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辉岁月

作者简介

曾伟，重庆涪陵人。重庆市作协会员。重庆市第七批援藏干部，现供职于重庆市级某部门。著有散文集《游子吟，我的涪陵》《云端上的昌都》，小说集《邦锦梅朵》。

内容简介

第一章 1 1989年9月2日傍晚，西川省吴州大学中文系阶梯教室。 中文系的传统，就是在开学第一周的周末召开全系学生大会。按照惯例，系主任马沛文会总结上学期教务工作，表彰奖励名列前茅的学生。系党总支书记叶礼章则会强调开学纪律，给那些吊儿郎当的学生泼一盆冷水。毕竟这里是大学，传道授业解惑的高等学府。上学期，总有几个大一学生上课神游，下课就到年轻教师宿舍打麻将。期末考试，领头的汪世军竟然4科全挂！如果不是学校党委宣传部宇文默部长出面求情，这几个家伙可能现在就只能在家忏悔，或者在补习班复读。都说大学生是天之骄子，老天在打磨这几个货的时候，一定是打盹了。宇文默部长也没办法，当年下牛棚，如果不是村支书汪德祥关照，他那副小身板能否挺得过来还是个问题。时移世易，汪支书的老幺汪世军考到吴州大学中文系，正是他报恩的机会。说起来这小汪人倒是机灵，就是太皮。不过，这些都是小菜，今天一一省略。大家都很沉闷，甚至心情复杂，因为叶礼章即将宣读学校校务会的《决定》。谁也没想到，这一次挨板子的，是昔日大家的榜样和标杆，方言。 方言是谁？如果你这样问，肯定会招来异样的眼光。整个大一，方言的专业成绩在吴州大学中文系八八级从未下过前五，又是校刊《采石》主编，系里三大球绝对主力，还打得一手漂亮的乒乓球。可以说，在学校篮球场，最有女生缘，风头盖过体育系几个明星队员的，就是这个中文系的方言。 叶礼章也很郁闷，按说，像方言这样的学生，应该是将来输送到西川大学的好苗子——大二期末，年级前五都会有幸交流到著名学府西川大学。不过学生集访也搞了，学校的处分也来了，作为系党总支书记，他还得贯彻、落实。 马沛文简短通报上学期教务工作后，叶礼章宣读了校务会《关于处分个别学生参与集访的决定》。中文系学生方言，因组织、参与集访，经教育认识深刻，反省彻底，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经校务会研究，决定给予方言同学严重警告处分，留校察看一年，取消两年评优评先。 走出中文系阶梯教室，昔日校园之星方言走在最后。大家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他，心情各异地回到寝室。只有鲁小米跟在方言后面。鲁小米跟方言结识，是在吴州的南门山车站。两人都是大包小包，一见面就聊上了。得知方言母亲也姓叶，鲁小米说，我们其实是一家的表兄弟。方言家在梅州，离吴州水路两百公里，一条长江浩浩汤汤，连接了吴州和梅州。方言晚上上船，第二天一早就到了吴州。鲁小米是吴州土著，用他的话说，是百年基业，系于斯土。鲁小米的曾祖父鲁广山是吴州榨菜第一人邱寿安的开山弟子，跟随邱老掌柜在上海、武汉这些大码头开设商铺闯世界。鲁小米的爷爷鲁昭庆是鲁广山的老小子，鲁广山在外面积攒了基础，就回到吴州自立门户，专门往下河卖榨菜头。下河是宜昌下游地区的通称。但鲁昭庆没有继承父亲的衣钵，只对一把算盘情有独钟，吴州商界有口皆碑。抗美援朝的时候，鲁昭庆响应国家号召，把自家商号“德福祥”捐给前线部队，被评为地区支前先进个人，并吸收进地区商业公司任主办会计。“文革”期间，虽然几次被抓进学习班，但作为可以改造好的对象，总算有惊无险度过了那段黑色岁月。鲁小米的父亲鲁成祥是七四级工农兵大学生，主修船舶设计，毕业后在吴州地区轮船公司任技术员。前几年地区开展干部“四化”建设，本来地委组织部建议方案是鲁成祥“一肩挑”，任地区轮船公司党委书记、经理，宣布的时候变成了“双黄蛋”，经理安排了上海交大毕业的叶子龙。至于理由，没人说，鲁成祥也不便问，只是大约听说是自己过了四十五，从年轻化这个角度，不及三十六岁的叶子龙。他心态也好，本来以为一个副经理就到头了，结果组织上还压了担子，安排他任党委书记。吴州地区轮船公司是三千多职工的大型国企，连续十年利税都在五百万元以上，在长江流域是叫得响的明星企业。这几年，又打造了“长江之星”等系列游轮，更是在西川省名噪一时。鲁小米在户口本和身份证上的大名叫鲁峰。毛主席有一首七绝《为李进同志所摄庐山仙人洞照》，其中有名句“无限风光在险峰”。鲁成祥其实也有“山高人为峰”的想法，这个老大培养好了，后面的孩子就有个榜样。鲁昭庆坚持自己的意见，一直把孙子叫鲁小米。鲁小米生在九月初九晚上九点，只有四斤九两。鲁昭庆略通阴阳，知道孙子是钗钏金命，五行土望缺木。小家伙模样可爱，但必须取个小名，否则要走三十年墓库运。不如就叫小米，植根大地，生生不息。再说，大书法家米芾不也自称小米吗？这个名字，有出处，有韵味。鲁小米自己倒是无所谓，爷爷叫他小米，父亲叫他鲁峰，都答应得脆生生。中文系的学生喜欢搬弄文字，听说他还有这一段故事，都说小米好，耐生长，有出息。二十年后，没准给系里出个省管干部，那就是吴州大学的骄傲了！ 上学期期末，鲁小米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并被发展为入党积极分子。敦敦实实的鲁小米跟在方言身后，就像堂吉诃德跟着个桑丘。“老大，我还是不明白，你那天已经坐在行署中会议室，怎么半路就走了？”鲁小米问。 “还记得秦专员讲的那番话吗？社会主义五百年。”方言反问道。那天，在行署中会议室，接见学生代表的是行署专员秦宋，年轻的改革家。秦宋是红二代，父亲秦晋是中共吴州地下党负责人。1949年11月28日，在吴州县城东郊，迎来了四野386团，秦晋成为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任吴州地区吴州县委书记。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老秦书记为了给吴州县的群众多留一口粮食，调减了收购基数，就此得罪省委书记王海丰。不久，老秦书记被一撸到底，吴州多了一个“走资派”。秦晋后来走得很决绝，也很壮烈。在红卫兵连续给他“戴高帽”“喷气式”斗争一个月后，他用二十年前做地下工作时的上线领导李廉儒传授的方法咬舌自尽。那个血肉模糊的场景秦宋永生难忘。父亲，曾经是自己指路的明灯、人生的高塔、红色的旗帜。现在却成了一具尸体，毫无生气，千夫所指，自绝于人民。父亲怎么会与人民为敌？他在这个城市战斗、工作了几十年，这样的结局令人战栗。恢复高考后，秦宋带着一大筐疑问考上西川大学，学习工业电气自动化。八十年代初，国家提倡干部“四化”，吴州地区通用机械厂技术员秦宋被提拔为厂长。三年后，进入地委班子，任地委委员、行署常务副专员。两年前，又晋升专员。西川省和吴州地区的老一辈都记得老秦书记的贡献，这小秦又红又专，国家政策摆在这里，秦宋作为社会主义的接班人就水到渠成、顺理成章接过了行署专员的接力棒。 平时，中会议室是召开行署办公会的场所，是秦宋与来自地区各部门、县市、国企的一把手，外资企业、民营企业老板，以及省里、京城各路神仙，一起议事或者角力的主要舞台。当然，秦宋通常是胜利者，一锤定音，然后吴州的某条线就会因此得到支持和推动。 秦宋与学生代表一起回顾了社会主义发展史。从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讲到欧文、圣西门的空想社会主义，苏联的社会主义建设的经验和教训，以及中国的改革开放。秦宋说：“其实，我经常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为什么，这些年东欧会发生如此巨大的社会动荡？二十一年前，我的父亲，吴州县委第一任书记秦晋，也是在这个大院咬舌自尽。当时造反派和红卫兵说他是自绝于人民，作为一个红小兵，我一直想不通，江山都是他们这一辈打的，怎么会自绝于人民？这岂不是自己否定自己？十年前，我父亲的上线领导李廉儒同志临终前，告诉我，我的父亲是为了完成他交办的最后一个任务，保守吴州县粮食收购基数的秘密，烧掉了那张原始单据。他个人的殉难，换来了上万群众的保命粮，不至于外调非洲。你们说，这样的人生结局有没有意义？因为他们老一辈有信仰。你们应该听说过红岩烈士王朴，当时他的母亲已经筹集了两千两黄金，准备打点国民党军统的上层。但他拒绝了这个唯一的生存希望，嘱托母亲把黄金捐给华蓥山游击队作为活动经费。同学们，你们今天，此时此刻，未必能听懂我的发言。但我作为一个经历过灾荒年和‘文革’的过来人，同时也是高考政策的受惠者，我想告诉你们的是，社会主义在中国不同于在其他国家。我们有可能是处在最充满机遇的时代。去年的十万人才下海南，到现在大家都还津津乐道。你们也看到了这几年珠江三角洲发生的巨大变化，我觉得，深圳速度就是我们未来将要迎接的变化。我也坚信，在你们中间，一定会有坚韧不拔的攀登者、成功者。” “秦专员的那番话，让我感觉很惭愧，更让人深思。你先回寝室，我到图书馆看会儿书。”方言说。鲁小米看看方言，摇了摇头就先回了。 方言一个人低着头往前走，爬过一百三十八级台阶，穿过四个台地，来到学校图书馆。图书馆大厅的二十一英寸东芝电视机正在播放当天的《新闻联播》，小平同志会见美籍华人李政道。小平同志指出，搞改革开放有两只手，不要只用一只手，改革是一只手，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也是一只手。有时这只手重些，有时另一问。熊雄跟方言是同年老庚，说话更随便。 “宏伟蓝图不敢说，想法倒是有一些，但现在还没有想好。我先说些题外话如何？”方言说。 “请方老大发表重要讲话，大家欢迎！”万周笑道。 “这也只是我个人的一些粗浅感受。年初，小平同志发表了‘南方谈话’，那些话，我一直是如雷贯耳。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还有三个有利于。简洁，精准，直击人心。到现在，你们看看，这个谈话对推动市场经济发展和自主创业创新所起到的催化作用有多大。远的不说，就说梅州，对体制内的人们完全就是一次认识上的大洗礼。章娅她们行署办，在梅州算是最好的单位了吧，就是这个谈话之后，三个大学毕业生停薪留职到南方创业。胡松亮，我们都熟悉，地区工业局局长，老牌的南京大学应用数学专业高才生，辞职去了深圳一家证券公司。南方人有气魄，给他开出八万的年薪，相当于我父亲干二十年！现在南方先行一步，成了改革开放的热土。我觉得，如果我们能够找到合适的切入点，应该可以在梅州做些事情。这样干几年，或许就看得清我们真正的事业方向了。”方言说。 “方老大就是站得高、看得远，一番话说得我们热血沸腾，在来的路上，熊雄就在说，我们去找方老大，导航定向，共创未来。”万周笑着说。 熊雄接过话，说：“方老大天生就比我们站得高、看得远。”章娅听了，扑哧一笑，差点把可乐喷出，赶紧捂住嘴。梅州人大多是湖广填四川的后代，身材普遍不高，方言走在人群中时常是鹤立鸡群。熊雄这话一语双关，是既佩服，又调侃。 “不过笑话归笑话，方言，我们现在有个项目，想邀你入伙，你看怎么样？”熊雄说。 “说来听听。”方言说。 “你们知道我这几年都在搞高考培训，我发觉，这个行业还有很大空间。如果我们三个联手，将来搞成产业化的教育培训公司，应该是很有发展前途的一件事。”熊雄说。 “你的意思，是把单一的高考培训链条拉长，细分为诸如小升初、初升高、高考等，再分语文、数学等各科，这样就打通了以高考为龙头的教育培训。如果英语培训做强了，还可以扩展到出国留学和劳务输出的语言培训。对不？”方言问。 “一语点醒梦中人，精彩！方言就是比我们站得高。我很奇怪，你只是听我说了个大概，怎么会比我这个教育培训的从业者还内行？”熊雄很不解。 “不敢当，我只是纸上谈兵。之前万周跟我聊过你的打算，我趁毕业前事少，在图书馆查了些资料。现在，北京、上海这种教育培训公司已经不是新鲜事物了。”方言答道。 “方言做事从来就不打无准备之仗，我们那段时间吃了两周散伙饭，他除了最后的晚餐，其他时间都在查资料。”万周说完，得意地扬了扬头。 “既然你早有准备，这次回来我们就着手干如何？”熊雄问道。 “能不能稍缓几天，我还要到天元乡去一趟，办理停薪留职，怎么也要三五个月。我总不能一下海就裸泳吧？”方言说。 大家听毕，都笑起来。熊雄赶紧提议再碰一杯。手重些，要根据实际情况。 2 “方言，看什么呢？”一个高挑秀气的长发女生找到坐在阅览室西南角的方言。方言抬起头，是数学系的马雅，他在梅州的初中同学，高一同班，高二分文理科，马雅报了理科，方言报了文科。在省重点中学梅州一高，一米八的方言和一米七二的马雅走在一起就是一道风景线。男孩高大帅气，女孩挺拔玉立，怎么看怎么搭调。也许，上苍缔造人类的时候，对他们是格外费了心思的。 “原来是我们的印第安女孩到了，今天有些闲，闲人看闲书。”方言向马雅点了点头，起身拉了个椅子给她。印第安女孩是鲁小米给马雅取的别称，他说这样叫显得更神秘。 “社会活动家方言也有闲下来的时候？我看看，《每月证券》和《证券先导》？方言就是方言，连业余爱好都与众不同。作为中文系才子，按说你应该看小说，上次你也是在看这些报刊，我很疑惑，你是怎么在学校的影评征文大赛拿到第一名的？”马雅一脸春风地问道。 “我个人理解，其实拿奖的诀窍并不深奥。那就是我们老家太白岩上那四个大字‘钩深致远’，我把它解释为复杂事情简单化。为什么呢？学校组织对《大决战》系列电影写影评，首先你得到电影院看一场。我是一个人周日在地区工人俱乐部看的下午场，很清静。除了另外两对情侣，就是我这个外乡人。因为没有干扰，所以对影片的结构创新、人物塑造、时代意义这些印象深刻。这就是我说的复杂问题简单化。拿不拿奖不是我的目标，我当时关心的是为什么装备落后的解放军完胜美式装备的国民党军队，而杜聿明、郑洞国、孙立人、廖耀湘这些人并非不堪一击，在抗日战场上，他们都是能征善战的将军。看了电影，我明白了一些浅显的道理，又或许是人间的真理。”方言一边思考一边说。 “方言，你真厉害！原来还在思考这样深邃的问题。那你为什么要去参加学生集访，还参与组织呢？你的事，我也听说了。没关系，你的前途还远大得很，我坚信。”马雅充满赞许地说。 “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的初衷是看看还有没有像老一辈革命家那样的共产党人。我们学校，都是按部就班的学究。”方言说。 “那你找到了吗？我很好奇。”马雅歪着头问道。 “怎么说呢，应该是找到了。”方言欲言又止。 “别卖关子了，快说，是谁？”马雅连珠炮式地追问。 “秦宋，我们的秦专员。我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久违的实事求是和自我革命精神。说句不是恭维的话，共产党有这样一批人，我们跟着走才感觉得到踏实。我这样的情况，以后在体制内估计不会有大的发展，但我明确了一个方向，将来无论干什么，都要跟党走。”方言说完，仿佛是为了肯定自己的观点，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方言，你完全可以到政史系去当老师。你说的这些话，我也是囫囵吞枣。不过从你嘴里说出来，我相信你的独立判断。方言同学，看来你没有被这个处分打倒，这样我就放心了。代问章娅好。”马雅说完，拍了下方言的肩膀，一路欢快地走了。 看着马雅走远了，方言拿着钢笔，继续记录两份证券报刊刊载的国内外重要事件，并按照之前设计的表格，将沪深股市、道琼斯和香港股市部分上市公司股票行情、主力买卖变化等一一填上。学校要求十一点关灯，方言看看手表，十点半，该回寝室了。图书馆外，夜空高挂白玉盘，方言才想起今天是八月十五，本来跟章娅约好给她打个电话，还要给父母打一个。今晚全系学生大会一开，啥都忘了。算了，就在心里祝福他们吧。章娅是方言青梅竹马的女朋友，高中毕业后，在梅州地区行署办公室当打字员。 男生二号楼211，上铺的鲁小米正在整理被子，准备睡觉。方言进屋后，伸手拍了拍他，悄悄对他说：“你猜我今天遇到谁了？” “这么神神秘秘的……陈百强？不会吧？”鲁小米嬉笑着反问。 “你一天到晚听陈百强，醒醒吧。”方言说。 “老大你定力真不一般，天塌下来，还有心思开玩笑。”鲁小米说。 “是马雅，我再说一次，你的梦中女孩马雅！”方言说。 “那你到图书馆怎么不叫上我？害我回来干坐。”鲁小米边说边钻进被窝。 “我今天有些沮丧，只想一个人清净。马雅听说我被处分，专程到图书馆来，安抚下我这颗受伤的心灵。”方言说。 “什么时候等到安抚我呢？还是老大你有魅力。”说话间，十一点到了，学校准点关灯，211一片漆黑。鲁小米扭头睡觉。方言拍了拍他的肩，摸黑抓起毛巾，独自到盥洗间洗漱。 第二章 1 国庆节就要到了，吴州大学组织了丰富多彩的庆祝活动。方言和八七级的刘猛进搭档，代表中文系获得乒乓球男双冠军。大球项目从来都是体育系的天下，冤家路窄，篮球四进二的半决赛，中文系就对阵体育系。 学校体育馆。这场早就分出胜负的比赛，还是吸引了数百人围观。方言名气大，男生们都赶来看他如何扛住体育系男生的攻防，女生来得更多，她们要看看方言在篮球场上的风采。 “马雅你也来了！”鲁小米一到就看见了印第安女孩。 “这么重要的比赛，我怎么能缺席。我还带了拉拉队呢。”马雅边说，边做了个手势。果然，十几个青春少女都在围观双方队员的准备活动。 本场裁判一声哨响，比赛开始。第一节，双方12：12打成平手，中锋方言投进三球，独得6分。第二节，组织后卫刘猛进超常发挥，三分远投射进三球，方言在篮下也投进四球，中文系队罚球得分4分。体育系队只是在篮下投进八球。半场结束时，中文系队竟然33：28领先5分！鲁小米和马雅带领大家造起人浪，体育馆内顿时一片欢声笑语。 第三节开始，体育系加强了防守，进攻也改为篮下结合远投，很快，比分就变成40：48，反超8分。鲁小米带着中文系一帮男生卖力呐喊助威，突然篮球重重砸了过来。鲁小米猝不及防，猛地倒在地上。 抬起头，一个体育系大高个男生，不紧不慢走过来捡起球，看了鲁小米一眼。方言在场上正准备过去理论，刘猛进一把拉住了他。“比赛第一，其他过后再说。”刘猛进说。 第四节开始后，形势风云突变。体育系队的专业素质得到充分发挥，传控到位，多点开花，总比分猛然来到48：68。最后，体育系队毫无悬念获胜，方言获得全场MVP。 “怎么样，还疼不？”回寝室的路上，方言问鲁小米。 “说不疼是假的，不过，有老大在，这些皮肉之苦不算啥。”鲁小米下意识揉了揉后腰。 “体育系那个叫李猛，我看他是故意的。”方言说。 “不会吧？我又不认识他。”鲁小米说。 “你跟马雅聊得火热，那小子前两节都在梦游，第三节才开始发力。那个球，分明是在向你示威。”方言说。 “你的意思，他也喜欢马雅？”鲁小米问。 “我的兄弟，你自己到校门口问问，吴州大学的男生，有几个不喜欢你的印第安女孩。”方言笑着说。 “我是托你的福，要不是你的比赛，马雅也不会来。还好你有了章娅。”鲁小米说完，吐了吐舌头。 “我看马雅不会跟你留在吴州，她好像对广州、深圳更感兴趣。”方言说。 “那有什么关系，喜欢一个人一定要在一起？”鲁小米问。 “如果你是普希金，那么你的回答就是正确的。可你是小米，我的兄弟，我怎么说你呢？傻得可爱？”方言说完，摇了摇头。 “可你总得拉我一把，老大。”小米说。 “这样吧，国庆我们约马雅、万周、胡周，还有刘猛进，到森林公园爬山。我这个老大，够意思吧？”方言问。 “信老大，得永生。”鲁小米笑着回答。 两兄弟回到寝室，方言简单冲洗后，就跟小米出来找吃的。楼下的平台上，早已是人山人海，学校正在搞美食节。 为了答谢方言成全，鲁小米特意买了半斤牛肉、半斤猪耳和一包香酥花生，还买了两瓶啤酒。男生二号楼的天楼很少人去，两人就在那里铺了几张报纸，席地而坐，开怀畅饮。 “老大，你毕业后，会到哪里去？”鲁小米问。 方言拿起山城啤酒，跟鲁小米碰了碰，深深喝了一口说：“先回梅州，把情况搞清楚了再说。章娅那里，总得给她一个交代。” “还是你造化好，到哪里都是标杆。我知道我跟马雅离了十万八千里，可就是忍不住会想她。”鲁小米喝了一大口说。 鲁小米酒量差，出了名的一瓶倒，一瓶老山城下肚，竟然东倒西歪。方言见状，赶紧扶他下楼，安排他先睡在下铺自己床上。 国庆节一早，大家就坐8路车，穿过涪水大桥，一路来到吴州森林公园。方言有意成全鲁小米，到了公园大门，就跟刘猛进、万周、胡周埋头爬山，只把鲁小米和马雅留在后面。 后来，方言问小米效果如何，鲁小米一脸甜蜜，笑而不答。不过，因为请方言吃烧腊，鲁小米透支了半个月生活费，只好在周末悄悄找母亲叶丽丽借钱。叶丽丽问，女孩怎么样？鲁小米对母亲说，美若天仙！叶丽丽听了一笑，对儿子说，你老汉当年也是这样评价我的，现在呢？鲁小米说，那不一样。 2 “怎么情绪不高，谁招你了？”看鲁小米回到寝室，方言问。 “我可能惹上麻烦了，老大你得帮我想招儿。”鲁小米悻悻地说。 “多大的麻烦，说来听听。”方言问。 “今天入党积极分子培训会结束后，我刚走到食堂附近，就遇到一个体育系的男生，他警告我不要接近马雅，有人看上她了。如果不听招呼，后果自负。”鲁小米低着头说。 “别听他瞎咋呼，这是大学，不是纽约的布鲁克林区。我还不信，未必（四川方言：难不成）他敢弄你？”方言说。 “我正在争取入党，万一系里知道，这事儿就麻烦了。”鲁小米说。 “所以古人说得好，鱼和熊掌不可得兼。系里你自己去处理，体育系这边，有我在，你别怕。”方言说。 平安无事过了一周，周末上午，刘猛进的女朋友王俐从城里过来看他，刘猛进就约了方言一帮人中午在学校门口的“醉八仙”小聚。刘猛进的二哥从深圳给他打了一笔生活费，这段时间，他就是这群人中的土豪。 学生聚餐，饭菜都很简单，但大家在一起都很开心。方言他们正在干最后一杯发财酒，一个高个男生端着酒杯，提着一瓶“百花露”走了过来。 “我说是谁这么热闹，原来是方言和马雅都在。我代表马雅敬大家一杯。”高个男生说。 方言和马雅看了看他，都没说话。这人是体育系的李猛，校队篮球中锋，吴州地区运动会70公斤级散打冠军。 “李猛，今天是我和王俐的好日子，你有啥明天再说。”刘猛进站起来说。 “不给面子？我可以，我的兄弟可忍不住。”李猛边说，边瞟了瞟远处的一桌男生。很显然，都是体育系的。 “李猛，你找错地方了吧？”方言站起来说。 “我听说这个小兄弟也在追马雅，我跟你单挑，敬你一杯。这样，不算欺负你吧？”李猛说。 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李猛，鲁小米有些拿不定主意。方言见状，扒开小米，从李猛手里接过“百花露”，咚咚倒了一大杯。接着，又给李猛倒了一大杯。端起酒，向李猛示意。 “一口闷，怎么样？”方言问。 “为了马雅，干杯！”李猛一饮而尽。 “为了马雅和小米，干杯！”方言干完，把杯口朝下，看着小米和马雅笑了笑。 李猛没趣，厚着脸对鲁小米说：“帮我照顾好马雅，小萝卜头，今晚七点我在足球场等你。是男人的，就过来。”然后冷笑一声转身而去。 “别理他，体育系的崽儿，荷尔蒙分泌旺盛，火气大。”方言对鲁小米说。 “我以茶代酒，敬老大一杯。要不是你，今天的文斗就会变成武斗。等下去足球场，我跟他比决心，你送佛送到西，帮我善后。”鲁小米端着茶杯，对方言说。 “比拳脚我们肯定吃亏。那小子虽然冲，但他是地区运动会70公斤级散打冠军。我想，不能硬拼，只能智取。我们该吃吃，该喝喝。下午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想点好招，打他个措手不及。”方言说。 “我们不要忘了今天的主题，大家还是举杯祝福猛进和王俐。”马雅说。 “就是，我们祝福猛进和王俐幸福得像花儿一样，每一天都有春风和阳光。”方言边说，边举起酒杯。 下午两点，方言从212男生宿舍出来，到学校小卖部去打长途电话。他想问问三叔方本通，在实战中小擒拿手怎样才能出奇制胜。方本通自幼习武，他练的小擒拿手类似巴西柔术，都是注重关节技。 鲁小米下午在图书馆看书，朱苏进的新作《炮群》。傍晚，在食堂打饭时，方言看鲁小米一脸轻松，问他喜从何来。鲁小米说，士可杀不可辱，我要让那小子看看我们中文系士子的决心。 方言一听，笑着说，点到为止即可。我三叔又给我讲了小擒拿手，我在顶楼练了一下午，感觉还不错。别怕他，我还不信他要当马员外，生拉活抢你的祝英台？ 太阳落山后，方才还是一派金辉的足球场，顿时漆黑一片。陆陆续续有灯亮起，照在煤渣跑道上，稀稀拉拉在跑道上坚持锻炼的学生，背影显得影影绰绰。 鲁小米和方言到达的时候，李猛已经等候多时。这里算是他的主场，每一个角落都再熟悉不过。在这里战胜中文系的小萝卜头，就好像在古罗马的角斗场赢得胜利和荣誉。 “李猛，你是地区散打冠军，欺负一个文弱书生，传出去也不咋的。我兄弟想跟你比决心，你觉得如何？”见到李猛，方言问道。 “怎么比，随他的便，我李猛啥时候当过缩头乌龟？”李猛说话间，只见马雅一溜小跑过来。李猛扬起下巴，朝马雅笑着示意。 鲁小米从军用帆布书包里取出两个“老山城”空酒瓶，递了一个给李猛。李猛不解，有些发蒙。猛然间，鲁小米朝着自己的额头就是一拍！ 砰的一声，酒瓶拍得稀烂，殷红的鲜血从鲁小米额头流下来。鲁小米咬着牙，微笑着对李猛说，该你了。 方言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纱布和碘酒，赶紧给鲁小米包扎好。李猛低着头，还在那里犹豫。 “马雅，你现在知道这个男人是啥货色了吧？他不过是图新鲜刺激。”鲁小米对马雅说。 “不要说了小米，你的心意我知道。”这一切，让马雅有些惊愕。 “是你们？干啥？还流血了？”一个跑步的白衣中年男子停下来问。 鲁小米一看，是校团委的唐尚普书记，顿时有些哑然。方言笑着对唐书记说：“书记好！我们在排练舞台剧《雷雨》，就是期末文艺汇演那台节目。” “《雷雨》里有决斗的剧情？”唐书记有些质疑。 “李猛扮演周萍，鲁小米扮演鲁大海。周萍跟鲁大海正在因为鲁四凤发生激烈冲突。”方言说。 “就算是情节冲突、阶级斗争，那个年代也没有老山城啤酒吧？”唐书记问。 “在书记面前，我们都是小儿科。这次校团委安排我们牵头排练《雷雨》，也没有多少经费。所以，临时找了两个酒瓶，找找表演感觉。”方言说。 “这是我的责任，明天你跟丁老师联系，我那里经费也不宽裕，只能给你五十元，你们节省着用。服装到地区歌舞团借，我们可以开证明。另外，鲁小米注意安全。马雅演四凤个子太高，我看她演繁漪还不错。哪有这样优雅的丫头？”唐书记说。 “那我们马上改，换个人演四凤。”方言说。 看着唐书记跑步远去的身影，大家都长舒一口气。方言对李猛说：“唐书记也看到了，便宜你演周萍，马雅跟你搭档演繁漪。” 李猛先是一愣，立马说：“我演，演好！周萍和繁漪，是前世的姻缘。” “那是孽缘。”鲁小米说。 “孽缘也是缘，小萝卜头，再见！”李猛说完，一溜烟就往东边看台上跑去。他的兄弟，都等在那里听他的喜讯。 期末的校园文艺汇演上，方言导演的舞台剧《雷雨》大获成功。前来观摩的省教育厅机关党委书记贺建设对吴州大学党委书记杨益言说：“吴州大学校园文化亮点纷呈，成果丰硕。尤其是舞台剧《雷雨》，人物刻画、情节冲突都达到相当专业的水准，难能可贵。我建议下学期可以参加全省高校汇演。” 鲁小米却并不开心，为了刻画人物，按照唐尚普书记的指示，李猛和马雅还专门加练了一段双人舞《夜上海》。鲁小米看到的不是周萍和繁漪，而是李猛和马雅你侬我侬，柔情蜜意。他在这学期最后一期《采石》上发表了一首诗，《没有火鸡的圣诞节》。 姐姐，我的思念无法降落 圣诞之夜，洛水的蒹葭不再 关雎依然鸣叫，然后痛饮可乐 洛水之畔，车水马龙，我的思念翻飞 它无法降落 他们说，千年之后，庙堂依旧拥挤 正史和野史合订成册 建安的天空，怀璧者早成笑谈 这个没有火鸡的圣诞节 我不要千里江山 只要你的名字，牵引 让我的思念躲在白露背后 看惊鸿飞升的背影 看从前的你 婉若游龙，栩栩如生 对于这个结果，方言也有些无可奈何。这世间的事总是这样，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南辕北辙，阴差阳错。 3 大三第二学期期中考试，现代汉语点评。教授现代汉语的是陈祖荣教授，他向来以治学严谨而闻名。 “鲁小米，你来讲讲，这个吻颈之交是怎么来的？”鲁小米的考试成绩并不差，87分。不过，在其中一道题里，他把“刎颈之交”写成“吻颈之交”，让陈祖荣教授有些啼笑皆非。教授讲到这个，全班同学都好像找到减压的理由，哄堂大笑。 鲁小米在课堂上支支吾吾，没有说出个所以然。中午打饭回寝室，方言问他，是不是想起了马雅？ “老大，你真是我肚里的蛔虫，连这些都知道？”鲁小米面带惊讶。 “上学期期末跳高考试，你忘了？”方言笑着问道。 “别提了，老大。要不是你支招，我就挂科了。”鲁小米低着头说。吴州大学规定，挂科的学生不能推荐参加校级优秀毕业生评选。鲁成祥在小米进校之初就提醒过他，想进行署办，务必争取成为校级优秀毕业生。 “你也真行，一个前扑就过了一米四六。”方言说着，从饭盒里抓起一片土豆扔进嘴里。 “我那叫奔向马雅！”鲁小米用勺子敲打着饭盒，高声说。 “还奔向马雅，我看你是成也马雅、败也马雅。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纠结，给你开个玩笑，我问过算命先生，她属鸡，你属狗，你俩属相不合，地支相冲。如果非要在一起，也是成天鸡飞狗跳。再说，马雅毕业以后还不知道到哪里呢。”方言说。 “看不出你还信这些？她给我说，她母亲叫她到锦城，她不想去。可能要先到广州她大姐那里去一段时间。”鲁小米说。 “你要是真想和她在一起，就该跟她走天涯，广州也好，深圳也好。就像罗小虎跟玉娇龙。”方言说。 “你晓得我不是当侠客的料，我老汉已经在给我张罗找工作的事，说是争取以后到行署办公室当秘书。”鲁小米说。 “这份工作倒是适合你，听你老汉的，不吃亏。像你这种学生党员，哪个机关都抢着要。”方言说。 时间就像调皮的流沙，一晃就是期末。鲁小米跟方言商量，暑假一起跟着轮船，到长江中下游地区做社会调查。鲁小米要参加省教委、团省委、省总工会联合举办的全省大学生社会实践调研报告大赛。 吴州在梅州上游两百公里，周日晚，鲁小米背着双肩包上了“长江明珠”轮船，找到他叫二叔的鲁成祥师弟戴成勇。戴成勇是客运主任，就在空余的舱位里给鲁小米找了两个三等舱。鲁小米给方言预留了一个。 第二天一早，“长江明珠”抵达梅州港。停靠妥当后，乘客开始喧闹着上船下船。鲁小米整理完昨晚的采访记录，就出来接方言上船。 方言个高，走在人群里很容易辨认，鲁小米看到他后，就在船上向他招手。方言提着个旅行箱，就点了点头。 “东方明珠”在梅州港停靠一小时，还有五分钟起航。趸船的跳板上有两个青年男女急匆匆上了船。鲁小米和方言放好行李出来透气正好看到。那两个青年男女，居然是马雅和李猛！ “你们这是……准备孔雀东南飞？”方言笑着问。 “几句话说不清楚，还不赶紧帮我减负。”马雅笑盈盈地对鲁小米说。 “愣着干啥？心动不如行动。”方言用右肘碰了碰鲁小米。 鲁小米仿佛大梦初醒，一把接过马雅的蓝色旅行箱，问过舱位，就往上走。 马雅跟李猛不在一层楼，安顿好后，马雅来到鲁小米和方言的舱室。 鲁小米从二叔那里讨来三瓶冰镇可口可乐，见马雅过来，就递给她一瓶。方言见鲁小米傻乎乎地看着马雅，一把从他手里抓过冰可乐，拧开瓶盖，喝了一口说：“都说恋爱中的男人智商为零，原来是真的。” “我只是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真的像做梦。”鲁小米有些脸红。 “莫开玩笑了，我这次是到广州去逃婚的。”马雅一本正经地说。 “不可能哟，你是在校大学生，逃啥婚？”方言问。 “我妈给我说了一门亲事，非要我毕业了嫁给锦城她老同学的儿子，一个建筑商。本来假期叫我去锦城相亲，我坚持不去，就偷偷跑了出来。”马雅说。 “我知道，唐天才的儿子唐建，从前他们住在高笋塘。”方言说。 “啥都瞒不过方言，你们说，我该咋办？”马雅问。 “以时间换空间，你还有一年毕业，一切都充满未知。”方言说。 鲁小米欲言又止，本来他想说，不如跟我留在吴州。可转念一想，自己在哪里落脚都还不知道，别人的未来，他何德何能去改变？ “李猛怎么跟你在一起？”方言问。 “这人就是牛皮糖，粘上了就甩不掉。他从山城不请自来，非要见我。我母亲见过他，也给他说了，不要再来骚扰我。可他就当没听见，你说咋办？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打听到我要到广州，还悄悄买了同一班到宜昌的船票。我要跑路，看他一直等在楼下，就借口给母亲说见同学，这才好不容易从家里逃出来的。” “他还准备跟你到广州？要我说，体育系的男生就是有毅力。只是强扭的瓜不甜，他这又是何必？”方言说。 “别管他，我们聊我们的。”马雅说。 “上学期你跟他的双人舞，把我们小米的心都跳凉了。”方言说完，哈哈大笑。 “还不是怪你，跟唐书记说我们在排练。弄得我还非跳不可。”马雅也笑着说。 “不感谢我，还敢怪我？不是我临场发挥，小米跟李猛都要挨处分，他入党岂不是泡汤了？”方言说。 “马雅，你是七仙女下凡，我知道我也不是董永。以后我们只要在一个城市生活和工作，能够隔三岔五见到你，我就知足了。”鲁小米说。 “小米怎么能说这样的泄气话，难不成你还想当金岳霖？”方言笑着问。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小米你也有自己的长处，一切向前看，如何？”马雅说。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至少你知道我的心意。”鲁小米说。 “你们慢慢聊，我到外面去吹吹风。”方言说完，就出了门。 直到吃午饭时分，方言才回来。鲁小米问：“你到哪里去了？” 方言说：“给你善后。我想了个招儿，晚上约李猛过来喝酒，把他灌醉，叫他明天一早下不了船，这样他就不能纠缠马雅了。” 鲁小米听了说：“老大就是老大，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别给我贴膏药，赶紧到你二叔那里准备晚上的烧腊和啤酒，最好是有老白干，免得涨肚皮。”方言说。 傍晚，“长江明珠”停靠在白帝城。鲁小米和方言的舱室走了两个乘客，鲁小米征得二叔同意，就把马雅从四等舱调到自己的舱室来，他和方言睡下铺，马雅独自睡上铺。 李猛开始并不愿意过来喝酒，他怀疑其中有名堂。不过看到马雅搬到鲁小米他们的舱室，禁不住方言一阵劝说，就大摇大摆过来了。 不出方言所料，第二天一早，马雅下船时，李猛还在四等舱的下铺睡得死沉。等他醒了，“东方明珠”已快到沙市。方言见到他，叫他别着急，又叫鲁小米找二叔帮忙，把李猛也调到他们的三等舱。方言对李猛说：“既来之，则安之。这张床马雅睡过，在让给你，还不感谢我们？” 沙市没有到广州的火车，得到岳阳才有。李猛看着滔滔江水，苦着脸点了点头。 方言和鲁小米的调研报告选题是三峡工程是否应该上马，他俩在沿途的港口、景区和船上随机采访了数百人，形成了一万五千字的调研报告，结论是：早日上马，利大于弊。 大四开学三周后，唐尚普书记就来催稿。他一看初稿就暗暗叫好，知道这次两个小子用了功，调研报告做得扎实，逻辑严密、图表清晰，特别是采访到十几个省的数百名群众，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应该可以争取好成绩。他告诉方言，真正的英雄不会被困难打倒，你两年的处分已经结束，现在可以轻装上阵了。 临近期末，经过初评、复审、终审，最终，方言和鲁小米的调研报告获得西川省大学生社会实践调研报告大赛一等奖！让唐尚普书记尤为高兴的是，同获一等奖的高校，作者都是在校的硕士生和博士生。 以往，吴州大学这种一般本科院校，都是陪练。自己的学生争了气，学校不能不有所表示。期末的全校学生大会上。校长王维宣布了获奖文件，方言和鲁小米获得奖金两百元！ 这笔奖金相当于一个大学生四个月的生活费，鲁小米在后期写作阶段打了主力，方言提议花八十元给鲁小米配副茶色眼镜。鲁小米好几次跟方言逛街，都在“温州眼镜店”望着茶色眼镜不走。方言知道，鲁小米觉得，戴着这副眼镜站在马雅面前，更有风度和自信。方言管着剩下的钱，都拿来请了客。刘猛进高一级，已经分到地区教育学院教大学语文。得知方言和鲁小米获奖，还专门过河来祝贺。奖金请了同学和老师，还剩五十元，方言说，等毕业时再用。 第三章 1 时间是雕刻师，也是魔术师。转眼迎来毕业季。鲁小米大三入了党，毕业时以校级优秀毕业生参加了吴州地委组织部组织的选调生选拔。这一届，全地区的高校要选拔多名优秀大学生作为选调生，下派到各乡镇挂任团委书记，两年后再参加遴选充实到地区各部门。吴州地区有两所高校，吴州大学和吴州师大。历来吴州大学就人才辈出，这次选拔，连同鲁小米在内，有十名大学生入选。同样是选调生，放到吴州县，和放到东阳县，完全是天差地别。东阳与湖南、贵州接壤，号称“一脚踏三省”，一年四季只有吃不完的红薯、洋芋。吴州人教育孩子常说，养儿不用教，吴东五县走一遭。这吴东五县，最偏远的，就是国贫县东阳。东阳地处大武陵山区，基本都是喀斯特地貌，岩石不能保水，庄稼自然就歉收。常年如此，国贫县的帽子就像孙大圣的紧箍咒，越戴越紧，完全看不到希望。吴州县就不同，自古是吴州的首县，守着长江和吴江，一手把宜昌、武汉、上海这些下河的布匹、机械、陶瓷等贩到云贵，一手把云贵的桐油、木材、猪鬃等，当然还有吴州的榨菜，贩到下河。商贾云集，制造业也逐渐兴起，特别是改革开放后，国有企业重获新生，闹得是一片生机盎然。特别是地委书记王卫国和行署专员秦宋搭班子后，两人都是心怀家国、雷厉风行，同心携手，地区的各条战线，尤其是国有企业在全国打出了品牌和知名度。最近两年，中央领导沿江考察三峡库区，总会点名在吴州下船，看看吴州的国有企业和移民搬迁。 鲁小米最后分配任李渡镇团委书记（挂职两年），初步方向是挂任结束后到行署办公室从事文秘工作，也就是常说的当秘书。李渡隔吴州县城水路二十里，每隔半小时有一班轮渡。这个地名来得有些牵强，据说是诗仙李白因恃才傲物，佯醉让高力士脱靴，惹恼了这个大人物，从长安被贬谪赐金还乡，曾在此渡河。鲁小米给方言讲这个典故时，方言笑了起来，说，如果真是那次远行，李白应与杜甫、高适同行，一直走到山东。这样说来，这个渡口也可以叫杜渡或者高渡。两兄弟开玩笑，过后谁也不当真。 7月的吴州酷热难耐，五码头的水位都退到乌龟石。今年的雨水是近十年来最少的，吴东五县的书记县长都坐不住了，来来回回往地区跑项目、资金，有门路的，就往省里跑。抗旱不只是喊两句口号，说白了还是要跟老天比装备。田里没水，土里没肥，庄稼不会凭空长出来。鲁小米和刘猛进、胡周也愁，他们的好兄弟方言、万周，还有好姐妹马雅就要返回原籍梅州。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政策就摆在这里。刘猛进高一级，已经是地区教院大学语文骨干教师。胡周化学系毕业，分到地区太行医药集团搞销售。表弟万周，也是在医药行业，在梅州医药公司搞行政后勤。印第安女孩马雅分到梅州电大当数学老师。只有方言，本来前景十分光明，又像流星划过。大二期末，因为还在影响期，方言未能参加一般院校直升重点院校的选拔。系里排名在他之后的赵亮和蔡涛，都抓住机会考到了教育部直属的西川大学，后来都考上西川大学徐本朴教授的研究生。这次毕业分配，方言被分到梅州地区天元县天元乡中学做语文老师。他心里很坦然，这几年，他关注的重心是沪深股市，每天晚上在图书馆，研究的也是证券类报刊。加上年初，小平同志发表南方谈话。方言觉得，最好的时代或许就要来了，只是在答案揭晓前，它还保持着三分的神秘。 “大家不要这样凝重，搞得像生离死别。吴州和梅州一衣带水，一会儿就到了，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还多得很。”方言年长，首先发言。 “话是这样说，真要聚一次，还不得准备好久。”刘猛进拿着一包“红塔山”给大家分发。 “猛进，你捡到浮财了？抽这种高级烟？”胡周嬉笑着发问。 “我是借花献佛，是小米拿来的。准确地说，是小米转达老鲁同志对大家的问候。小米，你说是不是？”刘猛进转过头问道。 “算是吧！”鲁小米有些郁闷，不想说话。昨晚几兄弟吃散伙饭，小米回去时，父母已经睡了。今早起来，鲁成祥要到造船厂审查新上的双体平头轮船修改方案，知道小米要去送人，就在他床头放了一包“红塔山”。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不如唱首歌，齐秦的《外面的世界》，大家觉得怎么样？”马雅提议。 “红阳”轮的汽笛响起来，方言、马雅和万周赶紧从趸船跨上轮船。两组螺旋桨高速转动，翻卷起浪花和江底的淤泥，“红阳”轮往前方调整出转弯半径，又响起汽笛声，渐渐远去。 2 “欢迎我们的巴图鲁回故乡！”看到儿子进门，方言的父亲方文山笑着说。方文山是梅州二高校长，“文革”前毕业于西川大学中文系。“方波、方涛，把大哥的包放到他屋里，马上就吃饭。”正在厨房忙活的母亲叶寒梅说。孪生兄弟方波、方涛动作麻利地把方言的皮箱和背包放到大哥的房间，转身就去洗手。三个儿子是方文山的骄傲，站起来就是人群里的三面红旗，高高大大，生龙活虎。三个孩子从小读书就不让人操心，老大方言按平时成绩应该上重本，说来也怪，连续两次参加高考，都是考前重感冒，发挥欠佳，不得已读了吴州大学中文系。老二方波、老三方涛刚刚参加完高考，已经对照了参考答案，应该都能上重本线。 方文山给三个儿子取名也有讲究。方言的名字，出自《论语·里仁》“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希望儿子将来少说多干，言出必行，言而有信，成为国家栋梁之材。方波、方涛是意外惊喜，原本以为二胎是个女孩，结果一来就是两个大胖小子。梅州二高在长江之滨，方文山每天看着江天一色，后浪拍打前浪，大江奔涌滚滚东流。既然是两个小子，那就叫方波和方涛，与时代同流，携时代共舞。 “老大，这次的分配对你有些不利，但我知道你一直很有主见。你自己有什么打算？”菜上齐了，叶寒梅做了水煮鱼、麻辣凉拌鸡、蒜苗回锅肉、凉拌折耳根、清炒空心菜，炖了一锅风萝卜腊蹄花。方文山一边把荤菜往方言这头摆，一边问。 “爸、妈，我先以水代酒，敬你们一杯。”方言没有马上回答爸爸的话，举起一杯冰镇的天府可乐，一饮而尽。 “这第二杯，是祝方波、方涛金榜题名，高考大捷！”方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天府可乐。 “我们大家共同庆祝！共同庆祝！”叶寒梅用手肘碰了下丈夫，又示意两个小儿子。 “那我就说一句话，祝我们一家起安居善、和谐康宁！”方文山也举起杯，他意识到，老大心里还有些疙瘩，一时半会儿解不开也正常。通常，方言有了疑问，会跟他单独喝茶聊天，这是父子俩多年来的习惯。 一家人热热闹闹吃罢饭。叶寒梅带着老二、老三到厨房洗碗，方言跟着父亲来到父亲卧室外的阳台，摆好两杯老鹰茶和一包“红梅”、一个火机。 “老大，现在心情好点了吧？没事儿，人嘛，三贫三富不到老，哪里没有个坡坡坎坎。”方文山喝了一口老鹰茶，抽出一支烟。 “爸爸你放心，这点事，我还扛得住。我只是还没想好未来往哪个方向走，比如贸易，比如股市。从现在的准备上看，干啥都没底气。”方言说。方文山在“文革”期间基本上都是“牛鬼蛇神”或者“走资派”，不是蹲牛棚就是在“五七”干校，只是在后期，才作为可以教育改造的对象，回到教育系统，干些边边角角的杂活。方言从记事起就知道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小时候，一群孩子玩“占城”，他总是被选作当“叛徒”。后来爸爸恢复了梅州二高的工作，当了教导主任，家里就突然有了络绎不绝的访客，托门路读书的、评职称的、分房子的。他始终不明白，教导主任明明是管教学的，分房子找他干啥？当然，也不怪他。他怎么会知道，父亲还是学校集资建房领导小组成员。 “天元乡中学的田建明校长是我的学生，他这个人心直口快，做事干脆，从不拖泥带水。你这学期先去磨磨棱角也好，等你想好了，有了思路，再干其他的也不迟。你才二十五岁，按照毛主席的说法，正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你跟章娅联系没？”方文山一边吸烟，一边不紧不慢地说。 “爸爸，我回来还没见到章娅，等会儿我就去找她。”方言爽快地说。 “当然，当然！本来今天你妈喊了章娅来吃饭，她单位有急事，几个文件等着打印制发。估计现在也差不多了，你直接去她的打字室，她应该还没有回家。”方文山想起儿子还没有见到心上人，就赶紧催他出门。 3 梅州行署办公室打字室，章娅用五笔输入法熟练地打完最后一行，一旁等着校对的一科秘书李阳连忙接过，跟一科副主任科员张德志一起校对。 “章娅，你的白马王子已经久等了，你还没感应到？”印刷工郭建军探头喊了一声。打字室外是印刷室，平时方言来找章娅，都是在印刷室门口。行署办有规定，非工作人员严禁进入机要保密场所。 章娅听了这话，连忙出来，脸上飞着彩云，一半欣喜，一半娇羞。 “没关系，你先忙，我等你。”方言微笑着朝章娅挥挥手，章娅听了，点点头，又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李阳在校对稿上签完字，拿到郭建军手里。接下来，就是印刷工序，章娅可以下班了。 “我说是哪个毛头小子把我们行署办的一枝花摘走了，原来是方大才子，你好方言！”李阳出门给方言打了个招呼。李阳也是二高子弟，方言的发小。 “我是回来报到，各路神仙都要拜到。”方言笑着跟李阳回话的时候，章娅走出来，二人向大家道别后，一起走出行署大楼。 “你什么时候去天元乡？我来看你。”挽着方言的左臂，章娅问道。 “我的好妹儿，你现在不是见到了，为什么非得到天元去？”方言说。 “我只是想看看你在那里差些啥，怕你没吃的，没用的。”章娅说完，小嘴一噘，佯装生气。 “不要担心了，我在那里应该待不了几个月，等我想清楚干啥，就会回来。再说，天元乡那么远，来回一趟要两三天，路又不好。碰到下雨，还有落石，我听说上个月有个收山货的南方人，就在乡政府出来不远的一个弯道上遇到落石砸在头上，当时就不行了。”方言说。 “那你去了就少到处跑，你那个闲不住的性格，见到山山水水，还坐得住？”章娅问。 “这次我听你的，你到天元乡中学拿金箍棒给我画个圈，我保证不乱跑乱动。”方言回答。 “我又不是如来佛，到哪里去找金箍棒，尽冲嘴壳子。”章娅一笑，轻轻打了下方言的后背。 傍晚的高笋塘人声鼎沸。高笋塘是梅州的商业中心，很早以前，这里中过一个举人，就得名“高升塘”。不知何故，年月一长，就以讹传讹被叫成了“高笋塘”，真名倒被忘记。说来也怪，吴州也有高笋塘，似乎好多地方都有。只能说，老祖宗的讲究太多，顾不过来。此刻，从长江河谷吹来凉风，让热了一天的人们格外惬意。高笋塘往下，一片缓坡之后的台地，就是梅州中心医院。章娅的家就在中心医院职工宿舍，十年前，父亲章建国从黑龙江转业后，就在中心医院纪委工作。方言跟章娅挽着手，慢慢走着，有说不完的话。 “方老大，在这里碰到你们两口子，走，我们去整夜啤酒！”方言一看，原来是万周这小子，和熊雄勾肩搭背地往高笋塘走。熊雄也是方言发小，二高子弟，胆大，喜欢折腾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儿，现在不知在做哪行。 二人世界被打搅，章娅有些欲言又止，看着方言。方言微笑着说：“择日不如撞日，我正好也想找万周聊些事。回到梅州，哪里都碰得到熟人，看啥都亲切，你说是不是，熊雄？” “那是当然，‘亲不亲，故乡水’。今天我请客，你们谁也别争，方言回来，我们铁三角就凑齐了，正好商量下可以干些啥。”从小学到初中，方言他们三个上学、放学总在一起。熊雄没读高中，考了梅州地区师范学校，毕业后升到梅州师专，都是学的数学。他对教书兴趣不大，平时还搞着副业，主要是高考培训班。梅州地区的名师他都熟悉，请人来又肯出高价，培训班就一直开着，没有间断。 梅州烤鱼煮好了，下面点了个酒精灯，烧得一大盆麻辣鲜香的烤鱼嘟嘟冒气。这几年，梅州到处都流行吃烤鱼，就像西川流行吃火锅。三兄弟见面先干了三杯冰镇山城啤酒，章娅不喝酒，拿了一瓶可口可乐喝着。 “方言，从小我们几个就数你主意多，你说说，有啥宏伟蓝图？”熊雄 时代纵深感，立体横切面，浓缩改革开放非凡历程。 风云四十年，大地换新颜，谱写中国发展激情篇章。 小说分为四个篇章：春来大潮涌、盛夏万物生、木叶秋风卷、隆冬意正浓。如果春代表新生，夏代表繁盛，秋代表波折，则冬代表历尽千帆后的从容淡定、蓄势待发，是人生四季，也是历史发展的规律和特点，展开改革开放这一历史画轴，一群激情昂扬的时代创造者奔赴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