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版社: 中国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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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扣购买: 好生活着
ISBN: 97875008667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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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情的小厌物和它的爷 起富是山西沁水十里乡大坪沟生产队山神凹小队 的一位农民,是我的小爷。我爷爷当兵南下走时把我 父托付给了起富和另外一位三爷,要他们关照关照, 也就是说我父是跟着起富和三爷长大的。三爷有儿, 起富孤苦一人,父相对和起富好,在有些事情上如同 生。起富于前年九月去世,去世时七十三岁。起富去 世后,山神凹生产小队的男女老幼都高兴。那一种高 兴是发自内心的,脸上虽然有泪流下,但是泪蛋蛋上 挂着很是明显的喜悦。 起富不想死。没有办法,时间冷不丁就给了他一 声吆喝:“走啊!” 起富就安然了。 起富一生孤寡,无后,也无妻。能吃在嘴里一口 就是福。起富说。山神凹生产队的男女老幼怕起富临 梢末了落个瘫症,那样,人就遭罪了。起富也怕。他 说:十里岭的根保死了,三天没人知道,我上岭去看 发现他的肚还在动。我就想,人到底还有一口气,还 有救。我拿手摸他的肚,那动的地方就出溜一下地瘪 了,我才看清是一只老鼠,老鼠从根保的裤口上蹿出 去,到底还是怕人。根保的肚上被老鼠咬了个洞,你 说说老鼠,养你几代,养你后吃尸了。 起富说起此事时,脸上透出一股寒气,叫人一下 子就咀嚼到无数美好时光即将逝去的寒冷。 起富年轻的时候也成过家,水浅养不住王八,跟 了人跑了。起富说:水浅王八多,有的是良机,可是 良机一再错失。 一九五八年,从河南上来三个人:一个女人带着 两个男孩。女人说,河南的大锅饭吃不饱,来山西想 顾个嘴。男人死了,谁收留我娘仨,谁就是孩子他爹 。生产队有人把他们领到起富的窑洞,起富算计了一 下三张嘴的进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女人哭着走了 。生产队长王胖孩说:“起富啊,羊窑终究不是长久 之地,准备得了。”(听生产队的大人们说,起富在 他的羊窑内常和外村的一个女人幽会) 起富炫耀地说:羊屎的吧嗒声,就像是雨天里窑 洞的滴漏,有那么多双羊眼睛看着我,劲头才足。王 胖孩说:日你娘,有你劲头才足的日子。 起富一直放羊,一开始是给生产队放,后来给自 己放。每日的生活安排是:窑洞—羊窑—山上—返回 来,日子没有多大起伏。起富后来把羊卖了,开了一 点自留地,种了些烟叶,秋天以后把烟叶搓成烟卷卖 一部分,留一部分,卖出去的换一些油盐。酱醋,起 富是不买的,自己做。我见过起富做酱,把面沤烂, 晒干,把面放进一个罐子里,添了水放火台后等发酵 。那酱算不得好,也可说是能让白水煮菜中有一样颜 色。 有一年我父让我回老家和起富过年。我十四岁, 摇晃着从山垴上走进起富的窑洞时,起富说:就你? 我说:啊。起富说:啊屁,我还得伺候你,知道不? 我说:不用,我要让你过一个美年。我一副小大人的 嘴脸。 我把给起富提回来的五斤肉拿出来炒了放进一个 瓷缸里。肉香引来了村里人。这样,都知道成土(我 父叫成土)的闺女回来和起富过年了。起富的嘴像被 弹簧撑开了似的,一边舀了半碗肉口齿生香呱唧呱唧 嚼着,一边在众人面前说着成土的好。起富说:成土 比儿都好,过年把独生闺女打发回老家来和我过年, 还割了肉。城市里的猪到底膘厚,不像咱农村的猪, 膘瘦,整天喝涮锅水,光涮肠不长膘。众人的眼睛就 齐刷刷看着我,同时也看着碗里的肉。我就有了一种 想表现的欲望。我看到起富脱下来的秋衣秋裤,我说 我来洗吧。起富说:你去后河提一篮子沙回来。沙提 回来后,起富把沙放在我炒肉的锅里,添了柴炒,黄 沙腾出一股烟时,起富把锅端下来,把沙装进衣袖和 裤腿里闷住衣服用脸盆扣了。 村里的人问我一些城里的事情,我就听到脸盆里 有豆裂的声音传出来。我听有人和起富说:咋不早炒 ,年头二十八了想早听响儿了,不怕成土的闺女笑话 ?起富说:笑话?几千年了,就这东西好和人近,行 不离缝,动不出裆,真是让我打发了好多好时光。 我才知道起富用沙闷虱子。这中间的一段空闲让 我非常难受,我明白了我父为什么不回来——因为我 母嫌起富脏。我是自告奋勇要回来的,这怨不得谁。 我下定决心把脸盆掀开了,有一股沤麻味冲出来,我 把起富的衣服取出时看到衣缝上呈现出一种亮眼的白 ,我身上的鸡皮立马就鼓了出来。 一种孤军奋战的感觉。在山神凹后河的蒲沟河里 ,我看到那虱子圆圆的,泛着红色的光芒,在水中一 粒一粒随着清清的泉水流向了远方。在泉水深处我把 锅洗了一遍又一遍,后端了一锅泉水回到窑洞。当时 一窑人看着我,我从石板院中走到窑门口时就听见有 几个上了年岁的女人说:从小看大,这闺女行。我的 心当时就美好了起来,突然感觉到虱子的可爱。 我看到墙上的挂历,清一色的美女泳装照,横七 竖八糊在窑墙上,一团一团的白肉晃过来,便觉得窑 里所有不卫生的家什都很可爱。 那些挂历是父回老家陪起富过年时,父说要买年 画往起富的窑内贴,我随手从一堆销售过期挂历中抽 出几本给起富带上,谁知道是清一色的泳装美女照。 这一下就有了效果,男女老少都往起富的窑内跑,满 窑的风情,多少年了,女人终于走进了起富窑洞的墙 上。 起富有两件事成了心事,这两件事曾经让起富以 为是自己前世修来的福报。件事是起富的老相好有个 闺女认给了他,也就是干。闺女嫁给了外村,父母过 世后就把起富当成了自己的长辈,逢年过节来给起富 拾掇拾掇。天不遂人愿,先是干闺女坐三轮车翻沟里 了。起富哭了很长时间,已经不干队长的王胖孩和我 父说:起富哭闺女,哭着哭着就哭起羊窑的事了。 起富哭:天长眼睛,地长心,羊窑里长成咱俩的 情,你前走来,我后走,前后都留下了羊窑的影。哭 得人真叫个难过。 再一个就是我父成土。父也先起富而去。当时计 划是要火葬的,起富听说后从老家上来指着我的鼻子 说:你要敢把我儿成土烧了,你就是天底下的大不孝 。我当时的脸皮是黄刮刮的,两眼睛瞪着起富。起富 说:看什么,是土里长出来的就得回土里去,你敢不 让我儿成土成土?我说:谁敢不让你儿成土成土! 父走时说:小叔,没想到,我比你要走得快。我 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老弟兄四个就剩你一个了,要 你进城里住,你不!将来怎么办?我是管不了你了, 我早走一步,早走一步对你不是好事啊…… 起富说:我这一辈子还会有好事?然后吸一下鼻 涕,呜呜地哭了起来。 起富在我父去世后又过了一个年。那一年的窑洞 里灰冷冷的,起富的心事很重,他穿着我给他编织的 毛衣在炕头上一袋一袋地抽烟,不时地从衣服里摸一 个虱子出来在火台上挤一下,那声音反倒有一丝生气 。起富说:这毛衣不舒服,尽藏虱子,还抠不出来, 像蜂窝。我爬过去在毛衣上翻看,就看见虱子的屁股 或脑袋在毛衣上露出来,我把它们找出来,一粒一粒 地扔进火炉,就听得噗噗的响声传出来。起富说:这 东西寒碜啊! 我说:不寒碜。毛主席在延安的窑洞里和外国人 坐着时就一边在裤腰上找虱子,一边和外国人说话, 外国人不仅不觉得寒碜,还觉得毛主席真是一个了不 得的人物。 起富停止了抽烟有一段时间,起富说:我以为, 穷人长虱,贵人长疮呢! 起富当时真是有一脸的不解,他甚至不知道在西 方,虱子被称为神的明珠,爬满这些东西是一个圣人 必不可少的记号。可见,虱子在历史上也还算一个重 要角色。皆因起富生活的地盘不大,有许多暧昧难解 的问题,起富不知也在情理之中。 起富死前几个月里身体还行,就因为看到窑垴上 有一棵柿子树,柿子树上遗留了几个柿子,嘴馋得想 摘下来,结果从树上掉了下来。起富的左腿小腿骨折 了。我回去看他时,他的腿肿得老粗,脚也不能穿鞋 ,趿拉着鞋在地上拄了棍走。我说和我回城里吧?起 富说:不。我说:这不是个办法,我走了,你吃水都 困难! 起富说:真要不行的时候我也要给自己的命想个 办法。 起富后死时是一点办法没有,人在炕上躺着,命 还睁着两只眼睛。村里的人轮流给他送饭,正是农忙 季节,时间一长人们就厌烦了,就想:起富,你早一 些上路吧! 起富在傍晚还有阳光的时候走了。那人后来和我 说:起富的命就算是完了。 起富这个名字是算卦人起的,说是这孩子命孤寡 ,就叫起富,补命吧。一辈子到了也没有把命补富。 农村中像起富这样的孤寡老人现在还有,有的是有儿 不养老人,有的是无儿无女,他们对老年的幸福就如 同隔着窄门望星空——太遥远了。 若干年后,与起富有关的记忆不知道还有多少乡 人记得?他这一辈子太简单,能想起的人怕也不多。 村庄就这样,一茬儿一茬儿人走了,谁又记得谁活着 时的模样呢?记不住也好,于岁月稳妥,于社会安宁 。 P160-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