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木依旧

棠木依旧
作者: 米花
出版社: 百花文艺
原售价: 42.80
折扣价: 24.40
折扣购买: 棠木依旧
ISBN: 9787530687529

作者简介

  米花   知乎盐选作者,文风独特,情感细腻,能够驾驭多种题材。   笔下人物个性鲜明,往往能碰撞出别样的火花。   代表作品:《胤都异妖录》《青柳腰》。   新浪微博@知乎米花

内容简介

  楔子   我和池野分手的时候,闹得很僵。   他愤怒地将拳头打在玻璃酒柜上,血流不止。最后又跪在地上抱我,声音颤抖:“木头,你什么眼光啊,你怎么能喜欢别人?我不分手,没什么事是亲一下解决不了的,你说对不对?乖宝,我们不分手……”   几年后,我和朋友创业失败,无奈之下去求了海上集团的执行总裁。   那男人正是池野。   饭桌上,他晃了下酒杯,身体微微后仰,挑眉看我:“许棠,没什么事是亲一下解决不了的,你说对吗?”   01   坦白来说,我料到了池野会给我难看。毕竟当初分手,我们闹得太不愉快。   他记恨我,所以才会在饭桌上盯着我笑,笑意却未达眼底:“许棠,没什么事是亲一下解决不了的,你说对吗?”   我见过他年少时意气风发的样子,知道他向来心高气傲。   我曾经又何尝不是心高气傲的人。可我没他那样的资本,从来都没有。   所以我向他举杯,姿态低了又低,恳求道:“池总,从前是我不对,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大家同学一场,相识十几年了,我向您赔罪,您念个旧。”说罢,我喝了那杯红酒。   对面坐着的男人姿态肆意,一手拿酒杯,一手随意地搭在桌上,只好笑地看着我,并不言语。   我立刻又倒了一杯,敬他:“对不起池总,我错了。我们手上的项目跟进两年了,只要做到销售阶段绝对赚钱。我知道您不一定瞧得上佳创这种小公司,也不乏赚钱的项目可以投资,但这是我们团队全部的心血,它真的是很有意义的,请给我们一个机会,证明产品价值……”   话说到最后,连喝三杯,我已经眼圈泛红,再不知如何开口了,只要池野嗤笑一句“你们的价值与我何干”,我想我会立刻因为这份“强求”羞愧难当。   在他面前低头,总是会让我耗尽勇气。   好在,他没有那样说。   他瞥了我一眼,有些烦躁地点了根烟,缓慢吞吐:“当年啃半个月馒头,都不肯花我一分钱,如今低声下气来求我,反倒喝了我半瓶白马。”   我愣了下,下意识地看了眼桌上的红酒,顿感面上无光,立刻道:“对不起池总,您不高兴的话,我可以赔您。”   “讲清楚,哪个赔?怎么赔?”他眉头一挑,来了兴趣般,目光灼灼地落在我身上。   “我赔您一瓶酒,恳求您给佳创一个机会。”   “一瓶酒?许棠,你还是心气太高了,摸爬滚打这么多年都没压下去,真是可惜。”   他看着我笑,声音揶揄:“无本求利是空手套白狼,你把我当傻子?”   “池总,我是在求您。”我被他说得红了眼睛。   “求人不该是这个态度,至少,得像我当年那个样子。”   当年是什么样子?   我和池野是高中同学,大学时确定恋爱关系,在一起三年,最后我单方面提出分手。   没有什么狗血情节,也没有不得已的苦衷,仅是因为我不想继续和他在一起了。   那段时间我们时常吵架、冷战。恰逢我爸去世,姑姑家的表哥来学校看我,摸着我的头说我瘦了,叮嘱我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我一时没忍住,靠在他怀里哭了。   随后这场面被人看到,拍照发给了池野。   他质问我是不是喜欢上了别人。我想分手,借着这个由头,便认了。   他不敢置信,疯了一样将屋内所有的东西都砸了,拳头打在玻璃酒柜上,血流不止。最后又跪在地上抱我,声音颤抖:“木头,你什么眼光啊,你怎么能喜欢别人?我不分手,没什么事是亲一下解决不了的,你说对不对?乖宝,我们不分手……   “亲一下,然后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跟以前一样好……”   他将我拉进他的怀里,俯身吻我,我奋力挣扎,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池野眼中渗着红,又哭又笑,疯了一样。   那时,我们都还年轻,二十出头,好面子,又心高气傲。   如今六年已过,他自然该是个成熟稳重的成年人。   我自然也是。   “人终究会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   我在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想,世事总是无疾而终,哪有那么多圆满可言。人间别久不成悲,能够困扰一生,只能说明失去得不够多罢了。   池野从小到大,家境殷实,人生一帆风顺,没栽过跟头。唯一栽过的跟头,大概便是我了。   这也注定了,他耿耿于怀。   成年人的对弈夹杂着年少时的恩仇,点燃了那段不体面的过往。而我无能为力,注定要向他低头。   佳创是我全部的心血。   当初开公司时,还只是我、美珍和秦师兄三个人。   嘴上说着奋斗容易,那些熬过的日日夜夜、掉过的头发却都赫然昭示着奋斗的不易。   后来,公司陆续增加了几人,我们一起做软件、接合约,一步步做大。在开发了一款可服务于大型企业的PLG(产品驱动增长)类型产品时,却因融资方的问题面临生存困境。   没有足够的资金和资源去运作,便是死路一条。   永丰电子的徐总倒也愿意帮我们,但他条件太苛刻,背后真实目的是想将佳创据为己有。   除了永丰,最有能力救我们的便是东铭。   东铭是海上旗下公司,所以他们的执行总裁可以决定我们的生死。   我没有退路。美珍和秦师兄前期垫资,把婚房都抵押了。社会和现实总会教我们做人,挫去一个人的骨气和锐气。   我不想输,所以如同当年池野求我一样,跪在了他面前:“池总,求您帮忙。”   池野大概没想到我会真的跪,一瞬间的愣怔过后,一把将我捞了起来,恼怒道:“谁让你跪了?许棠,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1   池野带我去了一家私人会所。三楼包厢很高档,暗调的灯光下,有人在品酒笑谈,有人在梭哈打牌。   见他过来,很快有人让出了位置:“哥,你来了?”   牌桌旁那几人,叼着雪茄,身边皆有美女做伴,耳鬓厮磨,言笑晏晏。   池野坐下后,我便也老老实实地坐在了他旁边。   桌上堆着纸牌和筹码,他们却没有继续玩,反而将目光落在我身上,调侃道:“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阿野竟然带了个美女过来。”   “哥,别怪我们没提醒你啊,待会儿温晴姐要过来,被她看到又要红眼圈了。”   “嘿,温大小姐红不红眼圈的,他不一定在乎,小周助理哭起来才好看,他指定心疼。上次酒会阿野喝多了,小周助理来接人……”   几人谈笑间,我沉默不语,池野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闭嘴。”   他们仿佛这才反应过来什么,看了我一眼,纷纷将话题又扯开:“打牌打牌,加筹码1   高档私人会所,有钱人的聚集地,富家子弟云集。   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诚然这些年我很上进,和美珍及秦师兄一起把公司开得有模有样,但也仅是有模有样罢了,把佳创摆到他们其中任何一人的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   寒门即便出了贵子,阶层跨越也难如登天,需要好几代人的努力。   我很早之前便意识到,我和池野不是一类人。   他们打牌,动辄几十万的筹码,而我十六岁那年,却要因为九千多块钱被我妈掰开嘴灌农药。   人活着真不容易。   许是喝了池野那半瓶白马,我后知后觉地感觉脑袋有点蒙,有那么一瞬间,看着热闹的牌桌,灯光交错,记忆恍惚。身处喧闹之中,却不知自己究竟在何处。   出神之际,池野突然伸出一只手,握在我的手上。   我们距离很近,我穿着简约的半身裙,原是将手放在自己腿上的。他也跟着把手放在我裸露的膝盖上,继而又堂而皇之地翻过我的左手,十指紧扣。   我抬头看他。他坐姿慵懒,身子微微后仰,拿牌的那只手搭着桌子,衬衫袖子卷到小臂,露出小截流畅漂亮的线条,面上是一派满不在意的模样。   见我看他,他眉头挑起:“怎么了?”   “没事。”我摇了摇头。   他接着看牌,很快便松开了我的手。   我刚松了口气,没多时他手机又我喊:“许棠!许棠!”   我错愕地回头,他看着我笑,走过来将那装毛衣的袋子直接塞到我手里:“同桌,你衣服忘拿了。”   那之后,班里开始有传言,我觉得惶恐,这对一个老实的好学生来说,犹如洪水猛兽。   好在我学习成绩好,深得老师器重,班里没人对我说三道四。   只听闻陈佳妮在池野面前酸溜溜地问:“你给许棠买毛衣干什么呀,她不就学习成绩好吗?”   池野笑了,反问:“学习成绩好还不够?”   “可是她跟个呆子一样。”   “你才跟个呆子一样,许棠那不叫呆,叫乖。”   于是全校都知道了,池野为许棠撑腰,还说她乖。   流言传遍的时候,对我造成了一定的困扰,但也仅仅是困扰罢了,我学会了充耳不闻。   池野找我说话时,我刻意疏离,很少搭理他。他便也识趣,慢慢地又与我恢复了之前的状态。   高二下学期,班主任找到我,说学校食堂有两个勤工俭学的名额,问我愿不愿意做。   我的情况她是知道的,她一直帮我申请,学校的特困生补助。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想要面子,可我不能要 ——我缺钱。   我想配一副近视镜,因为看黑板的时候总觉得模糊。   于是每天中午,我和另一名高三的男同学戴上执勤袖章,开始在学校食堂收餐盘。   其实也就一个半小时。   偌大的食堂,午餐时间熙熙攘攘,人挤人地热闹。遇到同班同学,无论是什么样的眼神,我都默不作声,学会了接受。   我很早之前就学会了向生活低头。   我不仅在学校勤工俭学,寒假和暑假,也常让表哥帮忙找兼职。服装市场的快餐店服务员干过,市区的地下电玩城店员干过,发传单干过,偶尔还会批发一些小玩具,节假日的晚上去公园卖给小孩子。   我很能吃苦,也吃惯了苦。   所以在学校食堂,当一个男生故意把吃剩的餐盘扔过来,溅了我一身菜汤时,我什么也没有说。   可万万没想到,这一幕被池野看到了。   他不高兴了,径直走过来,严厉道:“给她道歉!”   那男生也不是好惹的,骂道:“关你屁事!放开1   两人推搡之间,旁边的桌椅被撞翻在地,动静大得引来不少人围观。   眼看他们要打起来了,我很害怕,慌乱地去拦:“算了,池野你快松手1   后来,我们都被叫去了教导处。   路上我一直在哭,抽泣着抹泪。   池野有些急了:“别哭啊许棠,没事的,不关你的事,放心。”   我很怕,有些怨他:“谁叫你惹事了?1   “我没打他,而且他欺负你。”   “我不在意,谁要你多管闲事。”   “我在意,我不能看别人欺负你。”   年少的许棠,一定是一个不识好歹的人,我那时对池野真的颇多怨念。   我老实、内向,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真的不愿惹事。我更怕这些事传到陈茂娟耳朵里,我会被她污言秽语指着鼻子骂。   好在,那件事并不严重。   从教导处出来后,我和池野又被叫到了校长办公室,我看到一向不苟言笑的校长“哼”了一声,目光望向我,对池野道:“你小子了不得,关于你的传言还没消停,你这又闹事。”   “您别冤枉我,又不是我想闹事。再说什么传言,有证据吗?”   “人都站在这儿了,你还想要什么证据?”   “别这么说啊叔,人家许棠是好学生,成绩好着呢。”   “废话,她要不是好学生,我早就把你们家长都请来了。”   “别麻烦,请我爸妈过来就行了,看看学校还缺点啥,让他们给捐点?”   “臭小子,嬉皮笑脸,我告诉你,你自己不学好,不要影响别人,她要是成绩下滑,我非得抽你一顿。”   “得嘞,那她要是考了年级第一,您不得奖励我点什么。”   全校都知道了池野帮我出头。   那时我们班主任是个很年轻的女教师,她特意找我谈话,言语之中皆在叮嘱我,我是女孩,与池野不同。女孩成长的道路上,注定要比男孩承受更多,更何况我还是那样的家境。   我无比感激她,她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不能走捷径,因为我没有退路,指望全在自己身上。   人生的每一步都至关重要,不到终点,不该下车。   我谨记着她的话,泪眼婆娑地告诉她:“老师你相信我,我跟他真的什么也没有。”   她当然信我,因为在她找我谈话时,池野也找了她。   他总是这样无所顾忌:“老师你别为难许棠,是我总找她说话,她没搭理,她脸皮薄得很,你别把她说哭了。”   后来,我没再理过池野。   升高三的那年暑假,格外漫长。   我在表哥的介绍下,去了城区一家电玩城做暑期工。表哥当时上大三,有个女同学也在那儿兼职,我正好和她一起,每天工作四五个小时,晚上八点就可以回家。   我没想到会在那里见到池野。   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三个男生和一个女生,一起在打电玩。   我在帮人兑换游戏币时,被他看到了。   他朝我走来,很惊讶也很惊喜:“许棠,你怎么在这儿?”   电玩城声响很大,我也很忙,只含糊地冲他笑笑:“打工。”   他没再说话,应是觉得自己多此一问了。   和他一起来的那个女孩穿着漂亮的背心和短裤,扎高马尾,欢快地跑过来揽他胳膊:“哥,没币了,再兑换点。”   “多少?”   “江晨他们也要用,先五百吧。”   那天,他们一共兑换了一千块的游戏币。我在电玩城兼职整个暑假,也不过挣了一千块的工资。   池野知道我在这儿后,经常过来。开始是和一帮发小一起,后来变成了自己一个人。   我不太搭理他,他就每天在我下班时守在门口等我。   我对池野道:“你别来了。”   他说:“太晚了,你一个女孩回家不安全,我送你。”   我说不需要,他也不强求,又问我想不想去天海大厦看夜景。   我说:“不去了,谢谢。”   “那去附近的夜市逛逛?”   他很烦,每天都来,有次蹲在出口处打手机游戏,恰巧被我撞见。   四目相对,他愣了下,起身将游戏退了。   我轻叹道:“你们偷偷玩手游,我知道的。”   他于是笑了,双手插兜,问我道:“今天要不要去天海大厦?或者附近夜市逛逛?”   那晚我算着时间尚早,和他一起去了夜市。他挺高兴,一路追着我问:“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我买给你好不好?”   我们在一个摊位吃刨冰。我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你以后真别来了,算我求你,你这样我很困扰。”   “困扰什么,就是想跟你交个朋友,这也不行吗?”   “不行。”   他黑眸定定地看着我,凌乱的长发显露出几分不羁,声音也有些烦:“为什么不行?”   “我们不一样。”我低声道。   “怎么不一样?难道你是人我不是人?”   “我不需要朋友,我只想好好学习。”   “呵,这话说的,你就算跟我做朋友,也不影响你考大学,我还能督促你学习呢。”   “你怎么听不懂呢,以后不要再缠着我了。”   我有些生气,刨冰也不吃了,起身离开。池野随后追了过来,跟我到车站,看着我上了公交车,神情有些无奈。   我每天真的很累,没时间跟他纠缠。   到了终点站,我还要去骑我的自行车,约莫十几分钟才能骑到家。   到家之后,通常陈茂娟也是不在的,我要给爸爸喂食,看他有没有大便,帮他翻一翻身,擦洗一下。忙完后,已经很晚了,我还要洗漱,抽空看书、复习。   我的近视度数又增加了,不配眼镜真的不行。   我像一只背着壳的蜗牛,需要不断地爬啊爬,负重前行,才能缓慢到达想去的地方。   池野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不会懂。   暑假兼职最后一天,我照例骑着自行车回家。在单元楼楼下,看到了一个男人守在那里。   因为是老旧小区,楼下那段路没有路灯,但我认出了他,他叫黄洪斌,是一家麻将馆的老板。   我都知道的,在我爸车祸后不久,他经常来找陈茂娟。他有家有室,中年男人,孩子都很大了。陈茂娟自愿接受他的帮助。   在一次我忘记带家门钥匙,去麻将馆找陈茂娟时,他看到了我,笑眯眯道:“许棠长这么大了,听你妈说你成绩特别好,来,叔叔给你二百块钱,你留着买学习资料。”   我从没有叫过他叔叔,也没有要他的钱。陈茂娟骂我没礼貌,给钱还不要,是个缺心眼。   我讨厌黄洪斌,他不是好人,笑起来的样子总让人心里发毛。所以在楼下看到他的一瞬间,我立刻心生警惕,没有上前。   他朝我走来,笑道:“棠棠,来,叔叔给你生活费。”   他拿出一沓钱,作势要递给我。我一扔自行车,转身就跑。我跑得那样快,压根儿不知他有没有追上来。   惊惧、恐慌,使我的眼泪瞬间飙了出来。直到跑到外面的大路,迎面撞上一人,我吓得尖叫出声。   那人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急道:“怎么了,许棠你怎么了?”   是池野。   我瞪着眼睛看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哭道:“你怎么在这儿?”   “送你回家啊,那么晚了,你一个女孩我不放心。”   我这才注意到,路边停了辆出租车。   池野跟了我好些日子了。在我告诉他不要来找我后,他仍旧每晚都来电玩城。等我下班,上了公交车,他再打出租车一路跟着。送到小区路口,他再让师傅拐弯回去。   其实我回家的那条路治安很好,一直都有人,晚上还有摆摊的大排档。唯有自家楼下,没有路灯。若非遇到黄洪斌,我不会有任何危险。   那晚池野陪着我去推自行车,黄洪斌已经不在了。   我请他去路边吃大排档。他很高兴,一直说菜炒得好吃,最后还自顾自地把钱付了。两个炒菜加饼,三十多块钱,他给了老板五十,说不用找了,随后又陪我走回家。   小区楼下,他又问:“你到底怎么了?真的是被猫吓的?”   我点头,自始至终都没有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难以启齿。我难道告诉他,我妈的朋友在我家楼下堵了我?   池野对我来说,也仅是一个普通的男同学而已。   后来他走了,我回了家。进家门之前,我还在想着如何把这件事告诉陈茂娟。   她不是一个好妈妈,但我相信她不至于丧尽天良,放任此事不管。可我万万没想到,推开家门,看到黄洪斌正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抽烟。陈茂娟当然也在。   天气炎热,屋顶的吊扇吱吱呀呀地转,空气却仍旧沉闷,除了散不去的烟味,还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腥。   陈茂娟刚洗完澡,头发还在滴水,吊带勒住浑圆的胳膊,胸口白花花一片。   她拿着毛巾擦头发,看到我轻抬了下眼皮:“回来了?”   我老实、内向。她脾气差,从小到大对我非打即骂。是她让我明白,天底下真的有不爱孩子的妈妈。   她只爱她自己,我自然也不会爱她。   我已经尽量容忍,把她当成一个陌生人。她和麻将馆老板的风流事,邻里街坊无人不晓。我可以忍受指指点点,但我不能忍受她把人带回了家——尤其是,爸爸还躺在床上。   我第一次发了脾气,指着他们发飙:“滚!你们都给我滚1   陈茂娟先是一愣,她一向是个火暴脾气,二话不说扔了毛巾,冲过来推搡我:“你跟谁大吼大叫呢,让谁滚呢?!你发什么疯,脾气见长啊你。”   “我让你滚!你们都滚出去1   那天,陈茂娟抓着我的头发,把我按在地上打。   黄洪斌见状,走过来拉她,拉开她后,又伸出手去抱我,看似是想把我扶起来,实则用那双恶心的手胡乱地摸我后背。   我疯了一样地踹他,被他一把抓住脚踝。   “嘿,小妮子真难管教。”   他们两个人,我一个,后来我转身冲进厨房,拿了把刀出来。   陈茂娟见我动真格的了,骂骂咧咧,换了衣服,带着黄洪斌离开了。   我哭着给姑姑打电话,把事情全部说给她听。   当晚姑姑和姑父就都来了。他们带我去了小区的那家麻将馆,闹了一常   陈茂娟像个泼妇,指着姑姑鼻子骂,让她有本事把她哥接走。   姑姑气得直发抖,让她赶紧去离婚,只要她离了婚,我爸不需要她管,她做什么丢人现眼的事都跟我们无关。   陈茂娟冷笑:“赶我走?行啊,房子给我,大的小的都接你家去。”   说到底,不过是因为那套两室一厅的破房子,传言有拆迁的规划。   闹了一场之后,姑姑走的时候还在骂:“房子你想要,人你不想管,做梦去吧,只要你不离婚,就得把人伺候了,躺多久你伺候多久,死了我还来找你!”   你看,这种事怎么理得清呢?叫姑姑也没用,报了警也没用。闹一场的唯一好处就是,陈茂娟不会轻易带人回家了。   坏处是,她开始找机会阴阳怪气地骂我:“不要脸,你黄叔叔是看你回来得晚,好心去楼下接你,你什么态度?”   污言秽语,更难听的她也骂过。   那年我十七岁,脸皮很薄,被她骂得多次崩溃。   爸爸不过躺了两年,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希望他赶快解脱。   我可以住校,永远不要回来再见陈茂娟。   那念头一出,我泪流满面,一边拿温毛巾给爸爸擦脸擦手,一边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爸爸,我没那个意思……”   我自幼是被他呵护着长大的,他带我买糖葫芦,吃老味汤面,接我上学放学……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憨厚的父亲。   甚至如果出现奇迹,他会变得有意识也说不定。而我作为他的孩子,竟然恶毒地希望这个躺着不能动的病人,快点死。   他死了,我不用上着课还在担心,陈茂娟中午有没有回家,有没有给他喂水喂食,扶他起来坐一下,大小便失禁的话,她会不会给擦洗一下……   久病床前无孝子,真到了这一刻,才知人人都是俗人。   04   高三,我终于戴上了配好的近视眼镜,投入到更加紧张的学习之中。   池野每天早上给我带牛奶,揣在怀里拿过来。他每次递给我的时候,牛奶都还是温的。   我始终不明白,他这样的男孩,为何偏就对我好。   直到后来我们在一起后,有次我问他这个问题,他笑道:“你不一样。”我看着他,他便又解释,“我们同桌后,你半个学期都没跟我说一句话,我寻思着这女孩也不是哑巴啊,课堂上也经常发言,是不是我什么地方得罪她了。   “然后我就观察,发现你跟谁都不太说话,但是成绩好啊,老师喜欢。我还发现你长了张标准的娃娃脸,乖巧得不像话,自习课上你一眼望过来的时候,眼神还怯怯的,我突然就有点慌……”   他说得不全然,其实一开始他对我还有同情。   班里谁都知道,学习委员许棠,家境不好,父亲是植物人。   交班费的时候,老师永远会说一句:“许棠不用交了,她家里条件不好。”   老师纯粹是好心,但那一刻我总是低着头,面上发烫。   因为陈佳妮等人在背后议论过:“老班就是偏心,条件不好的又不止她一个,不就是成绩好吗,整天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扮猪吃老虎。”   我想池野对我的不同,定然也是建立在怜悯之上的。不然他不会处心积虑地对我好。偷偷给我饭卡充钱,往我课桌里塞巧克力,他还翻看了我的资料,在我生日那天,买了双鞋子送给我。   我觉得羞耻,是深入人心的那种羞耻。因为我知道,我脚上的帆布鞋开胶了。   鞋子是他在放学时偷放在我车篮里的。我拿去还给他时,眼眶都红了……   课堂上,他又凑到我面前,压低声音问:“许棠,你近视多少度,在哪儿配的眼镜?”   “……干吗?”   “你这眼镜挺好看的,回头我去问问,不近视的人能戴吗?”   “不近视为什么要戴?”   “不为什么,就是想跟你戴一样的埃”   池野总是这样。   我心惊胆战,唯恐前后座的同学听到,憋红了一张脸看他,只看到少年坦荡荡的眼神,浓眉挑起,冲我咧嘴一笑。   他无疑是热烈的,永远无所畏惧。   十八岁的许棠,双手用力地揪着课本,鼓起勇气问:“你要不要和我考一个大学?”声音细弱蚊蝇。   他安静了那么几秒,突然炸裂道:“啊,你不早说!不到一年时间了,把我当神仙啊,把书给我!”   在我的认知里,池野成绩不好,是没机会跟我考上同一所学校的。   可我没想到,池野在高三这年跟变了个人似的,开始疯狂补习。   后来我才知道,他并非成绩不好,只是懒得学而已。他很聪明,是一点就透的那种脑子。   他报了最贵的辅导班,然后中了邪似的,埋头苦学。一年之后,他竟真的考上了。   那年暑假,池野没有出现。据说是因为考得好,被父母强行带去国外走亲戚了。   我没闲着,依旧在兼职打工。   这期间倒是发生了件大事。陈茂娟和黄洪斌的老婆吵了一架。   因为这件事,我浑身颤抖,去姑姑家住了几天。结果回家之后,发现陈茂娟虽然几天没出门,但也没闲着,像个疯子似的,整天对着窗户外骂。那些不堪入耳的词,皆是咒骂黄洪斌和他老婆的。   事情发生后,黄洪斌压根儿没露面。而我爸爸,因为太久没翻身,身上生了压疮,一阵恶臭。   我在那不绝于耳的咒骂声中,反复崩溃。   我一边哭着给爸爸清洗他萎缩的身体,一边心里想着,爸爸,你为什么还活着,你早点解脱好不好……   姑姑说让我放心去上大学,她会每天都过来看爸爸的。   明明一切都安顿好了,可我为什么还是如此恶毒?   十八岁的许棠,又在盼着她的父亲,赶紧死去。   我从十六岁开始照顾他,擦洗一个瘫痪男人身体的方方面面,大便小便,从害怕到轻车熟路。   从轻车熟路到内心荒芜和绝望……   我盼他活着,盼有一天我能推着清醒的他去吃一碗老味汤面。   我又盼他死,让他解脱也让我解脱。   短短三年而已,所以人性到底是什么?   大学开学后,我见到了池野。   在女生宿舍,他直接过来找我,一如既往地明目张胆,笑得张扬。   漫长的暑假过后,他晒黑了些,但依旧是剑眉星目的一张脸。   我曾看过书上说,这种长相,俗称“鬼见怕”。风目剑眉,是兵权万里的将军相。双眉偏浓,直线上扬,光明磊落,又威信十足。   这样的人,活在光亮下,行善与行恶,似乎都可以率性在一念之间。   他无疑是瞩目的。   在室友惊奇的目光中,我低着头将他拉了出去。   他顺势握住了我的手。   学校的梧桐树下,我挣脱开了他的手。   他不肯放,笑得张扬:“许棠,你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我低着头,沉默不语,自然就是不算的意思。   他微微地弓下身子,盯着我看,嘴角的笑慢慢凝结,眉眼竟透出几分危险的意味:“是你自己说的,让我跟你考同一所大学,承诺过的话又反悔,就是在玩我,我会生气的。”   我的脸顿时白了又白。   池野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他天不怕地不怕,也就高中那会儿,对着我笑,将身上那股盛气和凌厉收敛了起来。   我见过他嚣张的一面,虽然不知道他对女孩的态度,但我确实是了,白着脸道:“没玩你,我就是觉得……”   话未说完,我已经惊呼一声。   这家伙直接将我拎到了怀里,双手捧着我的脸,托举着与他对视。   我吓得瞪大眼睛:“你,你干吗?”   他笑得灿烂,俯身在我唇上啄了下。   我蒙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幽黑的眼睛深邃无比,舌头顶了顶腮帮,认真道:“盖个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学校的梧桐树,一排排,叶子绿得像翡翠,茂密的枝叶遮着骄阳似火。   可我的脸就这么烧了起来,烧得通红。   那看似一本正经的男人,逆着光,光晕刚巧映在他红透了的耳朵上。   除此之外,都还算一本正经。   开始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他,但后来确认是喜欢过的。   没人能拒绝一份热烈的爱。   我在阴暗里蛰伏太久,他像一团焰火,靠近我,燃烧我。至少那一刻,我整个人是活的。不再有家庭的困扰,不再有陈茂娟污言秽语的谩骂,原来许棠也可以堂堂正正,活得像个人。   和池野在一起,我内心是不安的。   所以一开始室友问我他是谁时,我没敢承认,说他是我哥。   他太有名了。 这样的人,似乎生来就是人群中的焦点。   我们不在一个班,也不在一个系。但是池野这个名字,很快无人不知。   如高中时那样,他永远我行我素,眉眼锋锐又凌厉,身边众星捧月,围了很多人。他比高中时更吃得开。   他的几个发小,即便不在这所学校,距离也并不远。他们时常来找他,其中就包括吴婷婷 ——那个身材高挑如模特一般的女孩,他们都叫她“小辣椒”。   池野说她性格直率,男孩子似的,大大咧咧。   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她明显愣了下,但很快面上又笑得灿烂:“哥,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其实我不是第一次见她。   她不记得了,那年暑假,我在电玩城兼职,便是她过来挽着池野的胳膊,说要取游戏币。   女孩与女孩之间,对一切不友好有天生的敏锐。我知道,她不喜欢我。   但池野不知,他没好气地拍了下她的脑袋:“什么这样的那样的,以后要叫嫂子。”   逐渐接触了池野的世界之后,我才意识到什么叫天差地别、格格不入。   他手上那只黑盘腕表,价格昂贵得令我心惊。限量版篮球鞋,不管有多难买,他总能买到。吴婷婷过生日,撒娇问他要包包,他一边说着“我欠你的”,一边答应送她想要的最新款。   他也送过我一款香奈儿手表,强势地扣在我手腕上。   带我去商场买衣服,买鞋子,买一切他想买给我的东西。   我不肯要,他便有些生气。后来我也生气了,扭头就走。他便追上来,服软来哄我:“不买就不买,闹什么脾气,走,哥哥带你去吃饭。”   池野这人,一身痞气,也从不遮掩自己的轻浮和欲望。   刚开学时,我对室友谎称他是哥哥,他第一次在宿舍楼下等我,同宿舍的美珍站在窗户前冲我喊:“许棠,你哥来找你了1   这话不巧被他听到。后来他便拉我到无人处,大手扣着我的脑袋,欺身亲了过来。   那是我们第一次接吻。   他太强势,吻得我喘不过气,直接哭出来。然后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握着我的腰,眼睛危险地眯了下,声音有意犹未尽的哑:“许棠,别搞错了,我是会跟你接吻的那种哥哥。”   我当下哭了:“你耍流氓。”   他先是一愣,继而笑了,笑得还很愉悦,心情大好,抵着我的额头,高挺的鼻梁与我相触:“哥哥保证,这辈子只对你一个人耍流氓。”   “一辈子”这个词,听起来那么天方夜谭。可我知道,他当时是认真的。   他很介意我掩饰他男朋友的身份,恨不能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俩的关系。有关我的任何风吹草动,总能第一时间传到他耳朵里。   开始班里有个男生,性子比较好,没事总喜欢找我聊几句,后来见到我就低头不说话,或者扭头就走。   我听到有传言说池野找了他,顿时十分生气,同池野理论,气得眼睛红红。   他轻撩着眼皮,似笑非笑地看我:“许棠,跟哥哥谈恋爱,不许三心二意。”   “你胡说什么!人家跟我就是普通同学。”我涨红了脸。   “得了吧,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是根木头,他有没有想法我清清楚楚。”   “你精神病,简直不可理喻。”   我气得转身就走,他一把拉住我,笑得轻慢:“你不信,我们去找他对质埃”   “池野,你是个疯子吗?有病吧!”   “是啊,爱你爱到发疯,想你想得有玻你是我一个人的,哥哥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烂桃花,你也不许有。”   池野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这一点在我们的日渐相处中,逐渐明了。   我从不怀疑他对我的喜欢,因为那些经常使我感觉透不过气。   他后来又开始哄我搬出去住,与他一起。我不肯,还一度因此躲着他。虽然我知道,那是迟早的事。   在他面前,我就像一只纯良的小白兔,早就掌控在他手中。   在我们恋爱的第二年,他有次带我去看剧场演出,说好会在宿管关门前回来,结果硬是拖到很晚。   我一出门,心就凉了半截。   他穿了件黑色风衣,身材高挺,凌厉眉眼染着笑,纤薄嘴角痞气地勾着,身后是霓虹闪耀的街。然后他冲我伸出手,笑容张扬,声音很坏:“走吧,跟哥回家。”   学校外,他住着的公寓,是家里一早买下的。   我在他承诺了保证规矩之后,忐忑地踏足了这里。   我并非第一次来,但之前都是白天,坐一会儿就离开了。   池野明显心怀不轨,分明保证了规规矩矩,一进屋就原形毕露。   我推搡他,有些气恼:“你说话不算话,我再也不信你了。”   他在我耳边的笑,又轻又撩:“乖宝,我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坏男人。但我保证,只对你一个人坏,好不好?”   他靠近我的耳朵,在我浑身颤抖时,又低声道:“我不骗你,毕业后我们就结婚,我池野要是反悔,不得好死。”   他说着令人心惊的话,做着令人心惊的事,我手足无措,只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池野一会儿叫我“木头”,一会儿又叫我“乖宝”,声音循循善诱,自己却也耳根红透。   窗外应是下雨了,隐约听得到淅沥雨声,感受得到丝丝凉意。天大地大,仿佛只剩我们两个人。   他说:“乖啊木头,别怕,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哥哥保证。”   我紧握的双手,被他推举到头顶,耳边皆是闹腾,在脑海中一遍遍地炸开。   不知听谁说起过,爱情的本质就是连绵不断的疼痛,唯一的解药就是他也足够爱你。   那一刻,我很矫情地想到一句话——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有人爱我,我便值得被爱。   05   池野说我是书呆子,还说我是傻子。他每次送我东西,我俩都要闹一场。   有一次他来了脾气,把商品袋扔地上,烦躁道:“许棠,你非要这么轴吗?你看看你身上的衣服,以前你不是我女朋友,鞋子穿到开胶也就算了,现在我给你花钱天经地义,你什么意思啊,跟我分这么清?   “接受我的东西就这么难?你现在甚至还在兼职打工!为什么非要这样呢,你难堪我也难堪。”   我知道他的意思,作为他的女朋友,我兼职打工让他遭受议论了。   一开始他带我跟他那帮发小一起吃饭,别人的女朋友落落大方,衣着光鲜,打扮靓丽,而我格格不入,妆也不化,穿戴简单,全身上下都是便宜货。   当时有人打趣,说原来阿野喜欢白幼瘦,许棠看起来像个高中生。   池野尚未开口,吴婷婷率先道:“什么高中生,我嫂子是灰姑娘,摇身一变就能成公主的那种,亮瞎你们的狗眼。”   她眉飞色舞地说着,还不忘用胳膊撞一下池野:“是吧哥?”   池野轻撩眼皮,骂了他们:“我喜欢什么样的,关你们什么事!”   我不喜欢跟他们一起吃饭。被池野强行带去几次后,任他下次如何要求,我咬死了不肯去,甚至因此第一次提了分手:“你非要我去的话,我们分了吧。”   池野当时脸色就变了,眯着眼睛道:“你再说一遍。”   “说就说,分手1我生气地朝他喊,眼泪夺眶而出,“我一早就说了,我们不合适、不一样,你非要逼我,我做不成你想要的那种女朋友,我乐意做灰姑娘,行了吧1   他愣了下,仿佛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声音软了下来,哄我道:“说什么呢,我就喜欢灰姑娘,你做你自己就行。木头,我不逼你,你以后也别动不动说分手,成吗?”   我知道,我有很多委屈,他亦有很多委屈。   别人说池野那么傲那么狂,女朋友许棠还不是穿了件起球的毛衣。许棠甚至还在校外奶茶店找了兼职。   我不明白,哪件毛衣不起球,难道因为袖口起了一点球,就必须扔掉?在校外做兼职的大学生多了,我们都在好好生活,努力上进。   我普普通通,格格不入的只是池野的世界罢了。   他们后来经常去的酒吧、高档俱乐部、射击场,是我从来不曾踏足也不敢踏足的地方。   为什么非要这么轴?   他送过我最新款的手机,执意要我收,说放假的时候好联系。   我在回家时,那手机被陈茂娟看到了,她当下嘲讽道:“还以为你多清高,当初给钱不要,是嫌少了?现在还不是靠男人吃饭,被包养了吧?我说呢,放假也不去打工了。”   “你别胡说八道,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1   我气得浑身发抖,不仅因为她不干净的话,还因为我回家后,发现她因为没钱花,竟然在小区找了一个男人帮忙。   这些都是姑姑告诉我的,姑姑有次过来照看爸爸,把人堵在了家里。   那次回家,池野来找过我一次,在我家楼下,发信息问我住在几楼。   我回头看到陈茂娟以及肮脏凌乱的家,几乎是瞬间,心生恐惧,几近作呕。   我跑下了楼,身后传来陈茂娟又一声辱骂:“发什么疯,你投胎去啊!”   池野在楼下,他开车来的,买了好多东西。他站在阳光下,双手插兜,冲我笑,说要上门看看我爸妈。   我浑身上下一阵恶寒,想尽办法地赶他:“今天不方便,我们一点准备也没有,而且我妈也不在家,改天吧,改天再来……”   好不容易哄走了他,上楼之后,我看到站在窗户边的陈茂娟,轻蔑地看着我:“你比我强,找了个年轻的,下次他再送你手机,把你这个留给我,我也该换了。”   是陈茂娟使我明白,我无论走得多远,也永远摆脱不了这地狱般的深渊。恶臭的阴暗角落,令我无比厌恶和恶心。   我差点就吐了。然后当着她的面,我把池野送的手机摔得稀巴烂。她气得面色发青,抬手给我一巴掌,又开始打我。   陈茂娟骂道:“看不起我是吧,告诉你许棠,你和我一样,都是花男人的钱,你有什么可骄傲的,我呸!你是我生的,跟我一样知道吗!……”   不,我怎么可能跟她一样!如果跟她一样,我宁可立刻去死!   我一直都明白,我们这样的家庭,唯一能指望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拼尽全力,才能堂堂正正活得像人。只有靠自己的能力摆脱这地狱,才是真的摆脱了。   除了我自己,没人救得了我,池野也一样。   内心的脓疮,除却自己,谁都无法剜掉。   我与池野谈恋爱的事,大二那年,表哥便知道了。   他对我说:“许棠,如果你谈的是一场不对等的恋爱,那就尽量要让它对等,只有对等了,你才是你自己。”   不对等的话,你便是受制于人,迟早失了自我。失了自我的人,绝对不会有好下常   我都明白的,也一直在努力前行。   可是陈茂娟令我如此绝望。   大二那年,她竟有次找到了学校,管我要钱。我冷冷地看着她,说没有。   她不屑地笑:“找你那男朋友要啊,他应该挺有钱吧,你不要我去要。”   绝望,还是绝望……怕她在学校闹,我将卡里全部的钱都给了她。   她面无表情道:“才这么点?你的奖学金呢?贫困补助呢?难道你男朋友不给你钱花?别怪我没提醒你,多搞点钱,总比搞大肚子强。”   “滚!你立刻滚!”   后来,我吃了半个月的馒头,与池野的关系也急剧恶化。   他不满我总是出去做兼职,没空陪他。甚至他生日那天,我姗姗来迟,赶去饭店时,大家都快散了。   他脸色很不好看。   吴婷婷说:“这么重要的日子嫂子还去打工,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嫂子一定是太缺钱了。”   池野没理她,起身拉我离开。他带我回了公寓,塞给我一张银行卡。   他又在发脾气,恼怒道:“你连给我买礼物的钱都没了对吧,听说你在宿舍吃了好几天的馒头,许棠,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算我求你了,收下吧。”他说到最后,声音无比疲惫,“我知道你有骨气,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有骨气,并不会因为你花了我的钱,就改变什么。木头,我们都退一步好不好?”   退一步,也不是不行。一只不断前行的蜗牛,遭遇困境,想在石头下遮风挡雨,也是可以的吧。   我默默地收下了那张卡。   尚且未花一分,吴婷婷带着一个很漂亮的女孩找到了我。那女孩叫温晴,也是池野一个圈子里的朋友。她比池野大两岁,之前一直在国外留学。   不同于吴婷婷的直率,她看着是个很温柔的人,声音也动听,对我笑道:“许棠,你要叫我姐姐哦,池野都是这样叫我的。   “那天他生日,说要介绍女朋友给我认识,结果到散场了你才来,也没顾得上说话。池野生你气了吧,别介意,他从前就是这个样子,脾气很臭的。”   恰逢中午,温晴友好地挽着我的胳膊,说要请我和吴婷婷一起吃饭。   我与池野那个圈子的朋友一向不熟,但我也知道,不应该不给面子,本来那帮人对我就多有微词。   我也是在克服困难,真心想和池野在一起的。   她们带我去高档西餐厅。温晴很温柔,见我刀叉用得不熟练,把牛排拿过去帮我切。她还跟我讲了好多池野以前的糗事。   在那个我融入不了的世界里,她们一起长大,吴婷婷喜笑颜开,说她干妈那时候最喜欢温晴姐了,称她是找儿媳妇的标准。   温晴嗔了她一句:“小时候的事了,你还拿出来说,许棠你不要介意啊,那都是岑阿姨开玩笑的话。”   我笑着摇了摇头,表示不要紧。   她又道:“你不喜欢吃西餐吗?我记得池野挺喜欢吃的。”   “不是,池野带我来过的。”   “哦,那你是不习惯用刀叉?”   “我切得不好,都是池野帮我切。”   “这样啊,他还是这么体贴。”   温晴嘴角始终噙着笑,又对吴婷婷道:“待会儿我们去逛街吧,和许棠一起,上次我在宝伦看中一条裙子,想去试试,你们帮我看看。”   吃完牛排,我推辞说想回去,温晴和吴婷婷亲热地挽着我的胳膊。   她们怂恿我试了一条很贵的裙子,然后自作主张地告诉导购员把这条包起来。   我说不用了,吴婷婷笑道:“我哥不是给了你一张银行卡嘛,该花就花呀,花完了再问他要就是,谁不知道我哥有钱,他还能不给你吗。   “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吧,你要多打扮,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们打趣我哥不舍得给你花钱,他好没面子呢。”   那天,她们带着我买了好多衣服、鞋子、化妆品。我默不作声,直到将那张卡里的钱花得七七八八。   然后我没有回学校,去了池野的公寓等他。他回来的时候看到茶几上堆满的奢侈品购物袋,还挺高兴。   他说:“我听婷婷说了,她们带你去逛街,你买了好多东西,喜欢吗木头?”   我平静地看着他:“都在这儿了。”   他饶有兴致地翻看了下购物袋,又道:“钱花光了没?我再给你转。”   我拿出那张银行卡,放在了桌子上:“卡里的钱,加上这些东西,一共十万,我没动过。”   “什么意思?”池野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我说:“池野,我们分手。”   这大概是我第三次提分手。   他愣了,然后笑了,凑过来搂我的腰:“怎么了木头,钱花得不高兴?她们说你挺开心的埃”   那天,我说了分手,他不以为然,抓着我的手,又在我耳边笑:“别开玩笑了,多大点事就要分手,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床头打架还床尾和呢。”   他总是这样,冷战时说:多大点事需要冷战,来,我们坐下说清楚。   分手时说:分什么手,又没有什么原则性问题,来乖宝,哥哥抱抱,增进一下感情……   小打小闹的冷战、分手,似乎都成了增进感情的调味剂。   可是不是所有的冷战,都能坐下说清楚的。   如果什么都说得清楚,我的原生家庭就不会这样乱七八糟,我也不会活得这样糟糕。   我是如此敏感和自卑。   他和朋友聚会,别人都亲密地带着女朋友,唯有我,每次都不去。他说过我可以做自己,可是后来又忍不住埋怨、发脾气,说我根本不喜欢他,不给他面子。   他越来越生气,一听到我在外面做兼职,就满肚子怒火。我沉默地看着他跟我吵,然后习惯了扭头就走。   过几天,他再低声下气地哄我,说他错了,下次不会了。   慢慢地,我越来越不想理他了。他又开始想办法,打电话说他喝多了,可怜兮兮地让我去接他。   闹得最严重的那次,他让朋友打电话给我,说他病了,躺着起不来。我心软去公寓看他,看到的是装模作样的他,眼底藏着狡猾。   “木头,别生气了,哥哥错了,跟你道歉好不好。”   大三那年,他又一次提出,要跟我回家看看。因为他说,想毕业之后结婚,双方家长要先见一下,还说他爸妈很开明,早就想见我一面。   我心里不由自主地想,见什么?看我爸爸那不成人形的样子?还是看我妈见钱眼开的样子?   我沉默再沉默,最后开口说:“我跟我妈妈关系不好。”   他说:“没关系啊,我知道,以前那会儿听说过,你妈爱打麻将,很少顾得上你。   “没关系的木头,咱们就是见见家长,然后商量下结婚的事,以后有哥哥罩着你。”   “太急了,等工作稳定下来再说吧。”   池野不以为然:“你想做什么工作,到时候都可以让我妈安排,反正我早晚是要接手家里生意的,还是你想先结婚?木头,当初我们说好的。”   在这份感情里,我终究是心生了退意。因为池野说他爸妈的结婚纪念日到了,特意点名邀请了我。   池野为此帮我准备了礼物,是他妈妈喜欢的品牌珠宝项链。   我说:“你拿过去也没人会信是我买的。”   他搂了搂我的肩:“是我俩准备的礼物,不单你一个人的。”   他又要带我去商场买衣服,这一次,我没有理由拒绝。丑媳妇总要见公婆。   池野妈妈比我想象的和善。她贵气、年轻,气质好,体态也好。她笑着跟我打招呼,说早就听闻过我的名字,儿子一直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不让见。   池野说他爸妈都会喜欢我。   可我后来从洗手间出来,去酒店会场的时候,听到他妈妈在跟温晴聊天。   温晴说:“阿姨总算见到许棠了吧,是不是很漂亮?”   池野妈妈笑了:“哪有你漂亮啊,我家那小子眼光不行,放眼前的看不到,偏被个小丫头迷了眼。”   “没办法,谁叫池野喜欢呢,他还说毕业后就结婚呢。”   “说说而已,哪能当真。”池野妈妈不紧不慢道,“结婚那么大的事,不把底细全都摸清楚了,怎么能行。”   “阿姨不喜欢许棠?”   “谈不上喜欢与不喜欢,总感觉小家子气,想着儿子栽她手里,有些不是滋味。当初我们都打算好了让他出国的,为了个小女朋友,死活不愿意去了。”   我没有回会场,而是沿着楼梯,漫无目的地在酒店楼下走了走,然后我看到了吴婷婷。她似乎是刻意来找我的。   从一开始,她就不喜欢我。   此刻她也懒得装,对我直言不讳道:“裙子挺漂亮,你不是不花我哥的钱吗,怎么,装不下去了?”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你对我好像一直有恶意,为什么?”   “因为你不配啊,你不会真的以为你能嫁给我哥吧,不可能的许棠,实话告诉你,你的家庭底细,干妈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了,她什么都知道,所以不可能接受你的,因为她心目中的理想儿媳是温晴姐。你要是识趣,就自己主动走吧,别缠着我哥了。”   “我没有缠他,是他缠着我,所以这话,你应该去和他说。”   “你要脸吗,非要我哥知道你的真面目?”   “什么真面目?”   “你妈一把年纪了,还在捞响了起来。   面上有些不耐,他把牌往我手里一塞,起身出去接电话了。   轮到我出牌时,桌上的人都在看我,我有些尴尬:“不好意思,你们这个,我不会打。”   “没事没事,那就先不打,大家聊聊天,妹妹你看着很眼熟啊,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我去,江晨你胆子贼大,阿野带来的人你也敢勾搭。”   “谁勾搭了,是真的眼熟。”   “晨哥,待会儿我哥要是打人,我们可不帮你啊。”   “滚,我缺女人吗,犯得着惦记他的?”   那名叫江晨的男人,是池野的发小。   眼熟是必然的,因为在我还是池野女朋友时,与他见过不止一次。   当然,他认不出我也是必然的,这些年我变化挺大。   大学时是齐耳短发,细碎的刘海,戴着一副近视镜,满满的书卷气。池野那时总说我是书呆子,又说我长了一张娃娃脸,太过乖巧,看上去就很好欺负 ——也很想欺负。   如今的许棠,蓄了长发,摘了眼镜,身材纤瘦,还会化漂亮的妆。   总归是变成了成熟的大人,与从前比,当真判若两人。不过若仔细看,总能认出来的。   如江晨这般的花花公子,认不出来只能说是乱花丛中迷了眼。   他们这些人总是这样的,没什么奇怪。   “在聊什么?”   池野回来后,说笑间牌局继续。   我将手中的牌还给他,他没有接,而是坐下点了根烟,手指从容不迫地敲在桌上,抬了抬下巴:“你打吧。”   “我不会。”我轻声道。   他笑了一声,换了一只拿烟的手,接着身子朝我靠拢过来,以半环抱的姿势伸出右手,从我手里抽出一张牌:“出这个。”   这姿势,几乎是胸膛贴着我的后背,将我整个人揽在怀中。   低沉的声音在耳边擦过,若我侧目,定能看到他近在咫尺的脸。   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耳旁抚过的温热触感,我只感觉面上一烫,定然是红透了耳根,像个煮熟的虾米。   他比谁都清楚,我怕痒,最怕别人在我耳边呵气。   果不其然,他轻笑,低低地“啧”了一声:“出息。”   我越发面红耳赤了,极力正色,拿牌的手微微用力。   他仍保持着半环抱的姿势,握住了我的手,又在我耳边低声道:“别紧张啊木头,哥哥教你打。”   瞬间,我脑子有片刻的空白,记忆中有似曾相识的画面袭来。   那是当年我与他谈恋爱期间,有次因为琐事置气,冷战几天,依旧是他先低头,晚上打了电话过来,可怜兮兮地哄我:“木头,我喝多了,来接我好不好?   “真不要哥哥了?我头好疼啊,你快来好不好,我想你,你带我回家……”   我拿着外套出门,到了酒店,看到他在和几个朋友打牌。房间内有横七竖八的酒瓶,他也当真有了几分醉意,见我过来,牌也不打了,立刻走过来抱住了我。   他抱得那样紧,微微弓着身子将我整个人包围,脚步还踉跄了下,头埋在我颈间,像个小孩子般欢喜:“你来了,不生气了吧?”   房间是他开的,牌搭子是他喊来的,他却二话不说要跟我走。那帮朋友不乐意了,说酒也陪了,狗粮也吃了,他在这儿过河拆桥,非要他打完那一局,赢了才可以走。   我虽是他女朋友,但实际和他那帮发小并不太熟。池野不搭理他们,他们便合起伙来拉我,把我按在座位上,往我手里塞牌,嚷嚷着“让许棠替你打”。   我拿着一把牌不知所措。   池野便在这时从背后拥着我,握住我的手和牌,在我耳边低低地笑:“别紧张啊木头,哥哥教你打。”   我有种感觉,池野是故意的,他对我的报复才刚刚开始。   一瞬间,我身子紧绷,额头和身上都微微出了汗。   池野见状嗤笑,倒也没再多说什么,一圈牌打完,懒散地靠回了椅子上。   我后背激出的汗意刚刚消散,人还未回过神来,又见他敲了敲桌子,缓缓勾起嘴角,看着我道:“不舒服?楼上有房间,要不我们过去?”  钱,有其母必有其女,你不肯花我哥的钱,只是手段更高明罢了,你这种人我们见多了,何必装模作样。”   “你说话很难听。”   “这叫难听,更难听的我还没说,你敢把你家里那点破事告诉我哥吗?你自己也知道配不上他吧,别自取其辱。”   那天,宴会还没开始,我便提前离场了。手机直接关机,没有通知任何人。   我回了宿舍,看到美珍在煮泡面,我和她共同分享了一包泡面。   她不满道:“你不是去酒店吃大餐了吗?跟我在这儿抢泡面,我都没吃饱。”   “那我再去买两包?”   “你什么毛病啊许棠?”   “我只是觉得,山珍海味不如泡面一碗。”   “哈?”   我和美珍坐在宿舍地上,我心里好难受、好憋屈,开始给她讲故事,讲关于我的每一个故事。   美珍目瞪口呆,抱住了我:“棠棠,我一直以为你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   幸运吗?   真幸运。   池野在他爸妈的结婚纪念日宴会结束后,就杀过来找我了。   他又生气了,恼怒道:“天大的事你也不该招呼都不打,直接就跑了。木头,你明知道今天多重要,你这样我爸妈怎么会对你留下好印象?”   “不重要啊,我不在乎。”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池野不敢置信。   “我说不重要,因为我们走不到一起了。”   “又要分手?许棠你真行,你不会以为我一直吃你这一套吧?”   “你说什么?”   我骂了他。生平第一次,我眉眼阴沉,看他像看一个仇人。   无所谓,骂就骂了,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我是一个从十八岁开始就盼着父亲赶紧离开的人。老实本分?其实骨子里,我早就是个烂人。此刻也不介意变得更烂。   池野简直气炸了。按他的脾气,冲过来打我一顿也是有可能的。   但他没有。他用手指着我,一步步后退,那眼神在说:行,许棠你有种!   我就是有。我都不打算要你了,你算什么东西呢?   池野离开后,我们一个月都没有联系,这是时间最长的一次冷战。   我也压根儿没时间跟他联系。   姑姑打来电话,说我爸没了。我从十八岁开始,便有了让他解脱的念头,所以真到了这一刻,并无半分感觉。这些年,他早就跟死没什么两样了。   我每次放假回家,帮他擦洗喂食时,都会忍不住哭一场。他变了形的身体,早已不是印象中父亲的模样了。只是最后,他死得到底没尊严了一些。   陈茂娟失踪了。她欠了一屁股的赌债,也不知是被人绑了,还是逃命跑路了。想来肯定是遇到了大麻烦,否则不会连守了好几年的破房子也不要了。   姑姑平均两三天去家里看一眼爸爸,她去的时候,爸爸已经死了。   活着太受罪了,他身上的皮肤因为护理不当,早就开始溃烂。死的时候,满屋子臭味。   我回去的时候,人已经火化了。谁都没有悲伤,姑姑也是。兴许在我们大家心里,他早就死了。   姑姑问我要不要报警找陈茂娟,我摇了摇头,说算了。   我回了学校,临近毕业,开始为将来打算。   翘首以盼的日子,就这么来了 ——再也没有陈茂娟,也没有爸爸了。   我以为自己不会哭。   表哥匆匆从东北赶回家的时候,顺便到学校看我,他摸着我的头,说:“棠棠你瘦了,要好好照顾自己。”他说,“会越来越好的。”   我双手攥紧了他的衬衫,趴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我会越来越好的,可是我没有爸爸了,真的再也没有了。   那个笑起来憨厚的造纸厂工人,小时候拉着我的手,带我去吃老味汤面,买糖葫芦。我也曾骑着他的脖子,高高在上,笑声如银铃。   那时他说:“棠棠,爸爸永远的小宝贝,好闺女。”   如今,我真的失去他了。   人间别久不成悲。所以,我已经没什么好再悲伤的了。   跟池野分手的时候,心灰意冷,看透了世态炎凉。   不知哪位好心人,拍了我趴在表哥怀里的照片,发给了他。   此时我们已经冷战一个多月了。他打电话给我,说要谈谈。我想了想,确实该做个了断。况且他公寓里还有一些我遗留的学习资料,以及一台不值钱的数码相机,数码相机里有一些还算珍贵的照片。   于是我去找了他,顺便收拾下东西。   在他拿出我和表哥抱在一起的照片之前,我有想过跟他好好告别的。我要告诉他我这一路走来的疲惫、我的自尊、他爸妈的想法。可是当他质问我的时候,我突然不想说了。   我说:“对,我就是因为喜欢了别人,才要分手的。”   池野不敢置信,红着眼睛,疯了一样,他还摔了我的数码相机。   “许棠,你再说一遍!”   我看着他,眼神平静:“我一开始就说过,我们不一样,是你在强求,所以我会喜欢上别人,很正常。”   他将拳头打在玻璃酒柜上,血流不止。最后又跪在地上抱我,声音颤抖:“木头,你什么眼光啊,你怎么能喜欢别人?我不分手,没什么事是亲一下解决不了的,你说对不对?乖宝,我们不分手……   “亲一下,然后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跟以前一样好……”   他将我拉进他的怀里,俯身吻我,我奋力挣扎,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池野,你闹够了吗,给自己留点脸吧。”   池野眼中渗着红,又哭又笑,疯了一样。   离开的时候,我跟谁也没说,包括美珍。   我换了手机号,卸载了一切社交软件,去了表哥所在的城市。   坐火车的时候,外面在下雪。途经荒野,银装素裹的世界,茫茫一片。我呵气擦了擦车窗,真美呀。   记忆中高三那年,有天也是下雪,课间的时候,同学们兴奋地下楼打雪仗。   那眉眼桀骜的少年突然也来了兴趣,拽着我的胳膊,非要下楼去看雪。   我不肯,说要复习。   他没好气道:“再学下去就真成傻子了。”   他拉我下楼,在人头攒动的操场上,在漫天飘落的大雪中,回头冲我笑。   四周很嘈杂,嬉笑怒骂声不绝于耳,可有那么一刻,我突然觉得世界安静了。天大地大,只有我和他。   他那样耀眼,笑起来那样好看。   时光不曾回过头,人也永远需要往前看。   我看着火车外的荒野,人迹罕至,大雪纷飞。   脑中突然又想起了年少时看过的那阕词——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   旧江山浑是新愁。   欲买桂花同载酒,   终不似,   少年游。   番外   池野篇   签约那日,东铭会议室坐了很多人。   负责人钱总在看到合约简章时,忍不住对海上的总裁特助周嘉乐道:“虽然很不道德,但我认为咱们完全可以趁机把佳创的产品搞下来,不明白老板怎么想的,竟然无条件融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