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版社: 陕西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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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扣购买: 人生与学问(精)
ISBN: 9787561341742
遗憾 一生快到尽头了,照说是往前看不见什么,多半要往后瞧,检查一生走 过的足迹。我耳目不灵,动作不便,不宜出行,一个人躲在小屋内最便于回 忆,却胡思乱想,偏要向前看。几年后,几十年后,几百年后,一直可以想 到地球末日。于是记起梁启超《饮冰室文集》里译的一篇小说《地球末日记 》。说的是太阳冷却,地上全是沙漠和冰雪,只剩下一对男女在赤道附近的 最高山峰顶上晒夏天中午的太阳。他们指点江山,评说历史。落日下寒气越 来越重,抵御不住,两人相抱,同归于尽。小说末尾是,死了的地球仍环绕 正在死去的太阳旋转,只有爱留了下来,没有随这对男女逝去。我看时只有 十二三岁,不大懂。这篇小说写前一世纪末欧洲人的知识和心情。他们的世 界还很小,想不到会有人造卫星,人能上天。热力学第二定律正在行时,还 不是生态学说。现在又到世纪末了。我向前看,不料回到了过去,看到十来 岁的自己。这是不是爱因斯坦的说法,宇宙是有球性的,光线笔直前进会回 到原处?于是想起了看《相对论ABC》迷上天文学夜观星象的我。那时我二十 几岁,已来北京,曾经和一个朋友拿着小望远镜在北海公园看星。织女星在 八倍望远镜中呈现为蓝宝石般的光点,好看极了。那时空气清澈,正是初秋 。斜月一弯,银河灿烂,不知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天上。 思前想后,一生有什么遗憾没有?从上面说的可以看出,若要说遗憾, 第一件便是没学到科学。我的科学知识只有幼儿园程度。上小学时竟敢拿哥 哥的《查理斯密小代数学》去看,还有严济慈编的初中用《混合数学教科书 》三本,里面讲了代数几何三角。书一开头便讲“格兰弗线”,还附一些数 学家的肖像和介绍。爱看自己看不懂的书是我的老毛病。 到北京后知道上学无望,科学是学不到了,但还不死心,要去读外国大 科学家写的小科学书。看懂了一点本来看不懂的书有极大的快乐,便想译出 来给和我类似的人看。真是傻气十足,不自量力,居然译出三本天文学书。 《通俗天文学》由商务买去稿,还曾再版。《流转的星辰》由中华出版。《 时空旅行》译出交稿,正是抗战开始前夕,连稿子也不知何处去了。还和人 合译《金枝》一卷本,想得点人类学民俗学知识,也遭到同一命运。那时我 在西山脚下租了一间房,每天除译书外便学外文,还硬啃一本《光的世界》 ,一本《语言学》,都是英文的。房东是一位孤身老太太。租另一间房的一 个人是学化学的,从日本回来,要到德国去。我向他请教,听他谈论日本。 芦沟桥的炮声惊醒了我的幻梦。 这是遗憾,也不是遗憾,因为本来是做不到的事。我那时并不是狂妄, 实在是无知,不懂得天高地厚,不知道自己能吃几碗饭。好奇心太大。不论 费多大劲,能自己满足一点点就有无上快乐。越是难,越想试试,不可救药 。 实在有点遗憾的是辜负了别人的期望。这就多了,要从我的母亲算起, 算到老师,朋友。有人对我有点希望,我就觉得是欠下一笔债。令人失望岂 不是罪过?有人也许说过便忘,我却难以自己勾销。在这里道歉也是白说。 白说也要说,不好带去火化。想起这些还不清的帐目我就头痛。拉丁文、罗 马史,起了个头就断了。印度的古典、今典,钻进钻出,有理说不清,如入 宝山空手回。这两个包袱已经压得我抬不起头来,别的更不用说了。鼓励的 话,期待的眼光,想忘也忘不掉。 这一生东打一拳,西踢一脚,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什么也说不上会,都 比我读马列,学俄文,学锯木,抹泥,涂油漆,种稻子等等好不了多少。不 管旁人怎么说,自己知道自己有多大份量。自知是块本来无用的废料,不过 错蒙一些人赏识而已。所以尽管有遗憾,仍能笑口常开,时刻准备着上八宝 山“火遁”去也。 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这是昆曲《林冲夜奔》中的台 词,好像是出于明朝李开先的《宝剑记》。近来不止一次见到报刊上有人引 用,由此想起,有男无女,岂不偏向?是不是古代女子都像老前辈贾宝玉先 生说的那样是水做的,容易流泪,和男的不能相比?可是也不尽然,那位以 流泪出名的林黛玉女士魂归离恨天时只说了半句话:“宝玉!你好……”并 没有大哭一场。大概是伤心哭过以后泪就干涸了吧?于是我想补一句:“女 儿有泪不重弹,只因已过伤心处。” 我一生认识的女的,除去家里人,连勉强可以算是朋友的在内,好像全 是嘻嘻哈哈的,没有愁眉苦脸的。这并不是说,她们个个都没有伤心事,不 过是不肯当着人在脸上表现出来罢了。有一回,我和一个女朋友谈到此事, 当然那是在青年时代,她嘴一扁说:“人家有眼泪也不会当着你哭。”我问 为什么。她说:“怕你笑。”说着她自己也笑了。笑确实是止哭的妙药。 又一次,我和另一位女朋友谈天。两人都是二十几岁,彼此对坐,并无 他人,说话毫无顾忌。忽然不知说到什么事,我说了大概是不大妥当不好听 的话。她脸一板,转过头去对着墙。我也下意识地转过脸对着窗户。窗外有 一棵小树,仿佛是月季,正开着几朵花,在阳光下显露红艳艳。我忽觉不对 ,转过头来,恰好她也同时转头,脸对着脸。我还看见她手中拿着一块小手 帕正在往袋里塞。她仿佛生气了,问我:“你为什么转过脸去?”我脱口而 出:“你为什么转过脸去?”她愣了一下,说:“你别以为我哭了。我没流 眼泪,你不许瞎胡想。”我忙回答说:“我看得见你脸上没有眼泪。我又不 是瞎子,怎么会瞎想?”她一听,笑了。笑解消了差一点酿成的心里疙瘩。 有时也不是那么容易以笑解哭。整整六十年前,一九三三年,我还只有 二十出头的年纪,有一位好朋友突然被捕了。他是无缘无故受连累,所以不 久便放出来。但我听到消息时以为入狱就不能活着出来,很伤心,又哭不出 ,便信口占了一首五言律诗,还加上一段小序。这诗后来给那位朋友看到, 他又转给别人看,过了些年,再转回到我手里,所以至今还能记起来。不用 说,这是一周甲子以前属于过去时代的过去故事,诗也是古老的作品了。但 也不妨写出来再看看。诗题是《即事》。序中说: “癸酉冬,至友某突遭禁锢。怀璧其罪,腹诽当诛,天王圣明,夫复何 言!结习未忘,缀成四十字。代哭不成,书愤不敢,聊以记事耳。” 诗云:“泪尽何堪哭?心伤转不惊。有头皆罪犯,识字是灾星。止渴安 求鸩?入山莫避秦。同怜亲尚在,南望白云深。” 这一回我没有哭,没有流泪,但还作了诗。从此以后不但没有哭过,连 这样的诗也不再作也作不出了。真是泪尽了,或者是本来就没有眼泪,眼泪 都在前世浇了什么草了。那草生在沙漠里,泪水也没有救活她,所以今世不 仅我自己没有泪,也没有看见人对我流过泪。 P318-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