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版社: 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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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扣购买: 不定的荣耀
ISBN: 9787521736359
胡安·萨雷斯 Joan Sales(1912-1983),出生于巴塞罗那Eixample区,在西班牙内战期间,作为巴塞罗那社会党一方,参加了战争。在泰罗尼亚语的现代文学发展中具有重要地位。在他参战和流亡期间撰写的诗歌和书信也十分有价值。他建立了出版社Club dels Novel·listes,出版了Rodoreda、Villalonga等作家的作品,将陀思妥耶夫斯基、卡赞扎基斯、莫里亚克等作家的作品翻译为加泰罗尼亚语。
作者的自白 阴晴不定的四月天……每个莎士比亚的崇拜者都知道这句诗,若我必须将我的小说精简成一句话,我不会另作他想。 生命中会有某个时刻让我们觉得仿佛大梦初醒。我们不再年轻。当然,我们不可能青春不老,可年轻时又是怎样?我的青春是一场晦暗的风暴,波德莱尔说;可能所有的青春都曾如此,正是如此,并将如此。一场被荣耀—四月天里不定的荣耀—的闪电留下印迹的晦暗的风暴…… 一股黑暗的热忱在那些饱受折磨的年岁里驱动着我们,我们有意无意地寻找着一种我们无法定义的荣耀。我们在诸多事物中,尤其在爱情里寻找它……如果我们遭遇战争,我们也会在战争中寻找它。这是我这代人的事情。 在生命中的某些时刻,对荣耀的饥渴强烈得令人痛苦;我们渴求的荣耀越不确定,那股饥渴便越发剧烈,也愈加迷离。我的小说恰是要在其中某个人物身上抓取这样的一刻。结局会是怎样?我可不是那个应当揭晓结局的人。 但我知道,一个人若爱得越深,便会获得越多的宽恕。在其他时代里更多的是对圣迪马斯或抹大拉的玛利亚的虔诚,因为那个时候不像如今有那么多人卖弄学识,那个时候的人不会靠论点、信息甚或抽象的理论来极力掩饰所有人心中深藏的那份热望。 我们是对荣耀深怀饥渴的罪人,因为荣耀是我们的终结。 巴塞罗那,1956年12月 节选2 他来我住的地方看我了!终于到时候了! 瘦削,肤色泛黄,留着稀疏几根胡须,近视眼:一直都是这样的索雷拉斯。我从椅子上起身拥抱他,他用怀疑的目光审视我一番之后,仅仅嘟哝了一句: “没必要这样吧。” 我告诉他我申请调到这里来是为了跟他在一起。 “嗨,你最终会厌烦我的,就跟其他人一样。这儿谁都受不了我,无论是旅里的司令,还是战壕里的最后一只虱子。” 他的嗓音还是跟以前一样,深厚、低沉,有时候,特别是他想嘲弄别人的时候,会带有一种演说的腔调。 “我可是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 “那好,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告诉你咱们最好别见面,咱们见面是件很愚蠢的事情。我知道你在找我。这太蠢了,难以置信的愚蠢。” “为什么很蠢?” “就因为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他说完这话,发出一阵断断续续的轻笑,让我想起母鸡咯咯的叫声。 “你就想让我讨厌你,尤利,”我对他说,他令人费解的言语让我有些恼怒,“我不知道你为何有意这么做,这又是一种新怪癖?” “可怜的路易斯,如果你还能有点明白的话就好了……我现在担任的是准尉。你知道什么是准尉吗?不,你不知道。我在担任这个职务前也不知道。尽管已经被卷进这些事里十一个月了,可关于军事问题,咱们还是知之甚少。准尉就是……得怎么跟你说呢?准尉就像小食品店里的某种售货员。咱们是为了这个才上战场的吗?我现在管的是鹰嘴豆的账目。” “我什么都知道了。这很古怪,我不跟你否认这一点。” “皮科告诉你的?这个皮科可真是个务实的家伙!你该知道那些务实的人让我有多反胃……他们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而这世界让我厌烦透顶。那些务实的人呀!他们无法懂得什么叫率性而为!如果那件事已经让我毫无兴趣可言,我为什么还要继续待在那里?人们会把一部小说看上两遍吗?一种情绪如果被重复,那这种情绪便不再强烈。重复令人疲累。当然也有例外,那种了不起的例外。就像加泰罗尼亚语语法那样:在字母e和i之前总是要用g,但也有令人敬重的例外,如Jehová、Jesús还有Jeremias。” “你总觉得自己说的话很有意思,还是老样子。” “我十二岁的时候,我姑妈带我去她在戈德里亚的一处房产内度夏。那里有一个钟乳石山洞,我姑妈固执地认为我会为此而兴奋不已。显然,在那个时候我已经培养出我那狡诈的虚伪做派。因此,在她面前我表现出对那些钟乳石拥有无比惊讶之情,同时也为那些石笋感到惊叹,然而,我真正喜欢的是火车铁轨:我可以欣赏上好几个小时。我没能抵挡那诱惑,尽管我得谦虚地承认如果我能抵挡住的话那会更值得赞扬。我在两根枕木间挖了一个坑,坑不是很深,恰巧够我蜷缩在里面,这样我的脑袋便不会突出到枕木之上。我想你已经明白了:我干的事就是当有快车(因为在戈德里亚不停站,火车会子弹般飞驰而过)经过时,我蜷缩在坑里面,感受整列快车从我脑门上驶过的感觉!几年之后,我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那儿发现了同样的伎俩。你可以怪我剽窃,但我跟你保证,我十二岁的时候还没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呢。我姑妈当时硬要我吞咽下的是博须埃的《墓前演说集》,说是强迫是因为并无愉快可言,此外,快车这一招其实相当普遍,我认识好多人在我那个年纪时跟我一样试过这么干,那可是无知无畏的年纪!我认识那么多干过这事儿的人……很难找到一个千千万万人还没使过的真正新招!你看,感觉整趟列车从我身上开过那才叫激动人心,不过,老实说,我还差了最根本那部分。你知道吗?情绪最根本的部分在于要从他人的眼中观察。这是我们最令人惋惜的缺憾:我们的情绪只有有了同谋才能显得真实。为此,我带着娜提一起去了。我从没跟你说起过她吗?她那时跟我一样十二岁,但,那是多美妙的十二岁啊!高挑,黝黑,紧致的皮肤,有热烘烘的麦秸味儿……那挑衅的眼神是纯真与原始生命力的结合。她是我姑妈家佃农的女儿,在戈德里亚出生长大。我成功地带她去看我怎么钻进那个坑里,看快车怎么从我身上驶过。要跟我一起钻进坑里吗?这主意可把她给吓坏了。‘好吧,’我对她说,‘要的就是这个,要那种恐惧感。’如果我能告诉你恐惧的美妙滋味就好了……但是,只有你自己体验这样的美妙有什么意思?但没办法,她不愿意,可她闻起来有收割过的青草味儿……又有那样的目光……只要人世间还有这样的眼睛,人类便会不厌其烦地重复亚当和夏娃在最初所做的事。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了不起的例外,那是值得世世代代无休止重复的事,直到世界末日。然而,我不太觉得战争是这些事之一。你可能会因为新鲜而喜欢第一场战斗,也会喜欢第二场,但当你经历了那么多场战斗之后……这一可悲的粗鄙之事中的种种在你被迫重复之后,会耗尽你的耐心。” “你指什么?” “我的勤务兵给我拿装满咖啡和朗姆酒的军用水壶时一头摔倒在地上。在这样的时刻我需要军用水壶里装满咖啡外加许多朗姆酒。他摔倒之后所有的咖啡都泼了出来,那个蠢货的血也跟咖啡混到了一起。他是个不快乐的人,来自拉波夫拉·德·利列特镇。他们家是卖自产牛奶的,在镇上的松树广场有一家乳品店。你看到了,他受了伤。很美,是吗?为战争受的伤,在干勤务时伤了额头。光荣英勇地负了伤!之后,到了后方便可以跟他最好朋友(最好的朋友就是有着最好的老婆的人)的妻子说‘我在那场战役负了伤,我举着旗子往前冲……’,心中怀着给他好朋友戴绿帽的喜悦希望。在后方,你可以轻松地说你举着旗子冲锋在前,因为那些极其愚蠢的人依旧相信战斗就是那个模样。你甚至可以说你骑在马背上挥舞着宝剑向前冲,他们什么都信……或装着什么都信,这样就没人会强迫他们走近来看。但是可怜的帕劳达利亚斯被毛瑟枪的子弹打穿了屁股,他要怎么把这个细节讲给他最好朋友的妻子听?尽管他可以婉转地说是‘坐下的那两个平面’,但还是很荒谬。至于我,我一点儿都不在乎!要遇到这样的事,我宁可一走了之。看到血我可受不了,我会恶心。有两个士兵曾脱下他的裤子,想用一把青草给他止血。他大声诵念天主经,并不时喊娘。他母亲!他母亲应该正忙着在松树广场卖牛奶,又怎么可能赶来?我再跟你重复一遍:子弹穿过了他的屁股,因此枪伤并不严重,但鲜血涌出的样子让我只想吐。干尸都比这好上一千倍!干尸彻底干燥,并不会留下像血这样令人恶心的痕迹。看干尸还是挺愉快的,我建议你去奥利维圣女村郊游一趟……” “他们告诉我说发现你躲在一个山洞里。” “噢?还说我在看一本色情小说对吗?我看出来你已经知道我的传奇了。你看,传奇也不是想有就能有的。比如帕劳达利亚斯就永远都不会有传奇,不管他有多努力,哪怕他屁股被打成筛子都没用。” “那关于书的那部分不是真的?” “那是第一个不是真事的传奇。我是从前一天开始看的,我就想知道结局怎样。有些小说能给你惊喜。我可以借你看看。” “谢了。我没兴趣。” “你可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在这个旅里,这本小说可是福音书!无人不知《罗兰的号角》。通过看这本书我明白了许多事,你也会明白一些,你甚至能理解你自己的某件事,某件你应当去了解的事。” “理解什么事?” 面对我的问题,他用近视的目光牢牢盯着我看(因为出奇地爱臭美所以他并不想戴眼镜),并叹了一口气。 “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从齿缝间咕哝道,“你们,这个世界上的人是不是都痴呆了。理解什么事?这个事有那么重要吗?就是某件事!任何一件事!去理解!” “理解了又能怎样?” “看得出来……看得出来,你肯定什么都没试过。有那么多事值得一试!比方说,瘫倒在草地上,如果有可能的话,最好是大热天知道他那个样子,你毕竟给他讲过那么多故事。他多么喜欢知道守护天使、小耶稣还有圣母会守护着他,他知道这一点后有多么振奋!如果没有另一个无形的世界支撑着咱们,咱们会感觉多么无依无靠!就算咱们创造的这个支撑着咱们无形世界的形象很天真,又有什么关系?难道除了孤苦伶仃的孩子,咱们还能成为其他样子吗?咱们在三岁时的认知跟咱们年满二十时的认知又有何区别呢?咱们怎么可能不以一种幼稚的方式去想象神性? 有一次我们在拉斯·普拉纳斯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爸爸把我和利贝特遮在了他风衣的下摆里,那是件肥大的风衣,此刻仿佛就在我眼前,破旧而邋遢,一件真正的学校教师的风衣!我至今依旧能感动而温柔地回忆起我刚把脑袋钻到那件风衣底下时便涌上来的受保护的安全感,我就像一只小鸡躲在母鸡的翅膀下。这是我最久远的回忆之一:那时我应该才三岁左右。还有一个遥远的回忆,可能也是在那个时候,那是一个周日的上午,我们没有去拉斯·普拉纳斯,而是去了港口,其实,有时候我们也会去那里,还会爬上一艘“汽艇”,这事儿总让我们雀跃不已。不过留存在我记忆中最深的并不是那艘“汽艇”,而是走在兰布拉大道上的无数条腿。我们通常从家步行去港口,从医院街到和平门那一段的兰布拉大道在周日的上午总是挤满了熙攘的人群。由于我那时候还小,所以我能看到的只有一条腿接一条腿,一座由走动的腿构成的丛林,那么多男人和女人的腿让我觉得好忧伤啊!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个?因为你问起我的童年回忆,结果你看……今天的童年回忆就到此为止吧,这个话题让我情绪低落!那个由腿组成的幽暗丛林只有在穿马路的时候才会中断。那个时候,常常每盏煤气路灯旁都会站着一个头戴红色软帽、等待可能会出现的主顾的搬运工人,或是一个卖彩色气球的女人—我们管气球叫炸弹,在每个路口,搬运工帽子的鲜红色和炸弹的艳丽颜色总会让我产生一种喜悦的感觉,但那样的喜悦持续的时间很短……我们一穿过马路,我就又被淹没在了无数条腿的海洋中…… 节选10 我刚收到的你的这封信让我哭了,可我没法告诉你我是因为喜悦、伤心还是别的什么才哭的。 “一种由信任与宁静构成的爱,一种兄妹间的爱。”这有可能吗?像我曾经拥有你一样始终拥有你,让你在我身边,就像我唯一的朋友和真正的兄长,就像直到此刻拥有你一样一直拥有你,而且,如果你愿意的话,从今往后,更甚以往,我觉得这是再自然不过的:我觉得这是必需的。可是,可怜的尤利,让事情进一步发展下去,不会……变成乱伦吗? 对不起我这么说,可这恰是因为一直以来我都把你看作我的兄长! 而且,但愿你能想象出这所谓的爱在我口中留下的苦涩滋味,那是一场混沌的暴风雨,其中的脸孔模糊不清,这些面孔为了弥补曾期盼无比亲近这一罪行而变得不再是人脸…… 最近这四五天里我已经做好了打算:我要重新开始我未尽的学业—我可怜的地质学,我还会申请一份教职。我已经办理了一些事情,科学系给了我一份原先属于玛丽亚·恩格拉西亚·博施的职位,给结晶学教授们当助教,你看她下定决心搬去农场居住的举动帮了我的忙。科学系那边对我还没通过大学本科考试这件事睁一眼闭一眼,而且结晶学也不是我的专业,不过战争时期他们也没法挑三拣四,教师可是稀缺得很!我已经给玛丽亚·恩格拉西亚写了信(我可不想在没得到她明确同意的情况下就去补了她的缺),从下个月初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就得开始工作,也就是说,二十来天以后。你的信突如其来,我正处于重新适应的狂热期,不停翻看着几乎被忘却了的大部头和书房一个书架上蒙尘已久的渊博著作,书架上的那些书自打路易斯和我一起搬到佩德拉尔维斯这间别墅以来就从没被动过。 我生命中曾有段时间对这些书深感厌恶,那道时间的鸿沟在当时突然让我觉得一切毫无意义,而此刻,我却在书中找到了某种安慰,仿佛一帖镇静剂。我们的家事困扰,我们荒唐至极的家庭的烦恼,到了此刻简直不值一提。如果咱们的骨头,可怜的骨头,由于某种奇特的巧合变成了化石,而未变成会随风飘散的细微齑粉,也不过就是那么点微不足道的东西……那么点埋藏于四五公里厚的沉积层下方的东西…… 如果一亿年以后,有个像我一样的地质学女教师发现了几块石化了的骨头,那是我和路易斯留下的最后痕迹,她又怎么能猜出,更何况她也不会在乎我们曾经幸或不幸,我们曾像楷模般忠诚或是惊人的不忠。这位一亿年后的地质学女教师怎能猜出,又怎会在意我跟路易斯的故事呢? 你会说这样的想法并没什么安慰作用,无论如何这种想法都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但咱们又能拿它怎么办呢!要是我用我的地质学知识将这些烦心事强加给你,你要原谅我,我知道你从来都对这些事没兴趣,可我现在却深深为此着迷。我想彻底从路易斯身边独立出来,有我自己的谋生之道,不管后果如何,却可以心满意足地成为一个单身母亲。一个完全不需要依靠孩子父亲的单身母亲,可以昂着头行走在这世界上,而一个女人只有独立了,才能高昂起头。我会成为那样的人。 节选11 至于我,我太晚才明白上帝曾想给我一个严厉的教训。像我这样的人,再谨慎都不为过,当我们以为已经补上了所有的裂缝时,还会留下最纤细的一道,那是爱本身的裂缝。我们因为道德的冲动而冒险抓住自己最隐秘的弱点,我们听到的所有召唤都觉得是来自恩典,有时候我们觉得自己跟被上帝派遣的天使一样行事,而事实上,我们正径直奔向堕落。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们领会到了在这个世界的荒漠中,我们所能期待的唯一陪伴来自上帝这一真相?孤独是我们每天的家常便饭,而这口饭并不容易下咽。 在神学院时,加利法博士曾有一次告诉我最可怕的诱惑并不会像我们通常认为的那样显现在我们的青年时代,而是在翻过五十岁的山峰后。就是在那时我们会感受到自身全部的孤单,当一个人的心开始变得坚硬,并对从未曾领略过的温柔充满怀念时,爱的空虚就会变得像我们在流放途中必须背负的最沉重的负担。没有任何东西会像空虚那样沉重。 节选11 无论如何,梦就是那种打从我们做梦开始,就得以某种方法放在心里的东西。每个人的梦都是他自己的一部分,无论是最奇怪的部分,还是无条理的部分,都是我们自身的一部分。梦的意义从我们身边逃开,弗洛伊德派对梦的解析是肤浅而贫瘠的,我们的梦要更为多样和精彩,有时甚至比谈及的更为罪恶。梦的意义从我们身边逃开,却会在我们做梦的当口诡异地清晰呈现。我们一旦清醒,便无从理解此前睡着的那个自己。于是,醒着的那个人对睡着的那个人会生出一种含糊的羞愧,那个人曾是他自己,却又是另一个人,他羞于自己无法控制作为自身一部分的梦。“梦是生死之间的无主之地,”索雷拉斯有次曾对我这么说,“也是淫秽与阴森间的无主之地。” 恋爱是什么意思?我还不知道,而四分之一个世纪已经过去了!可能我的心从来未敢问过自己这个问题。这难道不会像一个想要与人分享秘密从而让自己解脱的愿望吗?有关生死,有关淫秽与阴森的秘密,一个轮廓模糊的愿望,哪怕我们觉得这个愿望真切而刺骨,对,其轮廓极为模糊,可能只有在梦的深处才会显得无比清晰。像索雷拉斯在一个难忘的夜晚跟我说过的那些现象一样不甚明了的事随处皆有,那些知道如何跟鸟儿一样生活的人才是幸福的人,他们活着或死去都曾为生死担忧。而我一辈子饱受噩梦折磨、梦游发作、种种意识造成的顾虑……我,可怜的我……我也曾想朝大片的光明飞去!迷雾让我们窒息,我的上帝呀:我们就想简简单单地活着,活在纯粹的光明里,活在真正自由的空气中,我们就想像你说的那样活着,就像那些最年幼的孩童那般活着,为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而喜悦,为人和事本来的样子而欢喜,因为是你创造了一切。接受一切本来的样子,随遇而安,带着全然贫瘠的精神和彻底的简单,就那样彻底简单地活着,但要和她在一起。 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爱时,茅屋也会是皇宫,这是一个古老的秘密。唐璜深谙此道,不管怎样,他只了解那些最为易逝的爱情,我的上帝啊,我们所有的困难来自这里,来自我们的短暂性。如果我们能让从我们身边流逝的这样或那样的时刻成为永恒……这世界将会无比美好……因为幸福并不存在于事物中,而是存在于爱里;追求财富的精神诞生于虚无,我们因为缺乏爱,所以想用事物来填补空缺。追求财富的精神是相对的,是想要获得他人所没有的东西,而爱是绝对的,只有爱才是绝对的……哪怕它是短暂的、是罪过或是犯罪,它都是绝对的,因为事实是它是“渴求邻人之妻”的罪。就算它再短暂、再有错、再充满罪恶,都是绝对的那一刻!唐璜很清楚这一点,和他一样,所有那些不管出于善还是恶,无论是为了瞬间还是永恒,无论心怀圣洁还是心存罪恶而爱的人,都是用全部的灵魂在爱。 这一绝对的一口气息便足以改变生死!在爱的吹拂下,一切都很美好。拿撒勒的圣屋应该就是一间简陋的房子,可能就比茅屋好一点,而当我们愿意想象时,却能把它想成一间快乐之屋,想成幸福本身的意义!加利利那些清明的日子,围绕着耶稣、约瑟夫和玛丽亚的卑微而隐藏的平和气氛……《受难福音》若没了另一部《童年福音》便不会体现其全部的意义:我们或许不止一次觉得这部福音就像是一连串的幼儿故事,在批判性的理性眼中几乎不可置信,可是,批判性的理性可曾理解过爱?如果不是因为加利利的耶稣本人,不是因为爱,不是因为诗歌,可怕的十字架上的受难便不会有意义。福音教导我们时刻到来时要接受十字架,但不也教导我们要接受幸福吗?难道拒绝爱、拒绝幸福、拒绝诗歌并把它们钉上十字架就不是极大的罪行了吗?幸福是神圣的,是上帝想要人拥有的结局,拒绝它是很可怕的。 无论如何,我们所有人都会上十字架。所有生命最终都会被迫在死亡里终结。 我们所有人都会上十字架,但是,安静!不要让孩子们听到。就让我们跟他们说说未来的人类,那将是美好的人类。为什么未来的人类就得是美好的?可怜的人类,怎么才能在未来存在?人类始终只有当下,坚定的当下,始终都在两种召唤的撕裂中:其中一种是幸福,另一种是上十字架。 钉上十字架的召唤……战争难道是另外一样东西吗?人们挥舞着各种借口,当然了,还有各种理由和大话……可是在下一代人的眼中,所有这一切会有多么空洞,不可理喻甚至荒谬!难道我们能明白为什么我们的曾祖辈们要为波旁家族的男女继承人之争而固执地互相残杀吗?现在我们会笑话这一切,可我们的曾祖父们却曾为此而互相杀戮。我们的曾孙辈们在知道我们为了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斗争或是为了雅利安人和闪米特人的斗争而互相残杀时,他们也会笑话我们,可是,就是在那些空洞而可笑的话语下,人们建起了斯大林和希特勒的集中营。话语虽然可笑,迂腐的言辞虽然空洞,可无数人还是会追随。你们用手指指出一个让众人仇恨的坏人,众人会听从这一指引,就算这个坏人只是一个词语又有什么关系?贵族、资产阶级分子、神父、闪米特人、法西斯、红色分子,都没关系。既然坏人是他,他就有错,有什么错?所有的错!资产阶级分子、神父、犹太人、法西斯、红色分子都去死!死亡万岁!你们焚烧、杀戮、为鲜血而迷醉,“敌人的脏血,将灌溉你们的田地”。永远都是如此。嗜血的杀戮。 有一天当她和我单独在圣埃斯皮纳的时候我问她,她觉得为什么像路易斯、皮科、索雷拉斯、司令、医生他们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会来到前线,不光是我们还有其他人,包括那些“红色分子”和“法西斯分子”。她似乎对我的问题感到吃惊,回答说:“应该是为了事业吧,我觉得。”“事业!”我惊呼一声,“无论如何每个人的事业都有所不同吧……不过,每个人的事业又都是什么呢?不,不是为了事业,他们是来上十字架的。无论是他们还是其他那些人,都是送彼此上十字架。这是所有战争中同样的故事,也正因为此,战争才一直、一直、一直都会存在。因为人被创造出来是为了跟自己爱的人相互陪伴着坐在火边,但他需要被钉上十字架。如果您曾见过‘节日午宴’上所有那些粗鲁、疯癫和愚蠢的人的话,您无法想象他们可以如何承受痛苦而且到时还能让他人痛苦!他们继续前行又跌倒,一个接一个,但会不断前行。” 是谁在推动着他们?不是事业,没有人知道事业是什么,而是荣耀,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可是,又是什么样的荣耀呢,我的上帝啊,如果从来都没人知道在那么多场战斗中倒下的那么多士兵的名字,又会是什么样的荣耀呢?是为了后代吗?太愚蠢了。如果后代必须得记住在某场黑暗战斗中死去的所有人,记住所有曾在沙地上书写过的人……甚至他们最亲密的同志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忘记他们,有时就是几个星期的事。那么多人!他们寻找着人类无法给予的一种荣耀,他们想的就是上十字架。战争没有其他的意义,而这一意义又是如此重大!无论谁赢谁输都不会有无用的牺牲。不管怎么样,被钉上十字架的人会赢,行刑者会输。“拿上你的十字架跟我走”,而他们已经拿上了十字架,并跟随着他,可他们甚至都不认识他,或许也不信仰他,或以为自己不信仰他,他们中有些人甚至亵渎他。 所有生死的秘密都在架上的耶稣身上被揭示!有无回应有什么关系,如果一个人在爱,孤独又算什么?谁是那个说起无望的爱情的蠢货?哪里有爱,哪里便有希望,哪里有希望,哪里便有信仰!有多少人曾以为自己不相信,却被爱所拯救,又有多少人被希望所拯救!但是索雷拉斯尽管看透一切,却还是犯了严重的错误。或许他自己未曾觉察,有时候他会跟“被照亮者”混为一谈,那是所有异教中最令人厌恶的一支,而有时又会陷入悲观主义,其中几乎都不留一丝超自然的希望。他是多么有远见,可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最值得同情的都是获胜者,无论他们是谁。“我打从心底里同情那些在双手中找到胜利的人。”他常这么说。至于被战胜者,无论什么时代或是什么原因,其失败便已经弥补了他们;他们对胜利充满饥渴—这才是驱动人们将自己钉上十字架的原因,而非其他—对伟大、英勇和绝对的事物充满渴望;他们在沙粒上书写,而数世纪的风已将他们的所有言语抹去,人类的记忆已经将他们忘却,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但是“所有的罪孽都会被宽恕,除了对神灵的亵渎”,而且所有人都为了自己所认为正义的事业而将自己钉上十字架,难道他们就不能宣布自己是神灵吗?如果不是认定有值得为之去死的东西,谁都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而这样的东西除了神灵还会有别的吗? 他在沙粒上书写,又被送上十字架,而被战胜的你,无论你是谁,只需要抬起头看着他,就像我们在最后的日子里看着你,那些在我们最后的灾难中混乱的日子,那时各支军队被大炮、坦克和飞机打得四分五裂,不得不没完没了地行军,留下一路的尸体、奄奄一息的人、病号还有筋疲力尽的人。通常在落日的时候,在远处的山脊上,在被沉重的步枪或机枪压弯了腰的士兵的侧影中,我仿佛看到了他的身影,那是在暮色笼罩的天空里被剪裁出的侧影。他也被重量压弯了腰,那是十字架的重量,他行走在我们的前面,是战败者中的一员,似乎要向我们显现失败的道路,与所有的创痛和羞耻联合在一起。他拖着流血的光脚前行,而我并不是在那些天里唯一见过他的人,当时有多少双眼睛睁开了就为了见到他!我又怎么能忘记那一刻,那时我们已经抵达比利牛斯山,我们望着远处村镇遍布、烟雾弥漫的大平原,当大家唱起圣母赞美诗时,仿佛对被我们抛弃的祖国道了一声“再见”!所有人都在唱,包括无政府主义者,在那最后的日子里,我们所有人都已经在巨大溃败所引发的无可描述的混乱中混杂在了一起。 没错,索雷拉斯很有眼光,但他没看到一个理想即便在胜利后还能存续下去,无论人们会对其做出怎样夸张的描述。我们本可以成为胜利者,并在此刻感受到无数不幸的胜利者的羞耻,可是,我们的理想会存续,而他们的同样如此。我们的手段很可悲,我们的小提琴弦是用猫的内脏做的,但巴赫依旧存在,爱也存在,哪怕我们的手段多么可悲,爱依旧和《大赋格》一样伟大。而上帝本人呢?祂曾像一个年轻的胜利者带着荣耀的光芒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吗?先生们,拜托……是索雷拉斯,当然了—一直都是索雷拉斯—在那个夜晚跟我深入谈及此事。“咱们对钉上十字架并没有明确的想法,把自己钉上十字架并不会让咱们有所理解,”他对我说,继而补充道,“上帝既无法承受看到自己的荣耀,也无法承受看到自己的耻辱。” 节选11 “总有一天您会觉得我说得有道理。路易斯在内心隐藏着掠夺的能力,这一能力到现在他只对女人们展示过。但咱们先放下这一点不说,说起路易斯就让我心烦。确切来说,我既不想跟您说路易斯,也不想说利贝特,而是指他们那一类人、那帮令我厌恶的成功者。所有跟成功无关的事,对他们来说都毫无意义,而且在他们看来,如果不是在这个世界,而且如果不是很快便能获得无须等待太久的成功便没有价值。想必您已经知道我是地质学家,谦虚点说,是地质学老师。在地质学中,几个世纪只是一声叹息,几千年只是一场梦,对我们来说,只有几百万年才有一点可靠性。我并不想跟您长篇大论谈地质学,我唯一想问的是这些成功者的成功在地质学上有何意义可言?或许都比不上在一滴琥珀中变成化石的石炭纪的蚊子。” 我看着窗外没说话,努力揣摩着应该怎么回答,该怎么把谈话引向我希望的方向。得兜个大圈子,我心想,但是我该从何说起呢? “一只蚊子?”我说,“一只石炭纪的蚊子?拜托……路易斯可不是什么蚊子!就算利贝特也不是……我也不想否认,因为事实再明显不过,就凭咱们的力量,最多只是成为被数世纪的风吹散到各地的尘土,比不上一只在一滴琥珀中变成化石的蚊子,我知道变成化石的过程是重大的机缘巧合。对于无信仰者来说,死亡是彻底的失败。也正因为此,他们才带着对成功的执念活着,咱们得理解和宽容这些可怜的无信仰者!对他们来说,只有成功,只有在这个世界上的、尽快能取得的成功才能存在,只有成功才能给他们的生命赋予意义。您把他们叫作成功者,也能把他们叫作满足者,因为他们所有人都假装很满足。他们假装满足好让咱们相信他们成功了,所有这些带着满意的神气活在世上的人,所有这些在提出问题时、带着想要变成永恒化石的满足神情的人,让咱们觉得多么可悲啊!可是,他们真的像他们假装的那样满足吗?肯定不是,一切正相反。不如说,他们对自己感到满意,但对其他人或事并不满足。因为您不要忽视这一点,特里尼:如果对自己满意是可笑的,那么对其他人和事满意则不仅是善的,而且是神圣的。” “我,”她说,“不是要跟您说这些。我不是要跟您谈论圣人,而是要谈路易斯和利贝特。” “我不认识您的兄长,我也不想对他有任何影射,评判具体的一个人是很贸然的。我只想提及某种为人之道,但不想将其跟任何个人对号入座。我指的是那些人,无论他们是谁,但是那些带着对成功的执念活着的人,那些假装获得了成功的人,而那成功转瞬就会变成失败,因为每一瞬间他们都朝死亡又迈近了一步,对他们来说—既然他们是没有信仰的人—死亡是无可挽回的失败。而觉得自己是失败者的人才是幸福的!咱们的失败感是唯一可能的成功的开始。那些满足者—我是说那对自己感到满意的人—的成功又在哪里呢?他们才是巨大的失败者,正因为此他们才如此执着于成功。至于您的兄长利贝特,我并不想涉及他,上帝让咱们不要妄议任何人!只有上帝才能深入了解每个人的灵魂,只有上帝才能评判他们。而且在您这一生中肯定也有过跟我一样的经历,那便是当一个男人或女人在某一刻将其灵魂深处给人看时,他们只想得到善意或同情。咱们所有人都值得被怜悯!恰恰因为几乎没人想被人怜悯,所以极少有人会将自己的灵魂深处呈现在他人眼前。” 节选11 “比邪恶更坏,便好过邪恶,”她忿忿不平地嘟囔着,“有些事情你没有见过便不会明白。如果邪恶来自于他,我又有什么好在乎的?有人爱这样的邪恶胜过世上所有的善,但您不会理解我的,因为您从未爱过!” “从未爱过?为什么没有?难道您觉得我们这些想成为教区神父的人是另一个物种吗?我们,可怜的我们,就跟所有人一样……” “您曾经爱过吗?” “为什么我会没爱过?我,说实话……我本不会跟您说这些事,但既然您挑起了我的话头……无疑是要嘲弄我。我是个害羞的人,我知道这一点,并为此而苦恼。我们这些害羞的人最糟糕的地方便在于我们知道自己害羞,我们从来都不会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让我们说该说的话总是很费劲,并且我们最后总会说出不该说的话。”太阳下山的时候,青草被一天的太阳晒热了,散发出刺鼻的香气,就跟年轻农妇腋下的气味一样。8月头几天的黄昏里朝天躺着,天蝎座在地平线上拖着它没有尽头的尾巴——”他低沉的嗓音逐渐有了演说般的颤动,“天蝎座!那是我最爱的星座,我私下告诉你:那高悬在天际的尾巴充满毒液……我们人类就缺这个,缺一条像天蝎一样的尾巴,能向整个宇宙喷射毒液。你别用这副表情看着我,你知道我说的有道理,拥有这样一条尾巴对全家人来说都是真正的骄傲。我指的是人类家庭。既然我们没有这样的尾巴,那我们就只能仰天躺倒,那样……垂直地,满怀愤怒!但它会朝你而来,冲你的脸径直而来。牛顿会说那是因为重力原理。如果他看不到别的,也不懂去理解,那就让他守着他的癖好吧。理解是这么一回事:在双眼间接住自己唾出的唾沫却不眨眼,接住那口无奈的痰液,感受我们自身巨大无奈所释放出得冰凉的愤怒。” “就像我们丢下了一堆污秽。” “如我们这么想的话,一切都是污秽:淫秽而阴森。听着,路易斯,你有没有觉得你出生的方式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你的结局也不会像他人那样成为一摊无可名状的污秽?你已经到了该知道这些的年纪:入口淫秽,出口阴森。入口免费,出口残暴。相信我,趁我们还来得及,用尽全部的愤怒吐出一口大浓痰是值得的。如果你不会或是不能做得更好,你为什么要掺和进来?” “你在说谁?” 他惊愕地看着我,似乎我的没头脑惊到了他。 “你该为了你自己做这些事……你已经长大了……很显然能看出来,你不想去理解。或许你在这个世界上处之泰然,或许你觉得像在自己家里,或许你从未有过当外国人的感觉。或许你就像无数其他蠢货一样过着你的日子;或许我是唯一一个不知道在过着谁的生活的人,那不是为我量身定做的生活,对我而言那是他人的生活。” 节选3 在等待被征召的士兵到来期间我们依旧无所事事。我们已经分配好了将来各连队的军官:我轮到第四连,连长是那位前咖啡馆服务员加利亚特。 村庄的样子惨极了:它地势很低,你得走到里面时才能看到它。它的边界很广阔,但大部分都是荒凉的无人之地,大棵大棵的橄榄树验证了村庄的名字。照别人告诉我的说法,修道院离得很远,就在河流的下游。我时常走长路,有时也会静静地坐在橄榄树下,乌鸦们就落在距我几步路的地上,仿佛我并不在那里一般。成百只的乌鸦就那样跟我做伴。远处几座光秃秃的岩石山围起了村庄的边界。有时会有一朵云落在山头上:岩石跟云朵,永恒与瞬息。云会飘走,但它随着落日变化时又是多么壮丽!而岩石总是一成不变。我们生命中的岩石跟云朵又是什么?两者中谁更有价值?我们的哪一部分必须保持不变?我们如此确定这不变的部分要比从我们身边转瞬即逝的另一部分更有价值吗?还是我们都不过是幽灵、是云朵,仅有的希望不过是见识那荣耀的一刻,仅仅是为了那一刻,之后我们便将消散? 我们所有的本能都在对抗这个念头。用斯宾诺莎的话来说,“我感觉到也体验到我是永恒的”。我是通过索雷拉斯知道了斯宾诺莎的这句话。除了他还有谁能看得进斯宾诺莎?至于我们无尽的欲望,这一谜题又该如何作解?如果我们都不知道我们感受到的为何,也不知道我们渴求的为何,又如何解释我们感受到了无尽的欲望? 只要能寻找得到,万事皆有其解释。比如说,让我十分好奇的那一大群乌鸦。我信步走在村庄的区域中,猛然发现自己置身在月球的群山环抱里。那是一个极其特别的地方:仿佛月球上的某种环形山,广袤、深邃而神秘。日头很低,倾斜的日光更使一切笼上一层外星球的模样。没有一棵树也没有一丛灌木,仅有的只是矿石……和如同发生在星际间真空带里的强烈光影变幻。一切都让人着迷。我走近环形山口朝深处看去,一大堆骨头替我揭晓了谜底。那是存尸坑,是人们口中诱捕秃鹫的场所。在这些乡里,牧人比农夫多;放牧的多是绵羊和山羊。人们把病死的动物都扔在这里。当一头母骡子病了并且兽医也表示没救了的时候,人们不会等到它死去,死了会太重。人们拿着棍子把它赶到诱捕秃鹫的坑边上,从那儿把它推下去。骡子朝山底坠下,运气好的话,摔下时骡子就会咽气,而有时候显然还得挨上几天才会死去。乌鸦和秃鹫负责清理这个存尸坑。不得不承认它们工作起来极有效率:没有比这些泛着象牙白的光秃秃的骨头更干净的东西了。那像是藏骨堂:我不知道是哪位先知描写过一片充满骸骨的大沙漠。那自然是人的骸骨,但又有什么关系?那个诱捕秃鹫的大坑深深触动了我,那些骨头透出的荒凉让我感到无尽的干渴,而索雷拉斯的话又出现在我的记忆中:“无比的干渴,一滴水便可止息,这概括了一切。无比的巨大和无比的渺小。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原子……”“对不起,”我没好气地打断他,“你别来跟我胡扯。原子都是个屁。” 那些骨头透出的荒凉让我明白了索雷拉斯所说的“无比的干渴”指的是什么。“我要活着,”我对自己说,“我要在自己的骨头被抛进等着我们的诱捕秃鹫的无底深坑前赶紧活着。我要活着,但是要怎么做才能活着?活着!一年的战争,一年不知女人为何物,而我们有的不过是区区几年!我应该已经花光了属于我的那份中的不止三分之一……” 节选4 修道院有点像咱们这片土地上的大农庄,风格介于乡村和壮丽之间。事实上,那里的修士们也都从事耕种。修道院是一个四方的大宅子,就在遍布着葡萄园和橄榄园的小山谷北角。山谷周围环绕着一圈光秃秃的小山丘,其中的一座名叫各各他。它与其他山丘的区别在于有两排柏树蜿蜒至山顶。山谷宁静清幽,仿佛封存在自身以及百里香的气息里。从村庄到修道院,“橡果”需要跑上半个小时到三刻钟,打从那次起我便常常来这里。 现在我来告诉你修道院里面有什么。入口处是座大门廊,面朝一片开阔地,径直通向教堂。教堂高大宽敞,站着的话能容纳下一千来人。第一天我怀着某种忐忑之情跨过了门槛,那样的寂静里仿佛有着某种沉重之物。那个早上炎热而干燥,我把马拴在了空地上一棵孤零零的榆树上,随后走进了修道院。进去后的第一感觉是凉爽,特别愉悦的凉爽。当时的我已被阿拉贡7月的烈日晒得头晕眼花,日光在我骑马飞奔时不断刺痛我的眼。置身那样清凉的昏暗之中,就像身处地窖,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视网膜在逐渐适应之后开始隐约分辨出被火熏黑的巴洛克式祭坛的残余、被乱丢在各处的成堆的书籍,还有被扔在地上的断了的大烛台。一个角落里有个香炉,另一个角落里又有个经书架。在最深处也就是在大祭坛的脚下,有一些物件要不是因为一动不动,我就把它们当成修士的物件了。 那是好几具干尸,被从祭坛后面墙上的墓穴里挖了出来,墓穴都已被打开掏空。这些干尸被摆放成了一幕奇异的场景。祭坛脚下的两具被摆成了一对结婚的情侣,其中一具被佩戴上了白色面纱和人造花做成的花冠。为了不让干尸倒下,两具尸体互相偎依着。第三具干尸直接被靠在了祭坛上,面朝另外两具,仿佛是主持婚礼的神父。 其余的干尸共有十四具,都靠在墙上,摆出了婚礼宾客的模样。其中一具失去了平衡,塌到了地上。另一具面带狡黠的神情,这一出乎意料的表情令我感觉浑身血液要被冻结。 他们应该都是修道院的修士们,看上去都很老。僧袍上的一些破布条还贴在皮肤上。他们都已经彻底风干,就像拿羊皮纸做的,这一地区空气的干燥和墓穴的条件(墓穴在一堵厚厚的石墙内,高度也相当高)能够解释这一现象。他们显得那么奇怪,纹丝不动又干巴巴!一开始的恐惧逐渐散去。既然我的身后是半掩的大门,门外又有晌午时分大伏天的日头发出的刺眼光芒,我又怎可能有类似害怕的感觉? 我一点都不害怕,反倒有种深深的怪异感:那些物件只是单纯地令人无法理解。干尸超越了我们。无法想象有一天我们也会变成这样:成为一个物件。一个可以被从一个地方拿到另一个地方的物件,僵硬而空洞。因为缺了什么而显得空洞?你会说是缺少了灵魂,然而,灵魂又是什么? 当然,肯定得有什么东西其消逝来注定如此奇特的变化。我和一具干尸之间又有何共同之处呢?就物质而言我们完全相同,然而事实上却毫不一样。 将干尸摆成结婚场景的念头又是从何而来?淫秽而阴森:被当成新郎的那具干尸被粗暴地插上了一根大蜡烛(可能是复活节蜡烛)……我想认识某个挖出干尸的人,并要从他口中掏出话来,但可能什么也问不出来,想必他们本身对驱使自己的象征主义一无所知。而我们呢,我们对自己的本能又知道多少?物种的繁衍……谁曾经对此有过兴趣?谁会想到我们正为繁衍而忙碌的那一刻。唉,没人会记起,可正是物种繁衍在驱动着我们。性和死亡、淫秽与阴森,是两道让人晕眩、令人作呕的鸿沟。阴森仿佛在这座村庄为我设下了陷阱,一边是诱捕秃鹫的大坑,另一边则是修道院。站在那些干燥至极的干尸面前,我再次感受到了在秃鹫坑旁所感到的那种无以名状的干渴。 活着,要在彻底不能动弹前活一个够本,活一个尽兴! 节选5 天气还是很糟糕,于是我没出去散步,反倒是窝在了小酒馆里。梅利托纳依旧扭摆着走来走去。可怜的加利亚特留在那片荒地上该有多么孤单……政委有了一个很古怪的反应:他在再次回到奥利维的日子里,一天都没有踏足过小酒馆,“没有加利亚特在,去那里不太好。” 司令给我写了信:“你别离开奥利维。这些行动就是场错误。你等着我们。我们没几天就回去了。” 是不是奥利维的空气里有什么会冲上脑门?为什么我在这里感觉这么舒坦?秋天的万千色彩、迁徙的鸟群、掉落的树叶、河水的喃喃细语,一切似乎都在说:“你别让你最好的年华溜走,你不会重活一次,你的瞬间就像帕拉尔河带走的番红花花瓣一样流向虚无……你的瞬间本可以无比精彩!”我愿意付出一切,就为了荣耀的一瞬间。 前天我就满二十六岁了,我今天才想起来。一股忧伤好比一首被遗忘的乐曲一样朝我袭来。那忧伤就像一首本来十分美好,我们在听到时却不曾留意的乐曲,而此时我们才发现已经遗忘了这首乐曲……我的上帝,经历过的那些岁月到底要在何处驻足? 节选6 后来他慢慢地喜欢上了去幼儿园,现在女老师已经建议我下午也让他去了。那是一间很欢乐的幼儿园,花园里有一个养着长尾鹦鹉的鸟笼,大得跟个小房子一样,而教室里还有一个同样很大的鱼缸,里面养着金色和红色的小鱼。孩子们要做的就是在老师的照看下玩耍而已。老师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很孩子气,又生气勃勃。我担心的不是小拉蒙,他每天都很乐意去那儿,但是他不在家之后,我一下子觉得自己无所事事。那么多空虚的时间,让我觉得没完没了……除了领配给的那几天(为了一千克小扁豆,或是有糖的时候,为了一百克的糖,得排上几小时的队),我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坐在一直都摆在落地窗旁的扶手椅里给你写信—你可知道我能花上好几个小时给你写信,让我深深感到有人陪伴!—或是望着窗外的远处,任由自己胡思乱想,沉浸在无尽的回忆之中,重温过去的种种,搅动起遗忘深处的沉渣,就像从井底浮起各色惊奇的东西,似乎这些东西掉在那里就是为了不再出现。 这种在记忆深处探查的爱好想必很病态,我想等要操心的事多了时自然会痊愈,可是一个女人要为她的家操多少心呢?何况她的独子全天都在学校里。以前的女人要纺纱、编织、缝补、揉面、烤面包,她们不仅要洗衣服,还要自己做肥皂和漂白剂。这些事让她们的时间满满当当,为每个小时、每一天、每一年和她们的生活赋予意义,有时候空虚让我感觉如此沉重,我甚至都怀念起在蒙特-拉尔的雷斯·福克斯农舍里高祖母们的生活来。我从来没跟你说起过雷斯·福克斯农舍吧? 是路易斯想到要去那里的,我唯一知道的事就是我的祖父出生在那儿。他十二岁的时候来到巴塞罗那讨生活,之后就再没回去过:他觉得自己是遭遇不公的受害者,因为土地没有在兄弟间(他是十三个兄弟中最小的一个)均分,此外,他不再回去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在雷斯·福克斯农舍的人都是卡洛斯主义者。 那是在我们关系刚开始的时候,那头几个月如今让我觉得像是一场梦。我们两人常单独出去长途郊游,我已无须跟家人解释,家人是无政府主义者还是有点好处的。他是编造复杂借口的那个人,什么跟经济系的同学和教授的集体出游或其他类似的说法。有时候我们一出去就是三天,走到哪儿算哪儿,到了晚上就随便找个地方睡觉,要是没有床的话,我们就睡在农家的麦草堆里。我们装作是一对夫妇,结果到处都招来同样的惊叹:“真年轻啊!”那时他十八岁,我十五岁,为了回答别人的问题,我们都会加上四五岁。 1931年的那个春天真是令人激动的一个时期!还会再有那样的春天吗?路易斯、我还有你,我们所有这些革命派的学生在4月14日那个难忘的下午聚集在大区政府的大楼前,马西亚上校宣布加泰罗尼亚共和国成立。年迈的谋逆上校的头发是那么白,他的眼睛是诗人的眼睛,每当他出现在阳台上跟聚集在圣·乔乌梅广场上的人致意时,他的眼睛似乎都是湿润的!在那几天里,我们所有人都是兄弟姐妹,都只是加泰罗尼亚人,是一个白头的上校和几个世纪来将我们所有人团结在一起的那面旗帜上的欢乐色彩创造出了这一奇迹。旗帜在春风中猎猎作响!所有人的眼中都溢满了喜悦,那面耀眼的旗帜让我们所有人都觉得是同一个大家庭的子女!那个4月14日是怎样的荣耀啊! 整个国家都弥漫着开花了的百里香的味道,那是一片刚从长时间的冬眠中苏醒过来的土地。我们是那么年轻和自由,觉得自己就是要来改变这个世界的!谁又能给我们套上笼头?土地上满是百里香和复活节的气息!那是4月中的一天的荣耀,当时的我们并未预见到它会是那么不定,谁会想到那样激动人心的喜悦会在五年之后在最荒唐的屠杀中终结……当时对这件事唯一有预感的人就是你,可那时的我们却几乎不理会你! 到夏天的时候,路易斯这辈子头一次拒绝跟他姑妈还有他的堂兄弟姐妹们去卡尔德塔斯度夏,借口说要留在巴塞罗那做一些调查,得离图书馆近一点,那些调查—自然是—与经济有关,因为你们俩总是拿经济系的教授当作家人跟前的幌子,哪怕那是个你们根本不想见到的人。我们走遍了吉莱里斯山、安道尔的山谷、卡迪山脉、上利瓦格尔萨地区,天知道还有哪些地方!在认识路易斯之前,我从来都没离开过巴塞罗那,发现那些终年积雪的山峰、长满山毛榉和冷杉的森林、比利牛斯草场上的马群都让我雀跃不已,世界对我来说是全新的,一切都让我惊奇—从森林深处杜鹃的鸣唱到蒙特塞尼山区沼泽中成片盛放的水仙无不如此。我探索着世界,而挽着路易斯的手去探索更是美妙绝伦。 节选7 还好我现在的食品储藏室里还有好些土豆,我也不需要去讨兑换券,因为我当然曾去要过兑换券,我可不能因为我对利贝特的反感而害得小拉蒙吃不上配给的面包和土豆。我可能会再次去问他要兑换券,但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跟他要任何东西,我说万不得已是指对小拉蒙必不可少的东西。我会尽自己所能自个儿解决。这次我得知在卡斯特尔维·德·罗萨内斯村有个叫什么贝波的农夫或许可以卖点东西给我,求他办事不容易,不“成系列”的票子他不要。“成系列”的票子……我不懂得区分这些,而那些明白的人则把这些票子囤积起来,使其在流通过程中消失。我之前从未想过拿上银餐具或类似的东西,而这正是贝波在没有“成系列”票子的情况下会要的东西。我们最终达成了交易,拿路易斯几近一个月的薪水换来了一麻袋土豆! 这还不是最糟的,更糟的是运送这些土豆。那个贝波甚至都不愿意帮我把土豆从他的农舍运到车站来,他不愿有麻烦,他说,他不想因为做黑市生意被关起来,因为现在针对“黑市”的法令十分严厉。女佣陪孩子留在了家里,我不知道让他俩跟来会不会好些,这样她能帮我一起搬袋子,但小拉蒙可能会妨碍到我们……结果在花了又一把钞票之后,贝波终于让了步,用骡子替我把那袋土豆运到了火车站附近。他没运到车站里头,那里通常有人会检查,但至少运到了相当近的地方。从那儿我就得自己想法子了。 那袋子可真沉啊!这袋土豆让我在床上躺了四天。因为巴塞罗那火车站的看管很严,人们得在到达桑兹火车站之前,并在火车开始减速的时候把装有土豆的袋子从车窗里扔出来,自己再接着跳下来。火车一般会大幅减速,方便了这一系列操作,因此,这类杂耍动作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通常火车司机本人都会从事黑市批发生意。这么多人在火车行驶途中纷纷跳下的表演,若不是因其可悲的一面,还真的会煞是好看。 一到桑兹火车站,就只差这出好戏的最后一步了:将麻袋运回家。你要是运气好得不得了的话,你会找到一辆出租车,而最有可能的是你得自己把袋子运回家,有时靠背,有时靠拖,但还有供给警察将其查抄或比你更饥饿的人将其抢走的危险!这样的人不多吗?我的上帝,怎么会不多?在没盖房子的空地上垃圾堆成了山,因为收垃圾的服务几乎瘫痪了,而在那里你总会见到瘦骨嶙峋的老头老太在那儿翻弄垃圾……我到家的时候累得直不起腰,肾也很疼,哪怕轻微的动作都会让我眼冒金星甚至更难受。不过这番波折至少有个好处,那便是能让我们看到人们是如何互相帮助的,而这样深刻的理解只有在经历了相同的困境之后才会产生。当我还有一公里才能到家的时候,我实在撑不住了,两名士兵自告奋勇帮我把土豆袋子搬回了家,据他们说是请了假来巴塞罗那的。这两个可怜的年轻人如此无私,甚至都不愿告诉我他们的名字,我只知道他们是莫列鲁萨人。要是我告诉你在那两个莫列鲁萨士兵突然出现前,我努力背着袋子走在路上的时候想到了耶稣背负十字架走在阿马尔古拉街上的情形,你会相信吗?想到有人比你遭遇过更悲惨的事总是能给你安慰,一种奇特的安慰,真的。 感谢上帝,我们又回到了家里,我们的食物储藏室里又有了土豆。在家里看着那棵椴树,它默默地完成着自己的任务,一桩并不像我们所认为的那样容易的任务,因为我们并不是树。有个家是件多么乐的事,身处这样一个充满敌意令人费解的世界里,家是一个能让我们蜷缩其中的洞。如果不是路易斯的坏脾气,战前的路易斯、小拉蒙和我三个人本来能有多幸福啊……他并不清楚如此明显的事实:我们曾经很幸福,而且如果他想的话,我们本来能够很幸福。拥有这栋别墅,领着工厂的分红,这对他来说就跟呼吸一样平常,他从未想过绝大多数人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一无所有。有时我会想,如果路易斯是个穷人的话,他会爱我,我的意思是,那样的话他就会意识到他爱我。因为他爱我:糟糕的是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如果他是个穷人,非常穷,那他就会发现能在这个世界上拥一个角落,有一张桌子、两张床和三把椅子是多么美好的事……何况他还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儿子。说到底,获得幸福所需要的东西并不多,全部的秘密就在于一点点爱,并无其他。对你所拥有的给予一点点爱,就像是你已经拥有了你所渴望的全部!我确信如果路易斯爱我,我会在贫穷之中感受到幸福,我跟我的哥哥利贝特完全不同……所以,在这场还要持续下去的战争中,我会找到一种自私的安慰,也是唯一的安慰,那就是希望因为这些苦难,路易斯会喜爱上这个家和他的家人。有一次,我们在一次郊游途中突然遇到一场暴雨,那附近正好有一座砍柴人的茅屋。我们钻进小屋,生起了火。我们感觉好极了!甚至连路易斯都这么说:“能在屋檐下听雨声真是太愉快了,哪怕遮盖我们的只是一间茅屋。”如果我们彼此相爱,我们能在一间茅屋里如此幸福,哪怕在最简陋的屋檐下听雨落下也会无比快乐!但他从来都不待在家,只有你来的下午他才会在,他在家似乎感到很不自在。总会看到他不安分不满意的样子,他想要生活给予我们其无力给予的东西,可怜的生活。直到他发现生活中最美好的事是靠在点燃的炉火边喝着柠檬马鞭草茶,身边有爱的人相伴,而花园里的枯叶在秋风中回旋时,他才会感到不幸……欧塞维奥舅舅总是说:“路易斯张望得不少,却什么都看不到。”至于我……至于我,我觉得他还没看到我! 节选8 你因为我奶奶的去世说到了你的奶奶,无意冒犯,但你描述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十二岁时看过的一本英国爱情小说中那个“城堡老妇人”,我是瞒着爸爸妈妈看的这本书,因为在我们家爱情小说是被禁止的。另一方面,我清楚记得你总是对我们说你从未见过你父母和祖父母中的任何一个人。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撒谎和欺骗呢?你要么是当时撒了谎,要么是现在在撒谎,如果你是此时撒谎的话,那有什么必要捏造出这么一个“令人联想起一年中最早开放的紫罗兰、那些最隐蔽的紫罗兰的奶奶”呢?还好你不知道,我可受不了紫罗兰。 不管怎样,我感谢你因为我奶奶的去世给我写了所有这些话。她可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她绝不会令人联想起隐秘的紫罗兰。可怜的奶奶不知不觉间就会弄脏自己…… 据说她在中风前是个很活跃的女人,据说她很爱我(她瘫痪的时候我才三岁)。她在跟我祖父结婚前是个女佣,我祖父是电车司机。他们舍弃了许多东西,为我父亲铺平了成为教师的道路。爸爸本想让她安享晚年,可她却什么都意识不到了。她在无知觉的状态下活了十七年。我不禁想象她跟植物一样活着,不过从她的眼神能看出她不是完全失去了知觉。有时当她弄脏自己时,她会哭。 她的死并没有让我觉得伤心,而是相反,我又何必要对你撒谎呢?我深受触动,这便是全部。现在她已经不在后阳台的那个角落里了,我觉得这个世界变了一点,但并不是很多。 你努力捏造出来的爱情小说中的那个老妇人依旧是个谜,我已经不记得结局了。对少女而言,她和小说中出现的所有那些“老夫人”一样或许源自我们所有人都曾体会过的一种无意识的愿望,或许女孩子会体会得更深一点,那愿望便是最终寻找到生活的纯真,因为在这一生之中,纯真实在少之又少。仿佛生活不过是一场漫长的战斗,就是为了征服纯真;我们在终结前寻找到纯真是因为我们未曾在最初找到过。这是我在其中所能看到的唯一有意思的地方,无论如何,我都求你别再费心哄骗了,尤其别再编造那种有说教意义的谎话。 节选9 你跟我说起童年时的回忆,还问起我祖母的去世有没有让我重新回忆起许多儿时往事。是,我记起了许多事,但跟她没有关系(我记得的只有她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的样子),也不记得粉红色。我怀疑是否有粉色的童年,但或许有粉色的暮年。可能我已经在另外一封信里跟你说过,我觉得纯真是件很困难的事,无论如何,我都觉得咱们不可能在斗争的一生走到尽头前能得到它。成功地获得纯真!谁晓得这会不会是咱们灵魂的至高追求…… 可是,纯真的孩提时代呢?我的母亲让我的童年变得比其他女孩的都要短暂,这也是她先进思想的一部分,而且这些想法在她“到过巴黎和罗马之后”变得更加强烈和坚定。可糟糕的是其他女孩都会嘲笑我,这让我十分沮丧。有一天学校新来了一个女孩,她穿的裙子比我的还短。很快在她周围就形成了一个闲话圈子,每个女孩都努力搜索最冒犯和残忍的话,而找到最伤人的话的那个人……是我。我很高兴自己不再是受害者,而是上升到了刽子手的级别! 既然你问我,那我还能跟你说哪些童年的回忆呢?对了,爸爸带我们去拉斯·普拉纳斯的树林里玩耍的那些周日。我们坐在一棵松树下,吃着油莎豆和花生。每棵松树脚下都有一个对应的无产阶级或手工业者父亲在吃着花生和油莎豆,周围环绕着像我们一样的孩子。我们的父亲会给我们讲故事,我总是很惊诧地听着。这些故事的教育性多过消遣性,尽管作为一名学校好教师的爸爸总是想要兼顾两者。故事里提到了很多地理知识和物理、生物、家庭医学概念,很多世俗道德以及关于人类进步和无产阶级解放的隐喻。这些就是我听到的故事,是我最幼年时的精神食粮,尽管没有别的故事,但我喜欢我听到的这些。当然了,说教意味越少我越喜欢,爸爸对他的教育使命念及得越少而任由自己随幻想发挥得越多,我就越喜欢。当咱们还小、还是这个世界的新人的时候,咱们是多么需要幻想啊!咱们多么有必要靠几分幻想与神秘来改造这个世界啊,这个咱们不知道如何也不知道以怎样的方式便来此停留的世界!还有更多需求,并不只是幻想与神秘,比方说还有诗歌,孩子可以无比真切地感受诗歌,还有更多的需求,因为孩子们心有恐惧。所有的孩子都会害怕,害怕黑暗,害怕陌生的人或者动物,害怕迷路,害怕走丢,害怕未知的东西。我的父母跟所有怀疑论者一样,否认这种恐惧是天生的,他们反而将此归咎为跟孩子们谈论可怕的事情的坏习惯—如他们所说,比方说死亡、魔鬼、幽灵、狼、女巫。不过他们从来都没跟我说过这些,但我记得我在深夜醒来时对夜晚的巨大恐惧,仿佛此刻依然能感受到那样的恐惧,那种害怕的感觉没有形状也没有界限,就那样浓稠地飘浮在我卧室的黑暗中。我稍大一点后的一天在学校里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告诉我说,当她在夜里感到害怕时,她会求守护天使保护她。她会对天使说: 守护天使, 甜蜜的陪伴, 请勿遗弃我 无论黑夜或白天。 我学会了这几句祈祷词,但没有告诉爸爸妈妈,从那时起,如果我醒来,我就会大声诵念这几句词。有一次妈妈听到了我在念,她狠狠地责备了我一顿,而爸爸在知道这事的时候只是耸了耸肩,满脸好奇地看着我,更可能是兴奋或至少是和蔼地看着我。 我真心认为,咱们之所以如此需要诗歌与信仰,从而觉得自己没有像现在或曾经那样不幸,那是因为诗歌与信仰便是存在、是生活,没有了它们,整个世界便会分崩离析,好似一场虚空的幻影,没有丝毫的坚固性。你就看小拉蒙吧,他听故事时张大了眼睛的样子,我的意思是, ★三个男人,一个女人,一场战争。一部关于幻想毁灭、理想破灭、青春幻灭的永恒经典。 ★“爱的春天如何像四月天不确定的荣耀。”从莎士比亚延续下来的对青春的神化。我们的青春如此短暂,但荣耀的一刻即是永恒。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以西班牙内战为背景,探讨战争中的生与死、爱情与责任、个体追求与整体命运等人类性问题。 ★关于西班牙内战真正的本土化描写,加泰罗尼亚语版的《丧钟为谁而鸣》。 ★战后加泰罗尼亚时期最重要的叙事声音之一,被翻译成法语、德语、荷兰语、英语等多种语言,《经济学人》2014年十佳小说之一。 ★相比之下,胡安·萨雷斯使海明威显得单薄甚至贫乏。这本书是丰富且值得推荐的盛宴。——《科克斯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