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鸟传

作者简介

张柠，作家、学者，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创作研究所所长。主要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国当代大众文化、中国乡土文化等。著有长篇小说《三城记》《春山谣》，中短篇小说集《幻想故事集》《感伤故事集》等。出版学术著作《土地的黄昏》《文学与快乐》《民国作家的观念与艺术》《感伤时代的文学》《枯萎的语言之花》《叙事的智慧》《故事的过去与未来》等。

内容简介

第一章 我们的传主叫孙鲁西。在讲述孙鲁西的故事之前，先说 说他的父亲。孙鲁西的父亲孙长戈，鲁西南兖州人氏，家住 郓城县黑虎庙，排行老大，本名孙长（zhǎng）哥，参军后改 叫孙长（cháng）戈。抗日战争结束前夕，孙长戈才满十六， 年纪不大，个子不小，长得像头鲁西黄牛。部队上的人说， 日本鬼子可能要逃跑，孙长戈一听急了，谎称十八报名参军， 成了罗荣桓司令麾下的一名战士。抗战结束后，孙长戈又跟 随部队，乘坐巨大的三桅帆船，横渡渤海湾，越过长山诸岛， 登陆银石滩，经普兰店，过瓦房店，驻扎在营口锦州一带， 拿下了沈阳之后，又挥师入关，挺进天津，收复北平。身经 百战的孙长戈，二十岁就担任解放军某部侦察连连长。那年 春夏之交，孙长戈跟随大部队南下，一直打到最南的海边， 把敌军赶下了伶仃洋。孙长戈担心敌军反攻回来，便主动要 求留下来保卫胜利果实。从此，他就生活和工作在祖国南疆 001那座海滨小城，担任海滨县公安局侦查科科长，专门对付那 些半夜抢滩登陆到处找人对接头暗号的家伙。 北方人孙长戈，觉得南方的景物都很特别。树木长相古 怪，有的树干不长树皮，光溜溜像水泥杆子，一直到树顶上 才有叶子，有的树干上长着长须，拖到地上就生根。孙长戈 没事的时候喜欢到海滩上去转悠，看海鸟飞翔，看渔船，看 海潮，看赶海的人和戏水的儿童。他被这个南疆的滨海小城 迷住了。这是一个温暖的地方，不像家乡一年有半年凉飕飕 的。这里花红柳绿四季如春，不像自己的家乡，一年有半年 天空灰蒙蒙的。海滨小城正中，是一条大约千米长的主街， 将小城跟浩瀚无垠的大海连接在一起。街道两边的商铺门前， 种满了娇艳的三角梅。看着忙于生计的人民，孙长戈的心就 像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他发誓要保卫这座小城，决不让敌 人来破坏它。 然而四季轮回，孙长戈有了新的发现。皮肤的感觉不再 是“暖和”，而是“燥热”，一年有半年高温，跟他家乡一年 有半年寒冷带来的不适感也差不多。四季变化不大，没有悲 秋残冬景色，喜怒哀乐的情绪也不明显，大家都懒洋洋的， 除了吃，对其他事都提不起精神。还有更不适应的，就是这 里古怪的饮食习惯。他们不是一次吃得饱饱的，然后赶紧去 002干活。他们只吃半饱，接着换个地方坐下来，用铜钱大小的 杯子喝苦茶，据说是为了去掉肚子里的油水，把肚子喝饿， 再接着吃。小碗小碟，臭鱼烂虾，像猫进食，没有一样实在的。 孙长戈经常思念家乡的烙饼馒头大葱。但想归想，总不能因 口腹之乐而放弃守卫祖国南疆的光荣使命吧？孙长戈告诫自 己，要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无论遇到什么新的困难， 革命意志都不能消退。孙长戈一天到晚扑在工作上，又是侦 查，又是分析，跟有形的敌人和无形的敌人做斗争。紧张而 机密的对敌斗争工作详情，外人并不知晓，只知道公安局里 有个能人，外号“平手鬼”——据说有一次他半夜三更跟鬼 打架，打了个平手。 打架的故事是孙长戈自己讲出来的。那时候，孙长戈白 天在公安局上班，晚上到县城远郊的一个乡村蹲点，每天晚 饭后就骑着自行车下乡去，半夜才回来。一天午夜，月色朦胧， 孙长戈正往回赶，远远见到田埂上有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拦 住了他的去路。身高一米八的孙长戈，被对方的身高镇住了， 连忙从自行车上滚了下来，大声喝道：什么人？听到孙长戈吼 喝，那个巨人也不吱声，依然挡在路中间。孙长戈拔出驳壳 枪说：赶紧让开，不要逼我开枪！巨人还是纹丝不动。孙长戈 心头一惊，今晚可能是碰到鬼了！他转念一想，我孙长戈从 003不信邪，战场上浴血奋战，从北打到南，没眨过一下眼，老 子怕你个鬼！孙长戈把手枪插回腰间，将自行车往路边一架， 冲上去抱住“鬼”就往地上摔，在稻田里滚了整整一夜，不 分胜负。凌晨，满身泥巴的孙长戈回到公安局，进门就累倒 在长椅上。大家赶去现场一看，自行车倒在地上，路边的泥 田里一片狼藉，有激烈搏斗过的痕迹，田埂上散落着孙长戈 的军帽、钢笔、手表、背包。奇闻逸事传遍小城，说孙长戈 以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孤身与鬼搏斗，一米八的孙长戈跟两 米多的鬼打了个平手。 公安局隔壁有一家茶叶店，店主是公安局食堂炊事员冯 师傅的妻子冯婶。每一次路过茶叶店门前，冯师傅都要喊孙 长戈喝茶。孙长戈知道这茶很难喝，但又不好拂了人民群众 的好意，只能坐下来喝几盅。孙长戈在门前大茶几边坐下来。 冯婶司茶，冯师傅作陪。看着酱油汤似的浓茶，孙长戈有些 发怵，他们为什么喝这么苦的茶啊？冯师傅伸出手掌，做了 个“请”的动作。孙长戈端起铜钱大的白瓷杯，眼一闭，头 一仰，直接将茶倒进喉咙，他用的是北方人喝白酒的方法。 冯师傅说，看得出，孙科长在家乡也经常喝茶。孙长戈说自 己在家从不喝茶，有钱人家才喝茶，茉莉花茶。冯师傅很吃惊， 问他平时喝什么。孙长戈说，平时喝井水，过年过节红白喜 004事就喝烧酒。 孙长戈喜欢喝烧酒，记忆中好像没醉过。平时难得有酒 喝，打胜仗庆功时，他才有机会大显身手。当上侦察连长后 就喝得少了，为了工作只能忍着，越忍越想念它，经常有一 醉方休的冲动。但他不知道，喝茶竟然也会喝醉。有一次， 孙长戈闹肚子，腹中空空，路过茶叶店又被冯师傅喊住，只 好坐下来喝茶，他抵挡不了冯师傅劝茶的执拗和热情，一口 一杯，边喝边聊，喝了一阵就开始头晕、呕吐、浑身冒冷汗， 瘫倒在椅子上。 冯师傅一看急了，用本地话高声朝里屋喊了几句，不一 会儿，一个穿白底蓝色碎花布衬衫的女孩出来了，双手捧着 一大碗糖水。冯师傅让孙长戈赶紧喝下去。穿花衣服的女孩 站在跟前，近在咫尺，忽闪着乌黑闪亮的眼睛，孙长戈的眼 睛也跟着一亮，立刻缓过劲儿来了。女孩连忙接过碗，转身 扭臀往里屋走，一根粗大的长辫子在她的腰部来回晃动，如 风摆杨柳。她就是冯师傅的独生女儿，芳名英妹，年方二八， 待字在家。一个狂野的念头突然从孙长戈的大脑中冒出来：我 要讨她做老婆！她就是我老婆！ 醉茶，给孙长戈留下创伤性记忆，有一段时间，他都不 敢轻易路过茶叶店。但是糖水的滋味，伴随着冯英妹的眼睛， 005还有长长的、柔软的发辫，一直在他眼前晃动，挥之不去。 没过多久，孙长戈又出现在茶叶店门前。只要坐在门前茶几 旁边司茶的是冯英妹，孙长戈就一定会从茶叶店门前经过。 他微笑点头，骄傲变成了谦逊。 冯英妹把长辫子往背后一甩，开始为孙长戈冲茶，还低 下头去诡秘地笑。孙长戈问她笑什么，她又咯咯咯地笑了一 阵，然后抬头问孙长戈，是醉茶难受，还是醉酒难受？孙长 戈说，他没有醉过酒，醉茶的滋味太难受了。冯英妹摆出两 碟茶点，说喝茶不要空腹，吃一些甜茶点垫底，就像喝酒的 时候要吃一些肉垫底。孙长戈说，我们喝酒不用垫底，战场 上跟战友一起喝酒，不准吃肉菜，直接喝，看谁先趴下。冯 英妹说，喝酒也像打仗啊。孙长戈说，对对对，像打仗，真 刀明枪地对着干，现在不打仗，不知道敌人在哪里，谁都像 谁都不像，真憋屈。 没有仗打，孙长戈那股勇猛劲儿使不上。工作时用不着 他冲锋陷阵去肉搏，只有一大堆性质不明的“情况”，整天面 对各种案情，琢磨来分析去，让人头晕目眩。孙长戈经常说 工作干得不过瘾，局长批评他说，革命工作不许挑肥拣瘦， 党叫干啥就干啥，不同的工作有不同的规律和不同的规矩。 考虑到孙长戈革命热情高，文化程度不高，局里特地派 006他到省公安学校进修一年，专门学习刑侦技术，包括痕迹学、 笔迹学、气味学、影像学，还有面相学和测谎术，基本上是 福尔摩斯那一套，外加政治觉悟和群众路线。刚开始有点费 劲，学着学着，孙长戈开了窍，觉得通过显微镜、照相机、 化验仪器，把无形的敌人变成有形的敌人，再一举歼灭之， 很有意思也很有意义。孙长戈懂得，现在的工作不是直接格 斗那种，而是猫捉老鼠的游戏和智慧，充满革命乐趣。孙长 戈学得上瘾，赖着不肯回，又多学了一个学期，直到被强行 召回。冯英妹发现，从省里学习回来的孙长戈变化很大，主 要是变得细心起来。他一改从前的粗线条，对细节非常敏感， 遇事爱动脑子分析，像个文化人似的，最主要的是眼神发生 了变化，不那么直接了，而是拐着弯儿，警觉而闪烁，这让 冯英妹感到陌生。 孙长戈继续到茶叶店喝茶，慢慢地就喝上瘾了，一日不 喝如三秋兮。冯英妹继续为孙长戈司茶，并且不再为别的客 人冲茶了。冯师傅夫妻俩，看在眼里，却佯装不知，孙长戈 一来，他们就赶紧躲开。孙长戈被提拔为海滨县公安局副局 长的那一年，冯英妹成了孙长戈的老婆。孙长戈二十六，冯 英妹十八。冯婶觉得美中不足，女婿年纪偏大。冯师傅说， 你就别挑了，长戈的老家远在北方，就是那个出梁山好汉的 007地方，他一辈子也回不了几次家，我们家就是他的家，你捡 到个儿子呢。 国家对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冯师傅的茶叶店并入 了供销社，冯英妹成了商店副食品柜台的售货员。冯英妹除 了上班，就是为孙长戈生养儿女。几年下来，生了两女一子。 孙长戈不用操心，只顾忙他的工作，一切都交给冯英妹和她 的父母。孙长戈不怎么关心那群小东西，有时候会突然叫不 出他们的名字。冯英妹说，都是你给取的名字啊，你都不记 得！大女儿叫孙党花，是孙长戈被提拔为公安局正局长的那 一年生的；二女儿叫孙钢花，是孙长戈到外地参加炼钢大会战 那年生的；大儿子叫孙梁山，因为孙长戈老家是鲁西南梁山 县。这些名字取得的确很一般，当时也就张嘴一说，没有认 真琢磨，孙长戈因此有些愧疚，笑着说，长大后你们自己改吧， 我的名字也是后来改的。 ☆小说刻画一代人的精神成长史，同时也描述了一个时代的社会史。 小说紧扣当代中国的时代发展脉络，将故事的背景设定在一个剧烈变化的时期，以一代人的生活为样本，探讨时代精神与社会问题：当物质生活不断发展，人们的精神成长却被严重忽略，书中的人物屡经生活挫败，面临情感与家庭的失败，仍孜孜不怠于社会实践，勉力于精神漫游，追求人生问题的解决之道，这本身恰好地体现了一代知识分子的努力与付出，唤起了我们在 “多余的人”、“局外人”乃至卡夫卡笔下的人物身上，发现并感受到的人类或消极或积极的力量，同样归属于滋养人类行动力与探索力的精神泉源。 ☆独特的书中书结构，重寻中国知识分子的逍遥游之道。 有感于当代人生活于一个物质与科学极大丰富发展的世界，精神却面临空前未有的空虚、失落，充满漂泊感和无助感，作者在故事的叙述中嵌入一部书中之书，假借主人公孙鲁西之手，创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副文本——《玄鸟录》，梳理古今中外的宗教哲学遗产，实际上是梳理了人类对精神极致的追寻之路，这一文本成为一部“精神图鉴”，以现实/理想、物质/精神的对应关系，拓宽了小说的叙述格局，加深了小说表达的思想深度，最终使这本小说成为一个具有“芯片式”结构的超文本。相信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必能体会作者的一番苦心，领会其借力叙事之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