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卿行

与卿行
作者: 安妮薇
出版社: 台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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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 9787516832431

作者简介

安妮薇,新锐网络作家 笔名来源于英文单词Anyway,愿你我能以文字相识,将萍水相逢化成久别重逢。 代表作 《乱臣》 我先是你的景澈,才是朝廷重臣。所以你不要躲我。

内容简介

第一章 悬案 盛京的早春多雨,淅淅沥沥的,似席卷天幕的一方轻纱,将京兆府正堂的空 院拢了个透。正堂前的一处石阶上,京兆府的主簿梁未平来回迈着焦急的碎步, 将这润物细无声的春雨都踏得烦躁了几分。 身后传来京兆府小厮的问询: “梁主簿, 苏大人的马车已经停在府门口了……” “知道了。”梁未平心头一紧,顺手牵起袖子拭掉额头上的一层细汗。 今日是大理寺奉命要从京兆府接过年前那桩连环奸杀案的日子。梁未平早料 知此案重大,却也没想到皇上竟然吩咐自己的亲外甥,大理寺卿苏陌忆亲自前往 京兆府交接。 如今这尊大佛业已走到门口,一直负责此案记录的小录事林晚卿,居然还未 出现。官大一级压死人。就算是普通案子,也断没有主审等录事的理,更别说今 日这屋里坐着的,可是名满盛京,神鬼不惧的南朝第一酷吏苏陌忆……他汗淋淋 的掌心在广袖上蹭了蹭,伸长了脖子再往石阶下看了看。 “梁、梁主簿!” 细雨迷蒙之中, 远处依稀奔来一个瘦弱的身影。她那一身浅灰色的衙门衣袍, 因为沾染了雨水,斑斑驳驳地深一块浅一块。膝盖的地方,有两团泥水印,看起 来狼狈且落魄。 “梁主簿!” “去哪儿了啊? ”还没等林晚卿开口解释,梁未平隐忍的怒火就喷了她满头 满脸。 而面前的人好似早有预见,熟练地往一旁闪身,随即悄悄掀起眼皮看向梁未 平,倒是有点理亏的模样。 “路上,路上遇到点事,耽搁了一下。” 002 梁未平这时才顾得上看林晚卿。原本就冷白的小脸淋了雨,汗毛上白白地铺 着一层小水珠,显得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又长又密的睫毛微微上翘,挂着两粒 晶莹的雨滴,将落未落。睫毛下那一对黑亮明媚的杏眼微芒跃动,透出点点歉意 和俏皮的笑。让人一看就丢了所有脾气。活了快三十岁,这还是他第一次见一个 男人长得如此妖孽。若不是林晚卿脖颈前的那块喉结, 梁未平还真想亲自验一验。 思绪被打断,想发的火也没了踪影。 “擦擦脸!”梁未平没好气地从腰间摸出一条手巾,拍到了林晚卿的脸上。 林晚卿明知理亏,也不恼,笑嘻嘻地接过手巾,从怀里摸出一本湿了一角的 小册子,先擦了起来。 梁未平的视线在那本小册子上停留了片刻。那是一本林晚卿自己收集、整理 的断案录,里面都是大理寺卿苏陌忆办过的案子。 擦完了小册子,林晚卿这才胡乱擦了两下脸,弯腰去擦膝盖上的泥水。 “被马还是被车撞了啊?”梁未平收回视线,没好气地问。 林晚卿埋着头, 声音闷闷的: “不是, 看见一只小白狗掉进排水沟爬不上来, 拉了它一把。”“你!咳咳咳……”梁未平被这个答案震惊到,急得一口气没上 来,堵在嗓子眼儿,憋出一串咳嗽。 两个人身后再次传来小厮的催促:“梁主簿,苏大人快要到议事间了。” 梁未平这才缓和了情绪,拍了拍前胸,顺手抽走那条已经被林晚卿揩得满是 泥土的手巾。不重不缓地留下一句冷哼,负手走远了。自知理亏的林晚卿憋住了 笑,乖巧地跟上去。 “有没有吃的?”她侧身在梁未平耳边问。 梁未平愣了一下,侧身反问:“昨日让你拎回去的点心呢?” 林晚卿缩了缩脖子,闷声道:“喂那只流浪狗了。” “我!咳咳咳……”眼看梁未平又要发作,这一次林晚卿倒是手脚麻利,早 先一步扶住了他,拍着背给他顺气。 “有道是帮人帮到底, 送佛送到西。这狗我都救了, 定是不能看着它饿肚子, 所以我就……” “你就多管闲事,不仅弄脏了官服, 还差点儿误了正事! ”梁未平激动得直 发抖,好不容易才将声音压下来道, “你可知今日来的是大理寺卿苏大人。他要 是治你个仪容不整,扰乱司法,玩忽职守,有辱官威……” “好好好!”林晚卿熟练地打着哈哈, 一边替梁未平拍背, 一边赔笑道, “梁 兄消消气,小弟知错了,知错了,下不为例……可是……” 林晚卿停顿了一下,话锋一转,继续问道:“你有吃的吗?” “……”梁未平递给她一个犀利的眼风,从怀里摸出两颗粽子糖, “这是你 昨天给我的,先垫垫肚子。” “哦!”林晚卿笑笑,接过来,迅速剥开一颗扔进嘴里。 青灰的檐角落着雨珠,像一方晶莹的珠帘。两个人顺着廊道,来到了侧间议 事厅。衙役、小厮已经就位,一派森严肃穆的景象。 梁未平不禁膝下一软,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伸手拉住林晚卿道: “你就负 责记录,大人没有问的,千万别多话。这不比咱们平时讨论案情,可不要卖弄自 己的那点小聪明。” 林晚卿点头,毫不迟疑。梁未平这才平复了呼吸,拍拍前襟,深吸一口气迈 过门槛,贴着议事厅的墙,走到主位背后的小案边坐下。 交接讨论案情不比堂审,自然没有刑具,也不必传唤嫌疑人和证人。 林晚卿熟练地将桌案上的宣纸一铺,提笔蘸墨。 悠缓却又稳重的脚步声从议事厅后面由远传近,伴随着绸缎摩擦的细响,和 偶有相击的环佩。 绣着古松的苏绣屏风之后,走来一紫一绯两个身影。 林晚卿怔忡地看着掩在屏风之后的人影才忆起,大理寺卿苏陌忆的大名,她 可是非常熟悉。 自古才俊皆少年。这位苏大人少年成名,写得一手好文章。他的皇帝舅舅本 想给他安排一个清闲的官职,却不料他偏偏痴迷刑狱。自十六岁考取状元以来, 在大理寺一路从大理寺正做到大理寺卿。因为背景深厚, 有皇上撑腰, 他在办事、 审案上也不必看人脸色,自然也做出了一番成绩。官升此位,他靠的也不全是皇 家的荫庇。但许是正因如此,苏陌忆办事之决绝,手段之狠辣,在整个南朝的官 场上留下了个“神鬼不惧, 第一酷吏”的大名。据说他手下的死刑犯, 在被执行 死刑之时往往已是受遍酷刑。甚至有人认罪是但求一死,以躲过活罪。 林晚卿兀自思忖着,那两道身影已经绕过了屏风。走在前头的那位,想必就 004 是从三品大理寺卿,苏陌忆。林晚卿握笔的手不由自主地晃了晃。林晚卿鬼使神 差地心跳加速,悄悄抬了一下眉眼。 入目的,是一张霁月光风、丰神俊朗的面容。或许是那身紫色官袍为他增加 的几分官威,十三銙金玉带在腰间一掐,衬得他肩宽窄腰,身姿挺拔。 看得林晚卿的呼吸也漏了一拍。 往上, 是一张轮廓刀削剑刻般的面容。深邃的眉骨, 高挺的鼻梁,苍白中略 带着些凉意的薄唇,一双墨瞳像是深不见底的断崖。稍微不注意跌下去,就是一 场粉身碎骨下场。这相貌,与他那在外的凶名,似乎格外的不搭…… 笔尖的一滴墨汁“啪”的一声落到铺开的宣纸上,留下快速晕染开去的一个 墨点。林晚卿低头,恰好避开上首那一抹目光,自然也没注意到那一对剑眉微不 可察地蹙了蹙。 “苏大人!”坐在苏陌忆下首的李京兆开口道,“这案情陈述……” “开始吧。”上首的男人收回目光,声音里是不辨喜怒的漠然。 李京兆谄媚地笑着,接过梁未平递上去的卷宗,开始朗声陈述案情。 那是几桩发生在年前的强奸杀人案。受害者是或官或商养在府外的外室,都 是年龄二十左右的妙龄女子。因为是外室,所以资养她们的金主并不时常过来。 南朝虽然民风开放,但外室到底也是身份低微的贱奴,所以身边伺候的人不多, 通常只有一两个心腹丫鬟、婆子。这倒是给了作案者可乘之机。受害者的尸体都 是被发现在自家卧房, 呈仰躺姿势, 赤身裸体, 双眼被遮, 手脚被缚。验伤显示, 致命之伤是胸口处留下的利器。然而让所有人都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女尸不仅胸 乳上有受过凌虐的痕迹,下体之处还有利刃反复捅入的伤口。受害人身份相近, 作案手法一致,故而京兆府大致推断出,这些案件是同一案犯所为。 林晚卿一直负责此案的记录,李京兆想必也是怕面对苏陌忆的问询出什么岔 子,才特地钦点了她到跟前来做事。听着李京兆一板一眼地交代案情,林晚卿手 下笔录飞快,直到一阵短暂的沉默。她抬头,却见李京兆油光满面的脸上浮起几 条能够夹死苍蝇的笑纹。 李京兆清了清嗓子, 刻意放缓了语气,抬头对着苏陌忆拜道: “这连环奸杀 案的凶手,本官昨日已经抓到了。” 听闻李京兆此言,在场之人皆是一怔。 林晚卿方才抬起的笔锋猛然一顿,一页娟秀的蝇头小楷算是废了。 李京兆似乎满意众人的反应, 轻笑一声道: “昨日那歹徒再次作案, 被本官 带人逮了个正着。” “是……”询问的话还未出口,林晚卿只觉袖口一紧, 转头就见梁未平一张 五官扭曲的脸。他摇着头, 宛如肌肉痉挛。于是到了嘴边的话, 又被咽了回去。 她只得郁郁地抬眼,去看主位上那位正襟危坐的苏大人。晦暗不明的光线下,苏 大人一脸淡然,仿佛事不关己。 李京兆被苏陌忆的反应衬得有些尴尬,兀自清清嗓子化解了一番,复又道: “此人是在中书令宋大人的外宅里行凶之时,被本官抓获的。” 若说之前的铺垫都是故弄玄虚,那么这一句,无疑是静水掷石。莫说是林晚 卿,就连上座的那位苏大人都不觉前倾了身子: “李大人可说的是中书令宋正行 宋大人?” “正是,正是。”李京兆连连点头,继续道: “昨夜下官接到宋大人一处别 院里音。青石板路上积攒的雨水 混着泥,很快就沾染了她的袍角,留下深一块浅一块的印记。 苏陌忆说她不懂王虎的案子,她还真的不懂了。什么案子是要以冤枉人为代 价才能查下去的?况且这被冤枉的人除了王虎,还有她。搭上了十年的努力和光 阴,若是要她放弃这一切,那一定得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总归不能被一句 “你不懂”就打发掉的。谁都不能甘心。 林晚卿思绪纷飞,脚下生风,转眼已经到了京兆府门口。脚步一转, 她便从 侧门走了进去。 京兆府衙役小厮众多,狱卒虽然跟他们文官平日里并无过多交集,但林晚卿 经常帮着录口供,往牢里跑的次数也多,故而与一些狱卒也有一些同僚之谊。如 今她还穿着京兆府的官服,身上也有显示身份的木牌,再说早上也是她跟着李京 兆去见了苏陌忆。就说之前有些卷宗不齐,现在要进去再补录一份口供,应该也 不算太困难。况且,赶在夜里的一次换班时间去,人若是少一些,会更好糊弄。 果然, 不出所料, 大牢门口的狱卒看了木牌,见她一身狼狈,便觉得必定是 上头安排的急事,所以也不敢耽误,就放了她进去。 幽暗逼仄的死牢内,油灯燃出絮絮黑烟,在墙上留下斑驳的痕迹,一圈一圈 地如同鬼魅。稍显空荡的空间里空气凝滞, 呼吸间都是干草的霉臭和淡淡的腥气。 空阔的脚步声响在耳边,一声一声,让她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死牢尽头的一盏半暗的油灯下,颓然地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鬓发凌乱地 遮挡住他的面容,与周围污浊一片的情形形成对比的是他衣服上半干涸的血迹。 血迹太过显眼,将素白的囚衣染成红褐色。 “王虎?”林晚卿试着唤了一声。 024 首先回应她的却是一串铁链的惊响。那人像一只受惊的兽,惊慌失措之间只 顾得抱头躲蹿。林晚卿没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踌躇着往后退了几步才见他在 墙角处安静下来,低低地拿眼觑她。他的嘴角不停地蠕动着,窸窸窣窣地发出些 声音。 走近一些, 林晚卿才听到, 他絮絮叨叨地念着的是: 我招了, 我全都招了…… 林晚卿怔了一下,半晌才轻声问了句:“你都招什么了?” 眼前的人一愣, 声音大了几分, 里头带着不安的惶恐和满腔的怒怨: “是我 杀的,赵姨娘就是我杀的,就是我杀的……” 听到这里,她总算是明白过来为什么王虎会承认这莫须有的罪名。天下所有 的冤案, 无外乎两种情况, 有口难言, 或是屈打成招。眼前这位, 想必就是后者。 他自知被擒获在现场, 死者又是朝中三品大员颇为宠爱的姨娘。他想要全身而退, 已经十分困难。想必李京兆一定跟他说了什么, 应该是断了他所有的希望和念想。 再加上严刑拷打和施压,暗无天日的这么一关,原本就惊慌失措的人很容易心理 失防,变得人云亦云、予取予求。 林晚卿只得顺着问下去: “你说你杀了赵姨娘,那你可还记得自己用的是什 么凶器?” 对面的人恍惚了一阵,像是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什么,然后才道: “刀,一 把……一把短刀。” 林晚卿微蹙了眉,冷着脸反问道: “你夜巡时分明带着剑。”带着剑,却要 用刀,这不符合情理。 王虎果然被问住了,支吾着没了声音,一双沾满血污的手死死地抠住铁链, 泛起冷白。 “王虎,你听我说。皇上已经把这个案子交给大理寺卿苏大人处理了。苏大 人知道你被冤枉, 可苦于你自己认了罪, 他无法再插手。”林晚卿向前走了几步, 声音越发轻柔, “只要你实话实说,苏大人一定能为你翻案。”话音甫落, 面前 的人终于抬起头来。一双充满惊恐和无措的眼睛,透过凌乱的头发,将信将疑地 看着她。那干涸的嘴唇张开了又合上,嗫嚅着。 林晚卿走上前去,蹲在地上与他平视: “王虎,你可知道你这罪一认,必定 是一死,甚至都不用等到秋后就会被处以极刑……” “什么? ”王虎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一双晦暗的眼睛瞪着林晚卿,不可 置信地回道, “可是……可是李大人说,只要我认了此案, 他会保我不死。甚至 还可以将我送出盛京,宋大人也断不会寻我麻烦……” 林晚卿再凑近了些, 浸着冷汗的手攀上围栏: “王虎, 苏大人是你现在唯一 的希望了。”眼前的人没了声音,像是落入了一场看不见的天人交战。头上的油 灯明明灭灭, 偶尔炸出呲啦轻响, 火星溅出来, 很快又灭下去。周围很安静, 却 也喧杂。林晚卿听见自己胸腔里那咚咚的乱撞,将目光锁死了王虎,仿佛要把他 盯出两个窟窿来。 良久, 王虎终于开口道: “我没有杀人。我去的时候, 赵姨娘就已经死了。” 林晚卿心下一凛,追问道:“你半夜去女子闺房做什么?” 王虎苦笑道: “她是我青梅竹马的远亲, 在她嫁入宋府之前, 曾许给我为妻。 可惜天意弄人……” “你是去与她幽会的?” 王虎摇头,无奈地道: “自她嫁入宋府,我们便再也没见过。直到几日前的 一天,我在街上偶遇了宋府的马车。她借机向我递来一张字条,求我带她出城。 我只当是她回心转意,想要与我重修旧好,便允了。可那晚我在宅外无论如何都 等不到人,担心她的安危,我这才想去探一探……” “没承想,你一去便发现了她的尸体。” “正是……”王虎似是自嘲,苦笑道, “她幼年丧母,接着又是丧父,好不 容易认了侯府的表亲,转眼却被嫁到那样的地方。早知如此……”他的语气中带 着难以掩饰的自责和惋惜,最终还是吞下了后面的话。 林晚卿知道现下不是触景伤情的时候,便继续问道: “那你可有在附近发现 什么可疑之人?” 王虎埋头想了想,犹豫着道:“似乎,在我进门之前,见到一个女子。” “哦?”林晚卿来了兴趣,“什么样的女子?” “隔得有些远, 瞧不真切。她大致身量不高,穿着看来像是宋府的丫鬟, 似 乎患有腿疾,走路的时候有些跛脚。可她只是在周围逗留了一会儿,并没有进去 就离开了。” 林晚卿蹙眉,一双灵动的眼也失了几分光泽。看来,王虎并不能提供什么有 026 用的信息,但好歹证实了他真的是被冤枉的。至于那个女子,不管有没有干系, 总归是不能放过的一个线索。 林晚卿思忖了片刻,对着王虎道: “我去取纸笔来,给你录一份口供。你得 再签字画押,这份口供我会想办法递到苏大人手上。” 见王虎沉默了片刻,又点头应允,林晚卿转身跑着出了大牢。月亮不知什么 时候探出个头,在寂静、清冷的春夜投下点点银辉,仿佛将林晚卿的心情都照得 敞亮起来。风中飘着点点暗香,林晚卿动了动鼻子,是京兆府里的那棵春桃。月 华流光,那棵桃树俨然月下一捧粉霞,微风一吹。清淡的甜味,带了点暖意。 林晚卿愉快地抬眼去瞧,余光里,一抹胭脂色极快地流转,伴着点点冷冽的 白。林晚卿下意识地愣了一下,再转身去寻之时,却只见漫天粉雨飘然而下。哪 有什么胭脂色,想必是空中纷飞的花瓣迷了她的眼而已。 她安了心,继续往最近的卷宗室跑。半路上她遇见两个结伴巡逻的京兆府衙 役,正在月下嬉笑着比划手中的长剑。或许是月色太好,那抹银辉被剑上的锋刃 一转, 晃到眼中, 就成了点点寒芒。等等……快要触到木门的那双手, 就这么悬 在了半空。 林晚卿眼前全是方才烟霞下的那抹冷白的光。那不是月,而是……而是…… 一把冷剑! 她呼吸一滞,背脊处腾地升起一股战栗。她顾不得拿上笔墨, 只撩起袍脚, 就朝着死牢一路奔去。 第四章 鞭刑 月色冷凝,风吹树影,无声地流转。 林晚卿从未觉得周围如此安静过,仿佛整个京兆府都被沉进了一方暗湖,深 不见底。耳边是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凌乱的脚步,一颗心被拽住往下,越来越沉。 大牢外本应该看守的一队衙役不见了。本应紧闭的牢门微敞,被夜风撩动, 发出诡异的吱呀声。 林晚卿的脚步似乎一瞬间被什么攫住,怔怔地钉在了地上。空气里,是清淡 的甜味, 带着些暖意, 像六月的水蜜桃……微风吹来, 甜香散尽, 清冽的月光里, 却漫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味,还是热的。 “王……王虎……”林晚卿怔忡间,方才脊背上的那股凉意直蹿而上,变成 脑子里的嗡鸣,突然炸开。她的眼前白了一瞬,连出口的声音都变了调,听得出 明显的嘶哑。 她完全忘了自己是怎么进的那间血洗过的牢房。地上四处横陈着当值衙役的 尸体,俨然一个屠宰场。他们个个都是一剑封喉,干净利落。空洞的眼睛无神地 注视着前方,脸上的表情只停留在惊讶的那一刻。 林晚卿推开半掩着的牢门,看见王虎躺在地上。他无措地捂着自己快断成两 截的脖子,全身抽搐,唇舌嚅动。他看着林晚卿的眼神带着哀求和急切,却说不 出一句话来。 “王虎……王虎! ”林晚卿失语,除了反复重复这个名字,其他的话都像长 了刺,卡在喉咙里,转眼就变成了破碎的音调。 浸满冷汗的手摁住了王虎脖子上的伤口,黏腻温热的血就顺着指缝流下,湿 了袖口,湿了前襟…… “别、别死……没、没事的……”林晚卿手忙脚乱地安慰着,说着毫无意义 的话。 方才的那股甜味又来了,悄无声息地萦绕着。林晚卿怔住察觉到手下摁着 的那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了,垂落到干草垛上,发出嚓嚓的轻响。不对, 这响声分明更像是从身后传来的…… “铿— ”眼前是一道冷白的光,耳边是金属相击的脆响。林晚卿只觉得脸 侧一凉, 像冬天里被突然贴上一块冰凌。紧接着便是“咚”的一声。那道冷光射 入她眼前的墙缝,在跃动的火光下晃着森冷的白。她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脸,才 发现鬓边发丝凌乱,指尖上,是殷红的颜色和温热的腥湿。 身后适时地响起纷乱的脚步,林晚卿怔忡着转身,只见大牢从入口到尽头次 028 第亮起火光,像一条火龙在眼前展开身体,原本火光幽暗的空间霎时灯火通明。 牢房的门被谁重重地推开,拍击在木栏上哐当作响。周围霎时变得很安静,只剩 下火把和油灯的哔剥声。 火光的背后,远远走来一个人影,他不疾不徐, 月白的衣袍如霁月清风。待 走到她跟前,看清她的相貌后,他一对剑眉肉眼可见地蹙了起来。 苏陌忆薄唇微动,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道:“林录事,怎么又是你?” “咚— 咚— 咚— ”子夜的更锣拖着绵长的尾音,散落在寂静的街道, 随风漫入京兆府灯火通明的大堂。 晃动的烛火下,林晚卿失魂落魄地跪坐在地上,一双沾满干涸血迹的手相互 拽着,指尖一遍遍地摩挲,像是要蹭掉一层皮。不知是冻的还是受了刺激,她沾 了血的下颌一直在发抖。王虎的血迹干掉之后变成红褐色的一块,衬得她本就苍 白的脸色,愈发显得没了血色。 苏陌忆跟着李京兆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一幅景象。他端的是一派云淡 风轻,撩袍坐在了李京兆身旁的位置上。 林晚卿一直没什么反应,就算被薄毯兜头罩下,她也只是晃了晃身子,缓缓 抬头觑向端坐正堂的李京兆。灯火下,她的半张脸都藏匿在薄毯的阴影里,看不 清表情。 而半夜被人从被窝里拖起来的李京兆,此刻正一脸的疲倦和愠怒,看向林晚 卿的眼神自然就带着点不善。他沉声一哼,将手里的案卷往桌上一砸,便指着林 晚卿道:“你可知道自己惹了什么事?” 堂下的人恍若未闻,只悠悠地抬起头,与他的目光对视。那双早时还澄澈灵 动的眸子此刻竟是从未见过的晦暗、坚定。她就这么看着李京兆,不言不语,李 京兆却没来由地脚下一软,偷偷咽了咽口水。 李京兆扯了扯身上有些紧束的官服道: “你……你越权审问罪犯, 导致王虎 被杀,还平白无故搭上狱卒的几条人命,你……” “你想说什么,说便是。”堂下的人突然张了口,漠然的声音响起,让在场 的人都怔了一下。 林晚卿回了神, 那双原本还有些迷茫的眼睛霎时澄澈起来, 映着莹动的火光, 格外熠熠生光。 李京兆一惊, 噎住了, 一时也忘了回话。他颤抖着一只手, 指向林晚卿道:“你, 你……越权在先,失职在后……干涉案件不说,还害死了疑犯!你竟然……” “重要的根本不是我害死了王虎, 而是他死了。被谁杀的?为什么要杀他? 你不去过问这些事情,却抓住这点细枝末节,是妄想从这里揪出凶手吗?” “大胆! ”李京兆瞪着一双睡意惺忪的绿豆眼, 声音洪亮, 身子却不自觉地 往后靠了靠, “凶手分明就是跟着你找到死牢的!你利用职权之便,让守卫的狱 卒放松了警惕,这才酿成大祸。你竟然还敢理直气壮地歪曲事实辱骂本官……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林晚卿拽着鲜血浸透的广袖,掀了身上的薄毯豁然起 身道, “王虎无论如何都会死的! 杀他的人显然是有备而来, 就算不跟着我, 他 自己也会找过去。凶犯手法凌厉,下手利落!除了刺客和豢养的死侍,有谁能做 到在短短半盏茶的工夫里潜入大牢,并且接连杀掉几个手持利刃的狱卒?无论我 去不去,王虎都活不过今晚!” 林晚卿质问着, 三两步就到了李京兆跟前。她一身的血渍,有干涸的,有未 干的。混着灯油的气味,腥闷得让人头晕。也不知是被血腥味冲的,还是被林晚 卿吓的, 李京兆一时慌张, 连连后仰, 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他赶紧揪住桌角, 慌忙吩咐衙役将林晚卿拦住。 李京兆这才松了口气, 强打精神坐正了, 还虚虚地用手扶了扶头上的乌纱帽: “重点是王虎死了,因为你……” “重点根本是你错了! ”林晚卿瞪着李京兆,分毫不惧,白皙的额角隐约可 见冒起的青筋。 “王虎不是奸杀案的凶手,甚至赵姨娘都不是他杀的!然而你从头到尾除了 屈打成招,贪功冒进之外还做了什么?要是早日查明王虎的冤屈,那是不是他就 不用被关在大牢?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你……你……”李京兆辩不过,被林晚卿这么一顿吼,就连气势都被压 得弱了几分。他只能无能地狂怒道, “你藐视公堂,辱骂朝廷命官,按律笞刑 三十!来人!给我……” 一声令下,然而还没等李京兆的那个“打”字出口,一句清冷的“等等”适 时地打断了他。 李京兆这才想起静坐一旁,看了半天戏的苏陌忆。只见他月白的广袖一扬, 030 骨节分明的长指挥了挥,方才还听令要蠢蠢欲动的衙役,霎时都跟蔫了的白菜一 样,退了回去。 “苏大人……”李京兆还想说些什么, 却被苏陌忆制止了。堂上就这么安静 了一刹,火光跃动下,他蹙眉看向那个浑身是血的小录事。 林晚卿的发髻散了一边, 乌发凌乱地搭在肩上。一边脸颊有明显的利刃擦伤, 血珠已经凝固,挂在面前像一串红珊瑚。浅灰的官服上满是污渍、血迹……真是 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可是…… 心里的某一块地方忽然不可抑制地动了动,苏陌忆也说不清为了什么。为了 她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鲁莽?为了她洞察事实的敏锐?抑或只是为她这撞了南墙 也不回头的执拗。 苏陌忆忽然笑了,仅仅是嘴角一丝弧线的挑动。这一刻,他觉得这个小录事 有意思,很有意思。 “苏大人? ”这一回,李京兆换了询问的语气,大约是他也察觉到了苏陌忆 的反常,一时不敢妄动。 苏陌忆没有搭理李京兆, 依旧看着林晚卿。他不疾不徐地问道: “你方才说, 王虎没有杀赵姨娘? ”堂下的人愣了一下,仿佛是没想到苏陌忆会问这个问题。 反应了片刻之后她才坚定地道: “没有。”李京兆闻言嗤笑着, 一脸的不屑: “你 怎么知道他没有?” “因为他没有杀人的理由。”李京兆又想说话, 刚要开口, 却被苏陌忆一个 眼风给扫回去了。 苏陌忆继续问道:“那他半夜潜入女子闺房做什么?” 林晚卿沉默着, 用牙齿轻咬着嘴唇里的嫩肉, 虚弱地道: “若我说王虎告诉 我,是他青梅竹马的赵姨娘给他递了纸条,要王虎带她私奔,大人信吗?” 心里悬着的疑问被证实了。苏陌忆不语,晃动的火光下,他的影子落在脚下 的一尺二方地,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反复捻弄,发出细碎的沙沙声,眼神也遥远地 不知落在了何处。 “苏大人?”李京兆揣着颗心,弱弱地问,“苏大人可是有什么指示?” 苏陌忆怔忡了一瞬, 牵起一丝疏离的笑: “没了。”“那……这小录事……” 为官多年,李京兆自然是惯会看人脸色。既然苏陌忆已经出面阻止,那下一步要 怎么做,自然还是先问过他的意思。 苏陌忆似乎才反应过来,顺着李京兆的目光看向堂下的林晚卿。几乎没有任 何的迟疑, 他收回反复摩挲的手, 轻缓地置于膝上, 道: “她是京兆府的人,怎 么责罚,自然轮不到我大理寺来做主,李京兆决定就好。” 李京兆脸上原本谄媚的笑容一冷,半晌才回过神来。身边的这位苏大人可是 出了名的冷性冷情。别说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录事,就算是盛京正儿八经的 皇亲国戚, 但凡犯事, 他都一视同仁, 绝不护短包庇。他方才那么一问, 倒是有 点徇私枉法的意思。 弄巧成拙了,李京兆觉得懊恼,油腻腻的脸上又慌忙堆起点点笑意。他将苏 陌忆恭维了一番,才对着堂下冷声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拖下去,打!” 林晚卿闻言一怔, 原本直视着李京兆的双眸一闪, 眼睛里流露出难得的忧色。 仅仅一瞬, 这抹神情却很快被苏陌忆捕捉到了。她……似乎是在害怕? 呵呵! 看 样子靠一口气就能怼天怼地的林录事,居然也有害怕的时候? 苏陌忆压住上翘的嘴角,心里的惊诧很快就被细微的喜悦所取代了。知道害 怕就好。知道害怕,就可以被掌控,能被掌控,就可以为他所用。 心思飞转之间,旁边的两名衙役已经上前将林晚卿架起,做势就要拖走。苏 陌忆冷冷的声音打断了两个人的动作: “苏某方才想了一下, 这三十板子的笞刑, 是不是太重了些?” “嗯?”李京兆一愣,一头雾水地看着苏陌忆。 或许是对自己疑似徇私行为的掩饰,一向秉公执法的苏大人有些不自在地以 拳抵唇, 轻咳道: “林录事藐视公堂是真, 可半夜去调查王虎也算是分内之事, 况且, 王虎一案确有蹊跷。”末了, 一个眼风不重不轻地扫过李京兆, 苏陌忆又 补上一句,“倒是比李大人上心,也比李大人敏锐。” 杀人诛心,就算是颠倒黑白,苏陌忆也是一贯的理直气壮,一句话就让李京 兆的那口气憋到了嗓子眼儿,两股战战。 “是是是……”李京兆一边揩汗,一边附和道, “苏大人说得对,得对。 那……”“就笞刑十杖以示惩戒吧。”苏大人下了令,在场之人自然不敢忤逆。 他们纷纷低眉顺眼地点头,就连拉人的力道都轻了许多。 然而林晚卿却依旧是一副担忧的神色。踌躇良久,林晚卿才看着苏陌忆弱弱 032 地开口道:“可……不可以不打板子?” “什么? ”苏陌忆几乎给林晚卿问笑了,看她的眼神染上了点轻蔑。难得这 人才智过人,虽然难驯,但良驹更是难寻。他不介意为了驯服林晚卿,先屈尊替 他求个恩情。却不想,这人竟然蹬鼻子上脸,看样子不过也只是个贪生怕死的 货色。 堂下的人似乎也猜到了他的婉转心思, 像是在澄清什么,急着摆手道: “大 人别误会。属下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幼时家贫,双腿在冬日里留下了隐疾, 害怕不能承受笞刑,这才有了这么个请求。” “哦? ”苏陌忆不屑,毕竟这些借口,他审犯人的时候已经听滥了。食指和 拇指又藏在月白的广袖之下摩擦了起来,发出沙沙的响动。 “可是根据《南律》,这刑法之中除了笞刑,就只剩下鞭刑了。”说完苏陌 忆故意停顿了一下,抬眼观察林晚卿的神色。 南朝鞭刑,一般是用来责罚犯了大过错的奴籍贱民。刑如其名,要将人吊起 来, 用牛皮扎成的鞭子在背上抽打。但那鞭子却不是普通的鞭子, 上面布满倒刺, 每一鞭下去,都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作为京兆府的录事,林晚卿不可能不知 道,苏陌忆这是在给她下马威。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林晚卿只是平静地笑笑,仿佛还在心里默默地松了口气 一般,对着他一拜道:“谢大人恩典。”说完,就跟着两位衙役走了。 这倒是把震惊又抛给了苏陌忆。她害怕挨板子,却愿领受人人闻之丧胆的鞭 刑。林晚卿这个人,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月上中天,春夜的空气里漫着一层薄雾,将眉眼都染上水渍。 苏陌忆从京兆府出来的时候,已经将过丑时。叶青跟着他从京兆府沉寂的正 门走出,将手上的一件大氅搭到了他的肩上。 苏陌忆一面系着带子, 一面抬头看了看天色。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吩咐叶青道: “你现在去太医令白大人府上走一遭。” “什么? ”叶青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 也不知所措地抬头看了看天。这丑时 三刻,正是万户梦沉的时分,就这么跑去人家府上……为了什么? 苏陌忆却对叶青的疑惑浑然不觉,俯身钻入马车,将身子往车厢上懒懒地一 靠,驾车走远了。 叶青:“……”这位祖宗能把话说完再走吗? 林晚卿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梦里,她回到了四岁那一年,盛京大雪纷飞。她看见自己站在人群拥挤的街 口,奋力地攀住身侧的一个石碑,怔怔地看向远处的父母。 记忆中的那场雪大得惊人,小小的她只看得见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吸进去的 每一口空气, 都是扎心扎肺地疼。像一把利刃, 从喉咙一路滑下, 最后跌进胃里, 变成沉甸甸的一块。 那是一个半人高的木台,上面不仅有她的父母,还有萧家上下二十一口人。 是的,她不姓林,她姓萧。 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关于童年,关于父母的记忆。她记得那天身着铠甲的官兵 冲进萧府的时候,母亲将她藏在了厨房里荒置的旧灶下,告诉她,等下她看到的 一切只是一场游戏。如果她能不被发现,就赢了。之后她可以从后门出去,父亲 的挚友林伯父会奖励她,带她去从未去过的地方,吃从未吃过的东西。小孩子一 旦起了玩心,是很好骗的,哪怕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解释。 林晚卿是在离开盛京的路上发现不对劲的。一向守诺的父母没能跟她一同去 那个他们口中好玩的地方。 也许是直觉,也许是小孩与生俱来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孤勇。她找借口偷偷又 逃回了盛京, 才从街头巷尾的议论中知道, 她的父亲被三司会审, 判了满门抄斩。 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是从百姓们的语气中直觉这不是什么好事。然后她 便浑浑噩噩地跟着人群去了西市的路口。 仅仅一眼, 她吓得几乎失声。高高的木台上,萧家二十一口人一字排跪。他 们身后,都是手持大刀的刽子手。不辨周遭的大雪中,她看见森凉的刀锋,晃得 她眼睛生疼。 一个身着华服的男子从刀光之后走出来,拿出一张明黄色的锦卷,朗声读了 些什么东西,可惜她听不懂。那是她第一次觉得后悔,早知道应该听母亲的话, 好好地跟着先生念书。 群众哗然。他们纷纷前向推挤,差点将她攀着的石碑也推下来。林晚卿只能 死死地抠住那块冰冷的石头,浑然不觉指甲断了,戳进肉里,幼嫩的指尖涔涔地 034 流下血来。 高高的木台上,那个华服男子做了个手势,刽子手上前一步,将所有人都按 在了石板上,露出脖子。屠刀被高高举起,锋利的刀口上寒芒跃动。她终于知道 了什么,可是,她什么也不能做。眼泪顺着被冻到麻木的两颊流下,连依稀的视 线都被遮蔽了。 “爹,爹爹……”她嗫嚅着,声音干涸而嘶哑。 一只手从人群中飞快地伸出,将她紧紧拽住,力道之大,她整个人都被拉离 了石碑。一个带着风雪湿意的怀抱贴了上来,将她紧紧抱住。 “别看! ”她记得林伯父对她说。林晚卿说不出话,只是哭。大雪窸窸窣窣 地飘落,沾上她的睫毛,又匆匆地化成水,湿淋淋的一片。 “闭上眼睛! ”仿佛被抽离了最后一丝的力气, 林晚卿照做,看向林伯父的 身后,一双大手附上她的小耳朵。隐隐约约,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似乎听见一 声闷响, 万籁俱寂……“从今往后, 你是我林向矣的女儿, 叫林晚卿。”林晚卿…… 林晚卿。 梦里的那一声声林晚卿,渐渐虚幻,又慢慢叠加,变成耳边一声夹着热气的 林晚卿。她昏沉沉地睁开了眼。入目的是梁未平那张半是恼怒、半是担忧的脸。 昏暗的烛火从他背后映过来,将他本就不怎么出众的五官,再度模糊了几分。 林晚卿这才想起来,昨日受完刑,被人扶进了京兆府留给他们临时暂住的小 间。因为白日的劳累奔波,再加上几道新伤,她一沾床就晕了过去。 梁未平应该是听说了什么,自己找来的。她动了动手,才发现自己还趴在床 上。昨日穿的那件灰袍沾满血迹, 现在干了, 粘在背上, 一动就拉得疼。被子虚 虚地掩在她的身上,一点也不顶用。有伤就有寒。 这伤口昨日没来得及处理,又这么将就地睡了一晚,林晚卿现在只觉得头晕 发冷,四肢乏力。应该是发热了。 她看向梁未平, 嘴角牵起一个虚弱的笑, 喉咙里挤出一句干哑的话: “梁兄。” 梁未平一愣,赶快取了杯水来。 十二年了。她的执念带她走到这里, 却也终结在这里。林晚卿以为, 自己早 已不是那个无助的小姑娘。可如今才发现,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就连这不轻不 重的伤口,都找不到一个能帮自己清理的人。她看着梁未平苦涩地笑,伸手轻轻 挥开了他递来的水。 林晚卿唤他,依然是哑着嗓子: “梁兄,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能替我保 守住吗?” 梁未平手上的水抖了抖,挣扎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问道:“什、什么……” 林晚卿知道他是个胆小的人,也无意将他拉入任何危险的境地。可如今除了 梁未平,她找不到第二个可以信任的人。她将身子从床榻上半撑起来,那一头乌 黑如瀑的长发带着淡淡的光,从肩背垂落。将她原本就秀气的面容衬得更柔了几 分。就这么短短的一个瞬间,梁未平便有些慌了。一个萦绕在他心头千百遍的荒 唐念头突然蹿起,像关不住的流星蛱蝶。 林晚卿从容地扯下脖颈处那块粘上去的假喉结,将遮住视线的头发往后拢了 拢,仰头看着梁未平道:“梁兄可曾怀疑过我的身份?” 手里的水再也端不住了,手一软,就洒了一地,湿淋淋的到处淌。 “你,你是……你是……” 林晚卿沉声接过他的话:“我是女子。” 第五章 刺客 梁未平脚下一软,只觉得站也站不住了。是呀,他曾经也不止一次地怀疑过 林晚卿的身份—秋水眼、芙蓉面、凝脂皮、杨柳腰……眼前的这个人, 怎么看 都应该是一个女子。可是百年以来,南朝不许女子参加科举,更别说为官。梁未 平之所以无数次怀疑,却次次都轻巧揭过,就是因为他不相信竟然会有女子甘愿 冒着欺君的罪名,如此想不开。说到欺君,梁未平咽了咽口水……如今他也知晓 了此事,是不是也算包庇、欺君了? 或许是从梁未平时青时白的脸色里猜到了什么,林晚卿补充道: “梁兄不必 036 担忧。此事只有你一人知晓,若是真有东窗事发之日,你只需假装不知,我定然 不会供出梁兄。” “嗯。”梁未平点头。反正不想知道也知道了,他还能真的给忘了不成?只 是这接下来……梁未平低头,目光落在林晚卿破碎的衣袍上,一时有些无措。顺 着他的目光,林晚卿也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后背。浅灰色的衣袍渗血,还有些裂 口。好在最近天气不热,中衣也穿得不算单薄,倒是没露出里面的裹胸来。 林晚卿便对着梁未平道: “如今我也没有可信之人,还烦请梁兄帮忙清理一 下伤口。” 梁未平一怔,两只手都快搅在一起。可纠结半晌之后,他还是走到了墙侧的 矮柜前,摸来一把剪刀。 喀嚓喀嚓的清脆声音响起,林晚卿觉得自己背上凉了一片。衣服倒还好说, 只是里面用于裹胸的布条沾了血污,干涸之后早已和翻出的皮肉混在了一起,只 要稍微扯一下就是眼冒金星的疼。梁未平动了两下,见林晚卿咬牙喘气的模样, 又不敢再下手了。 或许是伤口拉扯得太疼,林晚卿趴在床上喘气的时候,鼻子一酸,几滴泪水 就顺着鼻尖落了下来。一股说不清是委屈,还是不甘的情绪突然翻涌起来,她干 脆起身,发狠地将背后的布条乱扯一通。伤口才止血,被她这么一扯,又涔涔地 冒出血来。 梁未平在一边看得心惊肉跳,想上前阻止,却碍于男女大防,不知该如何下手。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两个人一惊,林晚卿赶快用棉被将自 己裹住,退到了床榻里侧。 “谁啊? ”梁未平并不健壮的身躯挡在床榻前, 张开微微颤抖的双臂,他对 着外面强打精神地问了一句。 “是我,大理寺卿苏大人的侍卫,叶青。” 屋里的两个人呼吸都快停止了。梁未平惊恐地瞪着眼睛,转头看林晚卿,却 见林晚卿正一样惊恐地望向他。 “笃笃笃……”单薄的木门又晃了起来,连带着床榻都抖了几抖。 林晚卿觉得,若是叶青拍门的力道再大几分,那扇小破门就能被拍飞了。所 以现在他们在这里纠结开不开门, 似乎意义不大……于是, 当房门被打开的时候, 叶青看到的就是梁未平满头大汗,脚步虚浮地守在林晚卿床榻前。而床榻上的林 晚卿,用棉被将自己裹成了个粽子,不留一丝缝隙。两个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些闪 躲。林晚卿的眼中,甚至还带上了一点防备。 叶青是个粗人,一向搞不明白人心里的这些弯弯绕绕,也就懒得去细问。他 将背上的两大包草药放在小间的矮桌上,道:“这是苏大人让我送来的。” 林晚卿愣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叶青又伸手去怀里摸了一通, 拿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道: “他让我给你 带句话,治好伤,去大理寺报到。” 这些日子以来,林晚卿一直恍恍惚惚,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直到她端端正正 地站在了苏陌忆的书房之外,抬头看向那块御赐烫金牌匾之时,才觉得好像真是 那么回事。 门口的衙役听她报了姓名,便将她一路领到了这里,甚至毫不见外地替她开 了门,让她进去里面等。 这是一间古雅质朴的书房。 窗边有一张黄花梨木桌,一把太师椅,旁边是一架山水青鸾的大屏风,把房 间里另一侧的高木架都隔开来。 林晚卿来到一个木架前,只见上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些标着名字和编号的 卷宗,一眼望不到头,宛如城墙上的砖块,细密而整洁。 洪武六年扬州王氏灭门案,青州无头女尸案,荆州知府受贿案,冀州…… 林晚卿沿着书架走了一圈,着实被卷宗的数量吓了一跳。 这些都是苏陌忆在大理寺的四年间办下的案子,其案之多之重,令人瞠目。 只是……她脚步一顿,似乎察觉出什么不对劲,于是退回到最开头,又把这些卷 宗理了一遍。这人, 是按照年份、州县、凶犯姓名给这些卷宗都编了号吗? 心头 一跳,林晚卿的手停在了案卷底部的一行小字上—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这得多别扭才会干出这么拧巴的事情来?林 晚卿的嘴角抽了抽,突然对自己的这个新上司有点害怕。 身后的门在这个时候被推开了。松木夹杂着青草的味道,带了点四月里的绿 樱香,是干净清爽的味道。 林晚卿后背一凛,转身正欲拜见,却见苏陌忆沉着个脸径直向她走来,二话 038 不说地几乎快将她抵到身后的木架上。饶是设想过千百次的见面场景,林晚卿当 下也只剩手足无措。 方才入门时的清幽味道此刻将她全然包围,霎时浓烈了数倍,甚至隐隐带上 了杀气。书页的潮气混杂着新鲜的墨香—这人应当是从审讯堂直接过来的。 她强压住要跳出喉咙的心脏,抬头想看看苏陌忆的表情。无奈两个人身量差 距太大,林晚卿哪怕踮起脚也只能看见苏陌忆的喉结。 “我……小人……只是……” 眼前的人根本没听她解释,往旁边一侧,长臂拂过她的耳边,冷声道: “往 旁边去。” 林晚卿一怔,顺着木架挪了挪脚步。 苏陌忆微蹙剑眉,长指落在她方才碰过的一卷卷宗上,侧身平视半晌,将它 往外抽动了一毫的距离。所有卷宗又恢复了一条直线的完美状态,苏陌忆满足地 叹出一口气,这才起身看向林晚卿。 “……”林晚卿眼皮狂跳,无言以对。 “品茗,一道?”“哈?” 阳光正盛,斑驳陆离。 林晚卿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冷情冷性的大理寺卿,竟然在自己书房后面的 绿樱林里弄了个颇具情调的小凉台。凉台不高,除了轻轻摆拂的素白纱幔,四周 都没有遮蔽,正是欣赏落樱暖阳的好去处。 林晚卿怀着忐忑的心情,跟随苏陌忆坐下。 苏陌忆一直沉默不语,低头整理袍裾,似乎在思忖什么。 旁边一个小厮搬了些卷宗过来,正要退下,却被林晚卿唤住了。 “一壶西湖龙井,谢谢。” 小厮一愣,看着林晚卿不屑地道:“这里是大理寺,不是酒楼茶馆。” 林晚卿一噎, 刚要说话, 却听见对面的人缓声道:“一壶西湖龙井, 两盏茶瓯。” “是。”小厮颔首,放下卷宗走了。 林晚卿:“……”“你对王虎的死怎么看?” 一卷案宗被递到了眼前,林晚卿回神接过来,缓缓展开。案宗是王虎身涉的 奸杀案不错,但已经和前年的那桩案子撇清了关系。这卷案宗也是新写的,上面 还落下了大理寺卿的官印。 “大人……”林晚卿心中一凛,诧异地抬头看向苏陌忆。她记得苏陌忆之前 说过,不想管这个案子的。 茶香氤氲, 面前的人不疾不徐地为她斟茶,缓声道: “现在这两桩案子都是 大理寺的。”两桩案子? 意思就是, 他不仅接管了王虎的案子, 就连那桩连环奸 杀案也一并接管了。 林晚卿握着卷宗的手抖了抖,又听苏陌忆问道:“你觉得王虎之死是谁做的?” “当然是真凶。” “哦?”苏陌忆波澜不惊,只将一盏热茶推到她的跟前。 “大约在王虎入狱之时,真凶就已经想到了这一步。” 苏陌忆闻言神情微舒,嘴角浮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可若是真凶做的, 那不应当做成畏罪自杀的模样吗?” 林晚卿低头嘬了一口茶, 思忖道: “照如此一说, 那为何真凶不在一开始就 直接杀了王虎,要让他来这狱里走一遭?在外面杀人不是比在狱里杀人容易许 多吗?” 苏陌忆沉默不语,默默添茶。 “所以王虎是真凶一开始就没有考虑到的变数。”林晚卿看着苏陌忆,继续道, “真凶想杀的人原本只有赵姨娘,他是想把此案推给奸杀案的凶手。对于那样一 个穷凶极恶的人,受害者多一个少一个,没有人会深究,是最好的嫁祸对象。” “可是京兆尹去的时候,却碰巧在案发现场遇见了王虎。” 林晚卿点头: “对, 一定是这样。所以, 是李京兆自己错把王虎当成了凶手, 然后贪功冒进、屈打成招。凶手害怕事情败露,才想要杀人灭口。” 苏陌忆不置可否, 骨节分明的食指在白玉杯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 “那 便又回到那个问题,为何不做成畏罪自杀?” 林晚卿沉默了。是的, 若是要杀人灭口,真凶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摆明了 要引起各方关注,道理上着实说不通。从现场的死者来看,动手的人显然是受过 专业训练的。若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大牢,也不会做不到。陷入了僵局,两 个人间只剩下和风落英。 苏陌忆掸了掸袍裾上的飞絮道: “也不急这一时,待你熟悉了大理寺,一切 040 可以从长计议。”说到大理寺,林晚卿起了其他心思,追着苏陌忆撩袍起身的 动作站了起来,双眸晶亮地试探道: “听说大理寺存有建朝以来,所有重案要 案的卷宗?”苏陌忆一顿,转身回问:“所以呢?” 林晚卿倒是不客气,直言道:“那我休沐的时候可以去看看吗?” “休沐?”苏陌忆状似不解,“你又不是大理寺编制,何来的休沐?” “……”林晚卿愣了一下,张了张嘴,没发出一个音节。也就是说,苏陌忆 让她来大理寺,却不打算给她名分?这真的是掌管天下刑狱的大理寺,而不是 什么街边的黑心作坊吗? 而眼前的人却一脸正气、理直气壮地道: “你是本官单独邀来的,自然是跟 随本官的行程。” “那……”林晚卿稳住快要崩坏的表情, “那我若要查询一些资料文献该怎 么办?” 苏大人依旧是一派凛然地道: “你负责的案子就只有连环奸杀案这一桩,要 查资料也应当去京兆府。” “……”林晚卿已经感觉受了内伤,却仍不死心地道: “我天资愚钝,有时 需要前人的经验来打开思路,故而……” 没等林晚卿说完, 苏陌忆仿佛失去了耐心, 他转身时留下一句: “天资愚钝, 刚好用这桩奸杀案来正一正名,反正我大理寺也不养闲人。” 林晚卿:“……” 大理寺,亥时。夜色沉酽,偏院小间的轩窗中散落着忽明忽暗的烛火。一场 大雨过后,空气中流淌着青草落英的香气。 林晚卿揉了揉酸疼的脖子,从桌上的一堆案卷中抬起头来。春夜乏沉,人本 就极易困倦。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拾起一截竹签拨了拨灯芯。 苏陌忆只给了她七日的时间。若是能找到新的线索,她便可以正式进入大理 寺, 那间卷宗室她就可以去了。故而三日以来, 她几乎日夜都泡在这里, 研读苦思 反正没地方去,林晚卿干脆把所有家当都搬过来了。到底是新环境,一切都 还不适应,特别是身边还少了一个聒噪的人。之前在京兆府办案的时候,她和 梁未平经常几宿几宿地辩论。虽然次次都是她全方位压倒式地获胜,但跟别人 讨论和独自冥思苦想,林晚卿觉得,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她叹了口气,有点 想念梁未平。 眼神随着飘忽的思绪飞出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夜空。院中的几株春梅已经长 叶,叶尖儿在月色下泛着点点银光。 月色流转之间, 一株矮木无风无雨地摇了摇。一股熟悉的, 清甜的香味袭来, 静谧得如同这沉月。 林晚卿愣了一下,想起王虎被杀那夜的一抹胭脂色……脊背处的一股阴凉蹿 起,她无意识地咬了咬牙。可与此同时,心中的那股不甘也出现了,甚至还带上 了一点窃喜。她立即摸出一把袖箭,出了小间。 那道黑影稍微一顿,沿着小院的廊庑脚尖一点,翩然跃出围墙。身形轻盈 到……不像是一个男子。 林晚卿紧跟着追出小院,深夜的月下,只见他沿着九曲回廊,向着不远处的 小池纵身跳下。月下波光间,那个黑影如惊鸿一般飞过,脚尖只在池上留下浅浅 印迹。回眸看她之时,她甚至觉得黑影的动作宛如翩跹而舞……林晚卿思忖着, 快速搜索着脑海里的一切记忆。晃神之间,她离那个黑影越来越远。眼睛一眨, 他已经融入一片开阔的夜色再也不见。 林晚卿停下来,才发现自己跟着来到了一片开阔地带。这里无花无树,就连 一间屋子都没有。若是要藏身, 必定不会在此处。她步履轻移, 顺着黑暗寻过去, 耳边却是一阵哗啦的水响。回廊的尽头,一间偌大的书房还亮着灯,在黑夜里微 光明灭。 远远地,林晚卿看见屋内亮着灯的窗棂上,悠悠映出一个一闪而过的纤瘦身 影。是他!她心中感到惊喜,步下生风,向着亮着灯的屋子猛然一跃! 咔嚓! 木质的轩窗碎成残渣四散,林晚卿从窗口纵身而入。落地的一瞬间, 她只觉得脚下一滑,似乎踩到了一摊水渍,重心霎时不稳,整个人便朝后仰去。 一声闷响之后,尘埃落定。她躺在地上,全身酸痛,挣扎着爬不起来。头顶 上一束阴阴的冷光,向她穿刺而来…… 浴池里的人挑眉看着眼前这一切,手上拿着的书,抖了抖: “这一次,你又 想做什么?” 清冷的男声,愣是让热气氤氲的浴室都降了几度。不会吧……这人除了给自 己布置凉台,在书房后面还给自己开辟了一间净室? 042 林晚卿语塞,嗫嚅地道:“我……我好像看见了杀掉王虎的刺客……” “哦? ”苏陌忆悠然地放下手中的书,往前趴靠在浴池边看着她,接着问, “那抓到了吗?” “没……就是……还在追呢……”林晚卿说着话,默默地在地上躺着换了个 方向,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大人……您慢慢洗……我……再到别处去看看……”她起身捡了袖箭,连 身上的水都来不及擦,拔腿就逃。 可是抬头之间却看到靠在屏风上的一面铜镜,在悠悠的反光中,苏陌忆的身 后是…… 那个黑衣人!她双眸一紧,顾不得多想,便转身向着那个黑影扣动了手中的 机关! 哗哗的水声漫溢,林晚卿只见万千水浪惊现眼前,在微晃的烛火下全然映成 晶亮的一片。然而在水浪之后……某人紧实无瑕的肌肤、匀称健硕的线条,映着 水光和烛火历历在目!她霎时屏住了呼吸,一支袖箭也失了准头,射进了那面 铜镜。 屋内的烛火被苏陌忆泼出的水浪熄灭了,瞬间的黑暗,让林晚卿眼前的一切 都没了着落。一片黑暗之中,她看不见苏陌忆,当然也看不见那个黑衣人,一时 间只能手足无措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在这里别动。”熟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热气混杂着他独有的松木青草香 在鼻尖晕染开。 林晚卿心头一抖,觉得脚下更麻了。 微风吹来,眼前一线白光闪过,触感是柔软的丝绸。苏陌忆快速取了一侧屏 风上的白色内袍,将自己的全身裹住。 月光翻涌之间,耳边已经是你来我往的簌簌响动。那人拿着武器,周遭空气 嗖嗖作响,想是已经将一把剑舞得密不透风。 也不知是谁不敌谁,几招之内,已经有人被打得步伐微乱,连招式都不甚连贯。 “唔……”一声闷哼,随后便是室内屏风碎裂的脆响。房间里安静下来。 站在原地半天的林晚卿,借着月光好不容易才缓过来,眼前清明了几分,此 刻却又听到一声巨响,又不知是谁被击中了。想是文官出身的苏陌忆手无寸铁, 又没穿什么衣服,活动不太方便,在打斗中处于下风。 她只觉心中一凛,也顾不得什么,向着站立的那个黑影一掌拍去。黑影果然 反应够快,侧身一躲,灵巧得像一尾滑溜溜的鱼。 林晚卿幼时跟着父亲习过一些简单拳脚,当下也是凭着一股孤勇,朝着那黑 影又是一招。这一次她向着黑影的臂间击去,那人抬手一挥,反手将她缚住,顺 势一拧,她整个人便到了他身下。可是他似乎没打算放开她,而是抓住她愣了 片刻。 林晚卿抓住空当,对着他两腿之间就是猛烈一踢!他惊了一瞬,一个前倾跃 起,躲开了。手上将她整个人像拎着布偶一样腾空一甩,又固定在了身前。 但这一次到底是地上太滑,那人没有站稳,往下一坐,整个人作势就要倒下 去。他将林晚卿往胸前一裹,双腿夹住她整个人,腰腹再一个用力,抱着她就倒 了下去。 果然是训练有素的刺客!林晚卿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如今只想快速脱身。她 趁着刺客夹住她不能动弹,向着他的腰间就是一拳。然而,她终究是敌不过他。 那一拳方才触及他的股腹,就被他即时一掌劈开。 林晚卿手上一软,拳不成拳,变成软绵绵的掌,下落的地方还比原先的矮了 几寸。 林晚卿: “……”两个人都僵住了。林晚卿的头枕在他的胸口,这才惊觉这 人的身形比自己高大了好几分。自然也比方才看见的黑影,高大了好几分。 “大人!”耳边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全黑的屋子内刹那间火光通明。 叶青不早不晚地带着一帮衙役赶到,正巧看到了苏陌忆没穿什么衣服,抱着 浑身湿透的林晚卿,躺在一片狼藉的浴池边……而林晚卿的手……还放在了他的 某处……叶青觉得, 世界坍塌了。是了,大人一向冷静自持, 不管闲事, 但对这 个林录事却一直例外—跟踪,送药,将他安插到自己身边,再加上年过弱冠还 未娶妻……是了,一定是这样了。 “有……刺客……”林晚卿僵硬着身子,舌头打结,试图解释。 在场众人似乎没有听懂,依旧愣着。 叶青随即转过身去, 将苏陌忆和林晚卿挡住, 严肃地吩咐道: “快去找刺客! 不要在这里愣着! ”众人这才看懂他的暗示,非常识趣地三两散开,假意找刺客 044 的样子走远了。 “唉……”叶青颇有些悲伤地叹了口气, 向苏陌忆递来一个“虽然我很震惊, 但我依然选择理解”的眼神,十分沉重地走了。最后,他还不忘带上净室的门。 “还不起来?” “起!”林晚卿手心一烫,赶快收了回来。 苏陌忆缓缓地起身, 镇定自若地整理了衣袍, 他才对着林晚卿道: “你怎知 他是杀害王虎的凶手? ”此刻林晚卿的眼神和心思,依旧停留在苏陌忆身上,一 时也无言以对。 苏陌忆被林晚卿瞧得发冷。他本就只穿了一件不厚的素白睡袍,如今还浸透 了水。那袍子就这么湿漉漉、薄透透地贴在身上。胸肌, 腹肌,手臂的线条,其 实完全遮不住。 “咳咳……”苏陌忆以拳抵唇干咳了两声, 侧身又去取来一件厚一点的外袍。 林晚卿发现了苏陌忆的不自在,也察觉到自己失态。都是男人,没什么好大 惊小怪地盯着看的。她也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地道: “我曾经在京兆府的大牢 外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你见过他?”苏陌忆问。 林晚卿摇头:“闻过。”苏陌忆一怔,等林晚卿解释。 “刺客身上的味道很特别,我能闻出来。况且……”林晚卿又补充道, “方 才我跟着他一路过来, 发现身上的味道倒是有几分熟悉, 但具体我也说不上来。” “嗯。”苏陌忆随意地附和一声,追问道, “关于王虎案你还有什么要补 充的?” 林晚卿吃过一次亏,这次多了个心眼,只问: “那要多管一件案子的话,大 人是不是会有奖赏?”说完向苏陌忆投去一个期待的眼神。 “奸杀案是你的,王虎案是本官的,没有奖赏。” 林晚卿:“……”这人为什么泼皮耍赖都这么理直气壮啊? “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林晚卿瘪嘴。既然如此,那个跛足婢女的线 索她得留一留,哪天心情好了再说。 苏陌忆见她这样,不知为何,起了一点好笑的心思。他若无其事地道: “那 本官先卖你个人情吧,给你提供一条奸杀案的线索。” 林晚卿一噎。难道奸杀案不是大理寺的案子?为什么叫卖她人情?这个狗官 真的……可惜抱怨归抱怨,本能却驱使她快速地点了头。 “按照你分析的凶手性格,十之有八的情况会是熟人作案。三个受害者一个 共同点,就是在成为达官显贵的外室和姨娘之前,都曾是盛京平康坊的头牌花 魁。”他修长的手指系好松垮的外袍,随意道,“明日随本官去看一看。” 第六章 醉酒 平康坊位于盛京城靠北的地方,故也称北里。这里跟大理寺所在的区域仅隔 一小厮的信报,说是府上在此处养病的一位姨娘遭遇不测。幸而发现及时,姨 娘虽然没了,但好歹没让歹人落跑。于是下官将人缉拿归案,连夜审讯。犯人已 经于今日辰时招认了其罪行,认罪伏法。” 苏陌忆瞳孔微震,却依旧声音平静地道: “那姨娘可是两年前宋大人纳的那 位侯府表小姐?” 李京兆闻言双眼一亮,谄笑道: “大人神机妙算,明察秋毫,死者正是那位 表小姐。” 苏陌忆前倾的身体往后靠了靠,用平淡的声音问:“犯人是何身份?” “是金吾卫的一名护卫,名唤王虎。” 现场沉默了半晌。 苏陌忆原本略微有些蹙紧的眉头更紧了几分: “那李大人如何肯定他就是 凶手。” 李京兆油腻的脸上泛起一丝谦卑的得意,将手里的案卷随意翻开几页。 “那姨娘的死状与前几起命案一致,况且王虎若不是凶手,何以解释他会出 现在案发现场?况且他对自己的所为供认不讳,在案发现场也找到了他还没来得 006 及丢弃的凶器。” 说完, 李京兆亮出了衙役方才呈上来的凶器。一把长约三寸、宽约一寸、背 厚刃薄的常见柴刀。 林晚卿怔了一下,若是没有记错,之前那几桩案子的受害者身上,确实留下 了利刃的割伤。只是……受害者身上的伤口并不像是这样一把刀造成的。特别是 胸口上的致命伤,呈现出两头一样宽的创面,偶尔一两个伤口还隐隐可见对称 之势。 此案久久不破,也是因为这一疑点无法解释。若那凶手的作案工具是这样一 把刀,要如何才能造成如此伤势? 肚子里的话又开始躁动,像一锅将要煮开的水,咕嘟咕嘟吹得林晚卿握笔的 手也开始抖了起来。她的袖子却再次被梁未平扯住了。 这一次, 梁未平几乎是用着哀求的眼神看她, 脸上满满写着五个大字— “不 要管闲事”。 “……”林晚卿埋头,深吸一口气,将肚子里的水温硬是憋下去几度。 耳边传来李京兆聒噪的声音,带着点让人不适的黏腻。他声如洪钟,义愤填 膺地道: “可恶这贼人, 见色起意, 就连病中妇人也不放过, 趁着夜黑蒙面行凶! 罔顾他身为金吾卫,吃着朝廷的俸禄! ”说完啪啪两掌,将身侧的案几拍得哐啷 作响。 苏陌忆一言不发,沉默地往后仰了仰,嘴角噙着一抹让人看不分明的笑意。 如同廊外那一抹氤氲雨气,带了丝凉意。 “那李大人的意思是,这案子可以直接交与刑部批复,也就算是结了?” “这……”李京兆噎了一下,谄媚地道: “这案子犯人已经画押,自然不敢 劳烦苏大人再审。本官打算今日就将卷宗送往刑部,让那帮食君之禄的老东西, 为君分忧。” 气氛凝滞了一瞬,在苏陌忆没有说话之前,谁也不敢多嘴。 李京兆脸上的笑都已经僵硬,似乎下一刻就会绷不住,直到几声清脆的叩叩 声打破了僵局。 苏陌忆略微敛了眼锋,分明的指节敲击在身侧太师椅的扶手上,发出让人有 些心惊的闷响。 林晚卿心中隐约含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但凡认真看过那几桩案子的人, 不会察觉不到这个疑点。李京兆这么拙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