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版社: 海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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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扣购买: 少功六短篇(精)
ISBN: 9787511032966
鞋癖 妈妈说,父亲理发去了。 妈妈说这话的时候是二十多年前。 初秋的一天,天气很热,夏天还晾在金光灼灼的 窗户上。我想象那天父亲照例把衣领整理得十分逻辑 与理性,十分合乎社会公德,与守门人谈了几旬关于 修理自来水管的话,然后踏着地上老槐树的白色花瓣 ,从容地朝着阳光迎面闯过去了。 派出所接到了寻人的申报,但一连数天没给任何 消息。妈妈便自己去寻找,搜寻一切不怀好意的地方 ,比方铁轨或水井。我想象她找到了不少陌生的面孔 ,有的挂着漂亮的耳环,有的嘴里镶了金牙,有的脸 上凝固某种对邻居或亲人的愤愤不已,但他们都很陌 生,不是妈妈搜寻的目标。那是一个人口突然减少的 季节,不是因为战争,也没有瘟疫,而是一场政治风 暴袭来一而这场风暴将来终究会被遗忘或者误忆。 人们兴高采烈地竞相揭发和游行,连我也同样处 于激动和亢奋之中,以至于我父亲去理发的那一天, 我居然不在家,一连数天在外地享受革命学生的免费 旅行,到处观看大字报和标语。 看见母亲每天傍晚怏怏地空手归来.父亲单位上 好些面孔总浮出一丝胜券在握的微笑。其实,他们在 我父亲办公室的抽屉里找到了遗书,遗书说他有罪, 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人,说他希望家属子女都与他 决裂.永远忠于革命等等。他死到临头还那样语词简 洁语法严谨标点准确。但那样一张纸。哄得过那些经 常做体操又经常吃补药的同事吗?那些我一直称为伯 伯阿姨的面孔,都满脸深刻、机警、大智大慧,竞相 把每一声咳嗽都制作得底气十足老沉练达和意味无穷 。他们轮番来启发我们全家:你父亲的哲学课和语法 课都讲得很好,这样个聪明人怎么会自杀呢?怎么可 能自杀呢?不不不,你们得仔细想一想,再想一想, 他不可能到什么朋友那里去了吗?比方说,在美国或 者台湾是不是有朋友?…… 这样启发的时候,伯伯们和阿姨们总是对我和善 地微笑,期待着我热泪盈眶,然后勇敢坦白与父亲的 合谋。 妈妈惊恐地叫起来:“不会的,他只拿走了四毛 钱,他绝不可能叛党叛国……” “为什么总没找到尸体呢?”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 “他难道蒸发了不成?” 他们一针见血。 尸体便成为了一个问题。没有它,悬案就没有结 论,我们就摆脱不了同案合谋的嫌疑,就得永远被警 觉的目光照顾,就一天也少不了听那些令我们心虚气 短的咳嗽。从门外那些脸色看来,很多人在摩拳擦掌 地等待,看吧,好戏还在后头,真相总要大白,事实 一定胜于雄辩。这使我们突然明白,对于我们来说, 父亲活着不会比死去更好。 妈妈整个人瘦了一大圉,急得太阳穴深深地坍塌 下去,哭泣时一丝丝晶亮的鼻涕被揪甩出来。“人又 不是一根针。一根针也可以找到了。这么大一个人怎 么就找不到了呢?你就是上了天入了地也得留个影子 吧?” 她诅咒父亲:“你好蠢,好蠢呀。你要死,就干 干脆脆去死,明明白白地死呵。儿女都小,你不要糟 践他们呀,不要拖累他们呀。这院子里有井,家里有 电线,街上有汽车,药店里有安眠药,哪里不能死呢 ?……” 我也在偷偷思忖:父亲可千万别还活着呵虽然这 种闪念使我深深惊恐,自觉大逆不道而且残忍。 妈妈的哭泣没有使门外的面孔们释疑。他们仍然 沉着地看报纸和熬药,沉着地扫地和洗衣,乘凉时把 蚊虫拍打得叭叭响,且看这妇人如何再表演下去。在 我听来,那夜里此起彼落的叭叭叭,似乎是欢呼新生 活开始的从容鼓掌。 妈妈开始了一个更为宏大的寻找计划。她拉上姑 姑,每天早晨带上干粮和水,带上遮阳的草帽和蒲扇 ,两人手挽着手坚定出发。我在家里做饭,等待她们 回来。在我几乎绝望以后的那一天,妈妈静静地出现 在门口、头一昂.眼里闪耀异样的光辉。左邻右舍也 闻风涌入我家,挤得椅子吱吱嘎嘎移动。“找到了吗 ?”“找到了吗?”……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我妈。她 头一扭,根本不理睬这些家伙。姑姑则小心地说,她 们在湘江下游十几公里处的地方,访到了一位农妇。 农妇说一个多月前岸边曾漂来一具男尸…… P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