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版社: 台海
原售价: 4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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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扣购买: 氤氲散
ISBN: 9787516831410
\"刀下留糖,一个说书人,略欠温情,稍显敏感,偶尔自我,时而坚定,愿将心中的故事讲给有缘人听。 文风细腻,善于刻画细节,独具特色的“刀中带糖”文风,让人读后余韵悠长。 代表作:《待他归来》《露从今夜白》《明知故犯》《清梦压星河》等。 新浪微博:@还是阿糖\"
\"一、宸音郡主 冬雪初晴,乍暖还寒的好时节。 小酿提着食盒轻盈地穿过青石板路,她身穿杏红衫子,裙摆随着脚步摇曳飞起,一张鲜嫩的小脸在讨喜的颜色映衬下更显娇俏。屋檐下日照的剪影重重叠叠,雪花簌簌落下,衬得她宛如冬日的一只蝶,鲜艳迷人。 这只蝶飞过青石板路,飞过冷杉树,飞过落雪的屋檐,往东边尽头的院子飞去。 飞啊飞,裙摆下、脚步里,藏着满满的萌动和不为人知的野心。 东边尽头的院子住着疆场上回来的武将,亦是将军府主人的住处。 可惜天不遂人愿,小酿一脚尚未踏入院门内,便被人结结实实地拦在了门口。 东院的管家婆子唤作茗姨,一张脸白净到吓人,站在一地未化干净的雪里,和雪色没差几分。 “去干什么?” 凌厉的声音穿耳而入,吓得小酿有些怵了,到底是刚及笄的少女,还没练就一颗钢铁般的心,细柳样的身段在风中重重一颤,惹得守院的护卫都侧目。 小酿的声音糯糯的:“去,去给将军送吃的。” 前头一声冷笑,细长的手指力道万钧,重重地点在小酿的额上。 茗姨不屑的嗓音掷地有声:“骗劳什子呢,将军今日根本不在府中,要你送什么吃的?给鬼吃啊!” 话到此处突然停下,茗姨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伸出的手指突然僵在半空,嘴里那个“鬼”字抖了抖,音调不成形。 小酿吓坏了,没发觉异样,她抱着食盒哆哆嗦嗦地发抖。 “罢了。”茗姨叹口气,冲小酿挥挥手,“下去。” 小酿赶紧福身离开,来时像蝶儿,去时像猴儿,见鬼一样逃出东院。 茗姨看小酿的身影消失,面无表情地转身往回走,脚步踏过青石板,慢慢走向东院深处。 半晌,茗姨抬起头,望着远方的长空,目光深邃。 那儿冷杉丛立,茫茫天际苍白一片,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黑白两色,黑色割裂苍穹,白色冷得像座座墓碑的颜色。 恍惚间,耳边好像又响起一个人的声音,她爱笑,无论和谁说话时都带着三分笑意,眼里有盈盈的光,好似全天下的烦闷到了她这里统统可以一笑而过。 她总是踩着落雪而来,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身上披着黑色大氅,戴着风雪帽,颈间一圈白狐狸毛,脸上因为吹了风泛着红,明明呼口气都冷极,她却笑得比日头还暖,看得人心尖都软。 “茗姐姐是知道我今夜要来,所以特地在此处等着我吗?” 她的眼睛弯成弦月,清亮的声音里和着风雪的凉:“果真是我的好姐姐,日后我一定要和阿淮说道说道,让他给你许一个好人家。” 茗姨,不,那时她还被叫作“茗儿”。她尚不是东院的管家,只是老管家的女儿,帮上了年纪的父亲在夜里守着小侧门,时不时就得给这个二八少女开个门缝,放她悄悄溜进东院。 “我才不要嫁人。”她一边开门,一边小声嘀咕,“这种话说着羞不羞……” “哎呀!茗姐姐你说话被我听见了。”她往前跑了两步,回头吐了吐舌头,“都是阿淮那个坏胚子总这么说我,把你们都带坏了,我要好好收拾他。” 茗儿看着她清丽的脸庞,嘴角爬上无奈的笑意。 这女儿家身份说起来尊贵,但没什么官家小姐的刁钻脾气,平日里和她总打成一片,是以茗儿和她讲话不时都会忘了拘谨。 好在少女不介意,小女孩儿情窦初开,心里眼里都是自己的心上人,哪还有心思和旁人多计较半分。 年轻的茗姨望着黑色大氅的一角消失在拐角里,慢慢掩上侧门,心头不无叹息。 堂堂恭谦王家的宸音郡主,每夜往将军府里跑,算是个什么事儿。 少主子平时稳重自持,在这上头也真是个不知事的,竟都不拦着些,还陪她一起胡闹,十几年学下来的礼仪规矩都丢进狗肚子里去了。 …… 风吹来,像在叹息往事。茗姨的回忆有些模糊,因着那实在是太久远的记忆,猛一回想,竟然都想不起到底是几年前的事了。 那年应该是大和九年,原本签了停战协议的南越突然发难,兵临青霭关,少主子也是在那时第一次披挂上阵,正式带领三军出征。 算起来已经八年了。 宸音郡主没了快八年了。 八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管家的女儿从“茗姐姐”成了“茗姨”,当初说着不嫁人的话如今也已经生儿育女,老管家年迈,抱着孙儿享受天伦之乐,含饴弄孙好不快活。 八年前的少主子从骁骑卫成了大将军,名震三军,功高盖世。如今太平盛世仍旧威名不减,宛若一道灵符,护着上京的周全。 漫长的光阴,斗转的日月,茗姨瞧着大将军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渐渐褪去青涩,练就一身冰冷戾气,腰间的佩剑沾了无数鲜血,神鬼都莫敢近身。 人都道江将军年少有为,是上京城里顶好的良婿,茗姨想着的却是八年前,江淮着一身戎装,跪在摆着棺木的灵堂里,哭得肝胆俱裂的场景。 七日后,宸音郡主的葬礼同婚礼一起举行,江将军以活人之身娶了死人为妻。 一块牌位摆在江家的灵堂里,上书“妻,江陆氏”。 可上京里头,谁人不知那位宸音郡主当初是如何死的。 茗姨没有忘记,她知道江淮也没有忘记,只是他们谁都不敢提。 造化弄人,真是造化弄人。 若当年宸音郡主没死,恐怕如今将军府就是另一番光景。 可人死不能复生,世上又哪来那么多“如若是”。 江淮不在将军府东院,早朝过后,他被皇帝单独留下。 当今圣上是他的表兄,大他六岁,当初夺嫡之争中江淮的父亲江彻坚定地站在如今圣上这边,帮助当时尚是二皇子的皇帝坐稳皇位,又在三年后两位皇子联手反叛时血腥镇压,清除异党,立下不小功劳。 皇帝对这位舅舅很是敬重,对同自己一起长大的表弟也颇为关怀。 江淮走进殿中时,皇帝正在看一封奏折。 江淮行了礼,端正地立在一旁。 皇帝没看江淮,目光落在奏折上,眼里没什么多余的情绪,手指点了点纸面,对江淮说:“户部侍郎想请朕为你和他的女儿赐婚。” 江淮敛眸,低声道:“臣不愿。” “为何?” “臣有妻子。” “户部侍郎家的姑娘说了,她愿意做小。”皇帝将折子扣在桌上,抬眼看着江淮,轻笑,“这姑娘对你倒是挺痴情。” 江淮没接话,他抿着唇,背脊挺得笔直,一眼看去像极了一棵经年的松树。 “皇上已经有了户部侍郎结党营私的证据,何必拿臣开玩笑。” 皇帝挑眉:“户部侍郎的事情是一回事,我同你讲的是另一回事。” 皇帝口中称谓由“朕”变成“我”,便是不和江淮讲君臣之礼,要同他讲兄弟之义了。 江淮心里清楚,绷紧的脊背放松了些。他略抬头,说道:“臣已有妻儿,无论如何,都不宜再娶。” 皇帝:“哪来的妻儿?” 江淮:“妻江陆氏,恭谦王独女,八年前嫁给了臣。虽然不算风光大办,但也是明媒正娶。” “可她已经死了。” 江淮顿时不作声。 皇帝起身走到江淮身边,蹙起眉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江淮,宸音郡主已经死了。” 江淮低头,说道:“臣知道。” “那不是你的错。” 江淮又不作声。 皇帝看江淮这副模样,心下戚戚,有心安慰又无从开口,只说道:“人死不能复生,我知你心痛,当年你非要办个玩闹似的婚仪,我也准了,但事到如今,八年了,总该够了吧。” 够了吗? 江淮不知道到底够了没有,所有人好像都以为他是在惩罚自己,因为八年前那件事,大家以为他是自责,自责自己害死宸音郡主。 大家都在安慰江淮,说那不是他的错,说他这些年做得已经够多了,已经足够了。 可分明不是这样。 江淮往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行了个臣子的礼,朗声道:“臣这一生心系宸音,不会再娶,请陛下恕罪。” 皇帝难以置信:“难道你打算让舅舅绝后,打算让自己一生都再无子嗣?” 江淮:“臣有个孩子,八年前已经去地下陪舅舅了。就算要怪罪,等臣死后见了父亲,再和父亲好好解释这一切,想必父亲会谅解。就算父亲真的恼了,罚臣入阿鼻地狱或刀山火海,臣亦无惧。” 皇帝被江淮说得哑口无言,他有心规劝,可话说来说去还是只有那句“宸音已经死了”。这话对江淮实在太残忍,他不愿再说一次。 其实八年里大家劝过江淮何止千次万次,但江淮从来不听。 二人相对无言,殿内的龙涎香还在熏着,江淮行了个更恭敬的礼,低声道:“臣告退。” 皇帝侧目过来:“这就走了?” 江淮低着头:“今天是她的生辰。” 皇帝依旧看着江淮,静静地回想,已经八年了,当初江淮从战场上回来,说什么都要和宸音郡主举行冥婚,他自然不想答应,但江淮很固执,他不应,江淮就在殿外跪了两天两夜,求得他答应。 皇帝本想着,江淮不过是因为愧疚,这些恩恩怨怨总也要有一个方式去做了结,或许再过些日子江淮的愧疚之心淡了,也就过去了。 毕竟是战争,战争本身就有很多身不由己。 可是皇帝错了,八年来江淮都在认真地尽一个“丈夫”的职责。江淮也曾是上京城里的帅气少年,趁着春酒醉人在街头打马而过,惊起一地风华,勾了许多姑娘的芳心,但如今…… 江淮比皇帝想的要深情。 可这种深情在此时已经成了最大的枷锁,因为宸音已经死了,死人是感受不到活人的深情的。 那些执念、那些感情、那些遗憾,烧成纸钱烧成灰都不可能传到宸音郡主的耳中。 江淮告退后没有回将军府,穿着朝服直接去了白鹭山。 冬日的日头不红艳,淡淡的光辉笼罩着半山腰。 墓地还是和不久前见过的一样,因为时常有人来,坟头附近没什么荒草,江淮在墓碑前蹲下,用朝服的袖让她不要多管闲事,陆舜华还是乐颠颠地带着如意糕去找江淮了。 如意糕是新买的,白天恭谦王府的管家儿子阿宋奉命来看她,给她带来了新鲜的糕点,铺子师傅用了巧心思,将糕点印成梅花状,看着越发喜人。 陆舜华捧着如意糕:“江淮,你要不要吃一块?” 江淮翻着乐谱,充耳不闻。 陆舜华:“很好吃的,你不饿吗?吃一块吧。” 还是不搭理她。 陆舜华再接再厉:“甜甜的,保证比你吃过的所有糕点都好吃……” 江淮终于把头从乐谱里抬起来,眼神极为冷淡地扫过她和她手里的如意糕,嘴唇翕合,漠然道:“多谢郡主,我不嗜甜。” 陆舜华耷拉下脑袋,一下泄了气。 江淮垂下眼帘,白玉般的手指握着一管短笛,轻轻地摩挲着。 自从双亲去世后,江淮陡然变得忙碌起来,各种各样的事情占据了他大把时间,不要说是吃东西,就连睡觉有时也是奢望。 不是不够睡,是江淮根本睡不着,闭上双眼,眼前仿佛还能看见无边无际的血红,和双亲血肉模糊的尸体。 那些画面扎根在他的血肉里,叫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宁,所以他消瘦得很快。但他感觉不到饿,因为他的心被仇恨滋养着,况且就算饿了,他也不会吃如意糕。 江淮是真的不喜欢吃糕点,尤其还是这种甜到腻牙的糕点。 可现在,他的眼角余光瞥到身边的姑娘,看着她垂头丧气的模样,不知怎么心里忽然一动。 陆舜华长了个小巧玲珑的样子,整个人都像没长开的瓷娃娃,两个手掌小小的,托着几块如意糕问他话时,眼神亮晶晶的,仿佛盛满星星。 她多单纯,多无辜。 明明只是单纯地来帮他,他却无形之中将自己的满腔不忿和冰冷锐气都发泄在她的身上,拒人于千里之外,从不给她什么好脸色看。 江淮有恨有怒有悲,但那是对越族人的,和陆舜华有什么关系。 陆舜华与他本是陌生人,只是因为她的善良,才有了如今的交集,说起来他该感谢陆舜华才是。 但江淮是什么人,他自小和父亲在军营里长大,骨血里全是强硬。他不会低头,道歉或者道谢都不那么容易,导致他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该对陆舜华说点什么才好。 正愁苦着,耳边听得一句话,轻如蚊呐地嘀咕道:“镇远将军此等英雄,怎么教出来的儿子跟头犟驴一样。” 江淮皱眉:“你说什么?” 陆舜华的脑袋摇成拨浪鼓,一迭声道:“我说镇远大将军是大英雄!” 江淮闭眼,慢慢地吐出口气,待再睁开眼的时候神色已经恢复平静。 陆舜华紧了紧嗓子,说:“郡主一番好意,多谢。” “无妨,无妨……”陆舜华捂着帕子,掏出块如意糕晃了晃:“那,我自己吃了啊。” 江淮点点头。 香甜的气味充斥于两人之间,陆舜华吃相好,没什么咀嚼声音,于是乎周遭除了风声只能听见江淮翻动乐谱的声音。 陆舜华是个闲不住的,她默默地看了江淮翻乐谱的侧影许久,又抬起头看了下夜空上挂着的一轮明月,似是无意地说:“江淮,镇远大将军真的是个英雄,我不是在敷衍你。” 江淮不紧不慢地研究乐谱,对她说的话置若罔闻。 “那你呢?” 江淮的手停顿了一下。 陆舜华身体向前探了些,问道:“你也想当英雄吗?” 江淮薄唇紧抿。 陆舜华说:“我听教习男弟子的老先生说,你只上半日的课,其余时间从来不在学堂,他们说你去了校场,这是真的吗?你是不是在习武,以后也准备参军?打仗很危险的,阿爹以前就经常受伤……” “郡主。”江淮打断陆舜华,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冷漠。 陆舜华张嘴,傻傻地“啊”了一下。 江淮转头盯着陆舜华,低声说道:“你就这么喜欢多管闲事?” 陆舜华想都没想:“你不是闲事啊。” 江淮笑了,好像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一般。 “不是闲事,那是什么?你和我很熟吗?为什么管我的事?” 管他会不会吹笛子,管他饿不饿,管他参不参军、受不受伤。 陆舜华没回答,她沉浸在江淮此刻的笑里,恍惚着忘记了回答。 陆舜华这是第一次见到江淮笑,虽然冷笑较真起来并不算一个笑容,但好歹也是笑,她看到江淮冲着她露出这样明显的笑容,居然有点反应不过来。 原来他笑起来是这个样子。 江淮看陆舜华傻不隆咚的样子,无言地扯扯嘴角,笛子也吹不下去了,转身欲走。 陆舜华反应过来,赶紧上前去拉住江淮的手臂。 “熟啊,我们当然熟。” 陆舜华傻乎乎地看着江淮,鼻间分明是青草地里的泥土芬芳,可她竟然觉得自己醉了:“我都教了你好几天笛子了,我还知道你叫江淮,是镇远大将军的儿子,你也知道我是宸音郡主,我们还不算熟吗?” 江淮无语:“这就算熟了?” “算啊。”陆舜华点头,想了半天,想到个他们另一层关系,手力气更大了些,整个人也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江淮。”陆舜华郑重地叫了他一声。 江淮沉着脸看过来。 陆舜华清了清嗓子,故作老成道:“俗话说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陆舜华硬生生地把那个“父”字给咽下去,转而得意扬扬道:“既是师徒,你我之间就不要再说熟不熟这种话了,师徒本不必如此生分。” 江淮闻言,更是无语地皱起眉头。 江淮觉得陆舜华真是个傻子。 时间转眼到了半个月后。 等江淮能断断续续地不错音地将一整首《渡魂》给吹出来时,叶魏紫也快回来了。 跟叶魏紫一块回来的还有她的同胞哥哥叶姚黄。 静林馆收学生一贯教习到十六岁为止,开春时陆舜华和叶魏紫已满十四岁,唯独叶姚黄到了十六岁的年纪。 叶副将本打算带着叶姚黄去军营里锻炼几年,叶夫人哭天抢地地不允,好不容易把时间拖后了几天,是以原本三天后就回来的叶魏紫,硬是在外头野了半个月才回静林馆。 叶魏紫这回是陪着哥哥来告别的,同时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叶魏紫要嫁人了,时间定在两年后,叶家给叶魏紫定的夫婿是宁远将军的次子——赵二公子赵京澜。 叶魏紫得知此事后,当天在家里一根白绫上了吊,被救下后闹得昏天黑地,要死要活,说什么都不肯嫁。 据说赵京澜听闻此事,只是说了句“粗鄙无礼,果真并非闺秀”。 对这门婚事倒是没有反对。 “赵二公子比阿紫大了十三岁。”陆舜华说,手指头比画出两个数,重复道:“十三岁!都可以做她阿爹了!” 江淮一贯对这些风月八卦没什么兴趣,闻言淡淡地道:“赵二哥脾气是差了些,人品却不错,是个良配。” 陆舜华一挑眉,忍不住小声嘀咕:“能比你还差吗?” 江淮抬头,默不作声地看陆舜华一眼。 陆舜华讪笑,当着别人的面说人家坏话被听见了,说来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陆舜华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呵呵地掩饰道:“确实算个良配。” 江淮无言,低下头,说:“郡主无事的话,我先告辞了。” 说完,用手臂撑着草地,利落地站起来,向陆舜华点点头转身欲走。 陆舜华一愣,觉得江淮怎么这么突然。以往他们都是学上一个时辰,现如今才过了半个时辰,他怎么就要走? “你今天不学了吗?” 江淮没回头,手向后挥了挥,示意拒绝。 “可你都还没吹给我听过。” 江淮侧头:“郡主,《渡魂》是吹给死人听的。” 陆舜华:“……” 陆舜华向前跑两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似乎闻到一丝似有似无的血腥味。 血腥味? 陆舜华心下疑惑,眼看着江淮从自己眼前经过,穿过长廊就要往男厢房走去,陆舜华加快脚步,几步跟了上去。 “江淮!” 江淮没停下。 陆舜华又跟了几步。 “江淮!” 江淮依旧未停下。 陆舜华深吸了一口气,提着裙摆跑上前,伸手摁住他的肩膀。 “江……” 江淮终于停下了,却是片刻之后,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陆舜华盯着自己的手,惊呆了。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陆舜华慌张地想去扶江淮,江淮却自己一手撑着地坐了起来,只是看起来很没力气,只能虚软地坐在地上喘气。 陆舜华犹疑着问:“江淮,你怎么了啊?” 江淮没回答,缓缓直起上身,一手捂着自己的小腿,一手扒拉着身后的树桩想要站起来。江淮的面色看起来白得可怜,一个起身的动作颤颤巍巍的,像是极其痛苦。 陆舜华目光向下,看到他捂着的地方,因为他穿着黑衣所以她刚才并未没发现,现在仔细一看,他的指缝间分明全是淋漓的鲜血。 陆舜华吓了一跳,连忙去扶江淮的胳膊,惊讶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江淮撇过眼,咬牙道:“没事。” 陆舜华愣了一下,站起来就跑:“我去找先生!” 江淮厉声道:“站住!” 陆舜华没听见似的,一阵风似的跑出老远。 “你给我站住!”江淮红着眼嘶吼出声:“陆舜华!” 陆舜华站住,缓缓回过头,看到江淮捂着小腿死死地瞪着她,颤抖着抬起自己的手,指着她说道:“你回来。” 陆舜华咬着唇,慢慢挪了回来。蹲在他身边,看到他的腿上全是湿漉漉的血迹,滴答下落。他们现在处在后院侧门过去的竹林草地里,青翠的草都被他的血染成红色。 刚才江淮忍了半个时辰。 不对,也许更久。 陆舜华又问出那个问题:“你到底怎么了?” 江淮靠着树桩,长出一口气:“习武受伤,在所难免。” 陆舜华看着江淮的伤口,那根本不是普通的伤口,明显是刀剑砍出来的。现在的世家公子都会习武艺,陆舜华知道江淮每天下午都回去校场,可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真刀真枪把人给伤成这样的。 仿佛是看出陆舜华的怀疑,江淮松了手,轻声说:“是叶副将。” 顿了顿,又说:“他不是故意的,不要和叶家人说。” 陆舜华:“叶副将在教你?” 江淮低头“嗯”了一声。 陆舜华的嘴唇嗫嚅着,似是不解,问道:“你为什么……” 江淮抬起头,看她陆舜华的目光很淡,似乎含着警告,警告她不要追问下去,这个问题他并不想回答。 陆舜华却很固执,她看看江淮流血的小腿,又看看他腰间的短笛,陆舜华问他:“为什么?” 江淮不语,他望着面前的小姑娘。夜里的月光如水清凉,给她的脸蛋也蒙了层银色的光泽,像个很漂亮的瓷娃娃,更把她眼里的疑惑、忧虑照得一清二楚。 江淮放松了身体,不知怎么突然就想笑,可他很久没笑了,于是脸上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似笑非笑,安静了好一会儿,他才低沉地开口—— “郡主。” 陆舜华闻言抬头,等着他的下句。 岂料就没有下句了,江淮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又低头看着地面。 陆舜华凑过去,手肘轻轻碰碰他,问道:“你叫我做什么?” 江淮一下子拉住她的手腕,目光幽深地盯着她,认真且郑重地说:“我阿爹是大将军。” 陆舜华点头:“我知道。” “你之前说过,他是一个英雄。” 陆舜华:“嗯。” “英雄的儿子,不能是个脓包。” 说完,江淮松了扣住陆舜华的手。 江淮的眼神很沉重,也很深邃,是一种不同于十五岁少年的老成。 陆舜华默默地把手背到身后去。 良久,陆舜华轻声说:“可你也不能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江淮曲起腿:“叶副将不是故意的,是我让他用真剑。” 讲完这句,江淮又扣着树桩想要起来,小腿颤颤巍巍的,血滴不停地往下流,又瘆人又触目惊心。 陆舜华反应过来,一伸手把他的双腿都摁住。 江淮痛得倒吸口气,脸色阴沉地望着她。 陆舜华一惊:“我、我不是故意的,对不住……” 江淮冷冷地说:“闭嘴。” 陆舜华双手唰地收回来,不防右手也沾了血,这么一动,血滴都溅了两滴在自己脸上,白玉似的脸蛋上几点红点,瓷娃娃遇上了个手生的师傅,金贵的脸颊都被染成梅花。 江淮向陆舜华伸手,问:“有没有利器?” “啊?” “刀,或者匕首。”江淮皱着眉:“我的佩剑放在房里。” “哦……”陆舜华埋头,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小的匕首,放到江淮手里。 匕首是极奢华精致的一小只,缀满宝贵的珠玉,脱鞘时露出一截锋利的冷光,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这是陆昀留给陆舜华的遗物。 江淮接过匕首,划开自己小腿处的裤子,露出里面胡乱包扎起来的几条布条。手法十分生疏,看着更像是完全乱缠了几下,对伤口应付了事。 江淮把布条扯下来,露出里面长长的一道伤疤,血肉都模糊到一处,流的血多了,乍一看都成了黑色。 江淮一咬牙,扯下袖口的布料,长布条在腿上裹了几圈,把伤口随意地包了起来。 陆舜华问:“叶副将怎么不带你去看大夫?” “我没让他知道。”江淮低着头说,动作不停。 没让他知道? 这是咬牙硬挺着,死活坚持到静林馆才去处理伤口? 陆舜华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何必呢? 真的是头犟驴。 沉默片刻,陆舜华说:“江淮。” 江淮在伤口处打了结,轻轻应了声。 “你这样子对自己,老天都看不下去。” 江淮手下一顿。 半晌,江淮慢慢抬起头。没看她,反而一直仰着脖子,看向头顶的一轮明月。 不是青天白日,脑袋顶上只有圆滚滚的月亮。 今天是十五,圆月的光辉很亮,辉映人间。 这种圆月寓意圆满,被人载以思念,引古往今来无数文人骚客为它着墨。 可谁说圆月就一定是圆满的。 至少在江淮的眼里,他看到的一轮明月不是圆满,而是孤独,刻骨的孤独。 陆舜华低声说:“老天看不下去?”他的声音僵硬,带着凉薄的笑意。 陆舜华觉得江淮有异样,没接话,江淮于是又重复一遍:“老天看不下去?” 只见江淮一只手捂着流血的小腿,一只手指着上空,靠在树桩上说话都无力,但仍然言辞凌厉,脸色发寒。 江淮厉声说道:“老天爷他能看得见吗?他看不见!不然他不会收走我阿爹!我阿爹一生戎马,忠肝义胆,为国家鞠躬尽瘁,到头来落了个什么下场?别人死在战场上好歹马革裹尸,我阿爹却死得那么惨!他的尸体都给老鼠啃烂了,那两个畜生!他们把我阿爹的手脚砍下来喂狗!” “老天根本没眼!就算有,也是瞎了眼!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江淮捏紧拳头,目光非常痛苦,说话的声音到了后来已经嘶哑,一边说一边流泪,浑身僵硬,抖得厉害。 江淮不是在同陆舜华讲话,也不是在问老天爷,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在问谁。 猝然失去双亲的十五岁少年,纵然心里始终铭记父亲同自己说过的话,男儿郎为将者,忠义比性命更重要,当死于边野而非温床,肩担万里河山,心怀苍生大义,为国为民,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但到底才十五岁,那样年少,他有泼天的恨想要报仇,有千斤的痛不知何处放,到头来也只能问问老天,问他为何不长眼,问他是不是真的看不见。 可惜老天不会回答他。 江淮哭得很惨,虽然没有放声大哭,但是他每说一个字眼泪就往下掉,一双眼睛通红通红,手背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带血的指缝间流出清澈水液,压抑着发出低低的呜咽。 ——江淮的眼睛比血还红。 陆舜华不由想到之前叶魏紫讲他亲眼看着母亲撞死在棺木前的话,动了恻隐之心。 陆舜华小小地身体凑近江淮,圆溜溜的眼睛瞅着他,嘴唇张合几下,说:“这个给你。” 江淮没理她,手掌用力搓了下自己的脸颊,抬起头就看到自己面前一只白嫩的手掌捧着一块帕子。 江淮扭过头:“不用了。” 陆舜华说:“你的脸上都是血。” 江淮抬手去擦,但他刚摸了自己的伤腿,双手本就全红,越擦脸上越红,根本擦不干净。 陆舜华看江淮兀自擦拭半天,叹口气,拿着帕子在江淮脸上使劲搓过去,本来还算白净的皮肤在她手下被搓得通红。 江淮任由她不温柔地在自己脸上擦来擦去。风吹动竹林发出沙沙响声,他们隔在这一方静谧里,没人来打扰。 江淮靠着树桩坐着,他的腿上胡乱绑着自己撕下来的衣料,绑得乱七八糟,血很快把布条又染红了,但至少没再往下滴。 陆舜华看得出来,江淮很痛,但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他。 江淮撑着地勉强站起来,低声说:“我走了。” 陆舜华说:“你的腿还在流血。” “没事。” 陆舜华看着江淮惨不忍睹的小腿,想了想,说:“明天阿宋来静林馆看我,我到时候让他带点伤药来。” “不用。” 这人…… 陆舜华在江淮身边跟着,说道:“那你什么时候回将军府,去找大夫给你看看吧。我知道上京有条平安河,河东的回春堂里有个老大夫,用药很准……” 江淮皱着眉:“你到底想干吗?” 陆舜华掏出刚才给他擦脸的帕子,在江淮面前晃两下。 “你受伤了,受伤了就要看大夫。” 他忍着不耐烦,问:“所以呢?” “所以你要去看大夫啊。”陆舜华说:“这连三岁小孩都知道。” “……” 江淮猛地抬起头。他发后束着白色的发带,刚才一番兵荒马乱头发散了些,从脸颊两侧垂落,粘在脸上,他没有伸手去拂,反而看着陆舜华,像好奇更像探究,半晌低低开口—— “你同情我。”江淮很笃定。 陆舜华倏地沉默下来。 江淮没说错,从一开始陆舜华就是在同情他。 正如他当初请教陆舜华《渡魂》,整个静林馆只有他们两个人会吹,陆舜华起初看到他坐在黑暗里磕磕绊绊吹着曲子的确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怜惜,所以才会走上前。 江淮继续说:“你在可怜我。” 这次陆舜华不能再否认,点点头,说:“是,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你是我徒弟,我是你师傅,我关心你何错之有?” 没想到江淮听到她这么说居然笑了,他整个人放松下来,那笑淡淡的,转瞬即逝。 江淮从她手里接过帕子:“郡主,我不需要这种关心。” 停顿了一下,又说:“更不需要同情。” 又过了两天,叶魏紫带着叶姚黄回来了,而陆舜华晚上去找江淮时接连扑了两回空,他的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 陆舜华把这回事说给叶魏紫和叶姚黄听,叶魏紫捧着如意糕,偏过头想不出个所以然。 “所以,江淮不见了?他去哪儿了?”叶魏紫扭头问叶姚黄。 叶姚黄是叶魏紫的同胞哥哥,长得黑黑瘦瘦,个头看起来很壮实,人却是个老实巴交的,叶姚黄给自己妹妹手里又塞了块糕点,摇头回答:“不知道。” 叶魏紫捧着如意糕啃了两口,含含糊糊地说:“我也不知道。” 叶姚黄看叶魏紫吃东西猴急的样子,忍不住给她拍着背顺气,余光瞄到陆舜华撑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想了想从怀里掏一个包裹递给她,问道:“六六,你怎么不吃?” 包裹里有两样东西,油纸包着的如意糕,和一个做工精细的并蒂莲花金步摇。 金步摇上有短短垂珠,花样子是两朵莲花,虽是金制的,但看着很是精巧,并不俗气。 叶魏紫看到,哇哇大叫:“哥,你给六六买金钗,为什么我没有?我也要!” 叶姚黄黑色的面庞泛起不可察觉的红,他说道:“下次给你买。” 叶魏紫:“那为什么给六六的如意糕是梅花印子的,给我的就是普通样子,你偏心!” 陆舜华怏怏不乐地把梅花印子的如意糕推到她面前:“给你吧。” 叶魏紫挑挑眉:“你不吃?” 陆舜华刚想回答,叶魏紫又说:“你不是还在江淮的事儿吧?” 叶魏紫边说,边掏出那块如意糕,珍惜万分地放进自己嘴里:“他的脾气一向不好,到了静林馆以后更是神神秘秘的,他的事和你又无干系,你何苦替他担心?” 这一点叶姚黄十分赞同:“是啊,六六,你少和他来往,我听阿爹讲,他从小就是这么难接近的,不是个好相与的性子。” “不一样。”陆舜华说道:“毕竟我是他师傅。” 叶魏紫翻了个白眼:“江淮行过拜师礼吗,喊过你‘师傅’吗?不过露水情缘,你何必这么挂心。” 叶姚黄在边上咳得仿佛像得了肺痨病。他将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声说:“阿紫,露水情缘不是这么个意思。” 叶魏紫将叶姚黄的脑袋一把推开,根本不理睬他。反而挤眉弄眼地对陆舜华说:“而且话本子里都这么说的,女师傅和男徒弟,总是……” 话音未落,窃窃贼笑就响起来。 陆舜华:“总是什么?” 叶魏紫:“就是徒弟对师傅总是抱着一种情……唔唔唔!哥你捂我嘴干吗?” 叶姚黄的脸上现出不自然的红晕,几乎像是快要坐不住一般,低低地痛斥道:“阿紫,你都在看些什么、什么东西!” 叶魏紫说得正起劲,片刻不想停,被捂了嘴本就不开心,叶姚黄一贯顺着她,没成想在自己心上人面前就这么胆大包天。叶魏紫的火气上了来,从不知哪儿掏出一本册子,“啪”地一下拍在桌上。 陆舜华和叶姚黄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到册子上。 叶姚黄向桌边靠过去,问道:“阿紫,这是什么?” “切!你走开!”叶魏紫一把将他推开,抱着自己的册子挪到陆舜华身边,十分豪爽地把东西推到她面前。 “喏,六六你看。我娘给的,说让我好好参悟参悟。” 陆舜华拿起册子翻开,只看了一眼,脸色便腾地火烧一样泛红。 这这这! 叶魏紫把苹果拿下来放手里把玩,得意地耸肩:“是不是很丰富?” 陆舜华浏览着翻开的书,哗啦啦翻了几页,入目的图案描绘极其生动且详细,场景竟然没一个重复的。 叶魏紫坐到厢房床边,挨着她动了动,又问了一次。 陆舜华边点头边赞叹:“果真丰富!” 叶魏紫骄傲地挺起胸膛,委婉又不失张扬地说:“谁娶了我阿紫姑娘,真是天大的福气。” 陆舜华附和道:“实是福气!” 叶姚黄:“……” 她俩一唱一和,配合得十分默契,叶姚黄虽然没看到册子里到底画了点儿什么,但从她们的只言片语里也能猜出些。 叶姚黄是个老实孩子,从小到大莫说烟花之地,春宫图是看都没多看一眼的。眼见两个姑娘兴致勃勃地开始讨论起画册内容,言语越听越无法入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憋了半天,颤抖着声音说道:“阿紫,你,你别教六六这些!” 叶魏紫不嫌事大:“哥,你心疼了?” 叶姚黄登时吃瘪,余光瞄向陆舜华,却发现陆舜华还是沉迷地看着手里春宫图,没听见他们的对话。 叶魏紫将叶姚黄的表情尽收眼底,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 “走开走开,给我买金钗去!” 五、当时年少(3) 三天后,陆老夫人从栖灵山礼佛归来。 陆舜华被阿宋接回家时,老夫人正在大堂里头悠哉地喝茶,听到她的脚步声,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舍得回来了?” 陆舜华笑嘻嘻地道:“祖奶奶回来了,其他什么事都舍得了。” 老夫人“呵呵”冷笑,放下茶盏,终于正眼看了陆舜华一眼,说道:“我还以为你只记挂着回春堂,都忘记我这个祖奶奶了。” 陆舜华回头看了眼阿宋,阿宋捂着耳朵低下头。 老夫人:“你别看阿宋,是我让他告诉我的,阿宋只是奉命行事。” 陆舜华想到自己屋里那包伤药,不由得有些牙疼。 她上前抱着老夫人的手臂撒娇,嗯嗯啊啊的刚起了个头,被老夫人一手指头戳得脑袋往后仰。 “你少给我来这套!” 陆舜华捂着额头:“祖奶奶不就最吃我这套。” “你就会跟我耍赖撒娇!”老夫人气不过,气着气着还把自己给气笑了,花白的头发颤了颤,眼角的纹路上扬,语气不再严肃。 老夫人问:“听说你最近和镇远将军的儿子走得挺近?” 陆舜华给杯子里倒了茶,边倒边把最近的事讲给老夫人听。 老夫人听完,神色不变,饮了口热茶,说:“江家小子确实是个可怜人。” 陆舜华抱着水壶小鸡啄米样点头:“是啊,江淮好可怜。” “罢了。”老夫人一扬手,撑着拐杖站起来,阿宋有眼力见,立马上前扶住她。 “江家小子虽说脾气是不好了些,但到底心眼不坏,镇远大将军是英雄,教出来的孩子怎么会坏呢?” 陆舜华放下水壶,闻言点点头,在内心十分赞同。 “江淮这人脾气是不太好。” 老夫人摇摇头,半只脚跨出门,又扭头对她说:“江淮可以是良友,但是六六,你要记得,他这人真要许终身的话,不是个良配。” 陆舜华一愣,有点意外。 陆舜华除了教江淮吹笛子,顺带替他擦过脸之外,对江淮从未作出任何关乎男女之情的举动。 若非要说,还有请江淮吃好吃的如意糕,被他几次三番无情地拒绝。 陆舜华对江淮开始是同情,现在还是同情,也不知怎么祖奶奶就想到良不良配去了。 但这些都不重要,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 看阿宋扶着老夫人走远了,陆舜华丢下水壶,立刻飞快地偷摸回到自己的屋里,从首饰盒底下摸出那包刚才回春堂里抓来的伤药,往自己怀里一塞,确定四下无人,从恭谦王府后院一溜烟跑了出去。 陆舜华要去找江淮。 以陆舜华对江淮这几天的了解,她觉得江淮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去上药。 真要等他的伤自行痊愈,恐怕下辈子都等不到。 陆舜华不会骑马,好在静林馆离恭谦王府不远,陆舜华换了身轻便的衣裳,从小道很快就绕到了静林馆的男厢房后面。 可能是出于对男客的放心,静林馆的男厢房设在极偏僻的一处别院,从小道绕过去,同上京平安河也只隔了约莫两人高的一堵墙。 翻墙这种事情陆舜华没有干过,但是叶魏紫经常干,上京风俗男女无大防,叶魏紫不时拉着叶姚黄一同溜出去四处游玩,还绘声绘色地和陆舜华讲她是如何身手了得,两人高的墙一翻就过。 因而在陆舜华的心中,翻墙是件顶顶简单的事。陆舜华不知道,叶魏紫每次翻墙那么顺利纯粹是因为叶姚黄习武,叶姚黄轻松地翻墙过去,然后在墙底下接住叶魏紫。 陆舜华不知道,所以当她按照叶魏紫的方法,费尽力气从梯子上爬到墙沿,再从墙沿爬上那棵老梧桐树,站在遍布嫩芽的梧桐枝芽里往下看时,彻彻底底地傻了眼。 怀里的药包还在散发着药香,陆舜华蹲在粗壮的树枝上,裙摆勾在树杈里,在风中浑身僵硬。 这个时候如果有男客经过,就会看到恭谦王家的宸音郡主翻墙而来,蹲在老树上,欣赏着静林馆男厢院一览众山小的风光。 呜呼哀哉。 陆舜华抱头想了一会儿,她到底是留下这里“扬名立万”,还是原路返回当没来过。 想了一下,陆舜华决定选后者。 陆舜华搂紧怀里的药包,小心地伸出腿去够墙沿,脚尖还在砖瓦上蹭啊蹭的时候,前方突然有了动静,不远处出现两个人影,一高一矮,走了没几步停在另一堵墙沿的梧桐树下说话。 陆舜华所在的方向只能看到矮的那人是江淮,还是一身黑衣,背上背着把长剑,眉目清峻,倒是看起来没那么瘦了。 好人家的女儿是不会做出听人墙角的事的,陆舜华自认为不能给地下的爹爹丢人,缩着脖子就要走。 “小少爷不用太心急,习武一事不可急于求成,倒是宸音郡主说得不错,小少爷不能再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了。” 陆舜华默默地把伸出去的脚收了回来。 江淮似乎沉默了一下,良久才低沉着声音问道:“谁同你说了?” “自然是阿紫丫头,小少爷你不要怪她,阿紫一向和小郡主交好,小郡主担心你,她也跟着担心……” 阿紫丫头? 陆舜华恍然大悟,原来那高个的男人是叶副将。 江淮说道:“我同宸音郡主,交情极浅,无担心一说。” 叶副将低低地笑了起来。 陆舜华把牙口磨得嘎嘎作响,发誓回去就要把这包伤药拿去喂阿宋养的大黄狗。 喂狗都比喂江淮这个没良心的家伙好! 叶副将:“既然交情尚浅,小少爷又脸红什么。” 脸红? 陆舜华怀疑自己听错了。 陆舜华把头从树枝里头探出去,极力想看一下江淮的脸蛋是不是真的如叶副将所说的红了,奈何她的位置过高,江淮又是侧对着她,任她脖子都快梗住了也只能看见他笔直的背影。 江淮握着手里的短笛,垂眼看地,淡淡地道:“叶叔叔看错了。” “叶叔叔没看错,是小少爷心里怪叶叔叔说了不该说的话。” “绝无此事。” “小少爷不是认了人家做师傅,这么说的话小郡主可要伤心了。” “……并无此事。” 陆舜华:“……” 阿紫说对了,江淮不认她这个师傅。 陆舜华的手指头把药包都快撕碎了。 没良心。 除了是头犟驴,还是头白眼狼。 叶副将伸出满是硬茧的手,拍拍江淮瘦弱的肩头,意味深长地说:“小少爷长大了,懂得做男人的好处了。” “……” “说起来,将军去了已有半年了。”叶副将感慨,想着半年前在灵堂里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自尽的少年,如今长成越发沉默的模样,内心戚戚然。 叶副将说:“小少爷来静林馆这么久,可想过日后做何打算?” 江淮毫不犹豫地说道:“入骁骑卫。” 叶副将点点头。眼前这个在青黑院墙前站着的少年是将军的独子,心性极正,胸襟宽广,叶副将相信江淮将来定会有一番作为,如同将军一样。 叶副将想到在黄沙戈壁里一身豪迈的男人,不由得怀念起来。渐渐的,男人的身影和清瘦的少年的身影重合起来,他抿着唇不说话的样子真是像极了将军。 叶副将说:“少爷有自己的打算便好。近几日上京不太平,少爷自己小心。” 上京怎么了? 江淮和她疑到一处,问:“上京怎么了?” “前几日抓到几个越族人,看样子还专擅巫蛊之术,南越那地方一向喜欢研制这些偏门邪术,此番抓到的几个越族人不知意欲何为,总之少爷小心便是。” 江淮说:“知道了,多谢叶叔叔。” 越族人?巫蛊之术? 陆舜华想起,陆昀还在世的时候似乎也同她提过,南越那一带的人喜欢这些歪门邪道,把虫子种到人的身体里,说是能生死人肉白骨,总归邪门得很。 他们怎么会来上京? 陆舜华兀自琢磨着,想着想着就走神了,趁着她走神的空儿,叶副将和江淮又嘱咐了几句话,说完便离开了静林馆厢院。 江淮同他告了别,背着自己的长剑短笛转身走过来,走了几步走到院角的老树下,抬起头往上看,和树上的陆舜华对个正着。 江淮说:“郡主听够了?” 陆舜华愣了一下,继而脸不红气不喘地说:“江淮,你怎么在这里,好巧。” “这话该我问郡主。” 陆舜华:“我是来给你送药的。” 江淮一挑眉,眼波微漾。 陆舜华从怀里掏出那包伤药给他看:“你看,我真的是来给你送药的。” 江淮看了会儿那包药,又看了会儿她,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对着她。 陆舜华把药包抱紧,一闭眼,纵身一跃,从树干上跳了下来。 江淮吓了一跳,看到陆舜华毫无征兆地掉下来,眼睛吓得睁大,慌忙丢开手里的短笛,往前踉跄着跑了几步,向陆舜华伸出双手,将她接了个满怀。 江淮被陆舜华的冲力撞得跌倒在地上,两个人胶着在一块滚了两圈。陆舜华跳下来的时候没想那么多,等她整个人都掉到江淮的怀中,陆舜华才想起来,江淮如今腿受了伤,是接不住她的。 陆舜华躺在草地上,脑袋底下枕着江淮的手臂,睁开眼看到光秃秃的树杈和树杈中间的旭日,陆舜华动了动手脚,意外地发现自己几乎没有任何痛感。 江淮虽然瘦弱,腿又受了伤,但毕竟身量比她高了许多,这棵树不算很高,陆舜华掉下来时他的力道都压在没受伤的那条腿上,是以只是闷哼了一声,倒没感觉多疼。 陆舜华从地上鲤鱼打挺地跳起来去扶江淮:“江淮,你没事吧?” 江淮“嘶”一声,匪夷所思地看着陆舜华:“你跳下来做什么?” 陆舜华不明觉厉:“不是你让我跳下来的吗?” “……”江淮深吸口气,觉得自己和眼前这个女孩中间隔了比青霭关城墙还厚的距离,完全说不到一处去。 江淮说:“把药给我吧。” 陆舜华把药包递过去,想起刚才听到的话,问他:“你要入骁骑卫?” 骁骑卫乃直属皇帝的亲军京卫,掌送从护卫一职。 江淮才十五岁,陆舜华想不通江淮为何打算进骁骑卫。 江淮拿着药包站起来,说道:“嗯。” 江淮走路还是有些不稳,陆舜华发现江淮已经换了一条干净的布条,但绑得还是歪七扭八的。 陆舜华想了想:“江淮,你可以不当骁骑卫吗?” 江淮皱眉:“为什么?” “当官不好。” 江淮顿了顿,看向地面却没有说什么。 良久,江淮才低低地开口:“我做骁骑卫不是为了官权。” 陆舜华又说:“可是骁骑卫也是官啊,当了官就有权,有了权就不好。” 江淮睨陆舜华一眼。 春风拂过,处处春意,江淮穿着那身黑衣,身架子依旧纤薄,一阵风可以把他的袖子吹得鼓起来,陆舜华想不明白这么瘦弱的一个人怎么能佩刀佩剑去深宫里头当亲军,江淮明明看起来比她还脆弱。 “郡主,我不是小孩子,而且……”江淮表情严肃,声音响在春风里头,带着沉默的凉意。 “你真的管太多了。” 陆舜华:“我是你师……” “你不是。”江淮说:“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陆舜华傻眼了,她呆立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江淮提着药包起身,这一回是恭恭敬敬地向陆舜华行了个大礼,嗓音却依然冷冷的。 “郡主的多番好意,江淮在此谢过,日后郡主有难,只要开口,凡我能做到的定当义不容辞。君子一诺,言出无悔。” 陆舜华直视着他,她觉得江淮还有话没说完。 果然,江淮讲完,直起腰身,后退两步。他握紧了拳,郑重其事地说:“请郡主以后,不要再管我的闲事了。” \"擦了擦碑面。他将墓碑上每个字都认真擦过,比擦拭自己多年不离身的佩剑更仔细。 光滑的墓碑上刻着寥寥几个字——妻,江陆氏之墓。 活人和死人的冥婚荒唐又不祥,皇帝不允许江淮大肆操办,江淮便只能在白鹭山上找个僻静的地方安置她的衣冠冢。 江家所有的族人都葬在这里,这里是她的家,江淮相信她去了地下至少也不会孤单。 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的苦味,也可能是风中枯草萧索的味道,江淮看着墓碑上的字,低声说道:“今天,陛下又在试探我,他想替我寻个妻子,也想给江家延续香火。我没答应,我知道你肯定不会高兴。” “你活着的时候我就没做过什么让你高兴的事情,你死后我又怎么舍得让你伤心。” “如今四海之内海晏河清,南越已经归降,大和太平了很多年。” “今天是你的生辰,不知道你想要什么礼物,所以空手来了,你会不会怪我?” 江淮一直说着,一直说着,可是方圆之地里没有人回答他。 江淮看着墓碑,过了好一会儿才施施然地站起来。 江淮伸手抚平自己朝服上的褶子,将两手背在身后,对着墓碑后小小的土丘说:“日子虽然很难过,但好歹也过下去了,我还撑得住,没有违背从前答应你的话。” 风吹起枯叶,不知名的鸟儿攒着声声悲鸣,空空的山谷回荡起沉重山风,吹起往事浮尘。 江淮看到他自己正穿着战甲坐在马上,姑娘捂着帕子站在马前,哭得鬼哭狼嚎,撕心裂肺,毫无美感可言。 江淮第一次上战场,陆舜华很担心,怕他出事却又不好意思说,只能念阿弥陀佛,求菩萨保佑他长命百岁。 陆舜华日日担忧,日日压抑,终于在江淮出征前情绪绷到极点,送江淮走的时候愁眉苦脸的模样好像已经预料到了回来的一定是一具尸体。 江淮看得背后发凉,只好硬着头皮下马,想给陆舜华点安慰,不料陆舜华反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护心镜,“啪”地一下贴到江淮的胸膛上。 “哇——” 突如其来的一嗓子,把站在周围的将士统统吓了一跳。 陆舜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完蛋了,我要当、当寡妇了。” 江淮彼时年纪小,被陆舜华这一嗓子嚎得脸色赧红,护心镜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好可怕啊!我还没嫁人,就要守望门寡了……” 江淮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正考虑着要不要干脆捂着陆舜华的嘴让她安静下来,江彻的旧部下出来解围。 部下勉强挂着笑,把护心镜接过来塞到江淮的衣内心口处,安抚道:“小郡主,你别太担心了,少将军虽然没上过战场,但他好歹是镇远将军的独子,将军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他平安无事的。” 陆舜华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抹眼泪,眼泪越抹越多,抽抽噎噎地道:“那都是说书人骗人的,叶叔叔,你都一把年纪了居然还相信这种鬼神之事?” “……” 最后,还是江淮好好安抚了陆舜华一番,在众多将士看热闹的眼光中同她道别,翻身上马,率领三军出征。 陆舜华咬着手帕跟了半里地,眉眼间流转全是难过:“呜呜,叶叔叔,你一定答应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江淮:“……” 江淮那点隐秘的不舍,在陆舜华的乌鸦嘴里灰飞烟灭,他一夹马肚,马儿嘶鸣一声,狂奔而去。 二、斗篷姑娘 这些事情仿佛还清楚地发生在昨天,眼前陆舜华咬着帕子眼泪汪汪送他出征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可是江淮知道,她早不在了。 她死了,死无全尸,衣物算作她,一抔黄土埋了一生。 疾风刮过,叶子簌簌作响。 江淮站直了身体,最后看一眼墓碑,沉声道:“六六,生辰快乐。” 墓碑冰冰冷冷的,不似姑娘的笑脸。 恋人作了古,旧事作了土, 江淮苦笑,负手摇头。风停叶落,天地间寂静得似乎只剩下江淮一个人。 江淮如今二十八岁。 江淮真惨,答应过她长命百岁,离百岁竟然还有整整七十多年。 七十多年漫长无望的余生啊,好像永远过不完。 “总会过完的。”江淮低声喃喃:“你要等我。” 淡红色的光芒洒落,给江淮镀了一层明晖,朝服套在身上有些大了,衬得江淮身姿更加挺拔也更加落寞,他往来时的路大步走了一段,身影很快消失在白鹭山的坟前。 那座坟安静地立在那儿,微风吹得小草向一边倒去,如同八年来每次见到的那样,日复一日,经年不变。 江淮下山后没有立即回将军府,拐了个弯儿去山下不远处的如意铺。 上京的人大多都认识江淮,就算不认识他也认得他那身朝服,看他的眼神探究又好奇,三分敬畏七分佩服,沿街卖花儿的小姑娘见了他,红着脸用帕子遮了口鼻偷偷地笑。 这些江淮统统视而不见,买了份如意糕,付钱后拎在手上往回走。 如意糕泛着香甜的气味,粉粉糯糯的煞是好看,是上京里有名的吃食,姑娘家都很喜爱。 江淮冷着脸,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提着糕点都像提着佩剑。偏偏就是这副不近人情,冷到了骨子里的模样更加夺人心魂。 没见过宸音郡主的人心头都会嘀咕,想那个姑娘到底是个怎样的天仙似的人物,才能让眼前这百炼钢都化成绕指柔。 真是好奇极了,冷漠戾气的将军柔情万千时,是否也和天下普通男子一样,眉眼间也漾着比平安河还温柔的春水。 如意铺离将军府有些距离,江淮走到半路,途经一家客栈时遇着了点事。 也不是大事,这家客栈的老板娘叫王二娘,是个泼辣美人,经商手段很高明,但为人脾气不是很好,江淮路过的时候,正好听到她扯着嗓子讲话。 “哎呀,姑娘,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往你身上泼水的!” “这儿人少,我根本没看清,真是对不住!要不我给你擦擦?” 江淮侧目,发现王二娘说话的对象是一个背对着长街的女人,那个女人一身黑色斗篷从头包到脚,脸上还蒙着块纱,王二娘对她说话说个不停,她只是摇头。 江淮看了穿斗篷的女人两眼,心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奇怪的感觉,心头仿佛被针刺了般痛了一下,让他险些弯下腰来,他品味着那丝异样,但仔细想想又捕捉不出什么名堂,只觉得莫名其妙。 手里的如意糕还散发香气,提醒江淮今天是什么日子。他要赶回去将它送给自己的妻子,而不是在这里看两个女人说话,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江淮转身往前走,因为心里有事脚步很急,王二娘还在后面喊着什么,声音尖细,道歉的话听起来和骂人似的。 大概真的是受不了王二娘的嗓音,穿斗篷的姑娘皱起秀气的眉,轻声说了句:“没事。” 那两个字轻飘飘地落到江淮耳中,他听见了,却没放在心上。 江淮想着的、念着的,还是要将手里的如意糕送去江家祠堂。 身后,穿斗篷的姑娘还在和王二娘说着话,距离太远,声音也就没再传到江淮耳里。 王二娘觉得自己今天很倒霉。 她真不是故意的,今早她难得想偷个懒,喝令自己的死鬼丈夫起来开门,自己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刚端着水走出门,人还没清醒过来,眯着眼伸手将手里水盆一倾,一盆洗脸水哗啦啦地泼出去。 水在地上溅起珠子,大珠小珠落到姑娘的脚边。 王二娘被吓了一跳,她瞄一眼,是个披着黑色斗篷的姑娘,脸蛋儿蒙了张白纱,看不着面目。 奇奇怪怪的。 心里这么想着,可她脸上不能表现出来,王二娘端出一张迎客的笑脸,抱着盆子凑上前去一通道歉,又问:“姑娘来住店?” 斗篷姑娘摇摇头,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抬头瞧着“吉祥客栈”的匾额,轻声说:“这儿以前不是回春堂吗?” “回春堂?那个老郎中开的药馆?”王二娘皱着眉头:“唉!早没了呀,这都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 “什么时候没的?” 王二娘回想了下,说道:“约莫五六年前吧。” “怎么没的?” 王二娘看出这姑娘不像是来住店的,不耐烦地挥挥手,说道:“那姓张的老郎中死了,回春堂这块地被他的赌鬼儿子便宜卖给我,就这么没的。” 斗篷姑娘没再问了。 王二娘懒得理她,余光看了她几眼,她还是抬着头动也不动。 王二娘啐了口,心里骂了一句莫名其妙,转身进了客栈。 转身前斗篷姑娘还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淡淡的微光落下,偏就半点没沾到她身上,她一身黑衣静静地立在无人的长街上,乍看之下竟有些森森冷意,像个从坟里爬出来的鬼。 斗篷姑娘拢了拢身上的斗篷,默默地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那条路王二娘认得,似乎是恭谦王旧府的方向。 这个姑娘,真的好奇怪。 日照西斜,走了不知多久,斗篷姑娘终于走到了恭谦王府门口。 王府门口很冷清,莫说管家,就是平时气派威严的大门竟都生了锈,那两座石狮子磨得眼睛都快平了。 斗篷姑娘在门口站了会儿,拉过一个路过的小孩子,问他:“恭谦王府里怎么没人?” 小孩子一身衣裳精细非常,看起来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公子。小公子戒备又奇怪地看着面前这个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往后退了两步,才说:“什么恭谦王府呀?这里头不住人的。” “怎么会不住人,祖奶……老夫人不是一直在吗?” “什么老夫人?我不知道。我只晓得这儿从来没住过人。” “你今年几岁?” “七岁。” 斗篷姑娘听完,弯下腰,与小孩子的视线齐平,说:“你从什么时候知道这里不住人了?” 小孩子回想了一下,掰着手指头说:“我不知道,反正我从没见过这里头有人。阿娘说了,这里面的人都没了,让我不要进去玩。” 说着说着,他突然缩了缩脖子,吐着舌头补充道:“阿娘还说,可不能进到里面去,要是进去了,会大将军抓到牢里狠狠打屁股,打起来很疼的。” 斗篷姑娘的脸色白下去,小孩子的声音传到她耳中,分明听得一清二楚,但又似模糊了,被风一吹,轻易散作沙。 斗篷姑娘涩声问:“都没了?” 小孩子点点头。 “那,葬在哪里?” 小孩子挠了挠后脑:“什么是葬啊?” 斗篷姑娘静了一会儿,站起来,淡淡地说:“我知道了。” 说完越过小孩子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没走两步停下,转身回到小孩子的身前,躬身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道:“谢谢你。” “姐姐,不用谢。” 斗篷姑娘怔了怔,而后拍了孩子的肩膀一下:“不要叫姐姐,叫姨。” 小孩子看着她的脸,歪了歪头。 “姨比你大二十岁,可以做你阿娘了。” 小孩子脆生生地应道:“姐姐,你骗人。” 斗篷姑娘摇摇头,脸上的表情仿佛想笑,仔细一看又像要哭出来似的。 她抬起手,瘦枯的手掌缓缓捂住白纱下的脸颊,半晌没说话,只欠了欠身,转身走向来时的方向。 “姐姐,你不进去吗?” 斗篷姑娘回头:“你不是说,进去的话就要被大将军抓到牢里?” 小孩子脸色一窘,支支吾吾地说:“可是你不是想找里面的人吗?” 斗篷姑娘摇摇头:“不找了,找不到了。” 小孩子追了两步上来:“姐姐,虽然我阿娘经常说江将军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听人讲过,说他是个好人。你如果想找人不如去问问江将军吧,说不定他会帮你。” 斗篷姑娘闻言,身形倏地一僵,不可置信地偏过头,声音轻颤着道:“你说的江将军,是谁?” “江淮江将军呀。” 恭谦王旧府前的老树落下枯叶,斗篷姑娘眼中仅有的零星笑意都沉到底。 她抬头看向不远处干枯的树木,那里的枝桠光秃秃的,只余几片叶子,风一吹打了几个转摇摇晃晃地落到地上。 小孩子脆生生问道:“姐姐,你认识江淮江将军吗?” 斗篷姑娘盯着那棵老树,就像盯着自己的仇人一样。 认识江淮江将军吗? 认识。 怎么可能不认识? 江淮。 她看着那棵树,就在那里,很多年前也曾站着一个负剑少年,长身玉立,神采飞扬,年轻稚嫩的脸庞满是热血。 江淮说:“六六,大丈夫为国为民,肝脑涂地,死而后已,我要这千秋史册里也有我的姓名,也有我江淮的一笔。” 彼时年少,意气风发,想的是纵横捭阖,要的是扬名立万。 却不知,一将功成万骨枯。 八年了。 整整八年,这里居然换了个人间。 小孩子看斗篷姑娘又不讲话,心里直犯起嘀咕,想到阿娘和自己讲的不认识的人肯定是坏人,他犯了怵,趁她没看自己,悄悄往后挪着。 万幸斗篷姑娘只是看着那棵树,根本没注意他。 小孩子觉得奇怪,那棵光秃秃的树有什么好看的,他和自己的玩伴都不喜欢去那里玩,她在看什么? 他伸长脖子也往前看过去,什么也没看出来,瘪了瘪嘴准备拍拍屁股走人。 就在此时不知从哪儿来了一阵风,吹得地上落叶狂飞,沙子迷了眼睛,他低呼一声,伸手用力揉了揉。 揉着揉着,突然揉不动了。 他看到风吹起了斗篷姑娘的斗篷,露出了她藏在斗篷下的身体。 她很瘦,腰肢细得仿佛能被风吹折,小小一个的,看起来不像二十七岁,像十七岁。 但与这极瘦的身形相悖的却是她的脸,蒙面的厚重白纱被自下吹拂而起,小孩子看到斗篷姑娘的脸颊——半边脸是完好的,另外半边脸横七竖八地布满了青色泛红的血痕! 简直、简直就像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小孩子吓了一跳,伸手捂着心口,眼睛向上翻,手脚一阵抽搐。 小孩子用力呼吸了好几回才勉强从喉头发出了颤抖的声音,凄厉的叫声划破寂静长空: “鬼啊————” 小孩子惊慌的喊叫惊得斗篷姑娘清醒过来,她几乎是惊慌的转身,慌忙捂住自己的脸,不知所措地靠近这个孩子。 小孩子一步步后退,看她的眼神满是惊惧。 “别、别过来!你走开,走开!” 斗篷姑娘出声:“别怕,我……” 小孩子的手脚都在颤抖,泪水从眼眶里落下,丝绸衣衫染出深色的水渍:“鬼啊,有鬼!阿娘,救我!救我!” 斗篷姑娘不动了,她明白过来,他害怕的是自己,只要她不过去,他就不会哭。 她平静地看着他,声音放缓:“别怕,我不过去。” 小孩子依然在发抖,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对上斗篷姑娘黑色幽深的瞳仁,只觉得下一刻她就要变出原本的样子来吸干自己精魂。 他怕极了,想都没想就往后跑去,刚跑两步就撞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他闻着鼻尖的味道确定来人,登时有了底气,“哇”的一下放声大哭起来,埋在来人的肩头抽泣道:“娘,有鬼!有鬼!好可怕,韫之好害怕!” 来人是个美少妇,衣着华贵,一看就是官家夫人。 她一把抱住怀里的赵韫之,将他扣到肩头安慰。一抬头,看到不远处转身背对自己的女人,心里存疑,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干什么装神弄鬼吓唬我儿子!” 斗篷姑娘不说话,低下头肩膀一颤一颤的,身量越发显得卑微。 赵夫人脾气大,几步走上前去就要扳她肩膀。一手摁上斗篷姑娘的左肩,掌下立时摸到根根分明的骨头,这姑娘瘦得惊人。 “问你话呢!在恭谦王府门口装神弄鬼,我看你是……” 斗篷姑娘突然伸手。 一只细白的左手搭在赵夫人的手掌上,手掌冰凉。 赵夫人被冻得打了个激灵。 初春时节,竟然还有人的手比冰雪还冷。 “阿紫。” 一道低柔的女声,轻轻地传入赵夫人的耳中,带着上京未消除的寒意和八载的旧时光。 赵夫人一怔,险些抱不住怀里的赵韫之。 斗篷姑娘回过头,赵韫之一瞥,立刻将头埋到赵夫人怀里。 可赵夫人不敢转头。 她很多年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了。 明明、明明会用这个声音唤她的人,八年前已经死了。 八年前赵夫人还不叫赵夫人,她还是个芳龄少女,闺名叶魏紫。 叶魏紫屏着呼吸,一只手抓着斗篷姑娘肩膀,顺着她的力道慢慢将她转了个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斗篷姑娘转过身,掀去自己头上斗篷的帽子,露出满头的青丝,再反手摸到自己脑袋后面的细绳,勾住解开,厚重的面纱掉落下来,露出能把人吓哭的一张脸。 斗篷姑娘微微颔首,嘴角挑起一抹笑,早春的风裹着叶子拂过,她在呼啸冷风里抚上自己的右脸,眼中不悲不喜。 “阿紫。” 叶魏紫狠狠地抱紧赵韫之,手指掐到他的皮肉里,痛得他哇哇大叫,她却浑然不觉。 叶魏紫盯着面前的女人,眼里的情绪犹如排山倒海般滚滚而来,同旧时的回忆一道拐过山路水路,从八年前翻涌至此刻,是柳暗花明,也是恍然如梦。 叶魏紫大眼睛,身体颤抖着,话尚未说出口,泪水先滚落下来。 “你,没死?” 别院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所有仆从都被命令退到假山池子后。 赵韫之被看护婆子抱走,叶魏紫打开别院的房门,将人迎了进去。 叶魏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而僵硬的手指却将叶魏紫的心绪暴露无遗,指尖颤抖得不像话,几度关不上门栓。 叶魏紫能感觉后头的女人身上正散发着森森寒意,有一种不属于活人的肃杀之意正围绕着自己。 叶魏紫深吸口气,缓缓转身,走到桌边坐下,神思恍惚间,叶魏紫端起桌上的水想要饮下,想要平复纷乱的思绪。 “杯子里没水。” 叶魏紫一顿,讷讷地放下茶杯。 叶魏紫搓了搓手指,终于鼓起劲抬头,一双眼用力地盯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女人,盯着她无波无澜的眼眸。 面前的人褪下了外头披着的斗篷,露出一副瘦骨嶙峋的身躯,腰身和袖口都用细带束紧,尤其是腰肢,看起来勒得过于用力了些,仿佛再紧几分就能把人给拦腰折断似的。 右边的脸颊上,从眼下到脖子布满了青红色的细痕,似要渗血,张牙舞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