柴。云松后来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一盒火柴。 因为我们是命中注定的,树青想,花椒,墨蚊,火柴,一切都是。 青花椒烧起来不是青色的火,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青色的火。所有火都像晚霞,他们坐在花椒树间,看人间的火烧到终点,而天空又烧了起来,树青记得自己当时想,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不知道住在哪里,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她希望有,这样什么都有个解释。他们应该说了很多很多话,但最终一切都烧尽了,云、云一般的墨蚊、惹人发笑的话语、盛大的晚霞,树青什么都忘了,爸爸的惨死,爸爸死后再也没有笑过的妈妈,回家后必然要挨的一顿打。月亮升到中天,牛郎和织女无限接近银河,露水渐渐下坠,猫头鹰在露水之间呜咽,这就是树青和云松认识的第一天。 直到上了高中,他们的关系还是在暗地里生长,像大树如盖,树荫底下长了两个蘑菇。盐厂子弟校和村里学校都只到初中,树青一年前就开始憧憬,高一前的最后一个暑假,他们每天爬到山顶,顶着烈日在小堰塘里游泳。我们可以做同桌,树青半躺在一个废弃轮胎上说。堰塘不怎么干净,一半漂满水浮莲,水浮莲开紫花,她试图让轮胎从紫花中穿过,那时候热播的一个连续剧,男女主角坐了小船,在荷塘中穿梭。他们没有荷塘,只有这个山顶深处的小小堰塘,池水混浊,水浮莲下面不时有死鱼翻起,那股腥臭久久不散,树青却仍觉得满足。 云松则一直潜在水底摸螃蟹,半晌才出来透气。你不要跟人说认识我,云松摸到一长串小螃蟹,他游到岸边,扔进水红色塑料桶,塑料桶还是那一个。他顺势上了岸,坐在李子树下吃李子,青李子又脆又甜,云松下山会摘一篓子,和着一篓子螃蟹,坐在路边卖。他一声也不肯出,有时候从傍晚坐到天黑,并没有人知道他是在卖螃蟹,他于是又背上山回家,在月光下经过那两排九叶花椒树。树青有两次想帮他叫卖,但云松下了山就像不认识她,给她一串螃蟹,又递给她一网兜熟透了的李子,挥手让她走。树青回到家,蒸饭,炒螃蟹,把李子洗出来,妈妈睡够了起床,吃螃蟹和李子,妈妈问,李子好多钱一斤? 树青说,一块五。 妈妈照常骂起来,螃蟹炒太咸,浪费了嫩姜,李子买贵了,李子永远是买贵了。树青渐渐明白,妈妈是不会变的了,就着这些话妈妈才能吃两碗饭,才有力气继续去上班,才能咬着牙一直当她的妈妈。树青也不怪妈妈,她只是把耳朵放得很远,眼前,第一页是硕大黑字体:布罗茨基诗选,徐云飞译。 我为三十三岁的徐云飞感到心酸,但那种心酸迅速变为更强的决心。我换了一个更好的公司,向那些生活做出告别,守仓库的男朋友,一米二而且床垫塌陷的铁架床,冰封的颐和园,绽放又熄灭的火花棒,绵长的吻,布罗茨基,谁是布罗茨基? 我拿着小谢递给我的仙女棒,想到男朋友和布罗茨基。仙女棒一盒大概只有十支,他们分了四支给我,我把它们同时点燃,原来如今的仙女棒只有那么一点点火花,我确信当年在颐和园点燃的不是这样,那时的火花短而绚烂,我们靠它撑住了整个冷得要命的夜晚。 小谢点燃了魔术棒,我和小刘则一起等待第一朵烟火在半空绽放,小谢在两声巨响的间隙突然大声问我:“姐,你是不打算结婚了吗?” 我大声回答:“结的,明年就结,不,是今年,今年就结,2020年。” 小谢又说:“那就好,不结婚也不行的。” 我点点头:“是啊,不结婚也不行的。” 就这么几句话的时间,起码十二响的魔术棒已经放完了,这不像烟花,倒像预示危险的信号弹,但我好好一个人站在这里,月薪三万,年终奖五万,前方到底有什么危险? 小谢和小刘都接到了新单,一单烤串,一单扁豆焖面。走之前小刘没头没尾说:“我不想结婚。” 小谢戴上头盔:“你是男人,男人最好还是结婚。” 小刘说:“我是女人也不结婚,我觉得一个人好。” 小谢说:“你还小。” 小刘说:“你只比我大一岁。” 小谢说:“明年你就不这么想了,过了十七就不一样了。” 我开车回家,一路想着小谢的话。过了三十就不一样了,三十岁我和翻译布罗茨基、自己打印成册的男朋友分手。过了四十就不一样了,四十岁我打算结婚。四十岁还能够结婚已经很幸运,大家都这么说,我也这么对自己说,过去这半年,我一直这么对自己说。 我回到自己的房子。三十五岁时我买下这套二手房,通州的两居室,房子挨着运河,八十八平方三百五十万,因为是顶楼,还送了一个二十平方的露台。房子非常舒适,我花了大量心思和钱在上面,我甚至在露台上种了一圈九重葛,盛夏时分,粉紫花朵爬满围栏,我下班后就坐在九重葛前看美剧,那时候我也想过,这种生活不可交换。 周丰然第一次来我家是八月底,我们七月初确定关系,我拖到八月底才把他带回家,就是想等到九重葛开到最盛的时候,好像它们能对我有什么助益。但周丰然对晚霞般绚烂的九重葛没有表达什么看法,他里里外外看了一遍,站在露台上说:“这房子挺好的,就是有点远。” 我说:“还可以,我上班开车不堵车半个小时。” 他有点不屑:“京通快速早晚不可能不堵。” 我沉默下来,看着我的九重葛。周丰然又说:“以后还是住我那边,这套房子可以租出去,能租多少钱?” 我想了很久,才说:“一般能租四千吧,但我的房子……” 周丰然点点头:“你这个房子装修得好一点,但地段就是这么个地段,最多能租四千五。” 2019年的最后一个夜晚,我回到自己最多能租四千五的房子。过了十一月,露台已经不适合出去了,我却还是在露台上站了一会儿,风确实很大,但并没有比河边更冷,我已经开始想念河边。我不敢想念更远的东西,比如颐和园,我只敢把想念追溯到半个小时前,那条窄窄的河。 周丰然发来微信,问我“打针没有?”我于是重新进屋,找到了排卵针。打针那几秒钟变得很长,又好像产生了回旋,我在旋涡中看见十年前的今晚,男朋友的声音似有神启,神说: “因此沉静吸收了所有声速。 因此一根火柴足以令火炉通红。” 我终于知道,这就是布罗茨基。 三 到了元宵,雨终是停了,虽是天色阴沉,无月无星,令之和恩溥仍带着宣灵,去夏洞寺看了最后一场天灯。林家今年井上生意兴隆,恩溥兴致极好,夏洞寺门前灯杆的三十六盏大红灯笼均为他所捐。今日在千手观音殿内,因抽了一支上上签,他一时高兴又捐了一个月的灯油。 夏洞寺为二人幼年时常来游玩之地,寺中正殿为如来殿,往年他们拜完如来,便去三宝殿、千佛塔、真武殿、玉皇殿、药师殿统统玩一圈,最后才到千手观音殿。令之最信观音菩萨,恩溥留洋前二人一起来上香,令之一时留了心,细细数了三遍,这才知千手观音原来只有四十二只手,当中双手合十,两旁各有二十只,手心描眼,并持各色法器。 令之今日上了香,忽道:“恩溥哥哥,你如今可还信观音?” 恩溥奇道:“为何不信?你在菩萨面前,可别说这些亵渎的话。” 令之磕了三个头,抬头望着观音,道:“我也不知,我只是想,观音菩萨一心普度众生,然而众生芸芸,她只得化身千手千眼,但众生何止万万,哪怕千手千眼,又如何渡得过来?” 恩溥听了这话,只觉得云里雾里,以为她不过一时感伤,也不答话,便拉着令之去求签。令之随手一掷,便是上上签,签文写着“欲改重成望,前途喜又宁,贵人来指点,暗月再分明”。解签的和尚认得这是林家太太,笑着道:“夫人,这签文写得太清楚不过,今年你必定心想事成,前程报喜。” 恩溥听了喜不自禁,当下便又许了一个月的灯油。恩溥极是疼爱宣灵,平日井上无论何等繁忙,他总会中间抽空回来一个时辰,和宣灵一同午眠。但这一年中,他和令之行房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又总惦记着月事,令之前两月为了瞒他,特意寻了鸡血洒在床上,恩溥难掩失望,却仍柔声道:“没有关系,母亲说那日梦到观音菩萨,菩萨让我们再等一等。” 这日归家路上,恩溥背着宣灵,喜气洋洋,道:“那签文说得清清楚楚,应是就在今年。你不妨把小肚兜小鞋都先做起来,后面真有了,前头三个月若害喜,怕是也只能整日躺着……奶妈也找人去乡下四处问好,需找个身强体壮又信得过的,我看上回宣灵那个奶妈就好,要不你让她抓紧再怀上,多给她几个钱便是……” 令之用手理了理宣灵额头散发,轻声道:“但我今年想去北京呢。” 恩溥愣了愣,道:“去哪里?” “北京,我想去北京。” 恩溥仍是以为自己听错了,道:“去哪里?” “北京,我想去北京读书。” “读书?你不是读过书了?” “我还没有读完呢。” 他们此时已进了林家大院,下人们接过宣灵,又给他们端上元宵,一人六个,整整齐齐窝在酒酿里,元宵一半甜一半咸,甜为花生混芝麻,咸为芽菜肉哨。待下人都退了,恩溥不言不语,闷声闷气把汤圆一气吃完,这才一甩手扔了白瓷汤勺,道:“你说,你是什么意思?” 令之却仍在喝酒酿:“我不是说了,我想去北京读书。” “读什么书?” “女子师范学校,如今应是叫女高师了吧。” 令之什么都说得清楚分明,但恩溥似是仍不敢信:“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这是想和我离婚?” “离婚”二字说出口,二人都是心中一惊。民国之后,报上断断续续有各地离婚逸事,但这个词在这川南小城中,仍是闻所未闻。令之和恩溥那时都想,他们既是自由恋爱,又符了父母之命,世间哪里还有比这更圆满的婚姻。前几年北京有个叫程月贞的女子,清朝时是石头胡同里讨生计的妓女,赎身后嫁了一个出宫太监,谁知婚后不久,便被丈夫毒打,程月贞愤而离家出走,后来又请人写了诉状,道自己想要离婚,那太监则说离婚可以,但要对方归还当年的赎身银。审判厅推事三日后准了程月贞所诉,对太监的诉求则斥道:“人并不是所有物,何有赎身银之谈?” 这出事情在报上掀起轩然大波,离婚案过去数月了,还有记者报道程月贞无处求生,便又回了石头胡同,重操营生做妓女。恩溥那时曾叹:“这不就是又跳了火坑,其实那太监被这么吓了一回,日后怕是也不敢再打老婆。” 令之却道:“若是我,我也怎么都要离,哪怕两边都是火坑,我也宁可去跳自己选的那个。” 恩溥佯装打她的头,又佯装生气:“怎么?你以为这么说了,往后我就不敢打你是不是?” 令之伸手去挡,恩溥便抓了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那时他们尚未成婚,久别多年后从未想过“离婚”这个词能和自己有何关系。 今日他们都想到程月贞,恩溥颤声道:“怎么?我是哪里对不住你?我是打了你还是骂了你?这个家现今对你来说就是个火坑?你就这么想跳出去?” 令之苦苦忍了这几月,此时再也绷不下去,她落下泪来,道:“我不是要离婚,我只是……我只是想去读书。” 恩溥道:“读书?你已嫁人生子,还读书做什么?你读书就不能在家读?家中书房万册藏书,还不够你这辈子读?你若是想请个先生,我便给你请个先生,别说北京的,美利坚的先生我也给你请回来,你却一定要去北京读?令之妹妹,这些年我究竟待你如何,你心中应是清清楚楚,但到了今日,宣灵长到这般大了,林家上下都盼着我们再生个儿子承继家业,你竟然会有如此奇思谬想,说什么想去北京读书?!” 令之已是泪如雨下,连看也不敢看恩溥,只低头对住面前汤圆,喃喃道:“……但我真的要去读书,恩溥哥哥,我也不知道这念头从哪里来,但它像一株草,它发了芽,就拼命往上长,再也去不掉……我试过了,我真的试过了,我也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办法,恩溥哥哥,我要去读书,我必须要去读书,你既是待我这般好,那我就求求你,放我走吧,你就放我走吧,我不是要离婚,我只是去读书,读完书我还回来,但你放我去读书,恩溥哥哥,我求求你好不好,我求求你……” 到了最后,令之竟是连声音也变了,似是另一个人忍无可忍,要从体内喷涌而出,再化为人形。恩溥听得惊了,不由打了一个寒战,半晌后才又清醒下来,他缓缓坐下又站起,道:“……明年。菩萨今年会给我们送子,你生完了,明年我亲自送你去北京。但你也莫说回来了,林家并不是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地方。”说罢,他转身便去了书房。 令之哭了不知多久,眼泪像一条长河,流到她本没有想过的远方,但也终有流尽的一刻。她起身开窗,窗外阴云已散,一轮圆满无缺的月亮就挂在上头,窗下有西洋式样的橱柜,令之打开柜子,拿出一个上锁木箱,又从贴身小衣中拿出一把小小钥匙,箱中有一包草药,这是她月事未来的第二个月,有一日孤身走到乡下地方,找村中医婆所开。 那医婆不知令之来头,来这种地方的女子,大都不愿说出自己的来头。医婆包了药粉,叮她道,药中有马钱子、生南星、生川乌、生草乌、水银、巴豆、蜈蚣、水蛭、三棱、茂术、益母草……药效极猛,让令之掂量着用。但最后医婆又给她包了一丁点儿砒霜,道:“若是真下不来,还有这个。” 令之打开那包药粉,腥味扑鼻,隐约还能见到没有全被磨粉的蜈蚣细脚,那一点点砒霜则用黄纸包在一旁。令之抚了抚小腹,里头似有小小蜈蚣,上下蠕动,蜈蚣一日日长大了,又一日日让令之不得安宁,令之知道,这一生,自己是再不得安宁了。 但令之仍是拿起砒霜,想,若是真下不来,还有这个。 3 打排卵针是我自己的意思。周丰然倒是说:“我不在乎这个,在乎这个我找你做什么?”他五年前离了婚,女儿跟着前妻,住在他们之前的房子里。周丰然在北京有三套房子,一套分给前妻,一套出租,一套自住,他是一个有条不紊井然有序的四十岁男性,在离婚五年之后,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地找到我。 周丰然那句话没有错,但仍然让我感觉刺痛,我们每一次见面,都像在头顶天空中一字拉开了硕大横幅:“我找你做什么?”我把周丰然介绍给父母,父母在几乎难以掩饰的狂喜中偷偷问我:“他找你做什么?”我把他拉进朋友群,朋友们热烈地给他发红包,但我疑心他们私下里另开一群,热烈讨论:“他找她做什么?”在第一次鼓足勇气的性生活之后,周丰然不准我起床洗澡,濡湿的皮肤贴住皮肤,空气中升起不确定液体的腥气,我终于抓住了那个时刻,问他:“你说,你到底找我做什么?” 周丰然一手搂住我,另只手则在刷手机,他漫不经心说:“我以前就喜欢你,你应该知道。” 周丰然高中和我同级,那时候我确实知道他喜欢我,但那时候喜欢我的人是很多的,我确实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为他为什么喜欢我而疑惑。周丰然个子不高,黑黑胖胖,满脸痘印,我认识他是因为学校派我们一起去参加省里的化学竞赛,住的宾馆条件不好,早饭需要去抢馒头,周丰然就每天五点半起床,替大家抢馒头。我们吃完早饭,各自回到房间,周丰然偷偷敲门,又递给我一个馒头。“红糖的,”他说,“我抢到一个红糖馒头。”那个时候我自然知道,这个胖胖的男孩子喜欢我,但我只是理所应当,吃完那个甜到过了头的红糖馒头。 周丰然说,他早就认识我。他还说,一到冬天,我就会在每周三午饭后洗头,然后一整个中午站在教室走廊里吹风。我记得那些中午,四川冬天阴而湿冷,我的头发又长又厚,有时候到了放学时间,天几乎黑尽了,我的头发还没有干透,我披头散发走在路上,又整个冬天都穿红色羽绒服,男同学们会在身后怪叫,女鬼,女鬼。周丰然大概也是其中之一,我不记得了,这种男同学实在太多。 但周丰然什么都记得。“我从来没有见过谁有那么多头发,之前和之后都没见过,我大学看舒淇的三级片,舒淇的头发也没有那么多。”周丰然放下手机,半闭着眼睛,仿佛不是在谈论我,而是在描述一场幻梦。梦醒后他睁开眼睛,摸了摸我的头发,略带遗憾:“现在怎么少了很多。” 三十五岁以后我就开始掉头发。我们这个行业,不掉头发的人是会失业的,很多人掉了头发也失业。我比较幸运,掉了头发,但一直在工作。工作,涨薪,分红,买包,我对包没什么兴趣,但我买了许多。我现在为影视公司做宣发,最忙的时候一天对接三百个群,我一把把掉头发,又一把把吃维生素,甲方半夜两点仍然没有放弃骂我,我忍气吞声到两点半,终于哭了起来,老子不干了,我挂了甲方电话。 那一次我并没有不干。早上七点,我给甲方道了歉,又继续对接三百个群,但这句话一旦出现,就没日没夜悬在头顶,扰得我不得安宁。差不多就是那段时间,周拼成一碟,红的是手指长短的小萝卜,绿的是抱子菜,黄的是这时节园子里满地乱长的洋姜,另有一海碗素面,配一小碗韭黄炒鸡杂做浇头。鸡是昨日傍晚现杀的,咸菜子时方下坛,卯时便得捞起,若是过了时辰,便整坛皆弃。丰然突然从高中校友群里加了我的微信,少女时代我自然也梦想过王子,白马,骑士,南瓜车,所有与之类似、可以拯救我生活的东西,但我如何能想到,在四十岁之前的最后一年,出现的是黑黑胖胖的周丰然。在重新见面的第二个约会中,他突然说,令之,我以前喜欢你,现在还是喜欢你,你愿不愿意?他虽然提出了问题,但声音里并没有疑问,他是笃定的,他知道自己是我能抓住的最甜的那个红糖馒头,而我面前残留的馒头已经快要渐次消失。 周丰然其实没那么黑了,也不怎么胖,痘印早已消散,皮肤光滑,穿着得体,开一辆白色宝马730,新时代的白马王子就是这种样子。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成功人士,但让我不工作的钱是有的,问题是我如何能不工作?一个年近四十、事业体面的女人如何能以体面的方式退出事业?这个问题照样没日没夜悬在头顶,扰得我不得安宁,直到我找到其实早就昭然若揭的答案:我可以成为、也只能成为一个母亲。 周丰然不知道这些,他以为我只是爱孩子。我的确爱孩子,但如今这种爱被我亲手玷污,让我羞于谈论孩子。我只是谈论技术问题:打针,打什么针;吃药,吃哪种药。如果人工受孕失败了,我们是不是要花更多钱去想其他办法。如果国内风险太高,那我们是不是要去加州,那样就是二十万美元起。 周丰然说:“都听你的,那个钱我们也花得起。”这样的丈夫,我听见每个人在心里问,她为什么有这种好运气?一觉醒来,我也再次问自己,我为什么有这种好运气? 2020年的第一个清晨,我清楚听见卵泡在体内生长的声音,就是这一个了,我想,就是这一个会拯救我的命运,我应当为此快乐,但快乐好像早在我做出决定时就全部耗尽了,余留的只有我自己清楚的动机。现在我躺在床上,感受卵泡、生育、未来,和所有与之类似的东西,以及下意识滑动手机,我在公众号推送里看见通州新闻,“北京市烟花爆竹禁限放政策已连续实施两年,虽然相关规定已家喻户晓,但是对于烟花爆竹禁限令仍然有个别人存在侥幸心理,顶风燃放。新年伊始,就有两名男子因为在潮白河旁违规燃放烟花爆竹被通州警方拘留,这二人也是2020年通州区首位因违规燃放烟花爆竹被拘留的违法人员”。 我反反复复看那条新闻。我反反复复想起床。想去河边看一看,闻一闻昨晚的风、雾气和火花残留的气息。但我一直没有起来。一直没有。山上没有什么果子,为了这二十块,云松把堰塘底下冬眠的青蛙全部抠了出来,城里人爱吃青蛙,冬天尤其卖得出价钱。这件事过去很久了,云松还能听见青蛙的叫声,就在耳边,一声声。 树青说,你知道吗?泡桐树会引来凤凰。云松笑起来,梧桐,不是泡桐,凤栖梧桐,你懂不懂?树青说,日本的,泡桐会引来日本的凤凰,你看,《世界博览》就这么说。云松一直觉得树青有点傻,但有时候周末树青上不来,他一个人坐在泡桐树下,又会希望看见凤凰。 凤凰也被困在了山上。和别的农村学生一样,云松开始住校,学校周末要上自习,一屋子人埋头坐在教室里,树青在第二排中间,云松最后一排靠窗,泡桐挂满青色果实,熟透后一个个砸到桌上,那印子迟迟不消,像青色的血,流而不尽。树青和云松前面一个叫玉梅的女生变得很好,有时候她和玉梅隔着好几排人说话,树青会狠狠看云松几眼,似乎这样就可以把看见的东西存起来,就像松鼠存起松果,以熬过冬天。云松却永远埋着头做题,他的头发原本长得很长,但剪头贵而麻烦,现在近乎光头,露出青色头皮。树青想,云松连头皮的颜色,都和别人不一样,他那种青特别青,像我名字里的那个青。 只看名字也知道,玉梅是农村学生,她和云松是一个村的,一起上村里的学校。班上第一次摸底考试,云松和玉梅都考得不好,和别的农村考上来的学生一样,“农村孩子要多努力,你们家庭条件差,基础薄弱”,老师们公然这么说。云松都听见了,但他很少抬头,他整日整日做题,山上的那些时间,起先变成回忆,后来成为传说。树青给云松写纸条,夹在一本数学习题册里,她筹划了很久,才能让玉梅把习题册递给云松,“星期天下午三点”,下面画了一棵泡桐树,树青不大会画画,她只是用了红笔,把泡桐果涂得特别红。高中周末也要自习,每周只放半天假,树青在泡桐树等了又等,泡桐果满地乱滚,天早就黑了,树青眼睛发红,像真的有鲜红果子在眼前发光。周一再到学校,早上七点半,云松已经坐在那里做题,面前摊开的正是那本数学习题册,左手拿一个馒头。他瘦了好多,树青想。往后她没有再尝试过这件事,她觉得自己以前手里攥着一个秘密,现在攥着更大的一个。 班上五十个人,十二个农村孩子,还有十三个城市孩子父母一同下岗。大家都知道得很清楚,因为名单写在教室后面黑板报上,二十五个名字,整整齐齐排在“爱心助学”四个粉色大字下面,云松的名字在倒数第三个。树青的名字倒不在上面,厂里的双职工都要下一个,她们家孤儿寡母,妈妈就轻轻松松逃掉了。好像这是多少年来,妈妈第一次逃掉一种写进骨血里的命运,她甚至调去了办公室,批哪些人应该下岗。妈妈突然变得重要,工人们送来腊骨、养得半大的兔子、一咕噜一咕噜香肠。兔子吃了太多鱼鳅串,在阳台上疯狂拉屎,香肠蒸熟后满屋异香,妈妈就在这股异香中清理阳台,兔子屎非常臭,但妈妈一直哼着歌。妈妈当然不是因为香肠快乐,她快乐是因为正在和副厂长耍朋友,妈妈死了老公,副厂长死了老婆,按理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如果结婚了妈妈就要下岗,于是他们就没有结婚,惊心动魄地谈着地下恋情。副厂长每晚过了十点才敢上来,早上五点又要回去,他原本就有点老,这一年更是白了大半头发,都以为他为厂里业绩操碎了心。副厂长是个好人,他不过是想和妈妈在一起。有一次树青回家早了十分钟,看见他们手牵手坐在一起吃饭,为了能用右手牵住妈妈的左手,副厂长正用左手艰难地吃抄手,红油溅在衬衫上,晚上睡觉前,树青还看见他蹲在卫生间里洗衬衫,那天以后,树青开始叫他“叔叔”。树青想,他和妈妈,就像自己和云松,既然我们是可以被原谅的,那他们也是,既然他们可以手牵着手吃抄手,那我们也可以,迟或者早。 云松大概三年都没有吃过抄手,食堂里来来回回就那几个荤菜,回锅肉、爆炒猪肝、心肺汤,鱼只有白鲢,没有鸡,没有牛肉。学校门口有家店卖芋儿鸡和烧鸭公,副厂长带树青和妈妈吃过两次,树青就总希望云松能吃到,但这是不可能的,“爱心助学”名单上的人不应该吃鸡,吃肉也要谨慎,偶尔可以吃鱼。 树青值日的时候偷偷把云松的名字从“爱心助学”里擦掉过两次,第二天又被不知道谁补了上去,描得更粗更醒目,树青渐渐明白,那些名字是擦不掉的。有时候她会感到庆幸,为自己不在这个名单上,又为这种庆幸愧疚,好像这同时背叛了爸爸和云松。妈妈和副厂长的事情终于传开,他反而想通了,辞职下海,承包了一个私人铁丝厂,副厂长变成厂长,买了大哥大,妈妈右手伸出去三个金戒指。树青每周日下午去逛新华书店,她不再租书了,她买了一套又一套全集,鲁迅,金庸,托尔斯泰,契诃夫。树青反反复复读契诃夫,古罗夫和谢尔盖耶芙娜相亲相爱,“他们觉得他们的相遇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他们不懂为什么他已经娶了妻子,她也已经嫁了丈夫。他们仿佛是两只候鸟,一雌一雄,被人捉住,硬关在两只笼子里,分开生活似的”。树青想,契诃夫什么都懂,契诃夫认识所有人,包括她和云松。这一段她睡前老翻出来看,云松已经很久没有和她说过话了,云松变得更瘦,有时候老师叫他上去做题,树青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一团火,不知道为什么,他看上去总是很饿。 到了高三,树青什么书都不看了,只是疯狂做题。半年前他们就搬进新房,一套在河边的三室两厅,后面带个花园,妈妈在花园里做了假山,假山上一棵歪歪扭扭的小黄桷树,假山上的树是长不高的,秋天会落叶,春天会发芽,但终究仍是假树,凝神看久了会觉得别扭。有时候做题太累了,树青会抬头看一会儿小黄桷树,山上有真正的黄桷树,大树参天,秋天挂番茄大小的果实。但到了现在,真正的山已经离他们很远,他们只有眼前这些,假的山,假的树,困在假的人生里。古罗夫和谢尔盖耶芙娜抱在一起哭泣,“似乎再过一会儿,答案就可以找到。到那时候,一种崭新的、美好的生活就要开始了。不过,两个人心里都明白:离着结束还很远很远,那最复杂、最艰难的道路现在才刚刚开始”。 “爱心助学”名单旁边是五十个人的考试排名,期中考试排一次,期末考试再排一次。高一第一次排,云松第十三名,树青二十一,后来分科了,两个人都去了理科,摆脱了政治和历史之后,云松一直在前三名,树青则在十名到二十名之间徘徊。树青有时候会不服气,想往前冲一冲,但她也知道,她眼睛里没有这团火。以前大概也有过,在爸爸摔进沸腾的盐卤锅子被活活烫死的时候,在妈妈为李子一块五一斤放开嗓子骂人的时候,但现在的树青和当年不一样了,火变得温吞,像水一样无所谓,往怎么都行的方向流。副厂长的生意越来越好,他对妈妈有一种难以置信的迷恋和忠诚,他又买了一套房子,不管不顾装修出来,也不出租,就空在那里,说要留给以后树青结婚的时候住,房子甚至比他们这套装得更好,一屋子大理石,厕所里不是蹲坑,是白色陶瓷马桶。树青去看过一次,高考前的三月,春寒料峭,走进去四下冰凉,为了散味,每个房间都有呼啦啦穿堂风。树青无端端想,这里真冷,像爸爸开追悼会那天火葬场的灵堂,在那天之后,树青还没有那么冷过。 再冷的春天也过去了,四月填志愿前的最后一次摸底考试,云松考了市第二,这个区级中学多少年没有出过这种成绩了,老师们逼着他填北大清华,不惜把志愿表藏起来,但云松出奇固执,他和班主任吵了一架,坚持填了南京大学计算机系。班主任气得两天没有收那张表,云松就把表贴在黑板上,于是每个人都知道他只填了三个志愿:南京大学,武汉大学,重庆大学,沿着长江一路上溯。在此之前,云松从来没有提过他对长江有什么执念,他根本没有见过长江。倒是初二的时候,树青妈妈评上市里的三八红旗手,被组织去了一次三峡,树青也去了,妈妈终于翻出那半匹塔夫绸,做了一条连衣裙,树青现在才发现,那种明黄太确定了,穿出去让人不安。妈妈却浑然不觉,她像是卸下了什么重负,站在船头读《神女峰》,树青第一次知道,原来妈妈读过舒婷,妈妈也想伏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树青给云松带回一网兜血橙,血橙切开真的有血,他们坐在泡桐树下一气吃完,云松没有问过一句话,关于长江或者血橙,关于一次他从未有过的旅行。 三所大学树青都考不上,高三之后她成绩又往下滑了滑,大概能上一个比较差的重本,但她的志愿填得很细,连专科都填上了,所有志愿都在南京,包括“南京机电职业技术学院”。树青想,她力气很大,以前掰手腕连云松也掰不过,也许可以做个钳工,虽然她不大知道,现在哪里还需要钳工。 高考三天一直暴雨,树青和云松不在一个考室,考完最后一门,考生出了校门,却谁也不肯走,雨大到像把每个人囚禁其中,同学们在雨中撕书、唱歌和大哭,哭声大到那种程度,连这样的暴雨也盖不住,树青也在哭,她一面哭一面远远看见云松,他买了一根雪糕,站在路旁,微笑着看着大家。这种天气,吃雪糕显得很滑稽,但他一口口吃完了,又走了好一阵,把那根木仔仔细细扔进垃圾桶。回来之后他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撕着一本化学习题册就加入了大家。雨狠狠打在每个人身上,地面排水不好,平地里生出浩瀚波浪,水越过所有障碍一路往下,汇进不远处的旭水河,再往下便入了沱江,它们终究会往长江的尽头走。火一直催促,但最终是水带给每个人自由。 玉梅也进了南京林业大学,她们都填的英语,玉梅顺顺利利进去了,树青没考好,被调配进制浆造纸工程。树青为这个专业哭过几次,制浆造纸系让她想到自贡新华印刷厂,姨妈是厂里的切纸工,厂里这工种有二十五个人,其中十三个人少了一根至三根手指头,少手指头是没什么的,还在切纸,还是照样三班倒。只有个小姑娘技校毕业,刚过入厂培训,小姑娘爱漂亮,上班时也围了一根红色羊毛长围巾,围巾被卷进切纸机,她伸手去扯,于是整只手也卷了进去。那台机器就是姨妈平日里用的,姨妈说,好几天了,切刀上还往下掉肉渣子。小姑娘后来进了工会,她很快学会了用左手抱茶杯、写材料和填表。残疾人不用下岗,工会的工作人人想要,到了后面几年,厂里还有不少人说,这是命好。姨妈的命就差一些,工龄二十三年,十个手指头完完整整,在第一批下岗名单上。 玉梅说,我们这是本科学校,毕业了不会进印刷厂。树青说,制浆造纸,那就是进造纸厂。玉梅说,也不会的。树青说,那能去哪里?玉梅说,这个周末你去不去浦口?树青思考了一会儿才说,去的,我也去。 到南京后树青见了两次云松,都是和玉梅一起。班上只有他们三个人考来南京,林业大学在市区,但南大新生都去浦口。那地方已经过了长江大桥,先坐车到大桥南路,再在一个乱糟糟的公交站等高新线。桥南路有家乐福,酱鸭翅一盒四块五,玉梅去之前会三天不吃早饭,存十块钱买两盒带过去,树青当然有钱,但在这个故事里,钱有点无耻,也有点可悲钱让一切都变得赤裸。浦口没什么可逛,云松带她们上一座小山去看南大天文台,三个人坐在天文台后面的水泥坝子上啃鸭翅膀,鸭翅膀啃到最后非常咸,但树青太谨慎了,连一块钱一瓶的矿泉水也不敢擅自去买。高考结束之后,树青和云松没有再见过面,树青去了云松在山上的家,他的父母在水泥坝上晒苞谷和干海椒,那房子几乎快倒了,围墙上写着一个血红的“拆”。云松不在家,他妈妈笑眯眯问树青,幺妹,要不要吃根苞谷杆?树青就坐在院子里吃了一根苞谷杆,不知道怎么回事,云松家里连苞谷杆都比别的苞谷杆要甜,干海椒有让人眩晕的香气,树青在院子里等了云松很久,他却一直没有回来。天黑透了,猫头鹰站在屋顶,严肃地俯视人间。树青想到云松说过,他家有猫头鹰,把鸟窝做在门前一根废弃的钢管里面,有时候猫头鹰心情愉快,就会在钢管里拍着翅膀跳舞,她又想到云松学猫头鹰跳舞,手向外翻飞,拍打一根并不存在的钢管,不由坐在院子里笑出来。月亮升到最高点,树青这才下了山,她拎着两串云松妈妈送的干海椒,回到副厂长那套三室两厅的房子。那个梦已经很远了,干海椒的味道还在梦的残留中出现。 酱鸭翅实在咸,玉梅终于提出想去买水,她看着云松,云松却没有搭话,玉梅于是自己下了山,教育超市就在山下,一来一回大概是十五分钟,他们就有这十五分钟时间。开始五分钟都是沉默,一直到云松开口,他说,我妈说你哭了。 我没有哭。 我妈说你哭了。 只哭了一点点。干海椒太辣了。你家的海椒是什么种,寒假回去能不能给我一点,我妈现在也种菜。 云松突地放松下来,我回去问问他们,但是我妈不种菜了,我爸也是。 树青觉得他在等着自己提问,但她停了一会儿,直到看见玉梅已经在山坡下面,这才问,为什么? 云松有点着急,像必须赶在玉梅上山前做出交代,他说,我家拆了。说要拆说了很久,后来又说政府没钱。但最后还是拆了。就是前几天。整个山都要搞一个度假村,他们现在跟着盖房子,等以后建好了,就在里头上班。都说好了,我妈可以进厨房,我爸当保安,农转非,以后不算农村户口。 树青并没有真的反应过来,那你爸妈现在住哪里? 云松一下怔住,玉梅都快到眼前了,他才说,可能就住工地上吧,暂时的,以后就好了,以后他们就有工作了,两个人都有工作了。 玉梅买了两瓶可乐,云松一瓶,她俩合着一瓶,两个人都悬空喝,可乐倒灌进鼻子里,一直到上了回去的高新线,树青还觉得鼻腔里的气泡一点点裂开。那种碎裂感非常明确,却又难以描述,树青想,谁会知道一个人鼻子里的气泡呢,更不会有人知道它是如何裂开。高新线从长江大桥上驶过,货船顶上有灯,在江上浓重的水雾中徒劳地闪烁,雾让一切都变得糊涂,树青就在那个时候接到云松的短信,他说周末来学校找她。他还说,你想想办法,别让玉梅知道。 他们在一起大半年了,玉梅才知道。已经是第二年初夏,两个人去夫子庙吃金顺鸭血粉丝汤,牵着手排队等小笼包,人多得不得了,他们排了许久,忽地看见玉梅在几十米开外,和同宿舍的女孩子挤成一团,玉梅先看见树青,大声叫她,随后才看见云松的手。那段时间他们非常快乐,有时候树青去南大,云松带她去吃浦苑餐厅的三鲜砂锅,那个餐厅要上一个很陡的楼梯,只能单人通过,云松走在前面,会忍不住转头亲她,后面的人就都停在楼梯上,等他们亲完。他们在各自的图书馆里读完《哈利·波特与魔法石》,树青想到她放走的那个猫头鹰,又想到那时候刚好十一岁,她可笑又固执地无法释怀,树青甚至让云松夜里陪着去龙王山上找过几回,他们走到山的最深处,在一个比人还高的草丛里停了下来,那是他们第一次尝试做爱,猫头鹰的鸣叫在即将结束前出现,树青说,海德薇,那是不是海德薇?云松生生停了下来,两个人又穿上衣服四下去找,海德薇没有找到,露水已经下来,空气黏稠,草丛潮湿,他们又在猫头鹰的叫声中一路下山。树青原本以为云松会提出去宾馆开房,但最后他们在网吧里待了整晚,在那段时间里,云松有一种惊人的温柔和耐心,他甚至故意让自己过得不怎么愉快,好像这样才可能补偿她整个少年时代。 但回到玉梅这里,有那么一瞬间,树青以为云松会扔下她跑掉,只是他最终控制住了那种一目了然的冲动,他放开树青的手,还算镇定地和玉梅挥手打了招呼。玉梅愣在那里,似乎想说什么,但中间隔了几十笼灌汤小笼包,她只是更大力地挥了挥手。那天晚上云松和树青都没有再提过这件事,鸭血粉丝汤一股味精味儿,小笼包烫了两个人的嘴,一直到他们急匆匆各自回到学校,嘴里那股火还没有熄灭,树青反复用凉水漱口,睡前连电话也没有打给云松,她坐立不安,爬到上铺时几乎跌了下来。什么都要变了,什么都会不一样了,猫头鹰的叫声会就此中断,树青整夜整夜想,她甚至半夜爬起来,借着楼道的灯光写了两页纸,以备之后向玉梅解释清楚,楼道尽头的窗下是花圃,小玫瑰在夜里开得清清楚楚,衬得她写下的两页纸更显糊涂。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第二天玉梅没有来找她“解释清楚”。她们下一次遇到是在食堂,玉梅打了糖醋小排和麻婆豆腐,欢快地招呼树青坐在一起。树青叫了一个大排面,等面的三分钟里玉梅笑起来,啥子意思哦,还要搞地下恋哦,怪不得段时间云松都不让我去学校耍了哦,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哦,恭喜了哦。玉梅当然是喜欢过松的,她和树青一样,甚至为此考到了南京,她大概也有点失落,但玉梅过着一种正当的十八岁生活,也就是说,她把过往轻轻松松甩在了后面,压根没想过这会和自己的一生产生什么关联。树青却总是想到一生,什么都让她总结为命运,命中注定的,树青习惯了这么想。只有在那个瞬间,树青也被这种轻松感染,她快乐地吃完了大排面,两个人又一起拎着水瓶去打水,龙头有点漏,树青故意把小小的滚烫的水滴溅在手背上,感受那种什么也不怕的痛快。 树青在电话里说,玉梅啥子都没问。云松说,她不好意思问。树青说,我觉得好像不是。云松说,你不了解玉梅,我们小学就是同学,我晓得她。树青故意说,玉梅也交了个男朋友,计算机系的。云松说,我们学校计算机系?树青说,不是,我们学校计算机系。云松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这才笑起来,你们学校还有计算机系。又过了一会儿,云松没头没脑说,她家也马上要拆了。她家两层楼,拿的补偿比我家要多点。 树青和云松似乎就此自由了,整个南京并没有另一个人知道他们的过往,这样说起来,又好像他们有什么了不起的过往。他们的恋情在中学同学里渐渐传开,大二那个寒假,班上搞了一个同学会,在一家非常辣的鳝鱼火锅店里,大家逼着他们当众舌吻一分钟,那一分钟辉煌极了,整个气氛比特辣锅底还要沸腾,但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一分钟以后,大家都坐下来,专心致志烫鳝鱼和毛肚,用漏勺烫脑花,再用另一个漏勺捞沉底的香肠和排骨,树青和云松几乎是立刻就被遗忘了,往后的两年,没有人再在同学会上关心过他们的进展。树青有时候想到往事,会觉得好笑,我们是不是很傻啊,她说,翻出那两页纸给云松看。云松不大喜欢她提这些,他把纸撕了,沉着脸说,那是因为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确实不一样了,度假村居然真的在两年后建了起来,云松的父母拥有了拆迁补偿、安置房、工资和城市户口。安置房就在度假村外面,山坡上孤零零两栋七层楼房,暑假回家,云松带着树青去看,七楼的两室一厅,瓷砖、沙发和卫生间,云松重点带树青看了卫生间。卫生间非常大,窗户对着度假村的橘子林,这个时候刚挂上青绿小果,有些果子是长不大的,三三两两掉在贴了蓝色马赛克的窗台上,又滚进同样用马赛克砌成的浴缸,浴缸里头养了五六条鲫鱼,两只小龙虾沉在水底,偶尔浮上去,吞食水面上的几点碎面。那时候没见过谁家里有浴缸,树青自己家也没有,卫生间只是空荡到可以打拳。树青很高兴,说,这太好了,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上厕所,半山上的草棚子,要蹲在一个大缸上面。云松说,不记得了。树青说,怎么会?夏天蚊子多得不得了,去一次要咬二十几个包,你怎么会不记得?云松只是不耐烦,不记得就是不记得了。他那天就此不开心起来,他们是特意来新家做爱的,树青穿了一条绿裙子,裙子式样大胆,露出锁骨和后背。云松原本最喜欢树青穿绿色,他们原本就是两棵树,但那天他们做得很仓促,中途云松几次扭头看窗外的橘子林,树青感受到那种力不从心,那是一颗心在烦躁、自我厌恶、忍耐、不可忍耐后终于离家出走,为心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也许心是知道的,它只是扭头不想面对。 一直到最后,树青也没有想清楚他们分手的原因,但她也没有努力去想,她努力了太漫长的时间,终于感到疲倦。分手是她提出来的,通过一个短信,云松始终没有回答,他只是没有再找过树青,树青倒是又去了一次浦口,她在校园里逛荡许久,走到天文台前才想起来,云松已经去了鼓楼校区。没有他的校园原来并没有什么不一样,树青在那个时刻感到一种久违的自由,她甚至借别人的饭卡,去浦苑吃了三鲜砂锅,楼梯还是那个楼梯,树青上去又下来,楼梯没有任何震动,她也没有。 树青于2004年大学毕业,她果然进了造纸厂,厂在北京顺义,以一种获得专利的“干法静电复印纸”闻名。树青在制浆车间做DCS(Distributed Control System)操作员,操作员需要三班倒,像妈妈当年一样。她也像妈妈一样穿蓝色工作服,把头发拢进蓝色工作帽中,在燥热、喧闹和灰尘漫天的造纸车间来回巡检,工人们叫她“方工”。这个头衔让她快乐,她大学成绩不过中等,但成为方工之后,她经常读论文读到很晚。造纸厂都自动化了,如果不出故障,机器就二十四小时转动,她甚至会盼着卡纸,这样她就能把I/O模块、通信模块和AI/AO模块拆下又重装,她喜欢上了机油的味道,有时候故意蹭到工作服上,她总穿着工作服。毕业后的第一个春节,树青没有回家,她去了广西大化,那边山里有个村子,有上百家手工造纸坊,树青和村民们一起,把嫩竹变成纸浆,把纸浆变成料泥,再把料泥变成纸。她带着几刀纸回到北京,手工纸摸上去有明显的颗粒感,又软又韧,墨汁一下去就能往里吸透,树青想,这倒是像伏地魔留下的那个日记本。她自己裁了纸,打孔后用麻绳订成本子,从此便每天在上面写日记,仿佛这真的是一个魂器,树青把灵魂的碎片装了进去。 整个少年时代树青都在渴望离开工厂的一切,红砖楼,子弟校,嬢嬢们赤裸着身体在里面搓衣服的大澡堂,但现在树青又回来了,回到工厂的庇护下,并且为此感到一种扎扎实实的安心。工厂真好,提供三十平方米的宿舍、每天三顿的食堂、还不错的薪水以及北京户口。北京户口似乎很重要,因为中学群里多次有人提起,方树青,方树青拿到了北京户口。户口本办下来那天,厂里正好发了一笔奖金,厂长郑重其事让财务取了现金,封进红包里,一个车间一个车间地发下来。树青捏着那叠钱,又翻开手边的户口本,她终于懂了,正是这些东西多年来都横亘在她和云松之间,两个少年的爱因此而来,又因此腐蚀朽坏,她感到恶心,这种恶心久久无法消散。树青把户口本锁进抽屉,她默默发誓,要尽自己的可能不使用它,树青决心拒绝一种被视为正常和正当的人生,在二十三岁这一年。 但是云松又出现了。云松为什么还要出现?因为我们是命中注定的,树青只能这样想。已经是2008年,这两年厂里效益不大好,校招停了,一些的这些话早就失去了意义,树青觉得自己这些年一直住在山上,只是为了照顾妈妈,她才每天下山。 树青一面洗碗,一面想到刚才。轮胎被水浮莲的根缠住,她大声说,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跟人说? 云松游过来帮她,轮胎好容易出来了,他也爬上去,躺在树青身旁,像同桌和同桌。过了很久很久,云松才说,对你不好,你不懂。 他们当然不是同桌。树青坐第二排中间,云松最后一排靠窗,窗外一棵泡桐,树枝伸进教室里来,开淡紫色花朵。山上有很多泡桐树,他们最喜欢的那一排在半山坡,两个人坐在树下,看树青从工厂图书室借来的书,《读者》《青年文摘》和《世界博览》,厚厚一叠,装在那个水红塑料桶里。书是云松让树青去借的,两个人都喜欢看书,什么书都行,云松卖很久很久李子、核桃和野葡萄,存下一点钱,他们会选一个周末,在山下租好三毛钱一本的漫画,还是装在水红塑料桶里,拎到山上来看,看完了又下山,再换另外一桶。他们习惯于把一切甜美的事情都留在山上,好像山的四周施展了什么咒语,确保不被山下的世界侵扰。书拎起来有点重,沿途两个人得换好几次手,有一次遇上下雨,云松摔了一跤,一水桶的漫画糊满泥,树青在租书的地方哭了半天,老板终于答应只罚他们二十块钱。冬天很。 他们终于一起回了一次自贡,在结婚的第三年春节。他们补办了婚礼,妈妈和副厂长为这件事哭了又哭,副厂长提前半年就四处找高级地方,但树青和云松想也未想,就定了山上那个度假村,顶格消费1688一桌,每桌都有个甲鱼汤。婚礼日定下来之后,他们喜欢一直一直回忆山上的日子,从认识的第一天开始,事无巨细,好像这样就能给当下提供充分而可靠的证据。树青那时候正在准备司法考试,经济法和民法很难,树青并不是一心要过,就一遍遍看她最喜欢的刑法和刑诉法,有些法条她背得很熟,一开口就能列举出所有的犯罪要件。有一次她无端端想,其实只有定罪的时候,才会需要事实清楚,证据确凿。 婚礼一塌糊涂。云松早早给树青订了一条薇拉王,因为浑身钉满水钻,那条裙子非常贵,但在度假村那个铺着污糟糟红地毯的大厅里出场,也就像山下婚纱影楼里现租的那种。副厂长致辞花了整整四十分钟,后面又喝醉了吐在现场,妈妈起先还绷着面子到处敬酒递烟,但不知道敬到哪一桌,她那根弦突然断了,甲鱼汤还没上,妈妈就不知所踪,把她的Gucci老花包留在座位上,面前碗碟干干净净,妈妈连一根莴笋丝也没吃。云松偷偷告诉树青,问要不要去找找,树青想了想说,不用找了,她还能去哪里,就这么大的地方,我们都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晚点她自然就回来了。 妈妈一直没有回来。那天冷得不得了,度假村打开了所有的空调,电闸跳过一次,在跳闸的那个瞬间,整座山都黑了下来,黑暗中却还有鼎沸人声。树青那时候正在房间里换敬酒的红旗袍,她裸着身体在严寒中等了一会儿,来电后才又继续穿衣服,那半分多钟像是她在一个全速运转的梦中获得了片刻暂停。黑暗中的那些东西确实是树青多年的梦了,一个家庭,另一个家庭,她和云松的、崭新的家庭,梦是如此合理、正当、令人羡慕,树青想,妈妈就是这样,在一个正当的梦中,无处辩驳。 客人们都走了,婚礼在结束之后原来是这样潦草,地毯脏得要命,服务员们把一盆又一盆的甲鱼汤倒进潲水桶用以喂猪。度假村里有自己的猪场,甲鱼汤腥味扑鼻,猪也不会喜欢,猪也喜欢正常的日子吧,喜欢玉米和剩饭,而不是甲鱼汤。云松和树青坐在大厅门口,他们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地方可去,副厂长没醒,躺在本来为他们准备的蜜月套房里。云松说,不如去找找妈妈,树青同意了,两个人都换了牛仔裤和羽绒服,但谁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云松又说,要不去山上看看,妈妈可能会想上山走走。树青说,这不就是山上了吗。云松说,更上面的山,我们以前经常去的,技术人员被“转岗”,树青作为技术骨干留在了原地,只是更累,三班倒时不时会变成两班,她瘦了很多,毫无怨言。地震那天树青刚上了十二个小时班回来,进宿舍倒下便睡,困到极致后梦变纷繁,她先是梦见自己上了山,然后又是一场大雪。自贡是不会下雪的,多少年都没有下过了,树青在梦中也知道这是梦,但她被眼前的东西迷住了,雪,雪下的花椒树,雪下的猫头鹰,站在花椒树树梢。梦中她感到谁猛地推了自己一把,一个她往前扑倒在雪地里,另一个她半醒过来。以前云松会这样,他睡得不好,总在梦中拳打脚踢,他平日里已经够累了,梦中更是,他是一直在打仗的,永远兵荒马乱。树青说,云松,别推我,我还要睡呢,我在做梦。这句话一出口她就醒了,树青坐起身,看见桌上一包纸巾掉在地上,她去捡纸巾,这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地震的消息是之后才知道的,起先也不知道震中是哪里,有人说是成都,那就和自贡很近了,又说8.2级,树青于是搜了很久八级以上地震的视频,有时候发生在海边,海浪像山一样扑过来,树青从中找到一点安慰,自贡毕竟没有海。四川的电话都打不通了,中学同学的QQ集体下线,整整四个小时,树青和那块她一直想脱离的陆地终于实现了脱离,她发现身边涌出了大海,而自己孤身于其中,毫无办法阻拦,也是在那四个小时中,树青接到了云松的电话,他在上海。 云松说,你家里没事吧?树青说,不知道,电话打不通,你家里呢?云松说,也打不通。树青说,他们还住山上?云松说,还住山上。树青说,度假村生意还好吗?云松说,应该还可以,你妈还好吗?树青说,应该还可以。 树青确实不知道,她两年没有回家了,上一次回家是2006年4月,她请了年假,想给爸爸迁坟。爸爸的坟原本在艾叶镇边缘的半山上,姑婆家住那边,山里有几块地,当年从爸爸的抚恤金里拿出一千块租了下来,最后选中的那块一面挨竹林,一面挨姑婆家的菜田,那地方什么都长得好,春笋挖了又有挖了又有,蒜苗一节节往上蹿,血皮菜怎么割都割不完,坟上杂草茂盛到看不见坟头,每年都拔,第年一开春又扑了上来。妈妈说,这是好事,说明坟是活坟。中国人真是有一些奇异的想法,人死了,坟却可以活着。这两年市里开始清坟,镇上找了几回,让他们把坟迁进公墓,一个坟补偿一千五百块。姑婆家里人都想拿这一千五,支支吾吾提了好几回,妈妈的意思是一直装傻拖着,树青却想,爸爸爱面子,别人不欢迎他了,他自己也想走,于是迁坟就这么决定了下来。 迁坟跟副厂长没关系,但他忙上忙下,一定要出所有的钱,树青想自己出,递了几次现钱他都坚决不收,到最后已经是真正动了气,树青觉得困惑,却又有点感动。爸爸在公墓里的地方非常气派,仿佛他也从厂里共用卫生间的红砖房子,搬到了三室两厅的商品房。那天原本一切都好,三个人喜气洋洋,在墓碑前上香、烧纸、放鞭炮,好像他们在一起磕头鞠躬感谢爸爸,是他及时退场,成全这个新的无可指摘的家庭。妈妈和副厂长是为一点点琐事吵起来的,大概是妈妈拿来上供的那刀三线肉没有烧毛,十几根黑猪毛又粗又短,在风中飘舞,副厂长觉得这不体面,妈妈觉得这根本没什么,两个人起先只是小声吵嘴,往事就此滚滚而来,像造纸机一般越吐越多,这么多纸是会把人压死的。回去车上妈妈几乎要去跳车,副厂长也想把车往河里开,前轮都探出去了,终于在河沿上生生刹住。他们都哭了,哭到惊天动地,用头去撞窗户,像要把这十几年的秘密哭成一条河。树青先是一头雾水,听到最后终于懂了:他们老早老早就好上了,起先都以为是一时的,谁知道渐渐大家都动了真情,妈妈想离婚又不敢,副厂长便找爸爸当面去说,前一天晚上说的,爸爸正要下班,他当即调了个晚班,第二天又连着上了个中班,然后又是一个晚班,掉进盐卤锅子的时候爸爸已经超过三十六个小时没有睡过。班是他私下调的,没有上排班表,都不知道他熬了这么久。树青还记得,当时厂里的人都说,爸爸掉进去是因为喝多了酒,“脑壳有包唆,晓得自己在锅炉边边儿打转,还要喝恁多找死唆”,办丧事那几天,总有男人一面喝酒,一面这样说,到了今天树青才知道,爸爸一滴酒也没有喝。妈妈和副厂长都是好人,往后好几年了,他们还没能从捞起来的那副白骨中过去,当然最后都过去了,重新在一起后两个人的感情好到可怖,好像不是如此,就无以彼此说服,又好像他们拼了命幸福,爸爸的死才有个正当理由。那天晚上他们又和好了,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四川的清明就是那样,下很小很小的雨,雨中带泥,一家人坐在院子里泥渍斑斑的玻璃顶下吃饭,吃的正是那天上供的猪肉,猪毛已经清理干净,切成大片和蒜苗一起回锅。小区里的野猫抓了池子里的小鲫鱼,跑到玻璃顶才开膛破肚,谋杀就发生在头顶,他们却浑然不知,埋头吃着回锅肉,只有树青看见了,野猫一口咬掉鱼头。 树青和云松重新在一起之后,她说过一次那个清明,从爸爸长满野草的坟头,一直说到最后那盘回锅肉。那段时间里他们有点像妈妈和副厂长,比赛着把心掏出来,血淋淋放在对方面前。云松说,他父母其实已经失业了,度假村还在,生意也好,但老板不要他爸妈了,他们老了,不怎么干得动,样子也不体面,度假村现在想走高端路线,不再招他爸妈那种农转非的员工。他们都招城里人了,农村人还是一眼能看出来,有没有户口都一样,云松语气平淡,进行一种公正客观的叙述。他爸妈现在就在家里,他们没有地了,又总想种点什么,就往更远的山上走。那边没有度假村,住那边的人还是农村户口,他们开了一小片山,种四时的绿叶菜,每天摘两筐下山去卖。楼房无法养猪,他们便在楼道里一笼一笼地养兔子。他们现在又是农民了,云松说,兔子屎非常臭。他也好几年没回家了,他和树青很快组成了一个新的家,这样两个人又重新拥有了家庭,人总要有个地方可以回去,他们大概都这样想,何况他们是天生一对,命运进行了如此漫长的铺垫,难道不就是为了这个最终结局?婚讯在同学群里传开后,大家都这么说,太好了,这是命中注定。 云松在上海的事业很好,已经是一家上市公司的副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