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麻（包天笑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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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示吉医生是个留学德国归来的医学博士。他回国以后，便在上海开业 。他 不似那种西装式的说嘴郎中，也不是那一种过一条桥要加两元一千的那些旧 式时 髦医生。他也不在各报上登巨大的广告，也不把药房里的新式化妆品送给各 公馆 里的小姐和姨太太，因此开业以后他的业务不十分发达。可是他藉此得着余 闲，可 以研究学问，可以在医学上多得些新知识，可以摒绝那些营业上的无谓的应 酬。他 家中还殷实，可以不靠他业务上所得支持日用，所以他很有救济贫民的心， 因此向 他就诊的，贫民一方面比较多。 有一天，有个衣衫褴褛和乞丐差不多的人，到龙示吉医生寓所来。门口 的挂号 人问他做什么？伊说要请龙先生看病。挂号人道：“门诊是一块钱。”那人 道：“我 没有钱。”挂号人道：“没有钱怎么能教医生诊病？但是我们的医生却比众 不同，他 吩咐倘然出不起钱的人，一样也和他诊病。你就出了一角挂号钱罢。”那人 道：“可 怜我就是一角钱挂号费也拿不出。”挂号人道：“这就完了，不要挂号费咧 ，你诊了病 须要吃药，还要药费咧。我们医生就肯替你白看病，只怕上海的药房里不肯 白给药 与你罢。”那人道：“如此真没有法子的了。”叹了口气，将出门而去。挂 号人忽然喊 道：“且慢，且慢！你坐一坐，因为我们医生吩咐，无论什么人走上了门， 不论有钱无 钱，都不教回绝他。现在医生在那里诊病，你挨着第三个。你且等一等，有 钱没钱 的事，你自己和医生说一声就得了。” 那人道：“还不是我自己要来诊病，因为我的女人病了，想请这里的医 生去诊一 诊。”挂号人把他的铜边眼镜摘下来说：“你倒说得好太平话儿，既是女人 有病，怎么 不陪同你那女人到这里来？可知上海的老规矩，医生出诊总是六元二角。你 既出 不起钱，把她陪到这里来就是了。”那人道：“实不相瞒，我那女人病重得 不能来 了。”挂号人道：“把她抬得来就是了。”那人道：“请人抬来也得要出钱 ，我此刻实在 一个大钱没有。”挂号人摇着头道：“我们这里本来原是贫病不计，但是送 诊的都是 门诊，出诊的送诊，我却不敢做主，待问问医生再说。” 挂号人便进去把这些话告诉了龙医生。医生道：“唤他进来问问。”那 人跑进来 便向医生磕了个头。医生还礼不迭。那人道：“我姓朱，名小二。往常卖卖 花生米 度日。我有个老婆是产后血崩，病在垂危，但是没有钱请医生，又没有人可 以帮着 抬得来。有位邻居的徐先生，他告诉我说，你先生很慈善，很肯做好事，所 以没有法 子了，只得来叩求先生。倘蒙去诊一诊，无论是死是活，一辈子忘不了你先 生大 恩。”龙示吉医生道：“既然如此，我就到你府上去诊视便了。诊金我不计 较，有就拿 几个，没有就罢了。你的住址请你写在这里，停刻儿我有寻处。”朱小二道 ：“先生， 我不会写字。我说了你写罢。我住在垃圾码头臭粉弄撒尿弄堂第一百二十三 号。” 龙医生皱着眉头，把地址摘了下来说：“你住在楼上呢，还是住在楼下？” 朱小二道： “我的房屋不在楼上，也不在楼下。”龙医生搁着笔道：“这可奇了，不住 在楼上，必 住在楼下，难道会是悬空在中间吗？”朱小二道：“不瞒先生说，我住在楼 上与楼下的 中间。” 龙医生听了真莫名其妙，便道：“楼上便是楼上，楼下便是楼下，怎么 说是楼上 与楼下的中间？”朱小二道：“横竖停刻儿先生来了，就可明白。我住在楼 底下的一 个阁楼上，就在楼上楼下的中间一个夹层里。”龙医生听了还不明白，可是 因此引起 他的好奇心来，想停刻儿倒要瞧瞧，这个房子的夹层里如何住法，也可以增 长识见。 便吩咐朱小二道：“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龙医生看了好几个门诊，他坐了自己的汽车，便到垃圾码头臭粉弄来， 这个撒 尿弄堂，虽然另外设有小便所，可是大家不便在小便所，都便在外面。一进 弄堂，那 股刺鼻棘脑的臭气，把个龙医生几乎要呕出来。这时在炎夏的天气，刚下了 一阵霉 雨。龙医生穿的是雪白的洋服，提起了裤管慢慢儿行。可怜他一双白帆布鞋 子，已 经染了满天星的黑点。好容易寻到一百二十三号，推门进去把个龙医生吓了 一跳。 原来一个低而浅的客堂，满坐着许多赤膊的人。屋子既小，人又太挤，望进 去宛如 一座肉山。 龙医生先定了一定神，仔细一瞧，原来许多人都在那里吃饭。这时他所 立的地 点，是在一个庭心中，但是仅仅只容他一个身子。他的脚边，左首就是一个 破碎的 鸡罩，那鸡罩已经开了许多门窗，便有一群小鸡来啄医生的脚；右首是几个 脚盆和 两盆兰花，一只纸灰缸和两个绍兴酒坛。上面横七竖八，都是晒的衣服，小 孩子的 尿布，妇人的短裤，还在滴它没有干的余滴。龙医生的巴拿马草帽上，已经 滴上一 点似黄非黄的水。 P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