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版社: 中国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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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 9787505757080
网易人间 主编 “人间 the Livings’自 2015 年成立至今,内容一直由写作者共同记录创造。这些内容是对人、对生活、对所处社会生态与图景、对人生某个瞬间的描摹。故事被如何描述,世界就被如何展开。
在大山尽头顶仙出马 文_贾行家 前言 萨满是人类学中的显学。萨满的发音,即女真语的巫,并非沙门。巫婆为族人和牲畜治病,与亡灵沟通,“以其通变如神”。说其显,在于学者认为它生机勃勃,保有当地的原始状态,是研究人类的入口。而实际的田野调查中,走遍东北,大概也只能收获一两件旧物和几段花花绿绿的舞蹈而已。东北的神异,无损于东北人的清醒。他们勇于在无精神的状态下不寻求精神,在无心的世界里不寻求灵魂。因为有萨满,东北人更容易保有模糊的自我意识。只要能解决问题,巫术就附带有社会功能。用到的时候,便“冷手抓热馒头”地去请。本地山高水长,既不流行赊账,也无氏族祠堂,下次不知什么时候才遇到,所以“一把一利索”,下次再说下次的。南方常惊诧于这种狡猾,以为是缺乏转圜的教养,礼下于人的心意不诚,焉知那里即便是对待神灵,也仍是如此。至此,便有了我的“东北巫术拾遗”。 一 新公路沿山势,进入冻土腹地,沥青路面的褶皱扩大为短坡,像迎着波浪;山势又被江水修整,河流千百年依故道,如大画家一挥之间,是自然中的必然,物理中的最小阻力;江水辽阔幽暗,只有巨大河流才能如此沉静。 这条路是许多人此行的理由:山林的一侧,红松白桦紫椴,叶子随意黄绿,远看即是五花山色;水流的一侧,渔船默运潜移,驻在江心的国界线上,因为大鱼都不肯到这头来了;沙洲上盘旋着大团的鸟,自芦苇里升起或消失;坡下有个比镇子还大的村屯,只见一大片旅店饭馆的招牌,摊子支在路边,村民都是熟练的生意人。 那个一百多年前来这里的人,是从南坡的羊肠坂爬上来的。 那天夜里,他在树林里迷失了方向,便到高处来寻道路。路在山崖上断了,他在风雪中认出下面那白亮亮的是凝固的大河,河对岸,雪原继续伸展,想过去、想回去,除非登时变成只大鸟。 然后,像一切故事一样,他见到山麓里飘上来的炊烟,他一边连滚带向那里爬,一边疑心是脑袋冻出了毛病。那两间地窨子,就是如今这村子的最早几家。 搭救他的人,生着高鼻子深眼窝绿眼珠子,完全是洋人模样,一张嘴,却是本地土话:“我妈是俄罗斯人。我就是这旮生这旮长的。”带着整个冬天都见不到生人的天真神情打量他,“哎呀,妈呀,得亏你是往这两溜来,要是过江到俄罗斯那边,走几百里也没人呢。冻不死你,也得让黄皮子啥的给迷了去。” 许多人就是这么来的,因为无路可走,才又走到了路的尽头。 清朝设一千三百县,全盛时却不曾在这几道江河间设过一个。黑龙江将军于江左筑瑷珲城,镇守宁古塔,又于避风处置二直隶厅,松松散散地收容罪臣流民。清光绪年间,俄国强占江东六十四屯,国人退回南岸。将军再开府时,黑水和巴彦苏苏都有了市镇,始成今日之局势。 此时,百里间陆续升起人烟:先来的,用自己的姓名给屯子命名。说跑马占荒,也真得使大牲口跑,东北的垧大,一垧是十五亩,种上百垧高粱,也算不上什么大户;后来的,道个辛苦,就挨着住下,余下的荒山,接着跑去占。会烧酒的烧酒,会磨豆腐的磨豆腐,逐渐有了人间样子。 有人烟,就会有是非恩仇,有欲想和怨念,有百思不解。有无计奈何、神佛不到之地、医药枉效之时,就尊奉狐鬼为仙家。于是,狐鬼们钻进村落,寻找寄居的宿主,受用香火,渡过天劫,仙家们的局势也成了。 写至此处,正在某屯子里。全屯东头到西头,共四十七户,除去外出打工的,还剩一百来人。其中,“出过马”的两人,“疑似被迷”一人,所疑的,是当那妇女能在房梁上走,观其形态,介于蛇鼠之间。村外有干枯河床,雨季时有水,存水后,按理只该有一两尺深,几年前却连着淹死过三两个男孩,岸上那人说,仿佛隔了苍茫大水,不敢下河。 二 XX县XX乡XX屯 (王X师傅)关门弟子 李X武 先生 算卦 摇卦 破关 择日子 看阴阳宅 迁坟 立碑 破里外呼 画阴阳鱼 修庙 出马弟子 高先生(大仙) 上医院打针吃药不见好的病 来历不明的病 惊吓无力 说不清道不明的病 看财 看事 看婚 看坟地 看阳宅 起名 牌匾名 地址:XX镇书店门口 电话:152XXXXXXXX 这些杏黄字印在个红色灯箱上,灯箱摆在镇东头,下面还压了几块砖,灯箱的右边是家理发店,左边是爿猪肉案,冲外摆着只猪头,微阖二目。 上面的意思是说:该王师傅的关门弟子李×武,日常在镇书店门口摆卦摊。除上所列的功课外,该人还顶着一尊叫“高先生”的大仙,遇到怪病,可以电话预约,烦其出马指点迷津。 观者不免势利地猜测,这李×武和高先生,皆道行有限,“法力至多只能覆盖附近几个大队”——上年岁的村民,还是习惯称行政村为“大队”。这样的伏地半仙,各乡镇都有,一般不兴跨界,他们能收魂、能圆光,能看出到底是谁偷了那谁家的大鹅。入了深秋,“大仙”们总要挤出十几天来,先把自家的黄豆苞米收了。东北只种一季粮,待入冬以后,人和仙便专注了。 东北本地人的性格,向来喜欢简化直接,摘去了巫师世代相传的面具,也直接省略掉繁缛程序,只剩下词句俚俗的击鼓“跳大神”;兼可以解闷,冬季烧暖了炕,热气熏熏,缺少氧气,还没有喝酒,围观的男女便各呈三分醉意,闲着也是闲着,索性请神如神在。跳得好的,自然惊悚有加,接受了因果再教育;不着调的,权当看二人转,且听他胡唱:“先请狐来哎后请黄啊,大堂人马下了山峰唉。狐家为帅首,是黄家为先锋,长蟒为站住,是悲王为堂口”。直唱到“听我烧香打鼓把神搬,搬得那九天玄女下了界,下界就把那男人被窝钻……”“哗啦”一个敞笑,笑声里充满了原谅。 办事人家的目标也明确,恭敬基于效果,随时可以翻脸,与城里人上医院的态度近似:先塞个红包,能看好便罢,看不好,还要擎着花圈去闹。 世上的问题,有一大半可以自行解决,在“仙家”和江湖人来看,这个空间足够了,何况,给予人暗示也是一种帮助——虽说有点儿贵,但医保还能报销一部分。 三 像团缠在板子上的乱线,四英姨关于人世最初的记忆都和饥饿有关。一直到老,说起“仙”来,她还是感念。 她爹死后,娘把大的过继给别人,抱着她从老龙头挤上车,楔在车厢里,到“满洲国”去挣两条活命,活不了,就死在一块儿。四英记得,车厢里的灯像昏暗的蛋黄,跟着铁轨抖动。她饿得一直在舔铁皮缝里的冰溜子,那个夜长得没有尽头。 她娘带她住的是哈尔滨道外的窝棚,给人“缝穷”。真是穷,找她娘缝缝补补的人也穷,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都穿着看不出本色的衣服。娘俩一天只有两个棒子面饼子,早上多吃一口,晚上会更饿。除了带她改嫁给了后爹,她娘还有个谋生的主意,就是“顶个仙出马”。 她看娘从牙缝里挤出几分钱,给“仙”上香。仙家是黄表纸上的一个名字,摆在灶台后面一个墙洞里。娘只供这一个“仙”。 “人活的是一口气,佛也是就争一炷香,最忌讳供了他还供别人啦。”娘说。 娘是长胳膊长脚、能说能做的挺拔女人,脸一沉下来,甚是威严。“出马”时,包好头,旧蓝布褂子抻得平平整整,盘腿坐在炕上,从不大哭大笑、满地打滚,只是嘴唇微微翕动着默诵。四英见求“仙”的邻居们都垂着手沉默地看,觉得喜悦。稍后,娘睁开眼,用的也是自己的声音,说我家“大仙”是如何如何对我说的,你去试试,有不明白的再来。 慢慢地,墙洞里就有了两个鸡蛋、一碟咸菜什么的供奉。那是来求“大仙”的人拿来的。这地方的人,钱到手要先还账,能拿来什么就算什么。撤供之后,供物归人吃,后爹是干活出大力的,要先紧着他。后爹很憨厚,掰了一半鸡蛋给四英。她把蛋黄噙在舌尖上,让它一点点儿地化。邻居望着她的鸡蛋说:“真是宁跟要饭的娘,不跟做官的爹。” 同院里住着江上撒网的渔民,雨天时出不出摊,就把杂鱼成筐贱卖给四邻,九分钱一斤。娘生长在大沽口上,用一撮糖,一点点儿的油、酱和葱姜,能烹出一大锅的迷人香气。于是,四英的肚子就填满一次。吃完,她捧着空碗坐在门口,望着雨水从屋檐成线地落下来,呆呆地笑。 娘用一碗小米,插一根筷子,念叨几句,小孩儿就不哭闹了,这不用“仙”,人自己就会。她给人“出马”,也要不下什么东西,三毛五毛的,娘说是仙家有令,多要会降祸,“能将够我几个孩子吃,就行了”。 那时,娘和后爹已经添了两个妹妹,家里日子始终紧紧巴巴。四英问娘自己能不能请仙,娘说这是讲缘的,你五妹子行,你不行。 解放了,派出所找娘去谈了几次,娘在墙洞前贴了块木板,防备居委会查卫生时批评。初一十五,还是要悄悄上香,“‘仙’是保咱一家老小平安的,赚钱不赚钱,都要供奉”。 “出马”的生意变得极少了,偶尔有个老太太夜里摸来,也像特务接头,出得很潦草。后爹老了,赚钱日渐少,而弟妹们的嘴却越来越壮。四英好强,不肯在家添吃累,十四岁那年剪掉头发离家出走,先是冒充男人去拉小套,气力涨了以后,能像男人一样拉大车。虽然一直没嫁人,也很少再回娘家去住。 娘活到九十岁,没病没灾,脑子也不糊涂。有一年娘把他们姐弟们找来,说她今年在家里过完年,来年要在几月上死,你们该准备的得准备,除了一套妈妈令儿和仙家说法,特地嘱咐了两件事情:一是咱家的“仙”由老五接去,小心伺候;二是娘福薄命浅,但死后还能有点儿受用,你们要给娘买个最好的骨灰盒,要一千多块钱的。 弟弟是木匠,踅摸来一个江苏产的硬木盒子,捧着说,妈你快看,这手工和木料多地道,上面的雕花都是机器雕的,中间还能放照片呢。娘也夸好,但说,棺材里哪有放照片的,命他把那小框子取下来。 操办后事的,在娘的老家天津叫“大了”,本地统称“先生”,如今改叫“老师”。这位先生绰号“小佛爷”,也是娘的同道,顶着“仙”的。当时的火葬场没有高炉,骨殖是散乱的一大盘,小佛爷去炉子那边端了娘的骨殖回来,铺一块红布,从里面挑拣着部位,说:“老太太了不得,是有道行的人呢。” 骨头、渣子和灰,都陆续安进一千多块的木头匣子里,最后高出来好大一截。小佛爷不用那个小铁簸箕,只是按住四个角,叨叨念念,丹田一用力,骨灰就矮下来,盒盖便推上了。四英们欢喜赞叹,唯独弟弟不信,说这小子的手挺有劲啊,都用指头给杵碎了,那还不下去? 四英虽说那时也成了老太太,但自此就觉得,原来人不管多大岁数没娘,都委屈得像个孤儿。她那几年总睡不着,就从小时候忆起,想到娘临死前还有力气和他们挨个吵架,就哭一阵又笑一阵。 “头七”那天,她在半夜醒来,见月亮像发疯了一样,亮得晃眼,窗户上有团白影子,正在慢慢挪动,仿佛是娘回来了。她像儿时挨了娘的一个嘴巴一样,对着那团影子大放悲声。 四 村上有过一个独居的瞽目老者,不知何时落的残疾,也不知是否从来没有家。东北话清简,孩子们就叫他“瞎爷”,并无不敬,也说不上尊敬。 一个屯子里住着,不沾亲也带故,有人想出个温柔的主意,几家凑钱,请他在夜里说书讲古。大人们忙了一天,喂牲口还要起夜,只有孩子们来听。他仿佛能感知夜晚的天色,有片很亮的星星,就讲三国列国,用竹竿比画着刀枪架子,想不起的人名,就说“那个叫那啥的人”;大月亮地里,便说鬼狐,不是“豆棚瓜架雨如丝”的悠远和孤愤,就是近在这十里八村的事情,常常只有一段偶然降落的暴力,或突然收紧的恐怖,既没来由,又无结局。 孩子问:“瞎爷,下甸子的老刘头为啥在八月十五那天晚上上吊呢?” 瞎爷答:“你看他好像是和老刘婆子干仗想不开,其实不是,老刘家多趁(有钱)啊,那么好的日子不过,干啥为这点儿小事说死就死呢?他那是得罪‘莽仙爷’了,夏天他是不是打死过一条大白长来着?是不是还拿棍儿挑着往哪儿走来着?这山上一直有‘白莽仙’,平常是不发大水不下山!八月十五,正是‘莽仙’寻仇的日子,大仙一幻化,他看那绳套子里就是明晃晃的月亮了,月宫里有亭台楼阁,有仙女儿,他越看越着迷,就踩着凳子,把脑袋伸进去了……你们以后也别手欠,长虫不管大小,都别招惹。” 孩子又问:“你说的莽仙就是长虫呗?” 瞎爷答:“仙名就是指着原型叫,也有叫‘常仙’的。‘胡仙’就是狐狸,‘黄仙’就是黄鼠狼子,牌位上的名儿也是随便起的,跟人名似的,胡天红、胡天黑、胡翠花、胡翠苹,还犯辈呢,跟屯上人似的。胡贵玲那个屯为啥叫胡贵玲?就是那旮儿早先有个大仙叫‘胡贵玲’,现在还有个小庙,可邪性呢!黄仙胡仙,求得是个人形,黄皮子夜里会跑到路上问人:‘你看我像不像个人?’人要说它不像,它前面练的就白扯了。蛇啊蛤蟆啊什么的,练出来的是龙形,那得躲过多少次的雷劈?啥意思呢,就是说老天爷只让人修炼。” 有孩子问:“于老二他媳妇顶(拜)的那是啥仙啊?” 瞎爷:“她是‘烟魂仙’的‘地马’。‘烟魂仙’就是鬼,烟魂知过去,不知道将来,一说将来,就是瞎说了。顶着啥,脾气也跟着随啥,顶黄鼠狼的就嘴馋手黑;顶烟魂的就气色不好,还好哭,鬼不托生,都是有冤没报的。要不于老二他媳妇老哭呢。” 孩子反驳:“不是,瞎爷,于老二他媳妇老哭,那是于老二打的。”众人大笑。 笑声止住,又有孩子问:“‘顶仙出马’都是咋样的才能顶上啊?” 瞎爷:“小孩儿不学那个!那不是好东西!‘保家仙’还行,只受你一家的香火,不给你添啥大摞乱,你爱供就供,不供它上别人家。‘出马’不是啥好事儿,有福的人没有当‘地马’的,地马地马,就是让这些地仙当马使,都是命犯天煞孤星的才整这个。一个是你自己本来就命不好,打小眼不净,身子骨不行,容易招这玩意儿;再一个你要自己想靠这个整俩钱儿花,你心里一琢磨,它就上你身上来了。狐鬼啥的,本来就想着往人身上上呢。 “它要相中了你,你再乐意,它就给你‘串窍’,‘串窍’就是把人的魂儿给腾空了,它以后好想啥前儿(什么时候)上就啥前儿上。一串上窍,人就病病歪歪跟要死似的,且得折腾些日子,就老有那‘串窍’给串傻了的。就算串成了,你想,它能上,别的玩意儿也能上啊!三年五年它走了,后头又不定来个啥玩意儿,顶不顶,那就不是你说了算的了,你说吓人不吓人吧?‘地马’的魂魄都不全,‘仙’得来的好处,还能和‘地马’有啥关系啊?它收走香火,算是修行了,‘地马’赚的那俩钱,还不够将来买药的呢。 “串完了窍,它还要养‘堂口’,就是搁阴间招兵买马,等真上了你的身,好有办事的‘腿儿’,到‘地马’真能给人看事、给人干啥了,那就叫‘出堂’,人就成了‘出马仙’了。咳,就是那些个玩意儿吧。” 孩子的问题依旧不停:“我看跳大神的都是‘趴’一下摔地上,然后就变大神儿了。过一会儿一哆嗦,又回来了,那是咋回事儿啊?” 瞎爷:“那是咋回事儿?那是因为没有个好‘二神’!‘大神’附体,搬杆子连说带唱,请神送神,那是‘二神’的事儿。现在江湖乱道,就剩下一个人儿在那儿舞扎(手舞足蹈),吊死鬼儿抹胭脂——挺着浪!那还不一个跟头摔地上?刚摔完,一说该收钱了,马上又醒过来,跳也跳不明白了! “要是真想灵验,‘地马’还真是啥也不知道的。那种‘出马’,人根本受不住,折腾几回,元气就没了。真厉害的‘仙’,不伤人性命,就是少。它能让你直接开天眼看物,想让你看多远,你就能看多远;想看啥前儿的事儿,就能看啥前儿的事儿。” 孩子随口问:“瞎爷你看过吗?” 瞎爷被气乐了:“我一个瞎子我看啥?我要能看一次,死了也乐意!” 于是,就在这样的一问一答间,精神和仪式的再度简化完成了。 六指 文_王选 一 我去六指家闲逛。 六指是我们麦村里唯一一个没有外出打工,留守下来的八〇后。他孤身一人,父母早亡。他的左手小指一侧多长了一根细短的手指,像根小树杈,我们叫他六指便是这个原因。三十五岁,光棍是打定了,当然,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也压根就没指望给自己娶个女人。 六指不在家,大门虚掩着,我进门,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又退了出来——六指是从来不锁门的,反正家里没什么像样的东西,最值钱的也就他这么个人了。再说,他家也是我们一村年轻人的窝点。逢年过节,我们要是回家,哪里都不去,就在他家,盘腿坐在土炕上,盖着他那床污垢厚得能用指甲抠下来的被子,围一圈,喝酒、打扑克、谝闲传、睡大觉、说梦话——他要把门一锁,我们倒不方便了。 过年时,六指站在地上,给我们倒水,水杯里一层茶垢。他把十几元一斤的茶叶往杯子里捏了一小撮,有人嘲笑:“六指,你舍不得吗?你数一下,放了几根。” 六指嘿嘿一笑,说:“没钱买,有几根就不错了,不像你们,在城里挣大钱,不是当官,就是当老板,我这个老农民能跟你们比吗?” “你现在在咱们村里是活神仙啊,当官、当老板,跟你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是一个档次。” 六指又捏了几根茶叶放进水杯子里,茶叶漂在上面,沉不下去,接着说:“神仙虽然比不上,但清闲,这是真的,不像你们城里人,一天忙得跟狗一样。我这人,就爱清闲,到城里去,人太挤,到处是人,我看着就麻烦,再说还要挣钱,力气活我不爱干,脑力活得看脸色,我是个看脸色的人吗?明显不是,我是个有面子、有尊严的人。” 我们哗啦啦笑了,没有说啥。 六指接着说:“再说,城里除了空气和放屁不要钱,干啥都要钱,不是人待的地方。我在麦村,出门青山绿水,进门热炕枕头,爱干啥干啥,不花一分钱,不看一点脸色。虽然不种地,但有吃有喝,虽然不出力,但穿衣不愁,我就爱这生活。” 有人开玩笑说:“前几年,你留下,是守着村里的小芳,后来小芳走了。现在,你留下,怕是惦记村里的鸡吧?” “放屁,村里现在冷清得跟鬼脊背一样,哪有鸡?人都走光了,鸡毛都找不下几根。我现在不走,除了当神仙,过逍遥日子,还有一点,就是给你们把后路守住,万一村里被野猪占领了,你们回来,连个撒尿的地方都没有。” 我们又哗啦啦笑了,我们笑得很奇怪,笑得五味杂陈,笑得心里像捏了个疙瘩。 我说:“别扯那么远了,喝酒,一起给六指敬两杯,一杯敬他的逍遥自在,一杯敬他给咱们看守门户。” 我们就这样喝开了,六指上炕,端起酒杯的时候,第六根指头,戳在空中,像一根刺。 二 我在梁背后的水泥路上,碰见了六指。他像个老干部一样,手搭在背后,站在路边,眺望远方。远方依然是茫茫山峦,层层叠叠,像洋葱一般,难以剥开。我不知道当六指眺望远方时,他在想什么。就像麦村人永远搞不懂他死守在这里究竟是为什么。难道仅仅是他在喝酒之前说的那样吗?好像是,也好像不全是。 他是个古怪的人,难以捉摸。 村子所有的年轻人,都出门了。有的远在北京,开理发店;有的远在广东,在玩具厂;有的远在天津,当KTV服务生;有的在兰州,饭店里端盘子;有的在西安,摆夜市。但大多在天水市,开出租车、承包工程、干临时工、开饭馆、卖衣服、搞装修、当保安、当老师,等等。不论干什么,反正村里的年轻人,都在外面找了一个混饭吃的活,不想去耕祖先们留下的土地了,也不想再过鸡犬相闻的乡村生活了。 唯独六指还留着。 若说他是在坚守着最后的乡村,这绝对不可能,也显得矫情。他和我一样,才没那个情怀呢,再说也压根就没那么高尚。在村里人眼里,六指,就是个没出息的:你看人家世平的娃,今天不到二十,外面打了两年工,就哄来了一个媳妇,现在娃都怀上八个月了;你看小灰,在外面摆地摊,没黑没明,了五六年,城里把房也买下了;你看大牛娃,在市上上班,没几年,人家就混成副科了,走在人面前,腰杆子伸得铁锨把一样直。你说你六指,腿又没瘸,手又没断,腰又没折,人又没傻,不出去外面挣两个钱、哄个媳妇生个娃,成天窝在麦村这个土坑坑里,有啥意思? 六指也说不清有啥意思,反正他就不爱进城,他是麦村唯一一个不爱城里的年轻人。他家有五六亩地,离村子近,又平整,还在路边上,随便种点啥,肯长,收割也方便。可六指就是不种,一来怕出力气,二来没有务农的经验,三来他对啥事儿都抱着一种得过且过的心态。自从他父亲过世后,这么些年,地就那么一直荒着,最后被流转了。流转了之后,这可美死他了,他能名正言顺地不种地了。村里人再说闲话,他也有理由了,甚至很不客气地回一句“反正也没地了,不能怪我”,表明自己的态度。 可一个庄户人,你不种地,又不打工,靠啥生活?这是个问题。 对六指来说,这真不是问题。在麦村,他早已摸索出了一套属于自己的生存方式。虽然日子过得并非如鱼得水,但也至少不会皱皱巴巴。 三 一个村庄,百十来户,虽然走了不少,但留下的一小部分,还要过油盐酱醋的日子,不可能锁门关窗。村子是一个小的社会圈子,只要是个小社会,多多少少,就会有一些集体性的事务。这些事务里,最常见的便是婚丧嫁娶。可在村里结婚的人很少了,都是城里摆一桌,最次也在镇子上,包个班车,一骨碌拉进城,席一坐,就结束了,这样简便、省事。但丧事还是不少。即便在外面过世的人,也得拉回来,落叶归根嘛。 有丧事,六指的生活也就有指望了。 过世了的人的家里,都要请村里人帮忙料理事务。村里缺青壮年,就得打电话从城里往回请——没年轻人,其他事尚能凑合,但往坟园抬人,就是个大麻烦。在麦村,死了没人抬,是件很可怕的事,骂人时,最恶毒的话就是“你死了没人抬”。 但六指是不用请的,只要一听到哪家有鞭炮响,他就两手塞进裤兜,叼着烟,循声而去。去之后,主人家没安顿啥,他就自己忙活了起来:借凳子、借锅碗、去泉边担水,帮着劈柴、放鞭炮。当然,大多时候,六指只能干些力气活,下帖、供席、帮厨、陪客这样的脸色活、轻松活,是不会轮到他的——一来他不会说话,也说不到点子上,二来是大家嫌弃他,一个光棍汉干这些活不吉利。 不过,六指对这些“讲究”也完全不在乎,他喜欢干力气活,尤其喜欢和村里的女人们待在一起,听她们扯家务事、骂男人、说荤段子,偶尔一抬头,瞟见她们松垮的衣衫里露出的干瘪胸部,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了半天,然后便满足了。 六指去帮忙,一层原因是为凑热闹。平常,他一个人太孤寂,一个人睡觉,一个人溜达,一个人发呆,一个人为吃喝发愁,一个人守着空落落的院子,一个人和一群垂暮之人相依为邻。只有在乱哄哄的、人出人进的丧事上,他才是安心的、踏实的。 另一层原因,是有吃喝。平时,六指害怕动锅动碗,宁可饿着,宁可吃三天方便面,宁可跑十五里山路去镇子上吃一碗面皮,也不会进厨房自己做一点。在丧事上,活干完,亲朋一走,就可以坐席,这是他解馋的好机会。帮忙时饿了,随时都能进厨房,端个碗,舀几勺粉汤菜,夹两个蒸馍,吸溜溜进肚子;丧事完了,吃剩的蒸馍、肉、菜,堆了一库房,主人家会打包一些,让六指带走,反正放着吃不完也会坏掉。大家都知道六指就一个人,不爱做饭,还不如让他带走些。六指脚底下像安着弹簧,一颠一颠地提着塑料袋回了。接下来几天,他的嘴边上都挂着一圈油水。 所以这些年,六指习惯主动给人家帮忙,一听见鞭炮声,就像有人勾他的魂,两条腿就把持不住过去了。 我最近一次见六指在丧事上帮忙,是前年秋天。赵鹏程的祖父是留守老人,家里也不种地了。老人忙了一辈子,不种地了,反倒是闲得慌,浑身的毛病也就出来了。那天,老人坐门口晒太阳时,看见前天下了一天雨,把门口冲了一个窟窿出来,不顺眼,要修补修补,便背上背篓,提上铁锨,到后梁去背土。这一背,就再没醒过来。 六指抹黑从别人家地里背回几捆玉米秆——天冷了,他需要烧炕。当他走到后梁取土的地方,隐约看见土坑边黑乎乎的一堆。六指以为卧着一只野猪,轻轻放下玉米秆,从路边拾了一根干树枝,提在手里。当他慢慢凑近时,发现不对,试着用树枝捣了几下,也没反应。他把打火机打开,才发现地上躺着的是赵鹏程的祖父,已经奄奄一息。他赶紧叫了人,把老人抬了回去。 当然,这些都是我从父亲那里听到的。 单位事忙,像鼻涕抹在玛瑙棍上,弄不干净。但我跟赵鹏程关系好,他祖父去世,自然应该去烧纸祭奠。我搭顺风车回去的时候,六指和三明父亲蹲在赵鹏程家门口的拐角处,负责放鞭炮。在麦村,人去世,一般要停放三天,供亲友来吊唁(我们叫“烧纸”)。来烧纸的人,到门口,总管要安排人放鞭炮迎接。 放鞭炮,是所有丧事里最没有技术含量的事。夹一根烟,蹲在墙根下,看有提着花圈或者捏香蜡冥票的人来,一个人先点一串鞭炮,噼里啪啦响一阵,另一人朝院子大喊“亲戚来了”,算是通报。鞭炮声落,唢呐骤起,孝子号啕。 六指和三明父亲一个负责放炮,一个负责通报。三明父亲是跛子,干不了其他活,六指跟他搭班子。人们都笑话他俩,“一个跛子,一个傻子”。 六指看我回来,起身,调侃我说:“王局长回来了,辛苦,辛苦。”顺便给我发烟,当然,烟是丧事上的,他可以尽饱抽。我不抽烟,说:“你个二货,也会调侃人了。” 下午,是很少有亲戚的。这时候,六指闲着没事干,就在院子里胡打逛,麻西装背上,蹭了一层土,也没人给他提醒。他在灵堂前晃悠一下,又到库房里转一圈,又到劈柴的地方跟人抬几句杠。实在无聊,就到后厨,顺手抓一个馒头,捏一根葱,吃了起来。有人嘲笑:“六指,你饿鬼掏肠吗?一天光知道吃。” 馒头撑得六指的腮帮子鼓鼓的,他呜呜着说:“你们坐席,我吃的席,把把都是残汤剩饭,没一点油水,能不饿吗?”大厨端起一碗粉汤菜,塞进六指手里,说:“赶紧吃,吃了担水去。”六指接过碗,说:“乏得很,担不动,你让其他人去。”大厨把半碗肉片倒进六指的粉汤菜里。六指笑着说:“这还差不多。” 六指抹着一嘴油从后厨出来,主持丧事的总管看到了,喊道:“六指,你满院子跟掐了头的苍蝇一样,乱逛个啥?”六指说:“我担水去呢!”总管才降下声音,说:“赶紧去。”六指提着桶子,把最后一疙瘩蒸馍塞进嘴,走了。 三天丧事,六指有吃有喝。到了晚上,亲戚走了,留下帮忙的人,就可以消停地吃一顿了。六指早早坐下,把碗筷分好,等着吃。总管过来,又把六指收拾了一顿:“你个年轻人,不知道端碗,光等着吃神仙饭。” 在红事白事上,总管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平时就算六指再说自己“有尊严、有面子”,但总管收拾他,他还是不敢说啥——他不听话,人家总管不叫他帮忙,他混饭吃的机会都没有了。 于是,六指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偷偷喝了,然后钻进后厨端碗去了。饭后,有些人忙了一天,乏了,就早早去睡了。六指留下,一边守夜,一边和赵鹏程打电话叫回来的几个年轻人喝酒。大家在酒桌上胡谝,说城里的事,说乡里慢慢没人了,说再过几十年老人去世年轻人不回来,村子怕就从地球上消失了。 “咋能没人,胡……胡说,还有我呢,我……我不死,这村子……就在。”六指喝多了,满脸通红,摇头晃脑,舌头都捋不直了,结结巴巴。 “那你死了呢?” 六指愣了半天,眼珠子迟钝地转了半圈,说:“也是,我死了呢?” “你先好好活着,先不要死,明天我把你带到城里,耍几天。”有人说。 六指趴在桌上,摇着手,说:“不去,你们城里……城里……不是人去的地方,不自由看脸色,还是我们……我们村子……好。” 丧事结束后,村里在城里混日子的人,一个个走了。六指在村口送我们,他一手插在裤兜里,把麻西装的衣襟撩到后面;一手提着塑料袋,袋子里装的都是这几天席面上剩下的东西:蒸馍、几条半截的鱼、胡萝卜丝、两块肘子、一包大枣、几包烟、三瓶半斤的酒。赵鹏程把剩下的东西给六指装了一堆,他们家“服三”结束后,就全家进城了,吃不上,只能放坏、倒掉。 我说:“六指,闲了市上来,请你喝酒。”同车的人说:“六指,闲了市上来,请你洗头。” 六指说:“你们这些城里人,洗个头都不自己动手,还让别人洗,城里人都是些好吃懒做的货。”那人补充:“洗头,是洗你下面的头。”六指一挥手,红着脸,佯装要打,说:“你个死狗二流子,太黄了。” 我们都呼啦啦笑了。 车要开走了。有人说:“再见,六指,给我们把村子守好。” 四 当然,如果光靠丧事,六指的生活自然是难以维持的。好在村里还有一些其他的杂事。 比如谁家的墙塌了,要修补半天,这是力气活,村里请不下人。那家男人就会隔着墙头喊:“六指,给我家帮着砌一下墙,晚上有肉吃。”六指翻下炕,趿拉着鞋,走了。 比如谁家不顺利,请了阴阳先生念经安土,六指在村里瞎溜达,听见铃铛声,便进院去,那家人也不好当着阴阳的面说啥,只好指使着六指端茶倒水,到中午,六指混一口饭吃——招待阴阳,吃的肯定不差,层层油饼,鸡蛋糊糊。 再比如,谁家拉了一架子车洋芋,从地里回来,往后院的窖里装。六指在巷道闲打逛,看见了,过来,主动帮着卸洋芋。活干完了,人情礼仪还是有的,那家人说:“六指,进屋,洗手,吃饭。”六指也不推辞,进屋,洗手,吃饭。虽然是一碗酸汤,半片干馍,但至少算是把肚子填饱了。 麦村人都说,六指是干百家活、吃百家饭的。 去年一段时间,听在城里打工的村里人说,六指多了个身份:办事员。 村里去年前半年栽了好些杆子,黑不溜秋,还冒着油。一开始,大家不知道干啥用的,既不像电线杆,又不是拴驴桩。后来,才听人说,是拉网线的。电信、移动、联通,三大巨头要给麦村通网络。没过几天,真的来了一些人,背着一圈圈网线,在黑杆子上架着。 六指没事干,就溜达到电线杆下,背搭着手,伸着脖子,抬着头,吞着唾沫,看人家干活。这么看了几天,也不知咋搞的,这些公司的人和六指勾搭上了,还为六指安顿了一个办事员的职务,让他在麦村发展业务,到时候支付他报酬。 网线进了村,得有人使用啊,不然资源浪费。可麦村留下的,多是老人。老人吃个药的钱都舍不得花,谁还愿意安网线。再说,老人们拿的都是锤头大的老年机,没法上网。 这就需要六指出面了:一是动员村里的老人,花点钱,拉根网线,过年儿孙回来,让他们用,再说还能看电视,台多得很,随便挑,光唱秦腔的就好几个呢;二是通过村里的群和打电话,鼓动在外面的年轻人拉网线,虽然平时用不上,但有时回来,上网就方便多了,再说也便宜,一顿酒钱一年就够了。 六指有事没事,借着串门的由头,怂恿老人们拉网线,嘴皮子挂了一层唾沫,也没能让老人们搞清楚啥是“无线网”。每到晚上,六指就在群里发消息了,动员大家拉网线,但似乎效果并不明显,人们在群里说:“六经理,发个红包,我们一定拉。”六指发了个“大便”和“地雷”的表情,说:“你们城里人还缺钱?赶紧拉网线,拉了到时候过年的时候大家一起耍。”群里悄无声息了。 不知道最后六指在村里发展了多少业务,但我感觉不是很多。也不知道最后六指挣了多少钱,估计也不多。 最近,听说六指办事员的业务又繁忙了起来。这次,不是拉网线,而是干起了村子里的村委会公事。村里没年轻人,有些事,需要去乡政府跑腿,也需要在村里跑腿,老人跑不动。加之现在好多事都在电脑上操作,村里人对电脑是两眼一抹黑,啥都不懂。六指自然就成了唯一合适的人选,村干部找他说了这事后,他很高兴地答应了。 六指屁颠屁颠地干起了公事,成天乐此不疲。 听说年底六指能领到一笔工资。也听说六指爱给乡政府打小报告,村里人愈发看不起他了。 五 当六指正眺望远处出神时,我喊了一声:“晚上喝酒走。”六指看见我,用两只手把灰旧的麻西装衣襟拨到后面,把手塞进裤兜,露出领口酱黑的白衬衣,迈着八字步,朝我走来。 “你咋回来了?” “五月五过节啊。” “过啥节啊,你看这庄里,死气沉沉的,哪有个过节的样子。” “没事干嘛,回来转一转。” “你给我提礼物了没?比如粽子啥的。” “你家伙,才干了几天公事,就开始索贿了。” “啥狗屁公事,不干了。” “这不干得好好的吗?” “好啥哩,看脸色得很,动不动挨乡政府那帮人的骂,嫌这不合适那不合适。光把我折腾死了,我一年能挣多少钱?受他那气,我不干他那事,也饿不死!再说,我也是有尊严、有面子的人。”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拍了拍,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突然问我:“到城里端盘子一月能挣多少钱?” “两千过点,想打工了?” “没有,随便问问。”他摇了摇头,那头油腻的三七分,全乱了。或许是起风了。 他说:“走,喝酒去,日月长在,何必忙坏。” ?走暗路,耕瘦田,过窄门,这是普通人的一生。 ?网易“人间the livings”小镇青年观察笔记,全网千万超高阅读量,真口碑推荐! ?史无前例的豪华阵容!贾行家、王选、李若等十余位青年作家联袂巨献,再次塑造非虚构文学的精神骨骼。 ?留守青年、守门人、小镇做题家、北漂青年、看不见的城中村……首次聚焦小镇青年的人生,聚焦那些“正在消失与正在发生的”。 属于我们的故事,需要一次特别关注。 ?那么苦的日子,写出来也就轻描淡写了。许多人就是这么来的,因为无路可走,才又走到了路的尽头。 ?知名插画家十指亲绘封面插图,国内top设计师Aoi操刀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