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版社: 河南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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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 9787555900566
汪曾祺(1920-1997),江苏高邮人,沈从文的高徒,中国现当代著名作家、戏剧家、小说家,京派文学小说的代表人物及传人,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 汪曾祺早年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1939年考入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师从沈从文先生。曾任中国作家协会理事、顾问,北京剧作家协会理事。他在短篇小说和散文创作领域成就颇高,充溢着浓郁的中国味道和灵性美质,语言平和质朴、清新隽永、娓娓而来、如话家常。著有短篇小说集《邂逅集》《羊舍一夕》《晚饭花集》,散文集《蒲桥集》《故乡的食物》《逝水》,京剧剧本《范进中举》《沙家浜》(主要编者之一),文学评论集《晚翠文谈》等。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介绍到国外。
小学校的钟声 瓶花收拾起台布上细碎的影子。磁瓶没有反光, 温润而寂静,如一个人的品德。磁瓶此刻比它抱着的 水要略微凉些。窗帘因为暮色浑染,沉沉静垂。我可 以开灯。开开灯,灯光下的花另是一个颜色。开灯后 ,灯光下的香气会不会变样子?可作的事好像都已作 过了。我望望两只手,我该如何处置这个?我把它藏 在头发里么?我的头发里保存有各种气味,自然它必 也吸取了一点花香。我的头发,黑的和白的。每一游 尘都带一点香。我洗我的头发,我洗头发时也看见这 瓶花。 天黑了,我的头发是黑的。黑的头发倾泻在枕头 上。我的手在我的胸上,我的呼吸振动我的手。我念 了念我的名字,好像呼唤一个亲昵朋友。 小学校里的欢声和校园里的花都溶解在静沉沉的 夜气里。那种声音实在可见可触,可以供诸瓶几,一 簇,又一簇。我听见钟声,像一个比喻。我没有数, 但我知道它的疾徐,轻重,我听出今天是西南风。这 一下打在那块铸刻着校名年月的地方。校工老詹的汗 把钟绳弄得容易发潮了,他换了一下手。挂钟的铁索 把两棵大冬青树干拉近了点,因此我们更不明白地上 的一片叶子是哪一棵树上落下来的;它们的根须已经 彼此要呵痒玩了吧。又一下,老詹的酒瓶没有塞好, 他想他的猫已经看见他的五香牛肉了。可是又用力一 下,秋千索子有点动,他知道那不是风。他笑了,两 个矮矮的影子分开了。这一下敲过一定完了,钟绳如 一条蛇在空中摆动,老詹偷偷的到校园里去,看看校 长寝室的灯,掐了一枝花,又小心又敏捷:今天有人 因为爱这枝花而被罚清除花上的蚜虫。“韵律和生命 合成一体,如钟声。”我活在钟声里。钟声同时在我 生命里。天黑了。今年我二十五岁。一种荒唐继续荒 唐的年龄。 十九岁的生日热热闹闹的过了,可爱得像一种不 成熟的文体,到处是希望。酒阑人散,厅堂里只剩余 一枝红烛,在银烛台上。我应当挟一挟烛花,或是吹 熄它,但我甚么也不做。一地明月。满宫明月梨花白 ,还早得很。甚么早得很,十二点多了!我简直像个 女孩子。我的白围巾就像个女孩子的。该睡了,明天 一早还得动身。我的行李已经打好了,今天我大概睡 那条大红绫子被。 一早我就上了船。 弟弟们该起来上学去了。我其实可以晚点来,跟 他们一齐吃早点,即是送他们到学校也不误事。我可 以听见打预备钟再走。 靠着舱窗,看得见码头。堤岸上白白的,特别干 净,风吹起鞭爆纸。卖饼的铺子门板上错了,从春联 上看得出来。谁,大清早骑驴子过去的?脸好熟。有 人来了,这个人会多给挑夫一点钱,我想。这个提琴 上流过多少音乐了,今天晚上它的主人会不会试一两 支短曲子。夥,这个箱子出过国!旅馆老板应当在招 纸上印一点诗,旅行人是应当读点诗的。这个,来时 跟我一齐来的,他口袋里有一包胡桃糖,还认得我么 ?我记得我也有一大包胡桃糖,在箱子里,昨天大姑 妈送的。我送一块糖到嘴里时,听见有人说话: “好了,你回去吧,天冷,你还有第一堂课。” “不要紧,赶得及;孩子们会等我。” “老詹第一堂课还是常晚打五分钟么?” “甚么?——是的。” 岸上的一个似乎还想说甚么,嘴动了动,风大, 想还是留到写信时说。停了停,招招手说: “好,我走了。” “再见。啊呀!——” “怎么?” “没甚么。我的手套落到你那儿了。不要紧。大 概在小茶几上,插梅花时忘了戴。我有这个!” “找到了给你寄来。” “当然寄来,不许昧了!” “好小气!” 岸上的笑笑,又扬扬手,当真走了。风披下她的 一绺头发来了,她已经不好意思歪歪的戴一顶绒线帽 子了。谁教她就当了老师!她在这个地方待不久的, 多半到暑假就该含一汪眼泪向学生告别了,结果必是 老校长安慰一堆小孩子,连这个小孩子。我可以写信 问弟弟:“你们学校里有个女老师,脸白白的,有个 酒涡,喜欢穿蓝衣服,手套是黑的,边口有灰色横纹 ,她是谁,叫甚么名字?声音那么好听,是不是教你 们唱歌?——”我能问么?不能,父亲必会知道,他 会亲自到学校里看看去。年纪大的人真没有办法! P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