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版社: 人民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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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 9787020190188
海男,女,出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中国女性先锋作家代表人之一。 曾获1996年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2005年《诗歌报》年度诗人奖;2008年《诗歌月刊》实力派诗人奖;2009年荣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2014年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海男的跨文本写作《男人传》《女人传》《身体传》《爱情传》等;长篇小说代表作《花纹》《夜生活》《马帮城》《私生活》;散文集《空中花园》《屏风中的声音》《我的魔法之旅》《请男人干杯》等;诗歌集《唇色》《虚构的玫瑰》《是什么在背后》等。 现为云南师范大学特聘教授。
那些年,我们还年轻 母亲穿上旗袍是为了父亲的归来,这绝对是一场小仪典。我发现这个秘密时,初潮已经到来,那么多的红悄无声息地涌出身体,还伴着腹痛、乳房胀痛、心绪不宁。之前,母亲一次次地穿旗袍时,我并不在意。在两间已不在的老房子里穿行,我也许要上学去了,也许又从学校回来了。自从我来了初潮后,我发现了一个现象:我开始观测母亲的身体变化了。她也不在意我在场,就开始脱衣服,母亲的乳房很饱满,像我在树上看见的苹果般坚挺圆润。 我注意到了母亲将箱子打开的那个细节:当时,她还没脱衣服洗澡。小时候我们洗澡都是随便热一盆水,将手指插入水中永远是测验温度的唯一方式,只要是手指不感到凉的水,就可洗澡了。我们睁开双眼时,就看见了一只炉子,将一口黑的铝锅放在炉子架上,里面有柴块,用废纸和腐叶点燃了火。 风吹拂炉膛,火很快开始燃烧。冬天,我们围坐炉子旁,坐在几只高低不平的小矮凳子上,飘过煮包谷饭的香味还有凉拌野薄荷的佐料味,是从一侧母亲使用的砧板和菜刀下传来的。那野薄荷是从后窗的湿地上突然间就长出来的。母亲说,野薄荷就喜欢在有水的地方生长,要经常去采集嫩尖,如果没有人采摘很快就变老了……这是一个有趣的话题,于是,我们就经常跑到后窗下,伸出手去时才发现,凡是被经常采摘的枝叶长势都很疯狂,叶片肥硕油绿,沁入鼻子一大股提神的气息。而被忽略未来得及采集的叶尖也就枯萎了。母亲对这一现象总是叮嘱说:新长出的薄荷叶越采越长得旺盛哦,味道也会好吃的哦。我仿佛在这种声调的起伏中,看到了人世的某种趋势,于是,我们总是在母亲的声调中采回来一大把新叶,加上酱油味精和油渍白盐,那味道真是出奇地好吃。 好吃的东西都是新鲜的……然而,也有可能会从某条街景中飘来腐烂的味道。那是我们更大一点的时候,在放学路上,看到许多人围着一口水井,我是喝过那井水的。那条街上的所有人都习惯了饮用这口井里的水,每次上学或放学都能看见有人拎铝桶在井里打水,当水桶滑过水井底部时,会听见绳索顺着取水人的手心嗖嗖地往下溜下去。我分明感觉到了手掌心在控制着时间和力度,从手心滑下去的水桶很快就上来了,满满一桶水,甘甜润口。 小街上总有人坐街景深处,用手编织着绳索。我知道绳索可以挂在两棵树的中间作晾衣绳,母亲就是这样将绳子系在家门口的两棵石榴树上。我们的衣物从水里洗干净拎起来,朝空中抖抖后,就晒在了绳子上。有时候,胆子大的小鸟也会栖在绳索上,所以,晒干的衣服上经常会有灰色的鸟粪。每当这时,母亲就安慰我们说,鸟多的地方,水就很甜,空气就很新鲜。母亲说话时很年轻,高高挺立的胸脯,热情荡漾的眼睛,这世上好像没有苦难,时间仿佛不会流动,就停留在此刻,而此刻就是永远。 好了,又说远了,因为绳索就说到了小鸟,所以,人的思维和情绪都是跳跃的,就像小鸟寻找谷物时的跳跃。回到那口水井吧,因为每天放学时,远远看见水井边总有人取水,咽喉会自然生起饥渴感,我便走上前去。在水井边的一棵古老的大榕树下挂着一把铁瓢,它是留给路人使用的饮水器。总有人走上前,而且即使无人取水,水井边也有一只水桶。那只水桶每天都存在着,从不缺席,仿佛等待着需要它的人走上去。 水井的水很深。我们三五成群地都会跑上前,看见这口水井就会口渴,不想喝水的人也会奔向前:也许因为它是这条街上最为世俗和显赫的标志物,当有外来人问路时,指路的人会伸出手指告诉陌生人说,从水井那边往前拐,走几步再拐个弯就到了。这样的声音从风中吹来。风真有传播力啊,就像我此刻想起一句话就想记下来:所有身体上的伤疤,都有一个值得人回忆和珍藏的故事。 水井的故事并没有讲完。我们都有叙述和情绪的波动和跳跃感。那天我们放学回家,在晚霞深处,抬起头来看见了那从街景跃出的水井时,口腔顿时干燥起来。不过,那一天水井边好像有很多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像圆圈一样将水井围起来了?这让我们几个小学生很好奇,我们奔向前便往人群中挤进去。有人用手拍了拍我肩膀说:挤什么啊,快出去吧,有人跳井了,正在打捞…… 有人跳井了,有人在低语,风听见了,水仿佛也听见了。围拢的人就像千层饼,我还是挤进去了,我们都挤进去了。因为跳井对于我们这个年龄的小孩来说,是一个未知的世界。无知者便无畏惧,这是真的吗?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人为什么好好的要跳井,更不知道跳井会让人致命。 但确实有人跳井了,周围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有人对我说,看什么呀?小孩子家快回家吧!我就从人群中退了出来。母亲闻到了气味,她已经赶来了,她拉着我的手说,不看,不看,很晦气的,我们快回家去。母亲说,这口水井那么甜,为什么非要往井里跳啊!母亲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往人群外太阳照着的地方大步走去。 人群外的街巷升起一抹紫色的光束,照在一个卖蜂蜜的山里人的篮子边缘。母亲拉我走过去,来到篮子面前,野蜂还在篮子里的蜂巢里嗡嗡地飞转。她伸出指头往一块蜂糖上抹了抹伸向我嘴角,我伸出舌头,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甜蜜。母亲说,走吧走吧,今天没带钱,明天再来买。紫色的那束光慢慢移走了,我们走了很远,再回头往街上看过去时,卖蜂蜜的女人背起篮子,正往街头走去。母亲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告诉我说,她还要回到山里的山寨,要走到月亮出来时才会到家的。我本能地往天空看去,太阳开始西斜而去,就像那个卖蜂蜜的女子所消失的那条路线。 那个跳井的女人死了,这是肯定的。小县城都在传说,那个跳井的女人是为男人而死的。这些事情,我听不明白,女人为什么会为一个男人跳井,而断送了生命?这些事情我真的听不明白的。不过,自从那个女人从井里打捞上来以后,那眼水井就封了,上面盖上了一块四方形的石板,再没有人去喝里边的水了,而从前那眼水井的水就像放了蜜一样的甜啊!甜蜜留在了水的记忆深处,越往时代的浪潮中行走,那井水涌出的甜蜜总是在舌尖上来来回回的,好像是在诱引我们,又像是让我们回味而思虑。 当天气热起来了,我们每天放学以后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奔向那口水井:这口水井成了附近人们必饮的水源,人们总穿过街巷来挑水,所以水井总有人打水。水桶从打水人手中顺着绳子滑入水井时,如果碰到干渴的人,嘴里顿时生起期待,还好,水井边长年累月都有水缸、木水瓢。那是一个还没有自来水的年代,人们都使用水缸存水,那也是一个没有电气化的年代,经常毫无规律地突然停电。白炽灯泡用一根毛线捆起来,有红毛线或绿毛线。当时用棒针织毛衣的人多,人们闲暇时间都在织毛衣,我说的是女性,她们经常绕着毛线,手中两三根尖而长的棒针,从第一针织到最后一针,一件毛衣也就织完了。 那口水井自从盖上石板后,就没有人去打井水了。不仅如此,人们途经水井边缘时就绕着走,尽量离那口水井远一些。有人还传说,每到半夜三更,总有一个女鬼在水井附近飘来飘去的,并传说,那女鬼脚跟不落地,身体在离地面几米的空间飘来飘去……我去问母亲,把听来的事告诉了她,她睁大了双眼说,别害怕啊,那都是别人乱说,世上哪儿有鬼啊,我就从来没有见过鬼。小孩子别相信这些事,不过,你放学后就不要走那条街了。这些事,时间长了都会忘记的,不过,那口水井的水慢慢地也就会枯干了吧!母亲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地问自己,问门口的紫薇树,那正是紫薇树开花的时间。看满树的花儿,我转瞬就忘记了传说中的女鬼。 停电的时间,母亲去找火柴,父亲在外地工作,逢年过节才回家。母亲本身就是一束光芒。每当天顶的白炽灯泡突然间熄灭时,屋里黑漆漆的。母亲通常会将火柴放在灶台前,那是一个神圣的地方,堆着劈开的柴块,灶台上有盐、凝固的酱油、晒干的变得枯萎了的红辣椒,还有一只布袋装的大米和堆在屋角的几个土豆。屋里几乎没有任何油腥味道,如果说还有味道的话,就是煤油灯的味道。母亲去灶台摸火柴了。我们打着哈欠,每当停电时,为什么总想偷懒去睡觉呢,有时候,倒真希望母亲找不到火柴,这样我们就可以上床睡觉了。但更多的时候,母亲手里捏着火柴过来了。她从厨房到我们做作业的房间很近,我们能听见母亲穿着那件鹅蛋色的确良衣服,母亲好像永远都在重复地穿那件衣服。确实的,衣柜里的那件旗袍,是母亲最好看的衣服了——母亲曾骄傲地告诉我们,这件旗袍,是母亲结婚时,我的外婆送给母亲的新婚礼物。我的外婆不在这座县城,父母都不是本地县城人。父亲毕业后就来县城工作,后来遇见了母亲,就将母亲带到了县城工作。我们都是在这座小县城出生的,一个人的出生地本就是故乡。 县城对于我们的童年生活来说,已经很大很大。里边应有尽有的商店,凭票证可以买到大米,我曾经无数次跟随母亲穿过小巷,母亲总能找到去粮店最近的路。那些小巷外的竹竿上随意地晒着衣服,有些刚生过孩子的妇女,还把尿布晾在门外。这些味道,使小巷显示出生的活力。走着走着就到粮店里,母亲从的确良衬衣中掏出粮票时很庄严:她的眼睛不时地瞟一眼柜台后面的大米。之后,交了钱,站在里边的人就从母亲手中接过布袋。那是一只不舍得洗干净的米袋,每次都是这样,只有米袋里不剩一粒米时,母亲才会拎起袋子去买米。半袋大米从柜台那边移到了母亲的手上,母亲将大米装在肩上的背篮里。大米成了灶台前最重要的物质基础:母亲会掏出米放在掌心,看一看米粒。这一刻,母亲的眼睛里有光,她变得从容淡定。只要粮袋有米,太阳就会变得金光灿烂,那真是一段满足而欢喜的成长时光。 我也曾经无数次跟随母亲在鸡鸣前起床,那通常是星期天的早晨。母亲叫醒我时,就高兴地自语道,今天我们可以吃肉肉了,可以吃油炒饭了,可以拌上酱油吃香喷喷的饭了。诱惑啊,母亲的声音仿佛将我的饥荒之胃全部的功能都打开了。我还没来得及洗脸,却满脸都是期待和幸福:在那个饥荒年代,我们都要熬过时间,才能在鸡鸣前以匆匆忙忙的脚步来到肉食店外排队,才能买到猪肉。这是唯一散发出腥味的肉品。人为什么要吃肉?这个问题多么古老啊,我来不及追索。那时候,我的全部身心都在盯着割猪肉师傅的菜刀,那把刀不是一般人可以拿得动的,那把刀应该像我们在小河里摸鱼虾时抱起来的石头那么沉吧! 饥饿难耐,好久未吃肉了,身体好像都没力气奔跑了。那把割肉刀多锋利啊,转眼间就割下了一条肉装在了母亲手上的竹筐中。那条猪肉只占了竹筐一边的位置,所以母亲提起竹筐时,看上去竹筐显得有些不平衡。母亲已经心满意足了,她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菜刀。相比肉食店里师傅手中的那一把大刀,母亲手中的菜刀变得那么单薄。母亲小心翼翼地切下了所有的肥肉,再将肥肉切成小块。我已经生起了火,当母亲将肥肉放在滚烫的铁锅中时,我知道炼猪油的时间到了。这似乎是一段等待了很漫长的时间,铁铸的锅里,白色的猪油散发出令舌头发麻的香味。 弟弟妹妹们醒来了,他们提着裤子,扣上纽扣,朝着灶台走来。他们的眼睛直盯着一个方向,就是炼猪油的铁锅。目的太明确了:因为太缺少油腥味儿了。一堆切成方块的肥肉早就变成了油渣,母亲将油渣从锅里掏出来,一边掏一边叮嘱,很烫嘴,凉会儿再吃啊!这样的叮嘱简直是多余的,弟弟妹妹已经将手伸向了油渣。我也忍不住了,在一个饥荒年代,能吃上烫嘴的油渣,不知道有多幸福!接下来,母亲将油盛在了一口缸里,凉下来以后就是白花花的猪油了。 将冷饭倒进锅里就是油炒饭了:我们每人获得了小半碗油炒饭,再将固体酱油用水稀释,用小勺子弄点酱油拌进油炒饭中,味道太好吃了,这真是一生中最好吃的饭了。不过,三下五下,就吃完了。弟弟妹妹吃完后还要伸出舌尖将饭碗舔得干干净净。那块剩下的瘦肉,母亲撒上了盐巴挂在了墙壁上。不过,已经产生了望梅止渴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