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版社: 天津人民出版社
原售价: 42.80
折扣价: 24.40
折扣购买: 蒹葭纪 特签版
ISBN: 9787201200392
桃子奶盖: 佛系作者,文风细腻。 代表作品:《蒹葭纪》《弱水金阁》《顾先生和顾太太》等。 微博:@桃子奶盖子
引子 大雪天气,长京城大明宫中已遍地银装素裹,唯有太液池平滑如镜。微风间或掠过,檐角便泛起阵阵铃音,绯红金紫的鲤鱼随之摆尾,池面上便又散开一圈圈涟漪。 池边跪着一列宫装女子,皆被蒙住头脸,宦官将为首的一个轻轻一推,女子就沉下水去。因手上绑着青砖,女子入水即沉,连水花都不见一个,唯有等到口鼻下了水,水面上浮起一串水泡。其余人虽看不到眼前景象,却也知道状况,都瑟缩着发不出声,周身只剩恐惧的颤抖。 景象虽静,却有种惨烈的骇人,连执行的宦官们都吓白了脸。不过当朝皇帝嗜杀成性,当权的郑皇贵妃也是狠毒之辈,他们早已见惯了如此场面,只得一个接一个将人沉下去。 一个新进宫的小宦官抖着手腕将年轻的嫔妃扯起来,在她手腕上系上青砖。他原本低垂着眼强作镇定,然而手指不经意碰到她的掌心时,他心中一惊——她掌心滚烫。抬眼再看,她衣领下露出的苍白皮肤上蒙着一层不正常的绯红。 郑皇贵妃素来善妒,将后宫管束得极严,这些年轻妃嫔平日都不得在御前随意走动,宦官们更是将妃嫔们的体质、病症记得清清楚楚,谨慎准备着,一有什么突发情况便将人送往冷宫去。唯有近日,皇帝病得有些不祥,宫里人心惶惶,这才看守得松了些,于是顾贵妃得风寒的事便被几个懒怠多事的宦官瞒了下来。 顾贵妃生得好,招得皇贵妃疑神疑鬼,以至于顾贵妃进宫三年都不曾见过龙颜,近一年更是被严加看守,可掐指算算,如今她不过十七。 十七岁的少女身量未成,腰带虚虚地系着一把细腰,越发显得她身段娉婷。人在病中,手脚无力,绑了重物又被人这么向前推着,步子多少有些虚浮。 小宦官不知为何,心中有些难过,却不敢停下,仍是将人推着一步步踏进太液池。 池水寒冷刺骨,她一声没吭。大概是因为病得厉害,她双腿发软,一脚踩空便跌了下去,溅起些水花。 蒙白的池水溅起,几滴水珠扑了小宦官一脸,他合上眼,迷茫间想起了些陈年旧事。 顾贵妃是已故定国大将军顾量殷的女儿。 早几年,长京城里人人都叫得出她的乳名——“谁不知道,顾家有女名佳期,顾将军膝下的独女,耆夜王亲聘的王妃,顾佳期啊——” 这个即将被他沉塘的人是顾佳期。 这念头来不可遏,去不可止,在他麻木的脑海里炸开一条缝,缝隙里蓦然冒出森森的寒气,连带着翻涌出那王朝烂到骨子里时泼天的潮腐气息:他也曾读横渠四句,也曾踌躇满志,也曾挑灯苦读,想着终有一日能够金榜题名,开太平盛世。奈何佞臣当道,顾将军死了,将军府九族尽灭,朝堂上再也没有忠直之士,就连他这样的升斗小民都无处容身,做了伥鬼。眼下皇帝终于要驾崩了,可是小太子才十岁,眼见又是一个提线傀儡。这些年江山枯槁,如今就连顾佳期都要被沉塘了,谁还记得以前的好日子? 这念头浑如一记闷棍骤然敲到了他汗津津的头上,他站在冬风中怔了一霎,突然再也无法承受住满腔恨意,抹了一把眼睛,咧嘴大哭起来。 年轻人的哭声突兀刺耳,老宦官连忙将人扯了回来,一群人将他连拖带拽地扯开。他被拖到院角处捆着,眼睁睁看着他们将妃嫔们和顾佳期全推了下去。单是想到顾佳期,他便心口闷疼,没来由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是不是幻觉,他隐隐听到远处传来声响,哭嚎求饶,马蹄敲地,刀剑相抗,随即是长长的寂静。 他哭得大声,是以太液池边的宦官们并未听到远处那些异常的动静。水面上渐归沉寂,宦官们拖来麻袋,等着收尸交差。众人出神的出神,打哈欠的打哈欠,直到纷乱的人声径直传到了耳朵里,一列黑甲兵将太液池围了个水泄不通,有兵士甚至跳下水去,将嫔妃一个个捞起来,解去手上砖石。 一人立在岸边,抽出匕首,弯身缓缓挑开那些蒙面的黑布,美艳青春的面孔逐一露出。 不少人已死了,不知是被冻死的还是被淹死的。 那人脸色森然,薄唇紧抿,握着匕首的手指近乎机械地上挑。他挑开一张黑布,随意望了一眼便要伸手去拆下一张蒙面巾,但又眼瞳一眨,蓦地愣住了,而后移回视线,木然地望着她。 他望得痴然,隔了片刻,持刀的那只手忽然剧烈颤抖起来。匕首失了准头,在手下少女湿淋淋的颈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稀薄的血色更衬得那张脸毫无生机。灰淡的日光下,少女的脸上现出某种病态的苍白,硕大的雪片飘飘悠悠地落下,压在睫毛上,像是悬着一片小小的云。 满庭寂寂,只剩下淅沥的水声。水流沿着池边落回水中,激得鲤鱼一阵阵骚乱。小宦官看到那陌生男人的嘴唇动了动。 似乎是一句无声的“佳期”。 众人纷纷围上去,医官钻进人群,小声叫着:“殿下莫急,先松开娘娘……” 小宦官突然认出了这男人。 “是了。”他在心底冷笑了一声,“耆夜王回来了,你们等着吧。” ? ? ? 第一章 诸事不宜 时近初秋,天亮得渐渐晚了,禁苑里赤红描金的灯笼虽然长明不熄,但眼下在天光的衬托下,终究失了神采,懒怠怠地被秋风推来扯去。 顾佳期做了个梦。梦里她还是十岁出头的年纪,拉着一个人的手,懒懒散散地坐在将军府的高墙上。极目远望,长京落雪,连片清白。 触目所及都是白雪,一时有些刺眼,她看不真切,身旁的少年笑着往她头上扣了顶风帽。 帽檐遮去了半片雪光,她终于看清了,于是伸长了脖子望。府外街巷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处阔大的庭院,月洞门外缓慢行来一群人。殿宇外的青竹叶子上攒了整片的雪,叶子簌簌摇晃,遮蔽之下看不清楚来者的身影。 那一行人走进了月洞门,脚步声惊扰了竹叶,竹叶上的雪终于不堪重负,猝然落了下去。 坐在顾佳期身边的人似看到了什么最恐怖、丑陋的东西,他突然敛了笑容,像张箭在弦上的弓,背脊缓缓绷紧了。 顾佳期也僵住了。 楼下缓步走来的女子身材娇小,窄薄的肩上披着玄底厚氅,上头密密匝匝地绣着青云海棠和扶桑交错的繁复图样,领口镶了一圈漆黑的细长狐毛。这一身越发衬得她身形小得像个娃娃,格外惹人怜惜。可她这么端然立着,无形中却有股沉静威然的气势。 那人戴着风帽,阴影遮住了大半脸颊,看不清五官,只露出个小小的水滴似的尖下巴。 顾佳期知道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这个人有那样多的宦官、宫女、侍卫,他们个个弓腰侍立,毕恭毕敬地搀扶着她的袖角,好似她一个人站不稳,要这样小心翼翼才能不摔倒。 这样的排场顾佳期是见过的,只有宫里的太后才有。 但不知为何,顾佳期能听见自己鼓动的心跳声。身边那人慢慢握紧了她的手,像是不这么抓紧,她就会变成一阵风飘走似的。 顾佳期想跳下墙去,想从这地方逃开,但是手脚动弹不得,心里轰然响起个念头,就像是人在最恐惧的时候的祈求:“不准抬头,不准看我,不准,不准!” 但楼下那人定定注视了一阵将军府的牌匾,还是缓慢地仰起头。帽檐下的阴影散开,天地之间雪光晶莹,映出那张脸。 她长得真像个娃娃,像个木头雕成、丹漆涂就、不会说话又锦绣加身的娃娃。 “娃娃”注视着顾佳期,顾佳期也望着她。 她实在称得上美丽,五官鲜明非常,两道眉生得格外好看,眉痕深长,如绵绵远山。 顾佳期见过这个人,每天都见。 这就是她自己,这是另一个顾佳期。 顾佳期几乎要忘了自己究竟是谁。她是在疆场上长大的女儿,将来是耆夜王的妻子,她总是张牙舞爪,记不住长京城的规矩……她怎么成了太后? 顾佳期先是觉得十分荒唐,以至于嘴唇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随后她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慌乱去抓身旁的人,却抓了个空。 那少年不知何时早已消失打个哈欠,低笑一声,夹着轻慢。 顾佳期知道他笑什么,她不理他。 坛下的裴昭望着这里,周边一阵窸窣议论声便缓缓传开来,隐约有几句吹到了耳中:“……说到底还是个孩子,竟没主意。” “太后不立规矩,才至于此,居心难说。” 顾佳期就当全没听见,向前站了一步,让裴昭能把她看清楚。她朝他稍微颔首,示意裴昭自己在这里看着他。 裴昭这才转回头去,向天一拜,身姿肃然,如松下风。顾佳期头一次察觉裴昭当真长大了,他倘若是世家的公子,在街上也是会面临掷果盈车的。 祭天礼冗长烦琐,加上天气有异,秋风渐紧,一阵冷似一阵,在场的人都急欲离开。裴琅哈欠连天地熬了一会儿,早早地抓了个空,带人下去喝茶吃点心。 皇帝身边的宦官来过一次,请太后也下去歇息,顾佳期却怕裴昭紧张,一直等到礼毕方才进屋。 裴昭亲自送上热茶来,顾佳期捧着抿了一口,小声长出了口气。她又想到身边都是人,还需要装出一副天伦之乐的派头来,于是道:“多谢陛下。” 她这么客气,裴昭听了却是不大高兴的样子:“母后不必说谢。”又说,“此处诸事不便,这便回宫吧。” 他说完,就真的转身叫人去打点车马,预备回宫。 一旁的裴琅坐在圈椅中跷着腿,手握着盏铜酒壶,竟是已经喝上了。看裴昭张罗,他笑眯眯地打岔:“陛下,这天气冷得古怪,眼看日头都要落了,等会儿夜里可是更冷。在这儿将就一夜就得了,还闹着要回宫做什么?” 裴昭像是很不喜欢西郊,垂首检看着宫人要递给顾佳期的暖手炉,闻言头也不抬:“要回。” 裴琅仍然笑眯眯地招了招手,叫陶湛去报信:“哦,陛下要回,那你便去叫宫里的人候着陛下。叫他们将火炉子生起来,把夏日里凿冰的家伙也拿出来。” 他习惯开玩笑调侃身旁的人,顾佳期和裴昭都不理他,省得逼他把蔫招卖出来。 陶湛却当真配合,上前问道:“王爷,生火炉属下明白,但要凿冰的家伙是为了什么?” 裴琅抓过他肩上的披风旋开披上,起身出门,挥鞭上马,甩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为了敲冰棍子。” 摄政王和皇帝虽说不睦已久,但若是在御书房或成宜宫,二人并不会表露太多。裴昭一向听顾佳期的,不管裴琅怎么找事,他不言语、不搭理就好。在人前这么挨裴琅的刺,倒还是头一回。 裴昭虽没说什么,顾佳期却能看出他脸上的不痛快来。上车走了一阵,她闷闷想了一阵,小皇帝嘴笨,让裴琅想奚落就奚落,恐怕是她教错了,看来得找人教教他吵架。她终究年纪小,有些想一出是一出,掀起车帘就叫:“青瞬,你给我找个——” 外头那人却懒洋洋地应了声:“青瞬没有,冰棍子倒有一根。太后有何示下?” 竟是裴琅。 腹诽了一路的人竟一直就在自己一壁之隔的地方,顾佳期哑然地张了张口,有些心虚似的应了一声:“王爷,玩笑过了,哪有那么冷的?” 她这是嘴硬,其实现在天黑透了,确是冷极了。寒风萧萧瑟瑟,一阵阵地刮过,带下漫天黄叶,挂满星星的天幕又透彻又高远。 越是冷,就越是能闻见空气里弥漫着悠然的香。原来是街边人家酿了米酒,一坛坛摆在路边,齐齐整整的煞是好看。裴琅腰间的长剑上一片洁白,她原以为是皎洁的月色,细看才发现是剑端蒙着的一层薄霜。 顾佳期东想西想,看到这柄剑,又心想最近确实有些不安稳,不然裴琅怎么带着护卫还要佩剑? 她趴在马车窗口出神,直到裴琅一眼扫过来,她才猛地抽回目光。裴琅也察觉了她一脸尴尬,倒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仅是抬手灌了口酒:“看什么?太后也想喝?男女授受不亲,这壶不行。”他指了指路边的米酒坛,“那个倒可以。本王去弄一坛来?” 他气定神闲地指着米酒坛,脸上挂着一层笑意,笑容明朗,但在顾佳期看来却像刀片挖进人心,要提醒她想起什么来。 顾佳期怔怔地打量了一圈,方才发觉再向前走几步,便正是顾将军府后巷。这地方她熟得很,从前年少荒唐,常跟裴琅在这里玩闹。裴琅指着的那种米酒她从前最爱喝,一口气可以喝一壶,也跟他做过几次“打家劫舍”的勾当。裴琅第一次亲她,也是在这里。 眼下街上摊位没人看着,顾佳期却只觉头顶里“轰”的一声,一团邪火卷了上来,她猛地一把摔回了帘子。 他偏要在这时提以前的事,就像拿着烧红的铁棍子往人心口上戳。顾佳期气得眼圈发红,一低头将脸埋进了膝间,狠狠地咬了咬牙。 车外的马蹄铁敲般地响着,十分有节律。隔了片刻,裴琅挥鞭催马向前奔去,声音渐渐远了,只有一声漫不经心的呼哨留在空气中。 过了半晌,车帘一动,是青瞬进来了。见顾佳期这样,她讶然地问:“太后娘娘怎么了?” 她是太后,一点差池都出不得,顾佳期不敢忘。她缓了一会儿,摆了摆手,哑声问:“到了吗?”了,她失魂落魄地叫了一声:“夜阑!” 余光里,楼下有人盯着她。她狠狠擦了把眼睛向下看去,就在另一个“顾佳期”身旁看到了他。 他高了,依旧是那样颀长风流的模样,却换了身黑漆漆、沉甸甸的爵服,眉眼间也铺上了一层阴沉沉的桀骜。还是他,还是似笑非笑的样子,不过看着令人生畏。 顾佳期看着看着,突然再也不能忍受,她要跳下去找他问个清楚。 她一转身,抓住墙檐就要往下跳,耳朵边炸开“咚”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撞到了额头。她疼得“咝”了一声,同时也醒了,原来是她在梦里翻来翻去,从榻上头朝下栽到了地上。 她摔得眼冒金星,半晌才缓过来爬回榻上去,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一声:“笨死算了。” 顾佳期年纪不大,记性却不好。 其实这个太后的位子,她已坐了近七年了。 她虽然是太后,听起来是要日理万机的样子,但幸在皇帝尚未婚配,所以平日并没有后妃之流来她这里晨昏定省地找麻烦。若是运气好,她还能有几日松闲。 因此,太后娘娘多睡一小阵也不是不行。 日光照进来,她本想合上帘帏,翻个身继续睡,却被按住了手腕,是身边的侍女青瞬来叫她起床。 青瞬朝她小声说道:“娘娘,陛下和摄政王来了。王爷……王爷请您出去用膳。” 方才那一下摔得结结实实,顾佳期一时想不起“王爷”是哪个,与青瞬对视了半晌,才终于醒了一半,愣愣道:“啊,他来了。” 摄政王裴琅受先帝遗诏看顾年轻的小皇帝,不免要常常进出后宫禁苑,也就偶尔要来太后这里请个安,吃个饭。 青瞬点点头,递给顾佳期一杯茶。 明日是天子到西郊祭天的大日子,细枝末节一早都已敲定了,因此今日朝中便是一副懒怠之气,早朝散得极早。小皇帝裴昭素来勤谨孝顺,下了朝就径直往成宜宫来,但是今日可能诸事不宜,小皇帝不知是哪步路没走对,在路上招惹了摄政王。 摄政王这个人脾气坏得很,一面恨不得顾佳期这个便宜太后赶紧驾鹤西去,一面又要逼着顾佳期在他跟前做小伏低。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恨透了顾佳期。 爱屋及乌,恨乌则未免烧屋,摄政王在太后这里一点就着,连带着成宜宫的人都常挨他的骂。青瞬羡慕不来顾佳期八风不动的好脾气,生怕摄政王气头上来闯进寝殿吹胡子瞪眼,连忙又推推顾佳期:“太后,王爷真来了。” 佳期有心睡死过去,但眼下若她不出去,想必又有一顿苛责。 顾佳期从来不敢忤逆裴琅的意思,只得爬起来,被青瞬连推带拉着洗漱穿衣。她梳了高高的发髻,穿了层层叠叠的衣裳,整个人被压得四平八稳,像一尊雕像似的走了出去。 小皇帝裴昭年纪还不到十七,身量瘦高。他虽不是顾佳期生的,但日日相处下来,长得却和她越来越像,眉睫既黑且浓,看起来总有心事,皮肤也透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这两个生凑到一起的母子,看着真有些联相。 裴昭抬眼看看顾佳期,问了她额上的淤青是怎么来的,也没笑她,还让出上座给她,问道:“母后今日可好些了?早膳用什么?” 他生母早逝,自小被先帝的郑皇贵妃敲打欺瞒,直到十岁登了基,才有了顾佳期这么个便宜母后。 那时顾佳期也才十七,“母子”二人在宫中举步维艰,一桩桩、一件件都要从头做起,裴昭怕麻烦旁人,一向是顾佳期吃什么他也吃什么。 青瞬见怪不怪,将早膳传了来。一时间宫人安置碗碟,林林总总摆了一桌。摄政王裴琅负手站在桌旁,他一身玄色衣袍,身躯硬挺如铁,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宫人端菜倒茶都得绕过他,虽然嫌他碍事,但是不敢怒也不敢言。 顾佳期也是不敢怒,不敢言,全当没看见他。但他就像尊神像似的,仗着顾佳期个子矮,居高临下将她打量了一圈。 他那目光里夹着刀子,刮着骨头缝能转得人头晕。目光在她额角上的淤青处一停,他忽然“哧”地一笑。 偏生这场景就像雪花入水似的,顾佳期早就习惯了,一张小脸上涟漪都不溅一个。她在桌边坐下,颔首道:“王爷早。听闻前日王爷遇刺,刺客可逮着了?” 摄政王当得如此遭人恨,倒也有趣。听顾佳期这么编派他,他稍微一哂,索性看都懒得看她了。 宫人照例试过了毒,裴昭举筷用了几口,见裴琅不动弹,抬头问道:“皇叔不喜欢这碗箸?” 裴琅既然要来蹭饭,就该有一副蹭饭的样子。眼下他却干坐着不动手,摆明了是给人看脸色。 顾佳期暗自腹诽,但照旧当看不见,洗了手,抿了半盅粥,权作未闻。 裴琅倒也不见外,向青瞬微微一笑,吩咐道:“不喜欢你们的菜,没一个能吃的。上次的银雪面可还有?” 他这么一笑,一脸凶戾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越发显得眉眼乌黑发亮。唇角上挑时,还会挑起一个不大明显的酒窝,就仿佛他还是当年那个贵气的少年金吾卫似的。 耆夜王裴琅当年是长京掷果盈车的美少年,他带着金吾卫大摇大摆走一圈集市,能硬生生攒出半个月的军饷来。 可惜世殊时异,这位摄政王早就性情大变,如今阖宫上下最招人怕的就是他。他这么一笑,青瞬非但没看出什么泼天美色来,还凭空生了半两鸡皮疙瘩,当即把头一低,应了一声出去叫面。 见他在这儿大摇大摆地吩咐,裴昭便皱了皱眉。裴琅抱臂一靠,扬眉笑出了声:“蹭陛下一口面,陛下有这般不情愿?” 裴昭脸色未变,摇头道:“皇叔尽拣费事的菜色。” 裴琅瞟了一眼顾佳期,见她只管低头吃粥,笑道:“陛下嫌臣吃的面费事,可是还有什么事要着急赶客?陛下人住宫中,有所不知。这天还未大亮,臣若是即刻就回,恐怕府里的厨子还未起,臣自小虽不比陛下娇生惯养,饿坏了肠胃却也麻烦,只好在宫里叨扰一口了。” 此人刻薄惯了,裴昭性子温和,最烦事端,平日听了这些话都当没听见,今日却是笑了。不但笑了,还放下筷子,他看着裴琅,四平八稳道:“皇叔嫌朕上朝敷衍,那就直说好了,做什么要在母后这里夹枪带棒?” 顾佳期瞟裴昭一眼,见他笑意只在唇边,就知道他不高兴,便猜度着大约是今日朝上又有什么不愉快,不由得心里打鼓。裴昭虽然大了,可坐在精瘦颀长的裴琅身边,照旧显得文弱且稚嫩,更何况裴琅此人是最不好惹的,他昔日刀下亡魂无数,如今更是权倾朝野,谁见谁怕。 裴琅今日倒好脾气,像是家中小辈难缠似的,揉揉眉心,无奈地笑道:“这可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了,臣冤枉。何况这朝也是陛下的朝,哪轮得到臣子来嫌?” 顾佳期低头吃粥,在心里默默写了“无耻”二字。眼看裴昭要回话,她抬起头来,指节无声地叩叩桌面,提醒道:“陛下,君子端方。” 顾佳期觉得自己偶尔运气也好,裴昭自十岁起承她庭训,竟当真死心塌地地将她当作太后恭敬,听她这么说,他当下“是”了一声,低头吃饭,不再理会裴琅。 银雪面也上来了,裴琅拿起筷子就要吃,顾佳期却突然吩咐道:“试。” 试毒的宫人走上前来:“王爷?” 试毒原本是极寻常的,寻常得就像用鼻子呼吸一般,但缺了这个寻常,日后有什么差错就说不清。何况摄政王看她不顺眼,他那边的那帮人更是个个都嫌她碍事,没准那帮人哪天就会撺掇摄政王来一出苦肉计,一股脑儿地栽赃她谋害摄政王,好借机把她拖出去砍了。 所以顾佳期认为,裴琅若是因为这个生气,实在是很没道理。 但裴琅听了这话,像是听到了什么最令人愤怒的字句似的,恶狠狠地盯着她,不但不动弹,还死死霸占着那碗面。 顾佳期行得端,坐得直,而且实在怕死,只好任由他看,由着他把自己盯出个窟窿来。最终裴琅败阵,冷笑了一声,向后一靠,跷起腿来,让宫人把银筷子伸出来。 顾佳期对裴琅素来提防,裴昭也看惯了,用完早膳,就放下碗箸出去找人牵马。 大约是因为自小被管得严,裴昭一向性子冷淡,素来只对眨着大眼睛的小马才有几句体己话说。可惜御前的金吾卫将他看管得严,生怕他从马上摔下来出个长短,只有顾佳期睁只眼,闭只眼,他便在成宜宫后养了几匹小马,所以他每日下朝就来成宜宫,其实跟太后没什么关系,外头传的“孝顺”其实都喂了马。 成宜宫的殿宇原本就大而空旷,眼下裴昭一走,少了一个人,就越发安静得让人发慌。 顾佳期做完了方才那一出,知道自己把裴琅惹毛了,现在极尽安静之能事,连调羹都不敢碰到碗沿,生怕弄出什么动静来让裴琅注意。 她正聚精会神,只听裴琅叫了她一声:“好了?” 她“嗯”了一声:“好了。” “不过是个风寒,拖了这好些日子。” 顾佳期知道他的言外之意,那股熟悉的焦躁感又顺着脊梁骨爬了上来,她却抬眼冲他点了点头,顾左右而言他道:“碰上秋老虎着凉罢了。” 她一向是问什么不答什么,裴琅也习惯了她敷衍自己,收了脾气,挑起一筷子面:“知道秋老虎凉,还要往外跑什么?” 这便是在说正事了。 前几年皇帝年纪小,祭天事宜都是太后和摄政王代行,今年是皇帝头一遭亲自祭天,顾佳期也打算一同去。裴琅素来恶形恶状,常给皇帝难堪,想必也嫌太后在场时总是搅浑水,碍手碍脚。 顾佳期放下碗筷,好声好气地说:“陛下还小,今年是他头一次出宫,西郊又不算近,难免——” “得了。”他扫了一眼顾佳期瘦削白皙的脸,目光还是像刀子,在她颈间那道极其浅淡的旧伤痕上一顿,继续说道,“你是太后,想去就去,犯不上跟本王交代。” 他伸出手来替她拉了一下领口,顾佳期这才意识到他刚才那个眼神的意思,原来是叫她遮住伤疤,她不由得怪自己愚钝。 他的声音懒散了些:“去也行,只是自己得留神,可别添乱,外头麻烦得很,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你那宝贝陛下可全要疑到本王头上来。” 不知是不是幻觉,顾佳期不禁想起之前种种,直如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连忙向后躲避。 裴琅素来嫌顾佳期太笨。原本他没觉得什么,但她这样做贼似的,反倒十分助兴,她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她越是躲,他越是不松手,微笑着垂眸吃面:“本王又不是要你高兴才立你做太后的,外头没人还有什么意思?你这阵子倒会躲清净,可皇宫就这么一点大,你躲得到哪儿去?” 这人是个活阎王,脸上笑得风流好看,手上力道却是荒唐至极。顾佳期被掐得又酸又疼,又听得青瞬和裴昭在外头说话,声音渐近,她急得眼圈都红了。 裴琅挑了挑英挺的长眉,十足嚣张,眼睛仍笑着,声音里却透出冷来:“顾佳期,本王教了你七年,你怎么还是这样?” 顾佳期一噎,总算想起他最爱看她这样,她这样子其实反倒最助兴。 七年下来,她在裴琅面前连一点微薄的体面都没能留下,一想到这个她便心头一灰,连带着声音也弱气下去:“我……” 裴琅将筷子一搁,笑道:“怎么哑火了?不三贞九烈了?” 他说着便倾身过来,将她的下巴一抬,让她仰头直视自己。裴琅那双秀美的眼睛笑意盈盈,却像浸着层寒冰碴子。 其实她进宫后缺衣少食,原本算得上高挑的个子再也没怎么长过,如今虽然穿上了一层层严严实实的深衣,四平八稳地装大人,但看着始终有些稚嫩。对上旁人还好,对着高大的裴琅,总显得有些怪。 顾佳期在这里神飞天外,耳朵听见门窗外头青瞬正小声笑着,御马苑的内官正指点着裴昭骑马:“这还是当年顾将军的法子……” 裴昭时不时问一句:“母后也会这个?” 青瞬“唔”了一声,不知道答了句什么,话音散在风里。 顾佳期紧张至极,偏偏裴琅不打算放过她。 隔着屏风,外间的下人垂首侍立着。顾佳期的手指死死攀着桌沿,用力撑着上身,动也不敢动。 她的神情又急又怕,那样子实在惹人怜爱。裴琅叹息了一声,好像她还是他心尖上的小王妃。他在她耳边犹如恋人般低语:“陛下可就要进来了。” 外间的说话声渐渐到了窗下,青瞬大约是被逗笑了:“那怎么行?……陛下回去问太后娘娘,娘娘必定是不依的。” 说话声到了门外,顾佳期脖子上的手仍未松开,裴琅还在她耳边问:“本王怎么教你的?又忘了?” 她已急得快哭了,口不择言地说:“……明晚!” 裴琅英挺的五官上又铺满了恶劣的笑意,声音大了些:“啊?说什么?臣耳朵不好,没有听清。” 隔着一堵墙,裴昭冷淡清越的声音传了进来:“母后。” 裴琅还没有松手,顾佳期气恼急躁到了顶点,也不想挣扎了,尽让他的手指捏着。 他教的东西,顾佳期没有一件忘过。他教她做顾佳期和太后都不该做的每件事,反正他就是想要她难堪,想要她着急,想要她颜面扫地,因为他恨透了顾佳期。 裴昭推开了门。顾佳期只觉得全身发凉,额头又开始抽痛,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迅速倾身过去,在裴琅唇角轻轻一咬,促声道:“我没忘。明晚、明晚我等你。” 捏在脖子上的那只要命的手蓦地松开,顺手替她揉了揉喉咙。顾佳期如被抽了薪柴的灶火,骤然清凉下来,缓缓长出了一口气,慢慢坐直了。 青瞬跟着裴昭走进来,笑道:“陛下说要骑围猎的马去西郊呢,太后娘娘依不依他?” 裴昭在门边站住脚,面无表情地望过来。 日头轻缓悠闲地升起来了,照得室内透亮清澈,桌前还是那两个人,一个肩宽腿长,正大马金刀地低头吃面;另一个垂首敛眉,美丽孱弱的小面孔藏在层叠深衣里,越发显得稚嫩与不相称,青瞬连珠炮似的告状,她闻言只是笑笑,轻轻抚了抚脖子。 第二章 平林漠漠 次日,踏着朝阳升起时连续不断的鼓声,长京城的九道城门次第敞开,迎接象征着王朝新生的少年帝王。 街巷里弄繁华得近乎梦幻,四处人头攒动,人人都想要一睹天子真容。 喧嚣声中飘着捕风捉影的传闻,不少话都有犯上之嫌,护送的金吾卫如临大敌,自然是将小皇帝捂回了銮舆中。 是以,裴昭最终也没能骑围猎的马去西郊。 顾佳期听了一耳朵外头那些话,正在出神,没留神车帘一动,裴昭弯腰进来,叫了声“母后”,在她身边坐下。 顾佳期被他吓了一跳,忙问:“陛下怎么来了?” 裴昭从袖中摸出一杯东西来递给她:“青瞬在街边买给母后的。”见她不明就里,补充道,“说是暖胃安神。” 今日天未亮就要走,顾佳期自然没有吃好,于是笑眯眯地接了。那东西看着奇怪,黑糊糊混着白糊糊,裴昭见她要放到唇边,连忙道:“不知是什么东西,母后还是不要吃了。”说着就要拿回去。 见到少年那的一本正经模样,顾佳期随意抿了一口,“扑哧”笑了出来:“是芝麻糊混杏仁霜。” 裴昭没出过宫,自然也没见过这上不得台面的民间小吃,他“哦”了一声:“母后怎么知道?” 顾佳期笑起来眉眼弯弯,一侧的长眉挑了挑:“哀家掀过的摊子可比陛下批过的折子还多呢。” 她有心活络两人之间的关系,裴昭虽然素来冷淡,倒也给面子地微笑起来:“母后还有这样的本事,朕倒是不知道。” “哀家还有许多陛下不知道的事。”顾佳期掀开车帘一角,指了个方向,“那是汤饼铺子,如陛下所见,来往的多是脚夫。旁边挨着的茶楼倒是富商云集,后头的地窖是储冰的,夏日宫里用的冰就是从那里来的。不过他们三家店的老板原是一家兄弟……”她想了想,“去年还是,如今不知道了。” 裴昭对外头这些人情风物兴致缺缺,不过还是很有耐心地听她絮叨。 顾佳期并不嫌自己烦,一来是当“母后”当惯了,二来是裴昭看似冷漠,实则十分细心,眼下看似是来侍奉她,实则是怕她听了外头那些关于摄政王和太后之间关系的传闻多想。 可顾佳期不难过,倒巴不得那传闻传得更盛些。往好里想,没准裴琅良心发现,就此撒手放过她;往坏里想,也许有英雄志士把事情闹大,逼得裴琅撒手放过她,倒都算得上好。 到西郊行辕时已经是夜里了,天空憋着雨,纵使是春日也令人气闷。 顾佳期下车往地上一站,便深吸一口气,想起昨天早上答应过裴琅的事,心里沉甸甸的,白日里那些温和快慰全随着夜游神飞上了夜空。 幽深如墨的深院中寂静无人,她把裴昭和青瞬打发出去玩,自己则留在房中发呆。 裴琅当然是会来的,伸头是一个裴琅,缩头也是一个裴琅,逃也没有用,还不如就这么等着。 桌上搁着各样妆奁,她闲得发慌,一一翻开来看,里头是花花绿绿的首饰和胭脂香粉。 从前的顾将军府当然不缺这些,顾量殷战功赫赫的那些年,哪怕他不在家,赏赐、礼品也总是像雪片一样飞来将军府。 顾佳期那阵子性子野,一度发愁屋里放不下,只好央求大哥顾楝出去把东西当掉充军饷。 军饷总是急缺的,和军饷比起来,这些东西不值钱。 不过现在她是太后了,太后要端庄矜持,一年到头穿着沉重的深衣,梳着高高的发髻。 顾佳期有时候在铜镜里看自己,感觉像看到了东瀛进贡来的人偶娃娃,美衣华服盖着细胳膊细腿,仿佛只有提线才会动,脸上始终没有表情。 天气又闷又热,顾佳期玩了一阵首饰胭脂,左等右等等不来裴琅,索性趴在桌上对着一副九连环出神。 窗子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了,夜风一阵阵拂在后颈上,凉丝丝的,十分舒服。不知舒服了多久,顾佳期趴在桌上睡着了。 夜风晃晃荡荡,梦也晃晃荡荡,她在那片飘摇颠倒的青砖上站了许久,才发觉那很可能是平帝四十六年的冬天。 那年她还是平帝的顾贵妃。平帝色迷心窍,驾崩前还惦记着后宫中那一群没能沾手的妙龄嫔妃,惦记到彻底发了疯,下旨将她们全部沉塘处死,好在九泉之下也有佳人在侧。 顾佳期也被扔了下去,可是没死成。她被人从太液池里捞上来,呛水呛得肺出了毛病,一连几日高热不退,已经烧得意识模糊。偶尔睁眼醒来,可连人脸都看不清。 偏偏事不遂人愿,越是看不清,听觉越是敏锐,有个半熟悉半陌生的声音在她榻边,带着笑意对她说:“沉塘?我那荒唐皇兄临行倒也做了件好事。” 她有四年多没听到过那个声音了,如今听着有些陌生,但濒死的人总是格外的敏感,她一听就知道那是裴琅。 四年前还是她未婚夫的裴琅。 她想过裴琅会恨她,以为自己什么都准备好了,却没想到会那样难过。一转眼就难过了六年多,裴琅还是恨她,一丝未减。 身后凉丝丝的,大概是下起了雨。 顾佳期在梦里皱起眉头,隐约觉得那盏摇晃的灯似乎是被风雨浇灭了,铺天盖地的雨水淌成河水,潮水一寸寸涨起。 室内一片漆黑,顾佳期觉得胸中心腑向下沉了又沉,眼眶越来越酸烫,胸口一阵阵地抽紧,就像有人捏着她的心口要沥出血来一般。她勉力握拳去捶,却越捶越喘不上气,几乎窒息。 梦里逐渐蔓延开大片的黑暗,朔风扫荡过长京城,她回头望去,天还未亮,只觉得浩荡的天下只剩她孤零零一个人。 然后她跪在冰凉的砖地上,用力拍着那扇沉重的宫门,不知道想要叫谁来,只是不停地嘶哑着嗓音,本能地叫喊出声:“放我出去!我是顾佳期!我要见顾楝!我要见顾量殷!” 那时候顾楝和顾量殷都已经死了,她在里面关得久了,连这些都忘了。 这噩梦绵长得无穷无尽,顾佳期在砖地上跪着,不停地拍门。 她自认是个没出息的人,可是偶尔也有些刚烈,很不甘心就这么算了,她一直拍到手上鲜血淋漓,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束光投进门。顾佳期被人从地上提起来,结结实实地在脸上抽了一巴掌。 顾佳期脸一疼,终于醒了过来。 她没在冷宫里,西郊行辕的桌上还放着副九连环,是宫人特地放在那里给她解闷的,桌上还供着两枝白梅。原来刚才都是梦,她如今是太后了。 外头果然下雨了,她趴在这里睡觉,没注意到窗户没关,雨飘进来打灭了灯柱,顾佳期身后也淋得透湿,看着像是只难看的落汤鸡。 裴琅的脸上透着怒气,抬手“砰”地将窗户合上,一只手像拎小鸡似的将她提起来。 他这样子十分凶狠,顾佳期抽噎着推他:“你别、别动我。” 裴琅理都不理,脚下生风,几乎是将她拖到了榻上,松手一丢。随后他才拍了拍手,好整以暇地问她:“哭了?哭什么?” 顾佳期在软绵绵的榻上躺下后,反倒一点也哭不出来了,总觉得心里像有个惊声尖笑的疯鬼,逼得她也发疯。 她蜷起身体,拢起手指捂住脸,闷闷地笑道:“哭我命好。死都要死了,偏偏被王爷捞了出来。” 裴琅这人也怪,若说他脾气坏,的确什么事都能惹他生顿气,可他发火虽快,下火也快,往往还没等旁人琢磨清楚,他已经将事情抛到脑后去了。但若说他脾气好,他又有些真正难惹的地方,譬如他最讨厌她提那一天的旧事。听她这么说,他那张俊秀英挺的脸一下子黑了,双目像盯仇人一般盯着她。 顾佳期也不害怕,继续闷声笑着:“你非要把我捞出来,捞出来也没什么,我大不了去冷宫就好了……都七年了,王爷还没有腻。王爷这般看重我,我可不是命好吗?” 她这一番话说下来,显然是要找事端,裴琅倒也不生气了,笑着搭她的茬儿:“顾佳期,要怪就怪你自己,你那时候算计谁不好?偏要挑个心眼小的招惹。” 他弯下腰将她翻过来,像掰开刺猬似的掰开她捂脸的双手,眼对眼望着她:“你发什么癔症——哟,这是思念臣了?” 他这才看见顾佳期头发解了,及腰的乌发散了一多半,像青云般衬在身下,头上只剩下个松松的髻,上头插着一支垂了碎流苏的玉兰簪,流苏宝石的光点像雨滴,摇摇晃晃地拂着她的眉尾。 顾佳期本来就生得好,不过十几岁时还未全长开。裴琅那时是金吾卫,他们那一帮人在风月场里混惯了,总觉得要长到歌伶们那样知情知趣的年纪才算得上是女人。那时候裴琅再怎么把顾佳期放在心尖上疼,心里也只当她是个小丫头,总觉得她小得吓人,仿佛戳一指头就能把她戳倒,至于别的,他更是想都没想过。他只是下了婚书,收了心,不急不慢地等她长大。 可如今过了七年,顾佳期还是那一张娃娃似的小脸,水滴似的下巴被衣领拥着,衣领上花纹繁复,朱砂、靛蓝、赤金、孔雀绿,令人眼花缭乱地在墨黑底色上交缠,非但没生出凌人的气势,反倒有种秩序井然的妖异。她就这么像个裹了绣服的瓷娃娃似的红着脸孔憨憨笑着,竟隐约有些艳光逼人。 裴琅一瞬间几乎有些窒息,一时没动,顾佳期却已把手搭在他颈后,眯眼笑了一下,浓长弯卷的睫毛似乎都掠过了他的鼻尖。 她香软的呼吸带着潮湿的雨气,也拂在他唇角。丹唇微启,轻吐着意外之语:“是啊,王爷说对了,我思你。” 顾佳期今夜不知是怎么了,胆子格外大,眼看裴琅的目光一寸寸深沉下去,她还是不怕:“王爷,我们重来一次好不好?两情相悦该有多好呢?” 裴琅眯眼笑了一声:“你也知道?” 他扯着她的两只手腕大力拉到头顶,顾佳期疼得脸色一白,他继续说道:“两情相悦就算了。整个长京城,也没几个女人比你还没滋味。” 顾佳期知道他今夜被激得动了气,裴琅提起往事的时候就是真的生气。她在这里心神不定,裴琅火气更大,捏住她的下巴一口咬下去,微笑道:“我劝你知足,你虽然姓顾,可是顾家也没人了。若不是本王记仇,对你早就不在意了。若是没有本王,你又算个什么?不怕宝贝小皇帝过河拆桥吗?” 裴琅动气的时候说话特别难听,顾佳期也气急了,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气的,身上一阵阵发抖,但愣是咬住嘴唇不肯出声。裴琅还咬住她的耳尖厮磨,哑着嗓子折磨她:“说话啊。娘娘今夜不是牙尖嘴利得很吗?” 成宜宫的太后前些日子缠绵病榻,闭门谢客了好一阵,裴琅今天一定是不肯轻易放过她的。顾佳期又疼又困地迷糊起来,这时候她格外乖,怔怔地看着他,过了半天,才动了动嘴唇,不知是在说什么,裴琅凑近了,才听见她竟然是在说:“夜阑。” “夜阑”是他的表字。 裴琅顿了一下,胸口猛然有一股酸涩的戾气扎了上来,他突然发了狠:“闭嘴,谁让你这样叫本王?” 她几乎像是在说梦话,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似乎透着委屈:“你让我叫的。” 他一手扳过她的脸:“以前本王高兴让你叫,眼下不高兴了,听见了没有?” 顾佳期不想看他了,偏过头去,又被他大力扳回来,逼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孔。 裴琅五官硬朗,眉长眼深,一双眼瞳格外漆黑。从前看只觉得俊秀轻佻,如今尽数化作了慑人的凶狠。再加上在朝堂上滚久了,那笑意里添了股隐隐的冷厉,叫人看了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顾佳期终于清醒,想起来了——裴琅就是要折磨她,要她生不如死。 他本该是个意气风发的富贵闲人,偏偏被她算计了一道。那年她拿了耆夜王的婚书,转身就借着那个尊贵的身份进出宫廷,到平帝面前去摇尾乞怜,亲手往“耆夜王”三个字上泼了一桶污水。 可是裴琅是何等傲气的人,她那时就清楚不过。 他们二人都是烈性子,所以顾佳期懂得。换成被算计的是她,她多半会直接给那人一刀,所幸裴琅记仇,她才能活到现在,可活着还不如死。 可那时她有多少算计,有多少不得已,又有多少真心? 早不记得了。 顾佳期身上出了一层汗,汗涔涔地贴在腰背上,又渐渐风干。她觉得自己像离了水的鱼,渐渐喘不上气,攒了许久力气,才对他说:“你杀了我好不好?” 裴琅问:“凭什么?” 顾佳期瞪着通红的眼睛盯着他,浑然不知有大颗泪水正滚出眼眶:“我想爹爹,还有大哥,还有姑姑。” 他像是很温柔地抚开她的乱发,极其残酷地提醒她:“顾佳期,顾氏九族只剩你一个了。是你自找的。” 平帝昏庸狠毒,顾量殷的将军府功高盖主,锋芒太露。他在前线拼杀之时,后头早已冒出无数恶寒刀锋,等着将他斩落马下。 宫规森严,想要见皇帝一面难于登天。顾家用尽了心机也没能跟平帝说上话,等到顾佳期坐上了耆夜王妃的位子,终于有人想起了这身份的好处——他们能让平帝看见顾佳期那张尚未长开的漂亮面孔了。 顾佳期已记不清宫中派车马来顾家那夜的光景,只记得族人跪了一地,她茫然地攥着前线战报——潼关告急,裕河告急,军粮告罄,援军不足,将军重伤…… 祠堂里的烛火在昏暗中跃动,四壁似乎都有风渗进来,满耳全是族人低泣的声响。 顾量殷教会她的只有一件事,即人的命数只能握在自己手中。 人人都有求不得,平帝求刀笔留情,皇贵妃求大权旁落,满朝文武求独善其身,顾家人求新的靠山,顾量殷或许只求一死,可顾佳期只求他活着。 她最终还是点了头。 顾佳期不是举棋不定、瞻前顾后的人,既然下定决心以色侍人,便不再回头去想裴琅。只是宫中情况远比顾家想象得恶劣,郑皇贵妃的爪牙如铜墙铁壁,她终究太嫩,没能在宫中激出一朵浪花。 到最后她才想明白,郑皇贵妃不过是条狗,准许她进宫的是皇帝,准许她被幽禁的也是皇帝,顾府和耆夜王翻脸时坐山观虎斗的还是皇帝。这是个好局,一箭双雕。 将军府的灾厄如期而至,不过两年,煌煌将军府便彻底失势,被鬣狗咬啮殆尽。 顾佳期嚼着缠绵的恨意,在黑暗的宫室里等了足足一年。一支玉堂春的木簪被她磨成了短匕,吹毛断发。她等着平帝召幸,等着把那锋刃送进昏君胸膛。 然而,她终于等到重见天日时,平帝竟已撒手西归。 她就像个终于长出了手脚的剑客,利剑出鞘,却四顾茫然。 有句诗说“平林漠漠烟如织”,像她这样的人回看往事时就是如此,但愿如烟,不敢看清。 这个夜晚漫长得无休无止,顾佳期嗓子早已哑了,几乎是数着更漏声挨到了天边泛鱼肚白。直到陶湛在外头清了清嗓子,裴琅方才松手将她丢回榻上,起身问道:“什么事?” “上次派出去的人送回了信来。” 陶湛的声音一点波动都没有,他早习惯了这般情景。 这似乎是件要紧的事,裴琅起身披衣。 他是行伍出身,动作利落,三两下已穿戴齐整。回头看去,顾佳期正抱着枕头蜷身窝着,虽然闭着眼睛,但是刚才她哭得狠了,此刻浓黑的睫毛上还挂着点湿润,眼角也有些发红。按道理来说,这样子是十分香艳的,可她蜷在那儿连直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加上前几日病得厉害,看着越发瘦得可怜。 裴琅素来不是体贴的人,但顾佳期身份尊贵,一病就要多出许多麻烦,他也怕她再惹麻烦,此刻竟鬼使神差地弯下腰摸了一把她的额头。她的额头似乎又开始发烫,裴琅不由得“啧”了声:“娇气成这样,还去淋雨。” 顾佳期毫无脾气,也不反驳,疲惫地闭上眼应付:“我不是故意的。” 她不回嘴,只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敷衍他,变回了平日里四平八稳的样子,一半是因为醒了,还有一半是因为难受。裴琅站了半晌,脸上终是掠过一丝不忍,心知自己这次是把她折腾狠了,于是张口便叫陶湛去请医官,还低头关切地问她:“哪儿疼?” 一听他说人话,顾佳期突然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猛地睁开眼,恶声说:“不要。” 裴琅性子直,既然心里有愧,此刻也不介意她无礼,他笑眯眯地扯起被子将她盖住:“不要什么不要?祭天可是要抛头露面的。小太后娘娘,有病就得看大夫,不然叫人看出毛病来,小皇帝可就下不来台了,是不是?” 他说话和气,装得像个好人似的。顾佳期起初没听懂,听到末尾,隐约明白了,原来这人还是在记恨她执意要陪同皇帝来西郊。 她挣扎着要从被子里钻出来,裴琅哪里肯让她顺心,顺手拿被子角打了个结结实实的死结,又把她一推,滚进床里,这才肯走。 顾佳期从被子里挣扎出来,翻过铜镜来看,果然看见颈上有大片瘀青,十分醒目。 裴琅还跟少年时一样,总是憋着坏,常会在这种时候给她使绊子。她气得往被子里一窝,打起精神,将他祖宗十八代刨出来骂了个遍。 结果三代往上尚未骂完,裴琅身边的医官便过来为她把了脉。医官也不多问,给了她一支药膏,随即照例不由分说地灌了她一剂药。 天色大明时青瞬过来伺候,见顾佳期竟已起身穿戴好了,十分惊诧:“太后娘娘,今日起得这样早?” 平日里总要叫好几遍,顾佳期才起得来,青瞬见顾佳期不回答,也就明白是摄政王来过了,连忙换了个话头:“娘娘穿这个也好看。” 顾佳期虽然个子娇小,身材却修长玲珑,并不显得矮小。虽然她比较瘦,但穿上这样又大又重又深的衣裳,倒衬得她肤白胜雪,鸦羽般的长发上密匝匝地坠着宝石坠,远看去倒真像个娃娃。 青瞬笑着调侃:“娘娘昨日还嫌热,今日就不怕发疹子了?” 顾佳期紧了紧颈旁密密的一圈绒毛领,遮住一层层的痕迹,微微笑道:“天冷了。” ? 昨夜秋雨洗过,今日倒是响晴的天,秋风一阵阵的,吹得青云尽数飞去,只剩穹庐一顶,碧蓝如漆。 裴昭穿了衮服在坛下站定,遥遥回头冲回廊上看去,不知是在看谁,神情古井无波。 青瞬小声说:“陛下看您呢。” 裴琅站在顾佳期下首,瞧得见她们咬耳朵。顾佳期低头听青瞬说话,还不忘拢一下衣领,遮住脖子。他看在眼里 新锐作者桃子奶盖虐恋情深之作,新增出版番外《八声甘州》,万千读者翘首以待! 年轻貌美小太后顾佳期×心狠手辣摄政王裴琅。禁忌爱恋+私奔文学+暧昧拉扯+青梅竹马+一诺白头。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他亲手为她建造城池,固若金汤,刀枪不入,一生一世周全,任何人都无权僭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