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轮下

在轮下
作者: (德) 赫尔曼·黑塞
出版社: 台海
原售价: 49.80
折扣价: 12.00
折扣购买: 在轮下
ISBN: 9787516825662

作者简介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尔曼·黑塞成名作 赫尔曼·黑塞,德国作家、诗人、评论家 曾被雨果称为“德国浪漫派最后一位骑士” 一个狂揽多项文学荣誉的德语作家 诺贝尔文学奖/冯泰纳奖/歌德奖 他的作品迄今已被译成五十三种语言,有七百四十二种译本,总印数超过1.4亿册 代表作有《彼得·卡门青》《荒原狼》《东方之旅》《玻璃球游戏》等。 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 “他那些灵思盎然的作品,它们一方面具有高度的创意和深刻的洞见,一方面象征古典的人道理想和高尚的风格。”

内容简介

约瑟夫·吉本哈特先生是个小商人,有时也做些掮客的买卖,与同乡人相比,没什么过人之处。跟大多数人一样,身子板还算硬朗,做起生意来一套一套的,对金钱有着毫不掩饰的、发自肺腑的痴迷;别的方面嘛,有栋带花园的房子,面积不大,公墓里有块家族的墓地;说起来虽然有点俗套,对教堂也算有着受感化的虔诚,对上帝和权贵怀有敬畏之心,对中产阶级的名望和权威也是极尽谄媚之态。虽不信奉禁酒主义,但他从不过量饮酒;做生意虽有过几次投机之嫌,但他从不逾越法律底线。没他有钱的,被他视为穷鬼,比他有钱的,他又觉得人家在炫富。作为当地商会的成员,每周五他会去鹰歌俱乐部打保龄球。平常他只抽廉价的雪茄,好牌子的会留到饭后和周日的聚会。 骨子里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俗人。性格中感性的一面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消失殆尽,残存的只有一丝丝的传统“家庭观”,对独子的骄傲,以及想施舍穷人的偶尔冲动。智力方面,他有着与生俱来的狡黠,对数字特别敏锐,但也仅此而已。每天也就读读报,每年会去参加商会组织的戏剧表演,偶尔去看看马戏团。如果把他和任何一个邻居调换下名字和住址,也不会引起什么变化。跟镇上其他所有家长一样,对地位比他高的,他骨子里有着根深蒂固的猜忌;而对比他有天赋、有才能的,他又怀有深深的敌意。 这个人就说到这儿了。如果要细数这个人潜意识里的肤浅和可悲的生活,可能需要一位大师级的讽刺家呢。好在他有一个儿子,而对于他的儿子,倒更值得说道说道。 毫无疑问,汉斯·吉本哈特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关于这一点,只需你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在同学们的眼里,他机智敏锐、与众不同。他们的黑林村可不是个常出神童的地方,至今也没有一个人的视野和影响力能飞出那旮旯。只有上帝知道,这孩子是从哪得来这副聪颖的模样和文雅的举止。难道是从他母亲那遗传来的吗?他母亲已过世多年,印象中除了体弱多病、郁郁寡欢,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呀。难不成是遗传自他的父亲?这个就没有讨论的必要了。人们一度认为,也许是雷电曾击中过这座古老的村庄,因为在村子八九百年的历史里,虽有过许许多多的壮汉,但从未诞生过一个真正的天才。 要是有个专业的观察员,记录下他那多病的母亲以及家族长寿的历史,也许会推测出,这种智力上的突变增长其实是一种基因退化的早期征兆。但幸运的是,这个小镇还没一个这样专业的人士;只有那些年轻、聪明的公务员和教师曾听说过未经证实的传言,在杂志上读过关于“现代”人的文章。在这个小镇,就算没读过查拉图斯特拉的语录,你也可以装出一副受过教育的样子。小镇的生活在各个方面都有着不可救药的老派;大多数人的婚姻都讲究门当户对,日子过得也很幸福。那些长期衣食无忧的人们,许多都是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从手工匠跻身成为工厂主,在遇到官员时,向他们脱帽致意,想与之为伍,但背地里,却又戏谑他们是耍笔杆子的可怜虫。不过,对于他们的儿子,他们顶多也就期望能通过学业,有朝一日成为一名公务员。不幸的是,这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也无异于白日梦,因为他们的后代往往难以在文法学校顺利毕业,最终还是重蹈父辈的覆辙。 但是,汉斯·吉本哈特的天赋却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公认。老师、校长、邻居、牧师、同学和其他所有人都深信,汉斯是个天赋异禀的男孩——不同凡响。他的未来之路也已经规划好了,因为在斯瓦比亚,除非父母特别有钱,对于有天赋的男孩,出路只有狭窄的一条:通过全国统考,进入毛尔布隆的神学院学习,然后去图宾根的神学院进修,最后成为牧师或者大学教师。每年,全国大约有四五十名男生有幸踏上这条平稳的晋级之路——身材纤瘦、勤奋好学的他们在获得认可后,在国家的资助下,研修人文类课程,一直到八九年后开始他们更长的人生第二阶段,以回报国家对他们的培育之恩。 全国统考要历时数周,堪称一年一度的举国盛事。那些天资卓越的国之花朵将会被选中,全国各地有数不清的家庭,朝着首都的方向,或叹息、或祈祷,忧心忡忡。 汉斯·吉本哈特是我们这个小镇选派参加这场艰苦角逐的唯一一名选手。这份无上的荣誉绝非儿戏。每天,汉斯下午四点放学,校长会给他再补一堂希腊语课;六点,牧师会给他上拉丁文和宗教课。一周有两个晚上,数学老师会给他补数学课。在希腊语课上,除了要学习不规则动词,还要特别关注句子衔接中的小品词使用情况。拉丁文课上,则重点学习简洁精炼的文体,特别是改进韵律的诸多技巧。数学课的重点是学习异常复杂的解题方法。数学老师坚信,这些解题方法对他将来的学习大有帮助,在培养他冷静、缜密的推理能力方面,是其他任何课目所无法比拟的。 考虑到这种高强度的学习可能会让汉斯的大脑不堪重负,精神上遭受痛苦,每天早晨上学前,他可以获准参加一个小时的教义课。课上机械的教义问答和激励环节给这个年轻的灵魂注入了一缕振奋人心的宗教清风。不幸的是,汉斯忽视了这样鼓舞士气的一个小时所带来的恩泽,在手中的教义手册里,偷偷地藏着一大串希腊和拉丁文词单,将整整一小时的时间都花在了学习这样的俗事上。不过,汉斯的良知还没有完全泯灭,当教会执事朝他走来,甚至喊到了他的名字时,他还做不到泰然自若,全身会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当他不得不回答问题时,他会手心冒汗,心跳急促。但即便如此,他的回答仍完美无缺,同样完美的是他的发音,这点让执事赞不绝口。 白天一堂接一堂的课上累积的作业,他可以在晚上迟点的时候,伴着煤油灯柔和的灯光,在家完成。在静谧的深夜要伏案静静完成的这些作业,被班主任老师赋予了无比深厚而有益的意义,在周二和周六晚上,通常要做到十点,在其他晚上,甚至要到十一二点。虽然他的父亲对煤油的过度消耗有点抱怨,但即便如此,对儿子的整个学习状态,还是颇为满意的。到了周日,即使这是一周仅有的一天闲暇时光,汉斯也被敦促着在户外读书,或者复习一些语法规则。 “当然啦,凡事都要有个度。偶尔去散个步是有必要的,效果也很好,”老师说,“如果天气不错,你还可以带本书,在大自然中读读。你会发现,这样的学习方式既轻松又惬意。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坚持。” 于是,汉斯变得要多努力就有多努力,从那时起,散步也变成了学习时间。经常有人看到他迈着安静而怯懦的步子,一脸倦容,眼窝深陷。 “您觉得吉本哈特这孩子的机会大不大?他会考上的,对吧?”班主任老师有次问校长。 “会的,他肯定会的,”校长开心地答道,“他是个特别聪明的学生。你看看他,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智慧化身。” 考前最后一周,汉斯身上散发出来的备考状态变得越来越醒目了。在他那俊秀、精致的脸上,眼窝深陷、憔悴不堪的眼睛闪烁着微弱的亮光;眉头深锁,额上细细的皱纹仿佛在诉说着苦恼的沉思,两条瘦长、疲惫的胳膊耷拉着,却有种病态的优雅,让人联想起波提切利的一幅人物画像。 时间已经迫在眉睫了。明天上午他就要跟随父亲前往斯图加特,向祖国证明他是否够格走进神学院那扇狭窄的大门。刚刚他去拜访了校长,并向他辞行。 “今天晚上,”向来威严的校长变得一反常态的温和,“你一定不要再想着书本了。答应我。到了斯图加特,你一定要精神饱满。今晚去散一个小时的步,然后马上去睡觉。年轻人一定要睡足才行。” 突然受到如此的关心,而不是惯常的训诫,汉斯感到有些惊讶,走出校门时,他如释重负地长叹了一口气。教堂边山坡上高大的椴树在下晚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无精打采。集市广场上的喷泉水花四溅,闪闪发光。越过镇上参差不齐的房屋屋顶,可以看见远处被墨绿色的冷杉和云杉覆盖的山峰,巍然矗立。眼前的一切,汉斯觉得好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都没有见到过似的,现在看上去却异常的美丽。不错,他的头在隐隐作痛,不过,好在今天他再也不需要学习了。 他徐徐穿过广场,走过古老的市政厅门前通向集市的那条道路,走过刀匠铺,来到了古老的小桥。他百无聊赖,在桥上来回走着,最后,在宽阔的桥栏上坐了下来。几个月以来,他每天经过这里四次,却从未正眼看过桥边的那座哥特式的小教堂、桥下的小河、水闸门、水坝、磨坊,甚至都没看过河中的水草地,柳树成行的河岸,岸边有两家紧挨着的皮革厂,河水又深又绿,恬静如湖,细长的柳枝垂入水中。 他记得曾几何时,在这里,他度过了无数个小时,多少个一天或半天的时光,在这里游泳、潜水、划船和钓鱼。是的,钓鱼!他都不记得钓鱼是什么感觉了,有一年因为考试,父亲不准他钓鱼,他哭得别提有多伤心了。钓鱼!那可是他上学时光中最美好的部分啊。站在平静的河边柳树的庇荫下,不远处的大坝河水倾泻而下;河面波光粼粼,鱼竿微微颤动;有鱼咬钩时,他激动不已,连忙拉竿;当手中握着条冰冷、鲜活的鱼儿,还在不停地扭动,心里别提有多满足了。 难道他没钓起过许多条鲜美的鲫鱼、鲟鱼、白鱼,可口的丁鲷和漂亮的银鱼吗?他长时间地凝视着河面。小河的这片绿色一隅让他陷入了沉思,悲从中来,他意识到,男孩时代的那种自由、狂野的嬉戏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大片面包,撕碎,揉成大小不一的面团,漫不经心地扔向河面;面包团慢慢地往下沉,鱼儿过来撕咬了。先是米诺鱼和河鳟游了过来,吞下了较小的面包团,顶着大一点的面包团转来转去。接着,一条大鲟鱼小心翼翼地游过来,黑色的鱼背几乎与河床混为一色,若有所思地围着面包团打圈,突然张开圆圆的嘴巴,一口吞了下去。河水缓缓流淌,河面上升起了一股温暖的湿气。天空中几朵淡淡的白云倒映在绿色的小河中。磨坊里传来圆锯呜呜的轰鸣,河水从大坝两侧倾泻而下,伴着响亮的咆哮声,汇成一处。汉斯的思绪又飞回到上个周日,他在教义课这样神圣、欢庆的场合上,却发现自己正在重温一个希腊动词的词形变化。他注意到了最近有很多时候,他的大脑杂乱无章;哪怕是在学校,他总是想着刚刚完成的作业或马上要做的作业,却从未在意在那一刻要做的事情。好吧,这也许是备考的完美状态吧! 觉得心烦意乱,他立起身,却没想好要到哪里去。这时,他突然感觉到一只宽厚的大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不由地吓了一跳,接着耳边响起了一个雄厚、和蔼的声音:“你好,汉斯,陪我散会步,好不好?” 原来是弗莱格,那个鞋匠,以前汉斯每晚都要到他家待上几个小时,但如今,已经好久没跟他联络了。汉斯连忙跟上他,不过,对于这个虔诚教徒说的话,并没有认真在听。 弗莱格说到了这次考试,祝汉斯好运,并讲了些打气的话,但这番话的真正用意是想告诉汉斯,考试仅仅是一件偶然性的外部事件,即使考砸了,也无伤大雅。我们绝大多数人都可能会经历这样的事情,他说,如果这事落在了汉斯头上,那么他一定要记住,上帝对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宏大的计划,并按照这个计划指引这个人前行。 每次跟弗莱格一起时,汉斯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尊敬弗莱格和他那自信、令人钦佩的生活方式,但几乎所有人都以取笑这个虔诚的教徒为乐。很多时候,汉斯虽然觉得这样不好,也随大流地加入了嘲笑者的队伍。另外,他为自己的怯懦而感到羞愧:有段时间,他一直刻意地躲避这个鞋匠,因为他老是问一些尖锐的问题。自打变成老师们眼中的宠儿后,汉斯逐渐变得自负起来,弗莱格师傅看他的眼神也变得怪怪的,有点羞辱可怜他的感觉。所以,渐渐地,汉斯再也听不进这些出于好心的指导了。处在这个年纪,汉斯的少年固执正盛,有着最敏感的触角,把任何不友善的干预都跟自我形象挂起钩来。现在,他走在弗莱格的身边,听着他说话,却没意识到弗莱格一直以来对他的关心和忧虑之情。 在王冠胡同,他们遇到了牧师。鞋匠冷冷地打了个招呼,突然加快了步伐。牧师就是所谓的现代人中的一个。他甚至都不相信有耶稣复活这回事。现在,牧师拉住了汉斯的手。 “感觉怎么样?”他问道,“你应该觉得很开心吧,所有的事情都快要结束了。” “嗯,是的,我很开心。” “嗯,照顾好自己。你知道的,我们对你的期望很高。特别是拉丁文,我期待你取得好成绩。” “可是,万一我考不过呢?”汉斯怯懦地问道。 “考不过?”这位正直的人突然停下了步子,“哪有考不过这回事。完全不可能。你怎么有这种想法!” “我只是说可能。毕竟……” “不可能,汉斯。没有这种可能。你连想都不要想。代我向你的父亲问好,加油!” 汉斯看着他走远了。然后他掉转头,看鞋匠去哪了。他刚才说了什么话?拉丁文有那么重要吗!只要你有一颗善良的心,相信上帝就行了。上帝会提供巨大的帮助,现在牧师也是,所有人都是!好了,如果没考上,他估计都没脸再见牧师了。 感到十分沮丧,他回到了家,走进他家的小花园。那里有一个衰败的凉棚,曾经他在下面建了个兔笼,养了三年的兔子。去年秋天,因为考试的缘故,兔子被送走了。根本就没有时间可以供他消遣。 他也有些日子没来花园了。空荡荡的兔笼破损不堪,小小的木头水车已经变了形,掉在了水管边上。他回想起当初他是如何搭起这些东西的,以及之后在这有过的快乐时光。最后一次他在这玩耍已经是两年前了——恍如隔世。他捡起小水车,想把它扳回原样,但水车却彻底散了架,他用力把它扔出墙外。别了,这些小玩意儿——早就该扔了。然后,他突然想起了奥古斯特,他在学校的一个朋友,当初是他帮助一起搭起的水车和兔笼。多少个下午,他们曾在这玩耍,拿着他的弹弓,趴在地上伏击野猫,搭建帐篷,拔生萝卜当晚饭吃。然后,又是学习夺走了他所有的时间。奥古斯特一年前辍学了,做了机修工的学徒;自打那以后,他仅仅来看过汉斯两次。当然了,他的自由时间也比以前少了。 几朵云彩飘浮在空中,投下的阴影在快速地移过山谷。太阳也快落到了山脊线。有那么一瞬间,汉斯有种想扑倒在地、号啕大哭的冲动。不过他并没有这样做,却转身去了杂货间,取了一把短柄斧,挥舞着他那细瘦的双臂,粗暴地将兔笼砸了个稀巴烂。笼子的木板被砍成碎片,伴着嘎吱嘎吱声,铁钉被砸弯,一些去年留下的发霉的兔粮掉落在地上。他猛烈地敲打这一切,好像这样就可以让他不再想念兔子,不再想念奥古斯特,不再想念儿时的所有嬉戏时光。 “嗨,嗨!怎么回事?”他的父亲从一扇开着的窗户那喊道。 “我在劈柴火!” 说完他将斧头随手扔在一边,跑出院子,跑过街道,沿着河堤向上游跑去。出了镇子,在酿酒厂附近,有两排木筏泊在河边。以前在温暖的周日下午,他会解开木筏,在河上漂流几个小时,河流撞击着木筏的空隙,发出哗哗的溅水声,让他欢呼雀跃,而又心生宁静。他跳跃着踏上木筏,在一堆柳枝上躺了下来,想象着木筏已经解开,向下游冲去,在水草丛生的平缓处慢慢滑行,经过岸边的田野、村庄和凉风习习的森林,穿过小桥和水闸,就这样载着他,还有过去所有的快乐时光。那时候,他会跑去卡普佛堡买回兔粮,在皮革厂边上的河岸钓鱼,既不会头痛也没有忧愁。 身心疲惫,他闷闷不乐地回到家吃晚饭了。由于第二天一早就要动身去斯图加特,他父亲显得局促不安,至少问了十几遍书有没有收拾好,那套黑色西装有没有叠整齐,想不想在路上看语法书,现在感觉怎么样。汉斯生硬、冷淡地回应着,只吃了几口,就匆匆跟父亲道晚安了。 “那,晚安,汉斯。一定要睡个好觉。六点我会喊你起床。你没忘记带字典吧,汉斯?” “是的,我没忘带字典。晚安,父亲。” 在他的房间里,在黑暗中,他坐了好长时间。这场考试带给他的唯一慰藉,就是他可以有一间自己的小房间。在这儿,他才是自己的主宰,不受任何外界的干扰。在这儿,他曾踌躇满志、执拗地与疲惫、困乏和头痛作斗争,长时间地思考恺撒、色诺芬、语法、单词和数学。但在这儿,他也曾体验过为数不多的时刻,比逝去的所有儿时欢乐更珍贵的、梦幻般的时刻,他的内心充满着自豪、陶醉和对胜利的确信,梦想着自己通过考试,跻身于更高的社会阶层。他笃信自己的确与众不同,有一天,自己会高高在上,低头俯视着现在身边的那群肥头大耳、心地质朴的伙伴。此时此刻,他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好像在这儿,他呼吸的空气都是自由的、清澈的。他坐在床头,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梦想和期冀。慢慢地,他有了倦意,那双深陷的大眼合上了,又睁开了,眨了眨,又合上了。他的脑袋无力地歪向瘦弱的肩膀,细细的胳膊也耷拉下来。他已经精疲力竭了,衣服没脱就睡着了。温柔、如慈母般的睡梦之手抚平了他内心的狂风骤雨,也抚平了他额头的几丝愁纹。 这可真是破天荒了!校长居然起个大早,不辞辛苦地来车站送行。吉本哈特先生穿着身黑色西服,由于激动、高兴和骄傲,感觉站都站不稳了。他踮着脚,拘谨地跟在校长和汉斯的身边,接受站长和车站工作人员对这趟行程和儿子考试的祝福,不时将右手拎着的一个小手提箱换到左手。由于他的右腋下夹着把伞,每次在换手前,他要把伞夹在两膝间,有好几次伞都掉在地上,他不得不把箱子放下,把伞捡起来。他这架势,哪像是带着儿子坐车去趟斯图加特,倒让人觉得是要移民去美国呢。汉斯看上去反而一脸轻松,虽然焦虑让他觉得嗓子一阵阵发紧。 火车缓缓驶入车站,父子俩登上车,校长向他们挥手告别,汉斯的父亲点燃了一支雪茄,渐渐地,小镇和小河消失在了视野之外。这趟旅行,对于他俩都是十分的煎熬。 到达斯图加特后,他的父亲突然变得兴奋、亲切起来,感觉整个人似乎又活过来了一样。也难怪,像他这样一个来自小地方的人,可以在首都逗留几天,别提有多激动了。而汉斯,却变得愈发的害怕和沉默。城市的景象,陌生的面孔,高大奢华的建筑,以及一眼望不到头的单调街道,让他油然而生一种深深的恐惧。街上驶过的马车和嘈杂的人声让他心生怯意。这次他们是住在汉斯的姑姑家里。陌生的住所,热情却又饶舌的姑姑,整日的无所事事,还有父亲对他无休无止的鼓励,将这个男孩彻底压垮了。他待在房间里,茫然不知所措。看着周围陌生的一切,打扮时尚的姑姑,图案大气的墙纸,壁炉台上的钟,墙上挂着的照片,透过窗户,凝视着外面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街道,他有一种被彻底背叛的感觉。对他而言,他似乎已经离家多年,当初辛辛苦苦学习的一切也干二净了。 他原打算下午再最后看一眼希腊语的小品词,但姑姑提议带他出去走一走。有那么短暂的几秒钟,汉斯的脑海里浮现出绿色的水草和起风的森林的画面,于是他欢快地答应了。但是,旋即他就领教到,在城市中散步是种多么截然不同的“快乐”啊。 父亲看望镇上的几个老熟人去了,并没有跟他和姑姑一起去散步。而汉斯的痛苦之旅从一下楼就开始了。在楼下,他们遇到了一位体态丰腴、装扮夸张的妇人,姑姑向她行了屈膝礼,俩人就开始喋喋不休地攀谈起来。这场闲聊超过了十五分钟。汉斯只能站在一边,倚着楼梯扶手,那位妇人牵着的一条哈巴狗则冲他不停地嗅着,嘴里发出低声的吼叫。他隐隐觉得她们的聊天也提到了他,因为那位肥硕的妇人不时地透过长柄眼镜观察着他。终于可以出门了,结果他姑姑马上又走进一家商店,待了好久都没有出来。汉斯羞涩地站在路边,被经过的行人推搡着,还有几个街头少年冲他呵斥着。姑姑出来后,递给他一根巧克力棒,他非常礼貌地表达了感谢,虽然他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吃巧克力。在下一个街角,他们上了一辆马车,挤在人满为患的车厢里,穿过了一条又一条的街道,终于,在一条宽阔的大道前停下了。那里,有一处喷泉正在喷溅水花,整齐的花床百花争艳,一个人造的小池塘里,可以看见金鱼在游动。在这儿,你得随着人群往上走,往下走,往前走,往后退,转着圈儿;你会看到数不清的面孔,有衣着华丽的,有穿戴朴素的,有骑自行车的,有坐轮椅的,有推婴儿车的;你会听见各种叽里咕噜的说话声,吸入燥热、浑浊的空气。终于,你可以紧挨着别人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姑姑一直在不停地说话,现在,她深深地呼了口气,慈爱地看着汉斯,叫他吃巧克力。他压根就不想吃呀。 “啊呀,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没关系的,吃吧。” 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根巧克力棒,花了点时间才撕开外面的银色箔纸,最后咬下了非常小的一块。他就是不喜欢吃巧克力,但他不敢告诉姑姑。正在他准备强忍着咽下嘴里的巧克力时,姑姑突然发现了人群中的一个熟人,迅速跑开了。 “你就待在这,我马上就回来……” 汉斯赶紧利用这个机会将巧克力棒扔到了草坪上。然后他坐在长凳上,前后晃悠着两条腿,盯着眼前的人群,百无聊赖。最后,他实在是无事可干,想想还不如背一背不规则动词呢。可让他感到惊恐万分的是,他居然不记得所有的单词了。他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而明天就要考试了! 这时姑姑回来了,她听说今年有一百一十八名男生会参加考试,录取的只有三十六名。此时此刻,汉斯的心情已经沉到了谷底,在回去的路上一言不发。晚饭他拒绝进食,举止十分怪异,惹得父亲严厉地说了他一通,连姑姑都觉得他不可理喻。那天晚上,他睡得很沉,做着一个接一个的噩梦:他梦见自己和其他一百一十七名考生坐在一间屋子里,监考官一会是老家牧师的模样,一会变成了他的姑姑,不停地在他面前码成堆的巧克力,命令他吃。在他泪流满面吃巧克力的时候,他看见其他考生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离开了。他们都把他们的巧克力堆吃完了,只有他,面前的巧克力堆还在不断增高,好像要把他淹没了一样。 第二天早上,汉斯抿着咖啡,眼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台钟。而此时,在家乡的小镇,他也是许多人想着的对象。鞋匠弗莱格是第一个想到他的人。早饭前,他做起了祷告。一大家子人,包括几个熟练工和两个学徒,在餐桌边围成了一圈,除了平常的晨祷内容外,弗莱格接着说:“啊,主啊,请保佑汉斯·吉本哈特吧,他今天正在参加国考。请赐福于他,给予他力量,让他品行正直,立场坚定,让主之荣光得以宣扬。” 牧师虽然并没有亲自做祷告,但在吃早饭时他对他的妻子说:“小吉本哈特马上就要开始考试了。有朝一日,他会成为一个地位显赫的人,希望到时候他会记得,我在拉丁文方面给了他指导。” 在第一节课上课前,他的班主任告诉班上的其他同学:“注意了,在斯图加特举行的考试马上就要开始了,让我们一起为吉本哈特送上最美好的祝福吧。当然了,其实他根本用不着的,他可比你们十个懒骨头加起来都还要聪明呢。”于是,班上绝大多数的同学都会想一想远方的汉斯,特别是那些打赌汉斯会不会落选的同学。 赫尔曼·黑塞,德国作家、诗人、评论家 曾被雨果称为“德国浪漫派*后一位骑士” 一个狂揽多项文学荣誉的德语作家 诺贝尔文学奖/冯泰纳奖/歌德奖 他的作品迄今已被译成五十三种语言,有七百四十二种译本,总印数超过1.4亿册 代表作有《彼得·卡门青》《荒原狼》《东方之旅》《玻璃球游戏》等。 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 “他那些灵思盎然的作品,它们一方面具有高度的创意和深刻的洞见,一方面象征古典的人道理想和高尚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