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版社: 人民文学
原售价: 65.00
折扣价: 42.90
折扣购买: 2022短篇小说/21世纪年度小说选
ISBN: 9787020179916
蜡人 班宇 租来的课桌列成准对角矩阵,刨花板面,厚实耐用,上有淡淡的笔迹,不知何人所作,勾出来一只伶盗龙的轮廓,脑门突出,尖嘴紧闭,前臂有短羽,长尾在空中打了个优雅的活结,旁边写着一句箴言:假若春天再次来临,你还会不会沉默。侧方贴有学号,桌上摆着一本方砖似的画册,抽屉里是半卷手纸。我坐在椅子上,双手背后,仿佛回到课堂,忽然想解个二元一次方程,这是我以前很擅长的事情,拆分、推理、演算,未知数各得其解。 开幕式进行到一半,还没轮到我发言,李舸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头顶礼帽,黑色长衣过膝,踏一双工装靴,耳朵上挂着一副小鸡图案的黄色口罩,巡视一周,站到我的身后,如同一只直立的巨型鸭嘴兽,满是不忿,相当鲁莽。我转过头去,见他手里攥着两串糖葫芦,大头朝下,与小臂形成一个标准的锐角,像是持刀前来行凶。台上的人正在说话,全是新词,造境、思辨、非线性、语义结构,我一个也听不懂,小心翼翼地录了下来,想着回去放给小悦听,她或许能明白,再用通俗的话给我讲一遍。李舸踢了踢我的椅背,俯身问道,哪个啊?我很不耐烦,说道,一共三张,前厅一进门,左手边上,底下有我名儿,画的是白桦林、吉他和风车。李舸说,大风车吱呀吱哟哟地转?我顿了一顿,说道,我画的风景真他妈好看?李舸说,我问的是糖葫芦你想吃哪个?我说,有啥区别?李舸说,一个山楂巧克力的,传统手作,风味典藏,还有一个圣女果的,新派木糖醇,属于低卡轻食。我说,你吃哪个,剩下的给我就行。李舸说,我准备吃俩啊。我说,那你问我干啥?李舸说,你来一趟不易,多少也得展示一点儿尊重,事儿不一定能办好,话肯定得说到位。 待我发言过后,李舸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啊。我说,什么?他说,你跟以前一样,会画不会说。我说,我觉得我讲得挺好的。李舸撇了撇嘴,说,提前准备了多久?我说,背了一道儿,从阜新到避暑山庄,后来睡着了。李舸说,发言稿谁写的?我说,我对象,小悦。他说,在北行开美甲店的?没看出来啊,本领见长,有点内秀。我说,不是,那是小月,蹉跎岁月的月,这个是赏心悦目的悦,姓马,叫马欣悦。他说,以前的姓啥?我说,好像姓朱,忘了,多少年了都。李舸说,那个也挺好的,对你不错,三九天在画室给你贴暖宝宝,前胸后脊梁铺了好一大片,米其林似的,当时我以为你俩能结婚呢。我说,我也这么以为的,但她可能没那么想。李舸说,现在指定得后悔,你的画都来北京参展了,明日之子,希望之星,冉冉升起,指日可待。我说,不太好说,我看够呛。李舸说,你咋知道?我说,分开之后,有阵子我挺想她的,发过几次消息,也没搭理我。李舸说,后来呢?我说,后来我打了个电话,没等开口,她给我好一顿骂,非叫我滚。李舸说,多大仇啊?我说,你是不知道,我俩有过一个孩子。李舸说,说说。我说,说啥?李舸说,说说孩子?我说,打了啊。李舸说,要是没打,现在有多大了?我说,不知道。李舸说,比画一下,估计是什么形状的,三角、椭圆还是正方形,能到你裤腰不?我说,有病吧你。李舸说,你说一说,我现在就喜欢孩子,谁有孩子我都愿意琢磨一会儿。我说,你自己的儿子呢?李舸叹了口气,说,不提了。我说,你说一说,谁有不提的事儿我都愿意琢磨一会儿。 李舸带我连逛了四个大型展览,主题分别是文艺复兴、东北、难民与女性主义。天气晴好,浮云低垂,摩托车在园区内四窜,气势汹汹,噪音巨大,像绑匪开枪撕票。有人在街头拍摄婚纱照,摆出恩爱的造型,我盯着看了半天,想起一部经典港片,情绪有些感伤。傍晚五点,我们来到刘小东的新展现场,光线冷硬,温度骤降,先是看了他画的喻红和女儿,怎么说呢,熟谙之中又有新鲜的陌生感,赤诚动人,红红心中蓝蓝的天是个生命的开始,我也很想念我生命中的红红。之后,我站在那幅《阿城》面前,实在没忍住,哭出声来,形容狼狈,引得无数旁人侧目。李舸有些惶恐,问我,咋还哭了呢?我说,画得真好啊。李舸说,怎么个好法?我说,说不出来,画得太像了。李舸说,像谁?我说,像阿城老师。李舸说,废话,我以为像你爸呢。我说,也像,你不懂,跟你说不清。李舸说,我不懂我能当策展人?我说,你懂你当策展人?李舸说,多少年没见了,不乐意跟你吵架。我说,谁爱搭理你似的。李舸说,找你有正事儿,想给你策划个人画展,今年三月份,在扬州,我有大型场地,五百多平,举架四米六,别说你画个风车了,整个真的风车摆在里面都能飞速旋转。我说,空间叫啥?他说,郑板桥艺术创作实践基地。我说,去过,藏品是打印的,随便摸,也出售,后半场是个速成班,搞美术培训。李舸说,瞧不起美术培训了?我说,那没有。李舸说,忘了我俩以前在画室里同甘共苦的岁月了?我说,没齿难忘。李舸说,记得就好,我时常想念,人啊,不能忘本。我说,你切记,我那时是老师,带过三批学生,央美、国美、清华的都有,你主要负责发放传单,登记签到,兼与学生家长沟通感情。李舸说,你还别瞧不起,我有好几个藏家都是那时候认识的呢。 同期展映的还有一部纪录片,放映室不大,人满为患,我待了两分钟就出来了,喘不过来气,主要也是听到电影里的刘小东跟朋友说:我怎么看你这么忧郁呢,以前也不觉得啊。情绪一下子又有点控制不住,年纪一大,听不了这种话,于是走去另一间展厅,大部分是水彩小画,也有不错的意趣。我正在仔细揣摩,李舸说,你记得吧,他俩还拍过个电影。我说,《冬春的日子》,当年一起看的。李舸说,对,我们四个,还有小冬和小春,我一开始以为演他俩的呢,你说多巧。我说,是,那碟不好租,跑了大半个沈阳,翻了不知多少个碟本。李舸说,小冬怎么样了?我说,打了七年罪,出来后在张士冷库打工,往全国各地发海鲜,天天穿着个雨靴,挺酷,一个月能对付四千,也很长时间没见了,你知道他就那样,你不找他,他也不带找你的。李舸说,确实,小春呢?我说,小春挺好的。李舸说,还画画呢?我说,不画了,在写小说。李舸说,也行,都是胡编乱造,没想到啊,你跟她还有联系呢。我说,有,她现在改名了,叫马欣悦,活得欣喜又愉悦。李舸愣在一旁,瞪着眼睛问,你俩怎么扯一起去了?多长时间了?我说,纯属偶然,就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