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和她

朕和她
作者: 她与灯
出版社: 北京联合
原售价: 49.80
折扣价: 26.40
折扣购买: 朕和她
ISBN: 9787559660954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 她与灯:晋江百亿积分高人气作者,高产优质古言,爱好玻璃糖。 笔名来自浪漫主义诗学著作《镜与灯》。文笔潋滟浪漫,故事诗意动人,历史底蕴幽远深藏,是众多读者心中的“宝藏作者”。 代表作:《朕和她》《东厂观察笔记》《为妃三十年》 微博:@她与灯

内容简介

楔子 春时夜雪,飘若齑粉。 分流入洛阳城中的护城河水上,撒银一般地飘着雪屑。黄昏时的那一阵东风,吹落一枝又一枝早开的二度梅,因水上还浮着流冰,此时尽数幽静地躺于河面,尚不见沉水之势。 西北面的金墉城通明,其后邙山顶覆雪盖,讳莫如深。 铜驼街的两边,夹道种榆杨。 幽深的树影下,一辆通幰车静行其间。 架车的年轻人把头藏在斗笠下面,看起来像睡着了。 突然,寒寂的道上传来一阵凌乱的铜铃音,伴随着赤足踩在雪地里的窸窣声,越来越近。 寒剑出鞘,驾车的人顶起斗笠,顺着宽阔的御道朝前看去。 兴庆十二年的春雪从容地飘着。 梅蕊寒香沁骨,不断地挑动着人的毛发和肌肤。 前面夜奔而来的人喘息声越近则越急促,几乎撞破了凄怆的铜铃音。 驾车人扯紧朱丝马缰,回头低声道:“郎主,是个女人。” 车中人没有回应。 穿道风撩起车幰一角,露出半只搭在膝上的手腕,一道开皮见肉的鞭痕赫然显于其上。 “要挡下吗?” 车中传来一声咳嗽,而后落下两个毫无情绪的字:“不必。” 驾车人依言停车,一时间马蹄停步,马尾巴翻搅着雪粉,耐心地等着前面道上越奔越近的惊惶人。 那女人有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直垂膝弯,此时失了簪釵的桎梏,随着她跌跌撞撞的步伐,鬼魅一般地舞在风中。她脚腕上的铜铃铛混乱地互相碰碰,又时不时地与地面刮擦,凿凿切切,声如乱麻。她下身未着寸缕,裸着一双修长如玉杵般的腿,膝盖处伤却痕累累,好像刚刚受过一场非人凌虐,双眼通红,嘴唇干裂,身子似被拆了骨头,如同一股混着梅花灰烬的烟,轻飘飘地扑在马头前。 马没有受惊,反而低下头去,喷着滚烫的鼻息,轻轻蹭了蹭她的脸。 “救我……” 声音可真是催情发欲啊。 “公子,救救我……” 驾车人扯动朱丝缰绳,拽回马头。马猛地一扬前蹄,踢起地面上粉雪,直扑入她的口鼻,她原本就已喘得心肺俱裂,此时更是呛得将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腰塌肩耸,背后的蝴蝶骨透过禅衣,其态风流又寒冷,媚得浑然天成。 “公子,求求你……救我……” 驾车人愣了愣神,忙将自己的视线从她的体态上收了回来,朝其身后看去。 道旁的房舍逐渐被火光烘亮,鱼鳞编甲颠于马背上的声音逐渐逼近。车前的马不安起来,驾车人抬臂勒紧缰绳稳住马,低头喝道:“何人追你?” “我……我不知道……”她说着,向前匍匐了几下,伸手抓住马腿,抬起头哀凄地望向架车的人:“他们抓住我我就活不成了,求你救救我……我我……我以后好好报答您,伺候您……” 马蹄又向后退了一步,牵引着她的身子往前一扑,肩膀一下子垮下来,她不自觉地顶起了臀,素白的禅衣顺着背脊滑至腰上…… 冷飕飕的风混着晶莹的渣滓,光顾女人紧致光滑的风月宝地,她猛然红了眼睛,声中带出了颤抖的哭腔。 “救我……啊……” “带她上来。” 车中人的声音仍然听不出情绪。 驾车人一怔,不由得勒紧了手中的缰绳,回头道:“可是您今日——” “住口。”陡然凌厉的两个字,寒气逼人。 驾车人不敢再言语,将剑摁回剑鞘,翻身下来,只单手就将女人从地上捞了起来。 车内很暗,除了一个男人的轮廓,什么都看不见,但却能嗅到一股浓厚的血腥气,钻鼻即入喉入胃,冲得她差点吐出来。 “想活命?” 声音来自混沌之处。 “是……” “那就不要出声。” 话音未落,一只手已经捏住了她的腰,就着她腰上那一点可怜的皮肉,毫无怜惜地一提,把她整个人摁到了腿上。女人的身子烫了起来,口中失桎,喉咙里惊呼,孱如受伤的小兽。 “我将才说什么?” 声音似从刀刃的锋口上掠过,骇得她浑身一颤。 “我……” “想被丢出去?” “我不敢我不敢,我不出声了,不出声,不要丢我……”当真生怕被丢出去,她一面说一面下意识地抓住了那人的手腕,却被那血肉外翻的黏腻触感吓住了。那人手臂猛地一抽,顺势将一方绢帕摔在她脸上。 “堵嘴。” 那帕子上也沾染着血腥气,入口就往她胃里钻。她却不敢不听话,忍着五脏之中的翻江倒海,一点一点全部塞入了口中。 外面火光渐近,驾车人的声音传了进来:“郎主,追她的是中领军内军。” “谁为首?” 车外沉默,似在辨人,须臾回了两个字:“奴不识。” 话音刚落,车马即被团围。 火光照亮车内一隅。她这才识出那些血腥之气的来源。 初春雪地,寒气渗骨,面前的男人却只穿着一件禅衣,其上大片大片的血迹尚未干,被她抓过的那只手腕正垂在她眼前,腕上一道鞭伤触目惊心。她心里大骇,正要抬头去看其人的面目,却听头顶传来那人的低喝:“不要抬头,把眼睛闭上。” 接着车外传来令她战栗的声音。 “我等奉命追拿妄图弑君的罪人,车内是何人,速出受查!” 驾车人道:“车内乃是中书监大人。” 为首的人闻此话,勒住马缰,在马上抱拳行礼。 “张大人,今夜追逃之人非同小可,我等一路追其至此,人犯却不见了踪迹,这么巧遇见张大人的车驾,职责所在,必要一查。得罪。”说完,他翻身下马,手执火把径直朝车前走来。 火把的光热透过车幰,从背后烘来。 女子的手指和脚趾越攥越紧,慌乱地朝他怀里蜷缩。 男人低头看了她一眼,手不轻不重地摁在她裸露的臀上。 “别动。”这一声没有刻意压低,车外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为首者脚步一顿:“敢问张大人,车中还有何人?” 车内再无应答,却气氛阴沉,莫名地透出压迫感。 为首者踟蹰,奈何君令在身,他又不得不上前。 火把逼近车幰,那丝绢的质地经不起光透,里外洞穿,将车中的人影清晰地映在了幰上。 女人瘦削风流的肩膀瑟瑟地在火光里耸动,顺着肩膀往下,颓褪的衫带凌乱地叠堆在腰腹处,再往下则是毫无无遮蔽的后臀,荒唐地顶翘在男人的膝上,其上覆着一只手。 淫靡销魂。即便是隔阂一层,也看得出来,那女人是一个绝色的尤物。 为首者举着火把怔在原地,逐渐看得呆了。 “看清楚了?” 寒津津的声音拽回众人游于情欲九霄的魂。 “张大人,多有……冒犯。” “职责在身,谈不上。看清了就好。” 他似不着意地拍了拍掌下那一团羞红滚烫的皮肉:“江凌。” 驾车人拱手应声:“在,郎主。” “剜眼。” 惨叫声猝不及防。 不说周遭其他的人,连为首者自己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那驾车人在脸上剜出了两个血窟窿,他顿时丢了火把,死命捂住眼眶,撕心裂肺地痛喊着朝雪地上跪去,手背青筋暴起,周身抽搐如抖筛。 其状过惨,众人胆寒,怔了好久才有人慌得下马上前查看。 火把拥至车前,把幰上一男一女的人影子撕出了毛边。 车里传来一声淡笑。 众人蓦地噤声,其中一个军士甚至一下子把手里的火把丢出去好远,滚到雪地里,照亮了那人痛得狰狞的面目。 “痛杀我……痛杀……”那人的痛呼已不能成句,甚至连呼吸都不能自控,里内的气息已吐尽,半晌吸不回来一口。眼窝里流出的血如两条恐怖的红蛇,蜿蜒匍匐于雪地。 众人无措,所配兵器皆在手中颤颤作响,一时再无人敢拦车架。 车中人扯下袖口遮住手腕上的鞭伤,借着火光垂头,朝膝上的女人看去。 她拼命地咬着口中绢帕,禅衣已经全部褪到了腰处,露出朱红色的抱腹。 他抬起手,手掌离开女人臀面的时候,她双腿猛地颤了颤,脚腕上的铜铃铛磕碰出丁零的声响。 “下去。” 她不敢停留,几乎是滚到了他的腿边,闭着眼睛磕头。 “奴谢公子……救命之恩。” “为什么不睁眼?” “奴……什么都没看到。” 他冷冷地笑笑,弯腰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用力之大,几乎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抠住他的手。 “不要杀奴……奴不敢说出去的……奴真的什么都不敢说。” “活人不可信。” “那……” 她吓得魂飞天外,身子如筛糠一般打战。 “公子割了奴的舌头,或者……或者烫哑奴的喉咙……”她松开手,任凭自己像只瘦兔一样被他提悬着,“奴……奴不想死,奴不能死啊……” 那人手指紧了紧。 “不能死?既已为娼,还有什么真情牵挂吗?” 谁知那女人陡然提高了声音:“奴不是娼妓!兄长还在等奴回家。” 第一章 春雪 他稍怔,转而嗤道:“哪怕出自贱口,身上不尊重时也不该提亲族,你死有余辜。”说完,松开手指,像丢弃一张破布一样地弃了人。 “下面谁剥的?” 她闻言,耳朵里顿时响了一道炸雷,慌乱地退缩到角落里,拼命地扯堆在腰间的禅衣去遮盖。奈何衫子过于短,她尽力把双腿蜷在胸前,仍然遮不住一双在雪地里冻得通红的脚。 “不要故作姿态,我从来不碰脏的东西。”一言追来,剜心般地狠。 “奴不脏,奴也不想这样……”她说着说着,声音细成了游丝,想起自己趴伏在他膝盖上的模样,想起他的手掌与自己皮肉相贴的知觉,不禁夹紧了双腿,后臀上那一块沾着他掌间鲜血的皮肤越来越烫,越来越痒,以至她忍不住地伸手去摩挲。 她今年十六岁,虽然不尽通晓人事,但也隐约明白,在生死一线之间,自己被这个满身血腥气的挑起了要命的情浪。 “脏了这个地方……” “不敢!奴不敢!”不待他说完,她慌忙应声,连坐都不敢坐了,噌地弹起来,跪伏着用禅衣袖子去擦拭那块被自己弄潮的地方,擦着擦着,眼泪就忍不住了。 她又是冷,又是羞耻,又是恐惧。满头乌发如瀑流一般披散在她的肩上,看似一层遮蔽,实质是一种蹂躏,让她的身子更显凌乱。 他看着她的模样,不自知地将指骨捏出了响声。 车已行过永和里,两侧高门华屋,斋馆敞丽,掩映在大片大片楸槐桐杨的树影中。天幕下的雪粉清白、干净,饱含着浓郁的梅花寒香,洋洋洒洒。 江凌勒住马缰,跃下车,点起一盏灯笼,侍立在车旁道:“郎主,到了。您的伤可要寻梅医正?” 车幰翻开一角,雪风吹进,冻得女人浑身一哆嗦,指甲在车底猛地一刮擦,顿时疼得连气都呼断了。然而她不敢停下来,明明已经看不见痕迹了,她却还在拼命地擦拭。 他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她那慌乱的动作。 一时之间,周遭只剩下的她越来越疲倦的喘息声。 “不用擦,你死了就干净了。”他突然开口。 女人魂飞魄散,想凑过去求他,又怕他厌恶。 “啊……奴擦干净了,奴真的不脏……” 他却笑了一声,不再言语,起身下车。 一时之间,那浓厚的血腥气也一并被他带了出去。 女人跪在车上,颤颤地朝他的背影看去,惊骇地发现,除了手腕上的那道鞭伤,他的背上竟也满是刺目的鞭痕,力道之狠,甚至连衣料都被得打七零八碎,和血肉粘在一起,狰狞、恐怖。他受过刑。 可是,究竟是谁能令这个当街剜中领军内军将领眼睛的男人受刑呢? “你的背……”她脱口而出,然而才说了三个字,就已经后悔。 男人侧过身。 温暖的灯火照亮他的侧脸。安静的春夜雪为他做衬,却烘不出一丝一毫松柏的高洁。 他是一个筋骨强劲的人,即便身着禅衣,也不显得单薄,只身站在楸槐夹道的铜驼御道上,鞭伤满身,任凭风灌衣袖猎猎作响。身后夹道林立的高门宅邸好像失了气度,隐去白日里的华贵,逐渐露出和他身上一样疮痍来。 “江凌。”他唤身旁的赶车人。 “不必去找梅幸林,把她带进来。” “是。” 江凌抬头看向那个缩在角落里的尤物,有些迟疑。 “带到?” “带到清谈居。” *** 河内张氏长子,名铎,字退寒,官拜中书监。他看似出身儒学士族门第,却尊崇法家的严刑酷法,平生最厌清谈,但又偏偏把自己的居室定名为“清谈居”,并圈此地为府邸禁室。其宅奴婢虽不少,但五年间,江凌从未见张铎准许任何女子踏入清谈居。他好像不爱女人。 或者,他不喜欢男女之事。 至于为什么他要在年轻的时候断绝这一人欲,没有人敢问。 此时夜已深,他一个人在前面走,亲自提着灯。 偌大的宅邸静悄悄,只有血腥气顺着风散入口鼻。 古老的楸木参天,树荫遮住了一路的粉雪,地上干燥得很,赤足踩上去,每走一步都痛得钻心。她大气不敢出地跟在他身后,时不时地看一眼身旁的江凌。脚上的铜铃铛摩挲地面,随着她时快时慢的步伐,偶尔发出几丝尖锐的嚣声。每每铃响时,她就站着不敢再动,直到被江凌用剑柄推抵,才又被迫跌跌撞撞地往前面挪去。 张铎一直没有回头,走到居室门前,抬手将灯悬在檐下的一棵桐树上,而后推门跨了进去。不多时,室内燃起了一盏孤灯,映出他的影子。 江凌在桐树下立住,对她道:“进去吧。” 她瑟瑟地立在风口处,幽静的雪在她的头发上覆了白白的一层,随着她周身一连串的寒颤,撒盐般抖落。 “我……一个人吗?” “是,我们府上除了女郎,谁都不能进郎主的居室,犯禁就要被打死。” 她听到“打死”二字,瞳孔缩了缩。 然而门是洞开着的,似在等她。 室内很温暖,连地面都是温热的。 青色的帷帐层层叠叠,莲花陶案上拜着一尊观音像,像前供奉着一枝梅,除此之外,周遭寡素,再无一样陈设。他盘膝坐在陶案前,低着头,用一方白绢擦拭自己手上的血。他身上的血衣还没有换下,被灯火一照,入眼惊心。 她刚要走过去,暗处却响起一声狂妄的犬吠,她还没来得及分清声音在何处,一只雪龙沙就狂吠着朝她扑了过来。与此同时,她面庞前嗖地劈下一道凌厉的鞭风,蛇皮鞭响亮地抽在犬身上。那只雪龙沙惨叫着转过身,看见身后的执鞭人,它一下子失了神气,趴伏在地,一点一点往帷帐后面缩去,最后团在角落里,浑身发抖,鼻中发出一阵一阵的呜咽声。 “过来。” 他放下蛇皮鞭,从新拿起手边的白绢。 她却惊魂未定,怔怔地看着角落里的那团白毛。 一时之间,她想不明白,面前这个男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竟能让一只凶犬怕他到如此地步。 “它喜欢血的味道,再不过来,你就赏它了。” “不要……” 她吓得朝后退了几步。 影子落到他面前,他也没有抬头。 “坐,等我把手擦干净。” 在车中就被吓怕了,这会儿又被那雪龙沙骇得六魄散了五魄,哪里敢胡乱地坐。她拼命地拉扯着身上唯一的一件衣裳,勉强包裹住自己的下身,这才敢小心翼翼地席地坐下去。 尚未退寒的早春雪夜,角落里的犬时不时地发出两声凄厉的痛呜声。 孤灯前,两个同样衣衫单薄破碎的人,孤独地对坐着。 他静静地忍着周身的剧痛,认真地擦拭手上的鲜血,连指甲的缝隙都不放过。她则直直地看他脚边的地面,期待着他开口,又怕他开口。但他始终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外面的人说……公子从来不准旁人进居室。” 过了好久,她终于忍不住了,想试一试自己的生死。 他仍然没有抬头,只在鼻中“嗯”了一声。 “那奴——” “你,半人半鬼。” 她没有听懂,却还是被那话语里随意拿捏的力道吓噤了声。 他把那被干涸的血迹染得乱七八糟的绢帕丢在地上,抬起头来看向她。 “会上药吗?” “不会……啊,不,不,会,会……” 他挑眉笑了笑:“会的话,你就能活过今晚。你叫什么?” “席……银。” “席是姓氏?” “不是……奴没有姓。” “如何无姓?” 她闻言,目光一暗,看了看自己满身的凌乱,又看向那双青红不堪的膝盖。 “奴的兄长是如松如玉之人,他的姓……奴不配。” 他听完这句话,突然仰面肆意地笑出了声,牵扯全身的鞭伤,将将愈合的血口子又崩裂开来,粘着衣料,血肉模糊。 她忙撑起身子膝行过去,手足无措地看向他的背脊:“公子,你不要动啊……你……哪里有金疮药,奴去给你拿……” 他指了指墙上的一只暗柜。 “第二层,青玉瓶。” 她朝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回头道:“奴先把公子的衣服挑开,等会儿伤口和衣裳粘在一起就挑不开了。” “不必,我自己来。你去把药拿来。” “是……” 她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过去。 暗柜的第二层果然放着一排药瓶,然而青玉质地的有两个,瓶身上似乎有药名的刻字。 席银不知道哪一个是他说的金疮药,只得把两只瓶子一并取出,小心地放到他的面前。 他扫了一眼那两只青玉瓶:“为何两只一并取来?” “奴不识字……” 他伸手拿起其中一只,递到她眼前,扬了扬下巴道:“牵机,这是剧毒。” 她闻言腿一软,忙接过他手中的瓶子往身后藏。 “奴真的不识字……奴……” 他直起身:“我让你活过今晚,你是不是不想?” 她捏着那只瓶子跌坐在他面前,背后的雪龙沙戒备起来,朝她露出了森然的獠牙。 进退两难,她被迫抬头去看张铎。 他面目上的戾气转瞬即逝,旋即收敛。他反手一把扯掉了那件后背褴褛的禅衣,褪出手臂,露出胸膛。身上除了一看就是新伤的鞭痕,还隐约可见不少旧伤。 “席银。” 他径直叫出了席银的名字。 “啊……在……在……” 他没有理会她的迟钝,理着褪下来的衣袖,言语之中好似带着一丝可惜。 “你若识得字,今夜倒真可了结我的性命。”说完,面无表情地将衣袖交缠成团,又拿起另外一只青玉瓶递向她。 她坐在地上,不敢去接。 他却把瓶身一扬:“很容易,哪里开皮见肉,就往哪里撒。” 说着,不等她回神,他就已经把那玉瓶放在她面前的地面上,低头咬住衣袖,侧身扶着凭几趴下来,把那血肉模糊的背脊全部暴露在她面前,口中含糊地吐了一个字:“来。” 角落里的犬吠了一声,惊得她抓起玉瓶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下意识地往他身旁躲。 裸露的皮肤冷不防贴在一起,他皱了皱眉,却没有吭声。 等了好久,背上终于传来了意料之中的剧痛,伴着一阵雪刀割肤般的寒意,逼得他额头、脖颈、腰腹出了冷汗。尽管他竭力控制,还是抑不住骨节滑动,血肉颤抖。 席银看着他抓在凭几上指节发白的手指,知他此时痛极,一时举着玉瓶,六神无主。 “疼……吗?” 他没有出声,只摇了摇头。 她没有办法,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趴下来,试着口劲,轻轻地朝着他的伤口处呼气。 年轻而破碎的皮肤上渐渐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席银这辈子见过很多世家贵族子弟酒醉后放浪裸露的身子,却从没见过这样一副惨烈坚硬,拒绝一切荒唐欲望的皮骨。 “可好些?”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吐出口中的衣袖,从新盘膝坐直。 “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鞭刑?” “你说什么?” 她自说自话,声音放得很轻,原本以为他听不见,谁知猛一抬头却迎上了他寒凉的目光。 “没……” “在我这里,有一百种方式让人说实话。” 她在他背后吞了一口口水。 “公子……是中书监大人,谁……谁能让公子受重刑?” 他转过脖子看了一眼肩上已经上过药的伤口,嘴角噙着一丝自嘲的笑:“无非君臣父子。这不是刑责,是家法。” 席银一愣。 她原本不指望张铎回答,谁想他竟然轻描淡写地把枢密处说了出来。 她从前虽然没见过这位名声在外的中书监大人,但她听兄长说过,张氏一族出自河内,其祖乃东汉名臣,根底深坚,家学渊远。除了张铎,其父张奚官拜司马,主持朝政多年。兴庆年间的朝廷几乎是这父子二人的天下,而这二人的品性、气节又全然不同。 张奚以儒学传家,本人又兼修玄学,麈尾不离手,擅清谈,每逢府上清谈局开,即引洛阳名士趋之若鹜。而其长子张铎则被当时政坛视为酷吏。 兴庆二年,时任中书监的陈望被举越制,私蓄部曲,下狱后被张铎问出了谋反的重罪。这一大案,在东郡和河内两方势力的拉锯之下,前前后后在廷尉审理了大半年,最终于次年,整个东郡陈氏灭族,族中三百口人尽数死于张铎手中。传闻,陈望被腰斩之时,双腿折断,口舌也被炭烫得焦黑。临死前,一声都发不出来,他只能满含怨恨地盯着监斩的张铎,就连身断两截之时仍圆圆地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陈望死后,族人也尽皆被杀,一族尸体,无人收敛。 最后,洛阳城中,张奚为其置棺,而后又亲自押了张铎跪陈望的灵,在棺前痛心疾首地恸哭,大斥张铎“狠厉失度”,并以用荆条重笞他,直将他打得在灵前呕血方罢。 这一句斥言、这一顿笞责,滴水不漏地成全了他一个“良相”之名,却也亲手将“酷吏”之名扣在自己儿子头上。此行此举,实不像亲父所为。 也难怪坊间有传言,说张铎根本不是张奚亲子,而是张奚的妾室徐婉与她的前夫所生的儿子,因幼年被批了“克父”的命而被徐婉弃于市集,十岁的时候才被张氏接回,对外称是张家早年离散的长子。 旋涡里的人多少有些秘闻加持,席银兄长惊鸿掠水般地提过,席银听进去了,却并不是每一句都听懂、每一句都相信。 如今他满身是伤,鲜血淋淋地坐在她面前,她才得以正视那些原本离她十分遥远的传言。 “去那边的箱屉取一件衫子过来。”突如其来的一声,抓回了席银的思绪。“没听见?” 张铎逐渐平息下来的声音,又恢复了冷冽,引得她肩头一抖,连忙站起来去做事。 生怕再取错东西,打开箱屉的时候,她回头迟疑地问他:“哪一件……” 他摆了摆手,扫了一眼她的下身:“给你的,你看着拣吧。”她顿时耻得满脸通红,把头埋进箱屉里慌乱地翻找。 男人衫袍都很宽大,随便提出一件都足以裹严实她的身子,她小心地扎紧腰肩的束带,回身见他闭着眼睛正在调息。她不敢出声,只得裹着宽袍,缩到那只雪龙沙犬对面的角落里,抱膝安静地坐着,紧张地盯着犬嘴里时隐时现的獠牙。 “你在想什么?” 他好像是为了转移精神,随口问了一句。 “啊……奴什么都不敢想。” “嗬。” 他闭着眼睛笑:“你有父母吗?” “没有。” “亡故了?”“奴不知道。” 她把身子朝一盆炭火靠去,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睁眼,才敢把手伸出去。 “不知道父母,还是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亡故了?” “奴不知道父母是谁。奴是兄长在乐律里捡的。” 他沉默了良久,突然嘲道:“也是个捡的。” “可是,兄长对奴很好——” “他对你好让你被人剥得衣衫褴褛,被中领内军追撵,要靠爬男人的车来求命?”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惊得席银连忙把手缩了回来,一时想不明白,他那陡然点燃的气焰缘由为何,只堪怔怔地望着他,细声道: “兄长……有眼疾,虽然眼睛看不清楚,但他能奏《广陵散》,也能击罄奏《破阵》,他教奴奏“五十弦”、唱《乐府》……他很想教奴写字,可是他的眼睛越来越坏,已经不能看书也不能握笔写字了,但他一直很温柔地跟奴说话。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奴今日这番模样……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她似乎急于替她口中的兄长辩解,一口气说了好些话,到最后甚至连脖子都梗得发红。 “好人?哈……” 他睁眼看向她。 “在洛阳城,好人我已经十年未见过了。你兄长叫什么名字?” “岑照。”她说完跪伏下来,“公子,没有奴的照顾,兄长一个人活不下去。求您放奴回去,奴愿日后为您府上奴婢,报答您今日的恩情。” “可是,我只打算给你十日的光景。” 她闻言哑然。 “你要明白,我今日不是救你,我只是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背后的鞭伤十日方可断伤药。席银,是吧?我让你活十日,十日过后再了结你。至于你的兄长……好人不配活在洛阳,生灭有道,你不要强求。” 他不再准她出声,也不去床榻,就在陶案后面趴下来,任由那上过药的背脊裸露在炭火旁,抱着手臂合上了眼。 雪龙沙见主人睡了,也搭着前腿静静地趴下来,时不时地睁开眼睛戒备地看一眼席银。席银实在怕它,只得裹着袍子尽量地朝张铎身边缩,但又不敢靠得太近,怕不留意时会碰到他背后的伤口。 折腾了一整晚,席银根本睡不着,眼见着烧得热闹的炭火凉下去,东方的天幕渐渐泛出了红光。而他好像也一夜都没有睡实,时不时地痉挛,偶尔发狠,猛地捏紧手指,不多时,又颓然地松开,似乎在做些不太好的梦。 好在天终于亮了。 夜雪过后,天放大晴,铜驼街上跑过一群戏雪的孩童,爽朗的嬉闹声穿过重门,击落了林中几朵孤绝的花。 清谈居的门被推开,雪龙沙撒着欢地蹿了出来,奔到庭中的雪地里,腾起了一片片雪粉。门前扫雪的老奴放下扫帚,从袖里取出一块干肉招呼它过来吃。那狗儿欢天喜地地凑过来,仰头刚要张口,听见门前的脚步声又缩了脖子,朝后头退了几步,在老奴的身后匍匐下来。 老奴直起身子,朝门前看去,累雪的榆树旁,张铎单手理着衣襟从石阶上走下来。 “郎主。” “嗯。” “中领军的赵谦来了。”“何处?” “江凌已引他在西馆安坐。”“他一个人来的?” “是,但老奴见他身旁带了镣铐。” 此话一出,门后头猛然传来一声杯盏翻倒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衣料与地面摩挲的窸窣声。张铎转过身,里面的人似是知道冒犯,戛然止住了所有的声响。 张铎仰起头,平声道:“我让你活十日,今日是第一日,你怕什么?”里面不敢应声。 老奴拄着扫帚朝张铎身后看了一眼,笑向他道:“是位姑娘吧?” 张铎没有回头:“不是,是只半鬼。” 老奴低头笑笑:“半鬼也好,至少还能在郎主面前做十日的人。老郎主若知道您肯在身边容个人,定宽慰。” 声止风起,一片雪白色梅花落在张铎肩头,须臾又被风吹落,翻滚下石阶,扬到狗的脸上,被狗鼻尖的潮润粘住。那狗儿觉得痒,糊里糊涂地站立起来,伸长舌头想把它舔下来,谁想舔了没两下,却打了个令浑身颤抖的喷嚏。 张铎看了它一眼,它忙又规规矩矩地缩到老奴后面去了。 “我为人处世如何?” 他看着那只狗,话却是对着老奴去的。 “郎主有郎主的一番道理。” “假话。” “诚不敢诳骗。” 他冷不丁地笑了一声,抬眼唤出他的实名。 “江沁,你没有对不起我父亲,也没有对不起我。我收留你们父子,是不想父亲的旧友流落街头。我当你们是客,但你们自己要为奴,我也不好说什么。不过,既要为奴,就守我的规矩,不得再待我以长者之姿。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你慎重。” 他说完,随手合上清谈居的门,抬腿向庭外走,一面道:“给里面的人一些水食,从西面的窗户递进去,闭着眼睛不要看她,她不体面。再有,告诉宣平,这十日不用进去整理。” 一席话说完,人已经绕过了西墙。 老奴脚边的雪龙沙如蒙大赦般地蹿起来,冲着老奴晃尾巴。老奴看着张铎的背影,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弯腰摸了摸了那狗的脑袋,将干肉递到它嘴边。“来,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