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隧道

海底隧道
作者: 杨志军|责编:陈莎
出版社: 天天
原售价: 25.00
折扣价: 15.00
折扣购买: 海底隧道
ISBN: 9787501611973

作者简介

杨志军,当代著名作家。 1955年出生于青海西宁,在青藏高原生活了四十年,现定居青岛。当过兵,务过农,上过大学,做过记者。 雪山草原、帐房马背、江河源头、沙漠戈壁,为他烙刻下人生最宝贵的记忆。著有长篇小说《环湖崩溃》《大悲原》《敲响人头鼓》等。 代表作《藏獒》三部曲发行百万册,影响深远。 作品曾获“五个一工程”奖,第二届长篇小说年度最佳奖,中国最佳风云榜读者最喜爱的作品奖等奖项; 入选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向全国青少年推荐百种优秀图书,国家新闻出版总署、中国作家协会、中国科学家协会向青少年联合推荐“优秀长篇小说”。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

内容简介

1 爷爷和奶奶 俺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五岁时才见到父亲和母亲。记得那一天天格外蓝,云彩格外白,太阳就像碗里的荷包蛋漂来荡去,风带着一丝丝咸味,像是从俺家腌菜坛子里冒出来的气。一大早,爷爷领着俺,坐公共汽车来到轮渡口,站在旅客进出的栅栏门边,望着闪闪烁烁的海,等待着轮渡靠岸。靠岸的轮渡来自青岛,俺家住在黄岛,黄岛和青岛,隔着辽阔的胶州湾。 好像没等多久,就在俺吃着爷爷买给俺的把把糖,望着海鸥飞上飞下时,爷爷说:“看,来了。”一艘大轮船出现了,正在掉转身子,缓缓靠向一百米外的码头。不一会儿,连接码头的通行桥上就涌来一片黑压压的人。爷爷忽地抱起俺,一眼不眨地瞅着人流,不停地用手掌揉着眼睛,好像不这样父亲和母亲就会从眼皮底下溜过去。但他愣是没有瞅见,倒是父亲首先看到了俺们,来到俺们身后叫了声“爸”,爷爷才惊叫一声回过头去:“已经来了?”又庆幸地笑着说,“没想到等来的第一班轮渡上就有你们。”一个拎着旅行包的女人朝俺们走来,拘谨地朝爷爷弯了弯腰,声音很小地叫道:“爸爸。”爷爷说:“圆圆,快叫妈妈。” 接下来的情形是令人尴尬的,俺就是不叫“妈妈”,也不叫“爸爸”。在俺眼里,他们就是两个陌生人,凭什么俺要管陌生人叫“爸爸”和“妈妈”?再说了,自打俺记事起,俺就没叫过“爸爸”“妈妈”,俺天天叫的是“爷爷”“奶奶”。俺的固执让父亲和母亲很失望,也让爷爷很没面子。爷爷拍了一下俺的屁股说:“你这孩子,在家里就给你说见了要叫。俺的话你不听,你奶奶的话也不听?”俺就是不听,扭过头去,看都不看父亲和母亲了。海鸥飞来飞去,嘎嘎地叫着,在空中戏耍一条鱼,鱼被不断抛起来,又不断被接住。俺听到母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父亲说:“都这么大了,还要你抱着,我来吧。”俺死死地搂着爷爷的脖子,不让爷爷把俺送到父亲的怀里。爷爷为俺开脱道:“他是想下来自己走。” 俺们坐着公共汽车往家走。奶奶近来身体不好,整天躺在床上,但是今天她起来了,不仅烧好了水,做好了饭——父亲爱吃的炒蛤蜊、烧鲅鱼、咸鱼饼子、海水豆腐,还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搬了小板凳,坐到里院的门洞口,巴巴地等待五年没见的儿子和儿媳。父亲远远地看到奶奶,快步走了过去。奶奶哭了,父亲也哭了。母亲用白皙的手掏出手绢,揩了揩自己的眼睛,又去揩擦奶奶老泪纵横的脸颊。俺突然大叫一声:“俺的奶奶!”跑过去抱住了奶奶,不准母亲靠近,好像母亲是来跟俺抢夺奶奶的。奶奶的一切都属于俺,包括眼泪,她怎么可以用自己的手绢揩走奶奶的眼泪呢?这一刻,面对俺的排斥,母亲别转脸去,无声地抽泣起来。 以后的两天里,爷爷和奶奶千方百计哄俺叫“爸爸”“妈妈”。俺看到父母殷切的眼光就知道这对他们有多重要,但俺幼小的心灵不知为什么那么坚硬,就是不叫。奶奶说:“你不叫就不要你了,把你丢到海里去,黑洞洞的海里有大鱼。”俺哇的一声哭了。奶奶又赶紧搂着俺,说了许多心疼俺的话。母亲失望地说:“算了吧,是我们没尽到做父母的责任,不要再难为他了。”但俺对父母的打击并没有就此打住,俺还做出了一个五岁孩子很难做出的事:不吃他们带来的东西,包括对俺最有诱惑的牛奶糖。连奶奶的欺骗俺也能识破:“圆圆,这是你爷爷给你买的。”俺的做法是:所有以前爷爷没给俺买过的食物,俺都不吃。最让俺警惕的是父母试图亲俺,每回俺都能提前发现迹象,迅速躲掉,不管是亲头还是亲脸。父母很诧异:“他是不是有什么病?”父母五年没回来,他们期待了五年,得到的却是现实对想象的毁灭。爷爷奶奶也期待了五年:让父母看到自己的孩子,爷爷奶奶带大的孙子有多好,给他们安慰,也让他们放心。但是俺不争气,俺性格里有一种天然内在的冷漠、狭隘和自私,俺不是一个好孩子,只能让长辈们深深遗憾了。 父亲和母亲只住了三天就要离去,临走时,奶奶一个劲地问:“什么时候再回来?”父亲说:“不知道。”奶奶说:“会不会又是五年?你们干的是什么工作啊,连回家看看父母都做不了主?俺身子骨不像从前了,怕是等不到你们下次回来了……”奶奶的话还没说完,父亲就跪下了:“妈,儿子在挖矿,儿子不孝……”奶奶抹了一把泪,让爷爷把父亲拉起来,沉默了片刻说:“俺知道挖矿比俺重要,俺知道,知道。你们放心去吧,别牵挂俺们,俺们好着呢。”俺突然有了一丝怨怼,心里的天平上似乎不愿意父母的“挖矿”比爷爷奶奶更重要。 奶奶把父母送到了里院的门洞口,站在风中久久瞩望着。爷爷又带着俺坐公共汽车送父母到了轮渡口。买了船票后,俺听父亲说:“下次一定把多多也带来。”爷爷说:“这次怎么不带来?她一个人留在家里能行?”母亲解释道:“有人会关照她,再说她也放不下少少。”俺听明白了,在父母那个家里,还有多多和少少。爷爷问:“多多该上学了吧?”母亲说:“还得过一年。”爷爷说:“你们那里有学校?来青岛上吧。”父亲说:“有——”声音拖得很长,是不要把他们生活的环境看得太糟糕的意思。这时响起了催促上船的哨子,父母就要通过检票的栅栏门了。爷爷把俺抱起来说:“圆圆,给爸爸妈妈再见。”俺望着上下翻飞的鸥鸟,没有理睬父母。爷爷几乎是恳求着又说了一遍,俺还是不理睬。父母走了。突然,母亲回身扑过来,捧着俺的脸,迅速亲了俺一下。俺神情木然,继续呆望着天空和飞鸟。 爷爷奶奶告诉俺:他们的儿子俺的父亲是个大学生,开始在北京工作,后来又去了遥远的大西北。父亲在大西北娶了妻,妻是湖北人,也是个大学生。之后便是俺的出生。俺刚满月,父母就把俺送到了青岛。从此俺便成了爷爷奶奶的一切。 俺爷爷是青岛市黄岛区副食品厂的工人。副食品厂生产豆腐、豆干、酱油和粉条,爷爷负责给豆腐点卤,大家就叫他卤师傅。俺会说话后,跟着别人学舌,也叫他卤师傅,爷爷便笑豁了嘴,干裂的嘴角常常会流出血,让俺很担心他的下巴会因此掉下来。副食品厂的效益并不好,厂里发不出工资时,就会拿产品顶替,所以俺从小吃的豆腐、豆干、粉条和酱油最多。有一天爷爷提着酱油桶感叹道:“俺家已经一年没买盐了。”有时候奶奶会切一块新鲜豆腐,放两块豆干,再抓一把泡好的粉条,用碟子盛着,送给里院内的隔壁邻舍,今天送这家,明天送那家,过不了几天,人家就会还回来:三个烤红薯、五个蒸芋头、几根煮山药、一碟萝卜丸子、一碗海菜凉粉、两个枣馍馍什么的。人情的交换络绎不绝,俺就是在这样的交换中吃到了里院内所有人家的东西。爷爷摸着俺瓷登登的脸蛋说:“啥最养人?人情最养人。” 在俺们里院,俺家不是穷家,除了爷爷的收入,父母每月还会寄来十五块钱,既是养老人的,也是养孩儿的。每次接到钱,奶奶都会说:“棺材钱又来了。”其实她存起来预备给爷爷和她买棺材的每月只有五角。寿命是积少成多,棺材钱也是。俺奇怪的是,奶奶提到棺材时坦然得就像提到了睡觉。棺材不是跟死有关吗?是不是奶奶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呢?死亡是可怕的,这个俺知道。 俺刚来时,白天黑夜都是奶奶带着俺。后来俺渐渐大了,爷爷也退休了,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俺便和爷爷在一起。爷爷让俺第一次走进了黄岛的珠山森林。森林离俺家不远,覆盖了一片山脉。俺看到了小松鼠,看到了花翅膀鸟,看到一条清澈的河溪里有许多彩色的石头,还有鱼。爷爷脱了鞋给俺抓小鱼,又在溪边挖了个小水坑养着。在俺用手把小水坑里的水往外泼洒时,爷爷说:“不能这样,鱼会干死的。”俺说:“干死就干死。”泼洒得更起劲了。爷爷说:“怎么能这样,鱼也是一条命。”他教俺挖了一道小沟,引导几条鱼从小水坑回到了河溪。爷爷说:“小鱼找爸爸妈妈去了。”俺问:“小鱼有爷爷奶奶吗?”爷爷说:“你有爷爷奶奶,小鱼就有爷爷奶奶。世上万物,都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之后,爷爷带俺来到山顶靠近悬崖的地方,眺望黄岛全景。回去的路上,在森林山的脚下,俺们看到了一个乳白石头镶边的山洞。爷爷说:“山背后就是海,洞是通往海底的,沿着洞往前走,就能走到青岛。”还煞有介事地编了一个山羊进洞过海救仙女的故事,讲完了问俺:“你知道山羊是谁?”“?”“就是爷爷。你知道仙女是谁?”“?”“就是奶奶。”他又说,“等你长大了,就从这里去青岛。” 但一回到家后,爷爷心目中的仙女就把爷爷数落了一顿:“森林里你也敢去,你不知道有蛇吗?咬了圆圆怎么办?还钻水,毒蛇就在水里。”爷爷不还嘴,冲着俺扮鬼脸。奶奶更气了,决定惩罚爷爷:不给他吃晚饭。但到了快睡觉的时候,奶奶又说:“圆圆,你把烧饼和虾酱拿给你爷爷,就说是你悄悄拿的。”俺高兴地说:“俺早就给爷爷了。”奶奶就去外间找爷爷算账:“原来你们爷儿俩合起伙来欺负俺,是你教他偷烧饼的吧?教坏了孩子怎么向他爸爸妈妈交代?”又说,“圆圆,过来,是奶奶对你好,还是爷爷对你好?”俺有点怕奶奶,就说:“奶奶对俺好。”奶奶就把俺搂在怀里:“那你为什么向着爷爷?以后不准背着俺给他偷烧饼。” 最高兴的是爷爷带俺去海边。俺在沙滩上捡蛤蜊,捉螃蟹,挖蛏子,用沙子垒城堡,骑着爷爷当大马,跟着爷爷翻跟头。遗憾的是俺从来不敢近水,更不敢。俺生活在海边,却对海有一种天生的畏怯,而爷爷带俺来海边,主要是想给俺教会游泳的。海边尽是游泳的人,爷爷脱光自己,也脱光了俺,拽着俺往海里走。俺拒绝了。“别怕,有爷爷呢,爷爷像你这么大时,早就在海里扑腾了。”说着他抱起了俺。俺又是用脚踢,又是用拳头打,最后哭了。爷爷遗憾地说:“恁热的天,泡一泡多好。孩子们都是喜欢水的,就你不喜欢。”在俺眼里,海不是浪花跳跃的碧蓝的水域,而是一个黑暗的世界,一个让俺害怕的妖魔鬼怪生活的地方。 尽管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俺跟爷爷在一起,可一到晚上,俺就不要他了。俺要奶奶,俺必须睡在奶奶的怀里,否则就睡不着。那里有俺最初的记忆,有生命本能的依恋和对习惯的服从——只要俺能闻到奶奶的气息,就会感到安全和踏实,然后睡意蒙眬。何况还有奶奶的拍打和歌谣: 蚂蚁过海湾,坐的是萝卜船; 白鸟过海湾,坐的是云彩船; 大龟过海湾,坐的是盔甲船; 圆圆过海湾,坐的是大帆船。 然而,奶奶的病突然加重了,俺再也听不到她的歌谣感觉不到她的拍打了。 2 爸爸和妈妈 奶奶用奄奄一息的重病呼唤着远方的儿子儿媳。爷爷带着俺去邮局发了三次电报,才收到回电:“已启程,十五号到。”爷爷拿着电报念给奶奶听。躺在床上的奶奶吃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就是十分可怕的喘气,一直喘着。一个月前,爷爷背着奶奶去医院时,大夫说:“她这喘是治不好的,在医院吃药和在家里吃药都一样,你们是回家呢还是住院?”爷爷说住院,奶奶说回家:“家里没有俺哪成?圆圆怎么睡觉?”爷爷不听奶奶的,硬是办了住院手续。但只住了两天,爷爷就把奶奶接回来了。在俺心里,没有奶奶陪伴的夜晚变得十分恐惧,俺的彻夜不睡和不停的哭泣让爷爷十分无奈。爷爷说:“孙子,是你把奶奶拽回家的。”俺没听出爷爷的话里有责备,还像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高高地仰起了头。但爷爷后来又说,即便你不拽,奶奶也会在第二天傍晚回家来,因为她也是彻夜睡不着,挂念着孙子,病情更严重了。这天晚上,俺在奶奶跟命运抗争的喘息声中,一觉睡到大天亮。 十二号这天,奶奶说:“十五号到了,你们怎么还不去接人?”爷爷把日历拿给她看。奶奶不识字,但认识数字,掰着指头算起来,离十五号还有几天。第二天,奶奶又说:“圆圆,十五号到了吧?”俺说:“到了。”奶奶说:“那就快去,快去接你爸爸妈妈。”爷爷说:“才十三号。”奶奶说:“你骗俺,你为什么要骗俺?”又吃力地喘口气,闭上了眼睛,“俺知道你不会骗俺,俺是心里急。”十四号这天,上午,奶奶说:“今天该到了吧,十五号?”爷爷又把日历拿给她看。她虚弱地拍打着床说:“怎么还不到啊?会不会不到了?”爷爷说:“十五号不会不到,圆圆,是吧?”俺说:“是。”俺守着奶奶,哪儿也不去,甚至对里院内钻在墙缝里叫唤的蟋蟀也失去了兴趣,仿佛一下子懂事了。下午,奶奶睡了一会儿,醒来后又问:“到了没,十五号?”得到回答后又说,“怎么还是十四号?俺怕是等不来了。”爷爷说:“快了,快了,明天就是十五号。”奶奶喘着说:“明天才到?这一晚上让俺怎么熬啊!” 十五号终于到了。一大早,爷爷叫来里院内的王姥姥,托付她照看奶奶,自己带着俺,坐公共汽车去了轮渡口。渡口熙熙攘攘,接人的和准备登船的人都很多。俺们依旧站在旅客进出的栅栏门边,望着空旷的海和穿梭在海天之间的鸥鸟,焦急地走来走去。爷爷突然想起了似的摁住了俺的头:“见了爸爸妈妈别忘了叫。”俺问:“叫啥?”爷爷说:“叫爸爸妈妈呀。”俺扑腾着眼睛没答应也没不答应。爷爷又说:“你奶奶要是看到她拉扯大的孙子不会叫爸爸妈妈,会不放心的。”爷爷知道,这次跟儿子儿媳的见面,奶奶是最后一次了。 清透的海渐渐模糊,薄雾弥漫而来。第一班轮渡像是从海里冒了出来,猛地出现了。俺和爷爷伸长了脖子,聚精会神地望着码头。好半天码头上才有了下船的旅客,先是几个,接着是一群,然后就涌动起来,瞬间淹没了通行桥。栅栏门敞开了,人流四散而去。爷爷一手牢牢牵着俺,一手不是揉眼睛就是拍额头,好像直到这时也不见父母的影子是他的原因。下了轮渡的人走光了,上轮渡准备去青岛的人也没有了,就俺跟爷爷还在那里瞪着眼睛瞅来瞅去。 爷爷说:“那就等下一班吧。”一个半小时以后才出现第二班。爷爷说:“圆圆,好好看,爷爷的眼睛看花了。”还是没有父母的影子。爷爷说:“不会没看见吧?俺们没看见他们,他们也没看见俺们?”爷爷牵挂着病中的奶奶,又觉得就这样回去会让奶奶失望,就自己给自己打气道,“等着,下一班一定有。”但是“下一班”再也没有出现,薄雾变成了浓雾,湿漉漉的,码头和海都看不见了。守在栅栏门口的检票员大声通知又一拨接人和登船的人:“轮渡停运了。”“停运到什么时候?”“不知道,得看雾什么时候散。”爷爷拽着俺挤了过去:“可不敢停运,病人还在床上等着。”就絮絮叨叨把接俺父母的事说了。检票员同情地说:“大爷还是先回去照顾病人吧,别在这里等了,这雾一时半会儿散不了。” 俺们回去了。一路上爷爷一句话也不说,他知道奶奶是失望不起的,能撑到今天,还能撑过明天?奶奶一听到俺跟爷爷的脚步声,眼睛就睁开了,头抬了一下却被一阵吼喘压了下去,含含混混地问:“人呢?”爷爷说:“有雾,轮渡不通,隔在青岛了,明天再去接,你再等一天吧。”爷爷一脸歉疚,好像大雾是他造成的。奶奶失望地“哦”了一声,看着俺说:“过来圆圆,睡觉。俺走了,你就睡不着了。”俺说:“奶奶别走。”乖乖地过去,爬上床,睡在了奶奶身边。 奶奶等到了天黑,又等到了天明。爷爷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说:“等着,一定等着,今天不会不来。”又对俺说,“你守着奶奶,俺一个人去接。”奶奶小声说:“守着俺干什么,让圆圆去,去接他的爸爸妈妈。”爷爷带着俺又去了轮渡口。雾散了,等到头一班轮渡过来时,俺们看到了父母的身影。但几乎在同时,王姥姥的孙子鲸生也出现在俺们面前。他是跑来告诉俺们:奶奶已经去了。俺们疯了似的往公共汽车站跑去。那时候公共汽车是唯一的交通工具。 爷爷一进家门就说:“俺让你一定等着,你怎么就不等了呢?”说着,眼泪哗啦啦往下淌。俺趴在奶奶身上叫着:“奶奶,奶奶……”没有最后见上一面奶奶的父亲和母亲跪在奶奶的床边哭着:“妈,对不起,我们来晚了。”跟他们一起跪下的,还有多多。 多多比俺大一岁。尽管她“弟弟”“弟弟”叫个不停,但俺决不叫她“姐姐”,也一如既往地不叫“爸爸”和“妈妈”。俺心里有多少怨恨啊,要是父母能在奶奶闭眼以前赶回家来,要是他们没有给奶奶和爷爷带来那么多遗憾,说不定俺已经叫他们“爸爸”“妈妈”了。但是现在,俺不。俺想到的不是浓雾的阻隔,而是父母的不该。奶奶去世的悲伤掩盖了一切,大家好像并不在乎俺的冷漠,俺也就愈加冷漠了,跟谁也不说话,除了爷爷。有一次,母亲问俺:“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呀?”她当然知道俺不会回答,又自语道,“看来孩子还是要自己带。” 奶奶的棺材钱还没有攒够,父母又添了些钱,买了一口松木棺材。出殡的时候,里院内所有家户能走动的人都来送行。人们抬着棺材朝珠山森林走去,俺和父亲作为孝子孝孙走在前面,而爷爷又走在俺们前面。奶奶的墓地是爷爷看好的,只有爷爷知道在哪里。俺跑过去提醒爷爷:“森林里有毒蛇,奶奶会害怕的。”爷爷说:“人死了就不怕了。”那是个移风易俗的年代,俺们没有披麻戴孝,也没有撒纸钱、烧ming币、奉献金银斗,只是按照公家人的习惯,每人胸前别了一朵小白花。埋葬的时候出现了“哭坟”,邻舍家的几个女人喊起来:“你回来吧,回来吧。你把孙子还没拉大,怎么就走了?”父亲和母亲哽咽着。爷爷的眼泪默默而流。多多没有哭,似乎很害怕地东张西望着。突然她走过来,对俺说:“你怎么也不哭?” 俺没到哭的时候。等坟包升起来,所有人都擦干眼泪,叹息着准备离去时,俺趴在坟包上,怎么也不肯走,哭得死去活来,一声比一声凄惨地喊着:“奶奶,奶奶……” 当天晚上,俺和多多都睡在了奶奶睡觉的地方。俺闭着眼睛睡不着,听大人说话。母亲说:“我还以为圆圆对人没感情,你看他今天在坟上哭的。”爷爷说:“圆圆是个好孩子,什么都像他奶奶。”母亲说:“感情要慢慢培养,我们这次想把他带走。”爷爷为难地说:“那就剩下俺一个人了。”说着,过来把被子给俺和多多掖好。大家沉默着。父亲说:“我看是这样,圆圆该上学了,还是在青岛好,毕竟是大城市。我寻思把多多也留下。”母亲说:“虽然黄岛属于青岛,但跟真正的青岛还是不一样,看不到大城市的样子。”父亲说:“那也比我们那里强。再说还得考虑多多的身体,她更适合在低海拔地区生活。”母亲说:“这倒是个理由。”父亲说:“那就这样定了。”爷爷说:“好,好,这样好。”父亲又说:“我们每月再多寄点钱回来。”爷爷说:“不用,他奶奶去了,人口又没增加,钱够用。”母亲说:“他奶奶能花几个钱,两个孩子都要上学,花销大。”这时俺看到多多翻了一下身,背朝向说话的大人,两行清莹的眼泪溢了出来。原来她也没睡着。 大人们又说起什么时候走。爷爷说:“好歹得过了‘头七’吧?”父亲说:“不行,爸,我们最迟后天就得上火车。”母亲说:“没买到火车票怎么办?”父亲说:“那也得走,到了火车站再想办法。而且得提前一天离开黄岛,在青岛火车站待一宿,万一后天遇到大雾大风过不了胶州湾呢?”母亲没有反对。爷爷叹口气:“你们总是忙、忙、忙。后天不会有雾有风吧?明天你们最好别走,带着圆圆去街上转转,给他买件衣服买双鞋,不是要你们花钱,你们给他买,跟俺给他买是不一样的。圆圆这孩子可怜,很少见爸爸妈妈,你们多待一天是一天。”父亲为难地说:“你说得对,爸爸,我们也不想走,但是又必须走。唉,要是有条海底隧道就好了,就可以多待一天了。”俺不知道“海底隧道”是什么,但那一刻俺的确想到了森林山脚下那个乳白石头镶边的山洞,爷爷说了,洞是通往海底又通往青岛的。 第二天上午,父母给多多说了要把她留下的事。多多不吭声。父母又给俺说要带俺上街去买衣服。俺说:“俺想奶奶,俺不去。”父母望着爷爷。爷爷想说服俺。俺躲到厨房里去了。爷爷说:“圆圆心重,那就算了吧。”中午饭以后,俺们打算送父母前往轮渡口,多多不见了,父亲的行李包和母亲的手提包都不见了。母亲说:“快追,她走了。”俺们追到院子里,没看见多多,又追到街上,追到公共汽车站。父亲说:“这孩子主意大,一定是自己去了轮渡口。”俺们赶紧挤上公共汽车,果然在轮渡口看到了多多。母亲说:“要是她有足够坐轮渡的钱,一定会去青岛火车站等我们。”父亲走过去,想从多多手里接过行李包,多多不松手。母亲又去拿自己的手提包,多多还是不松手。她知道,只要行李包和手提包在自己手里,父母就不可能丢下她。她眼里满是湿汪汪的委屈,红扑扑的脸蛋带着几道泪痕,站在栅栏门口随时准备往码头上走。父亲说:“听话,这里的学校好,氧气多,留下来对你的学习和身体都有好处。”多多躲闪着父亲,低下头,眼泪哗啦啦流着。母亲说:“多多是好孩子,多多知道我们不是要抛弃你。”多多擦了一把眼泪,突然仰起头,叫了一声:“妈妈。”然后便唱起来,“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俺不知道这歌是什么意思,但俺能猜出它有许许多多俺无法理解的内容,它的背后有许许多多俺不知道的故事,不然,在奶奶的坟前都不会哭的多多,不会把那么多眼泪流在唱歌的时候,父母也不会一听到歌声就改变主意。父亲回过身来对爷爷说:“那就算了吧,让她还是跟我们去。”母亲也说:“她离不开我们,也丢不下少少。再说了,我们也舍不得她。”又提到了“少少”。这次少少怎么没有来?爷爷有点失望,走过去对多多说:“那就去吧,孙女,别哭了。” 父亲去窗口买了三张票,要走了。爷爷说:“圆圆,给爸爸妈妈姐姐再见。”俺不仅紧闭了嘴不开口,还做好了随时躲开的准备,免得母亲还像上次那样扑过来猝不及防地亲俺一下。母亲似乎在亲与不亲之间犹豫,看俺冷然木呆的样子,最终还是放弃了。倒是多多没有顾忌,扬起手笑着说:“弟弟再见。”从决定还是带她走的那一刻,她就笑了,灿烂得就像今天的太阳。俺突然发现,她好看极了,就像画儿上的、电影里的。俺故意把眼光投向碧蓝的天空没有理她。她又说:“爷爷再见。”爷爷唉叹一声说:“俺孙女真好。” 爷爷望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俺说:“爷爷,走吧。”俺想到了家,一瞬间忘了那个家现在是空的,忘了奶奶已经搬到森林里,再也不跟俺们住一起了。而爷爷没有忘,他宁肯站在这里,看着运载着儿子儿媳和孙女的大轮船驶向迷茫的海,也不愿去家里品尝奶奶留下的孤冷和清凉。爷爷牵着俺的手,一直站到太阳掉进海里。 奶奶走后的寂寞里,俺上学了。学校离家有七八站,爷爷每天送俺接俺。俺不让爷爷接送,说班里的好几个同学都是自己上学自己回家的。爷爷就偷偷地跟在俺后面。有一次被俺发现了,俺发脾气道:“爷爷,你就是不听俺的,要是同学们看见了,会说俺是胆小鬼的。”爷爷说:“你爸爸妈妈不在身边,俺怕你受人欺负。”俺说:“谁敢欺负俺,俺跟他拼了。”爷爷说:“好好好,以后不跟了,你可千万别跟谁去拼,要拼爷爷去拼。”爷爷真的为俺拼过一次。那次上体育课,老师把全班学生带到海水浴场教游泳。俺不敢下水,老师就给俺套上救生圈,提起来扔到了海里。俺惊恐地喊叫着。爷爷出现了,先扑过来把俺抱到岸上,然后去跟老师论理:“你不知道俺孙子怕水吗?你没见他已经吓哭了吗?你是什么老师?”俺这才知道爷爷并没有不跟着俺。老师说:“就得强迫他下水,闯过这一关,以后就好了。”爷说“没有以后了,俺孙子不上你的课了。”俺这次没有埋怨爷爷跟着俺。俺是旱鸭子转世,对水的恐惧就是鱼对沙漠的恐惧。 这天晚上,俺梦见了水,梦见奶奶在海里,瞬间被淹死了。俺哭醒了自己,给搂着俺的爷爷说起了梦。爷爷说:“奶奶想你了,俺们去看看吧。”星期天,爷爷带着俺去森林里上坟。以后,不管是俺还是爷爷,只要梦到奶奶,俺们都会去上坟。此外,上坟的日子还有大年三十和清明节。有一次上坟,烧了纸后,爷爷说:“圆圆,爷爷死了也埋在这里。记住,一定不要火化。你奶奶没有火化,俺就不能火化。要火化,两个人都火化。”俺问:“爷爷,人为什么会死呢?” 俺哪里知道,爷爷说到死的时候,离他的死已经没几年了。 3 电?报 在俺上完二年级第一学期时,俺们里院发生了一场火灾。起火的地点离俺家不远,又是晚上,瞬间蔓延到了俺家。爷爷从被窝里爬起来,用被子裹着俺,冲出家门,朝里院外面跑去。寒冬腊月,北风呼呼地刮。爷爷只穿着衬裤和背心,在火光和月光的映照下,像一根涂了白灰的电线杆在动来动去。他让俺裹着被子别动,自己跑回去,想把俺的书包和抽屉里的钱抢出来,结果被掉下来的木椽砸倒在地。眼看大火就要吞没他,派出所的肖警察扑过去,架起他拖到了门外。肖警察不客气地说:“你老糊涂了,东西重要还是命重要?”爷爷说:“钱是要交学费的,没有了书包没有了学费,俺孙子咋上学?”爷爷伤得不轻,头脸、胳膊和腿上到处是烧伤和砸伤的痕迹,疼得他不停地吸溜。肖警察说:“你忍耐一会儿,俺处理完这里的事就送你去医院。” 爷爷住院了。正好是寒假,俺也整天待在医院里。爷爷故意问:“你不回家了?”俺说了一句让爷爷永远记住的话:“爷爷在哪里,俺的家就在哪里。”爷爷感慨地说:“这就是俺孙子,俺带大的命根子。俺也不放心让你回去,家烧塌了半个房顶,以后怎么住啊?”晚上睡觉,俺总是跟爷爷挤在一张病床上。俺睡觉不老实,有一次一脚踹掉了爷爷手背上的吊瓶针头,爷爷毫无觉察,结果药全部流到地上去了。第二天,负责给爷爷治病的王医生板着脸说:“不是病人就不要往病床上蹭,破坏分子。”俺不敢了,过夜时只能坐在凳子上,把脑袋耷拉到床沿上睡。恰好王医生值夜班,看到后从办公室搬来三把椅子,拼在爷爷的病床边,又从空闲的病床上抱来一床被子,然后把我揪起来,依旧板着脸说:“睡吧。”以后,俺就天天这样睡了。爷爷说:“俺要感谢王医生。”但来查房的王医生好像把这事忘了,冷冷地问:“睡觉?谁睡觉?”俺说:“俺睡觉。”王医生看都没看俺一眼,就去查看别的病床了。 有一天,肖警察带着一个陌生人来到了病房。肖警察说:“就是他点的火。俺给你带来了。”又面向陌生人,“俺没说错吧?”陌生人赶紧说:“没说错,没说错,火就是我点的。”肖警察说:“有汽油的地方能抽烟吗?不是点的是什么?”又面向爷爷说,“已经定性了,是意外事故。烧掉的房子房产局会尽快维修。损失的东西嘛,他必须赔偿。俺看了,你家损失比较严重。俺们商量了一下,赔偿一千块钱你看怎么样?”陌生人赶紧从上衣内兜里拿出一沓准备好的钱。爷爷不说话。陌生人说:“嫌少?那我再添点。当然,医疗费是另外的,出院时我来结账。”说着又加了两百。肖警察说:“俺看这样可以了,他一个外地人,来俺黄岛做生意也不容易。在你们里院租了间房子当仓库,也算是隔壁邻舍了,低头不见抬头见。再说了,现在不像从前,国家重视买卖人,他来这里就算是引进投资,大家都支持一下吧。”爷爷掰着指头算起来:“抽屉里的学费是十七块,俺外衣口袋里大约有五六块,另外还有圆圆钱罐里的七八毛分分钱,就这么多了,你给俺一千多,想让俺当财主啊?”肖警察说:“烧坏的家具你没算。”爷爷说:“全部加起来也值不了一百。”陌生人说:“还有惊吓费,这一千二百块你说什么也得拿着。”爷爷吃惊道:“惊吓还要收费?那我一辈子的惊吓多了。”肖警察说:“就是那个什么什么损失费。”想了半天才想起来,“精神损失费。”但是爷爷死活不要那么多。肖警察又去说服陌生人:“那就算了吧,人家要多少你就给多少。俺这儿的人,都实在。” 最后爷爷只要了五十块。有了钱,爷爷说:“圆圆,去邮局给你爸爸妈妈发个电报你会吧?”俺说:“俺会。”拿了五块钱,就往邮局跑。柜台高高的,俺把脚尖踮起来,只露着眼睛说:“发电报。”一个跟多多一样好看的绿衣姑娘丢过一张打着方格子的纸来:“填上。”俺想到了语文课上的填空,仔细看了看,问道:“填什么?”绿衣姑娘说:“发往哪里和电报内容。”俺说:“俺不知道。”绿衣姑娘瞪起大眼睛问:“那你发什么?”俺抠抠脑袋:俺忘了问爷爷,爷爷也忘了告诉俺。俺跑回医院:“爷爷,爷爷。” 爷爷睡着了,俺喊了好几声,他才醒来。说起电报,爷爷问:“什么电报?”想了半天才想起来,给俺说了父母的地址,又说,“你就说,爷爷病了,别的就算了。”俺又反身往邮局跑,一口气跑到了柜台前。俺的电报只有四个字:爷爷病了。绿衣姑娘提醒俺:“要不要加上‘快回’或者‘速归’?”俺说:“不加,俺爷爷说‘别的就算了’。”俺做对了,爷爷既想让俺的父母他的儿子儿媳知道他病了,又不想让他们为了他在回不回的问题上为难,由他们决定吧。他们忙,他们在“挖矿”。以后的三个月里,俺又发了两次电报,每次都是四个字:爷爷病了。每次爷爷都会叮嘱俺:“别的就算了。” 三个月里,俺家的房子修好了,爷爷两次住院两次出院,最后又进了医院。俺这才知道,爷爷说的病还不是烧伤和砸伤,是眼睛。他说从失火那天晚上起,他眼睛就麻了,越来越看不清了。“圆圆,俺要是哪一天瞎了你可怎么办?你爸爸妈妈回不来,谁给你做饭?”俺说:“俺给俺做饭。”其实俺想的是给爷爷做饭。爷爷一住院,俺就跟他在医院吃病号饭,他总问俺:“好吃不好吃?”俺已经懂事了,不能说不好吃。爷爷说:“那俺怎么就吃不惯呢?”有一天下午,俺逃学早早地回到家里,从面缸里挖了一碗面粉去街上换面条。俺没带钱,面条铺的人说:“那就只能一斤换七两。”俺把换来的面条全煮到锅里,又打进去三个鸡蛋,倒了一些酱油,煮了一会儿,开锅一看,水太少,就要煳了,赶紧又添水。俺抢在医院开晚饭前把面条用锅端到了爷爷跟前。爷爷生气了:“不好好念书,做什么饭?俺不吃你做的。”说是说,爷爷还是端起了俺盛给他的饭。看他吃得满头大汗,俺问道:“爷爷,好不好吃?”爷爷说:“俺孙子做的饭还有不好吃的?” 俺说:“俺以后不逃学,俺放了学回家给你做。你别吃医院的饭,等着俺就是了。”爷爷说:“也好,逼着你学会做饭,将来就不靠俺了,俺是靠不住了。”就这样俺开始做饭了,做面条,也做米饭和炒菜。爷爷说:“你跟你奶奶炒的菜一样好吃。”有一次俺从市场买了菜回家,被王姥姥撞见了,她吃惊地问:“你会做饭?”跟着俺来到俺家,看了看说,“把菜放下,想吃什么俺来做。”从此,爷爷和俺的饭就由王姥姥和里院内的几个女人包了,俺就是跑跑腿,送送而已。爷爷拿出三十块钱,要俺交给王姥姥:“每天都有菜有肉,不能让人家贴着。”王姥姥说:“收回去吧,有人出钱。”后来才知道,原来就是在俺们里院租了间房子当仓库的外地生意人给了王姥姥两百块钱,说:“让老人家吃好点,听说病得不轻。” 爷爷出院了,他说再不出院就走不到家里去了。他的视力越来越差,头也疼起来,经常腿麻。又做了一次详细检查后,王医生说:“必须做手术,你不是说你儿子儿媳在外地吗?得让他们回来。”爷爷说:“那就等儿子儿媳回来了俺再来住院。”王医生问:“什么时候回来?”爷爷说:“快了。”回到家里没几天,爷爷突然精神起来,感觉腿不麻了,头也不疼了,高兴地对人说:“俺的病就是住院住出来的,一出院就好了。”又过了几个月,一天早晨,爷爷突然说:“圆圆,俺看不见了,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你别去上学了,守着俺。”俺守到中午,爷爷又说:“快去给你爸爸妈妈发电报。”俺问:“还是‘爷爷病了’?”爷爷说:“这次发五个字:爷爷不行了。”俺又像绿衣姑娘问俺一样问爷爷:“要不要加上‘快回’或者‘速归’?”爷爷想了想说:“不加。” 一个月以后,父亲和母亲回来了。他们既没有发电报也没有写信,就在一个星期天的中午,突然出现在俺的面前。俺站在家门口愣住了,什么话也没说,侧了侧身子,让他们走了进去。爷爷听到脚步声,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哭着说:“你们怎么才来啊?”父亲和母亲也哭了。爷爷问:“圆圆给你们发的电报收到了没?”父亲说:“收到了。”爷爷用衣袖揩着眼泪又问:“是单位上不好请假?不就是挖矿嘛。”父亲惭愧地低下头说:“不能请假,挖矿正是最紧张的时候。”俺一直待在家门口,瞩望着里院的门洞。爷爷问:“多多呢?”父亲说:“没来。”爷爷说:“丢下她一个人,你们放心?”母亲说:“没关系,那儿的人会照顾她,再说她还要上学,还要照顾少少。”爷爷叹口气说:“来了也是白来,那么好看的孙女,俺是看不见了。”俺多少有些失望,回身进家,钻到厨房里去了,心里恨恨的:多多没来是因为她跟少少在一。可怎么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守着爷爷? 父母回来的第二天,就借来一辆架子车,把爷爷拉到医院做检查。检查完后,爷爷就要回家,说:“千万别让俺住院,一住院俺就回不去了,病是越治越多。”王医生也不阻拦:“那就由他吧。”回到家里,父亲说:“还是去青岛那边的大医院住院吧,我们最多待一个星期,要抓紧时间安顿妥当。”爷爷说:“俺这个病一个星期也治不好,你们能回来看看俺,俺就知足了,该走的时候你们就走,不用牵挂俺。”爷爷执拗地不去,父母只好坐轮渡去青岛的医院请教一个很著名的医生。医生看了检查结果说:“你们黄岛的王医生我知道,医术不比我差,就按他说的办。”父母只好又回来,去黄岛医院请求王医生来家里给爷爷治疗。王医生下班后来了,不无埋怨地对父母说:“你们怎么才回来,还就待一个星期?他这个病已经耽搁了,现在住不住院都一样,好好陪陪老人吧,我先把吊瓶给他挂上。以后嘛,我会常来,直到……不说了。病人想吃什么就给他吃,满足他的一切愿望,现在能延长生命的只有情绪。” 马上又要离去的父母无奈了。到了快走的时候,爷爷问:“又要提前一天去青岛?”父亲说:“不,这次不了。”爷爷说:“还是提前去吧,万一走的那天遇到大雾大风呢?只要你们把圆圆安顿好,跟俺多待一天少待一天都一样。”母亲试探着问:“爸,你说怎么安顿圆圆才合适?”爷爷说:“俺是照顾不了他了,也不想拖累他,他要上学念书,要吃饭穿衣,身边没有大人不行。”父亲和母亲对视了一下。父亲问:“你是要我们把他带走?”爷爷说:“这样最好,圆圆也该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去了。”母亲说:“可是你怎么办?”爷爷说:“俺你们就不用担心了,有王姥姥和这么多隔壁邻舍,还有王医生,还有肖警察。”父母沉默着。片刻,父亲说:“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回来,可我们确实回不来。”爷爷说:“这个俺知道,俺也不指望你们回来,就这样定了,圆圆你们带走。”父母再次沉默了。他们在犹豫,犹豫的结果无非是长长地叹口气:“也只能这样了。”母亲问:“怎么给圆圆说呢?”爷爷说:“俺来说。” 爷爷,俺已经知道了,俺不听你说。俺躲在厨房里听他们说话,这时跳出来朝外跑去。 俺恨最多待一个星期就要离开的父母,恨他们要把俺带离爷爷。爷爷,俺不走,决不走。俺跑向了森林,跑向了奶奶的坟前。俺不去上学,不去街上,更不回里院。俺在秋天的金灿灿的森林里待到天黑,又渴又饿又害怕,突然听到有人喊:“圆圆,圆圆。”肖警察走来了。俺想他是来抓俺的,抓住以后要交给父母,便躲在草丛里不出去。肖警察说:“你顾头不顾尾,俺已经看见你了。”俺走出草丛,做出随时准备逃跑的样子。肖警察说:“你做得对,不能离开你爷爷,爷爷把你拉扯到这么大,现在病了,丢下不管是不仁义的。”俺胸腔里一阵酸楚,连肖警察都能想到俺不该离开爷爷,爸爸妈妈怎么就想不到?肖警察过来,摸着俺的头又说:“你爸妈来派出所报案,说你失踪了。俺一想,当孙子的,离开了爷爷,不找奶奶找谁?俺告诉他们,放心吧,孩子丢不了。”肖警察要送俺回家。俺不回。他说:“那就去派出所吧,这儿不能待,天气已经凉了,会冻感冒的。” 这天晚上,俺在派出所吃了饭,然后盖着肖警察的大衣,睡在了值班室的长椅子上。第二天上午,肖警察进来说:“快去,你爷爷接你来了。”俺跳起来就跑,刚跑出派出所,就听到了爷爷颤颤巍巍的喊声:“圆圆,回来吧。”爷爷怎么下床了?他看不见,又没有力气,居然能走到这里来?俺扑了过去,尖着嗓子喊了一声:“爷爷。” 就像当初多多坚定地不愿意留在俺们这里,俺这次以同样的坚定表达了不愿意跟父母走的心愿。俺哭着给爷爷说:“俺不离开你,爷爷。”爷爷说:“不离开,不离开,想离开也不行了,你爸爸妈妈已经走了。”俺松了一口气,想象着父母走的那一刻,爷爷是怎样的伤心,而他们又是怎么的狠心。他们把爷爷丢下了,不管爷爷了。幸亏俺藏了起来,不然爷爷就变成一个人了。 …… 《海底隧道》所获荣誉 ★荣获第七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图书提名奖 ★荣获第十三届文津图书奖推荐图书 ★荣获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ju“大众喜爱的50种图书” ★入选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ju第十四届“向全国青少年推荐百种优秀出版物” ★入选央视新闻“送给孩子的20本书” ★荣获《中华读书报》2017年度十佳童书 ★荣获2017年百道好书榜年榜·少儿类TOP100 ★荣获中国童书博览会“年度好书TOP80”优秀作品 ★荣获中版好书榜2017年度榜·少儿类十大好书 ★入选《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优秀畅销书榜 ★入选2017年“小学图书馆年度童书100” ★入选全国“百班千人”第六期共读推荐书目 《海底隧道》是著名作家杨志军历经十年磨砺,突破自我的首部成长小说力作。 童年的成长是人生关键的转折,不同于一般校园小说、家庭小说的热闹和喧嚣,作家将目光投向时代深处,以儿童的视角,朴质的语言,书写了祖国建设四十年间小男孩儿圆圆一家的悲欢离合,展示了家庭、学校在时代变迁的伟力之下是如何帮助孩子成长成才,如何影响孩子的命运、选择和成长。经过作家深度思考,挖掘塑造,让成长这个终极命题有了一种可靠的答案。这个答案被巧妙地隐藏在“隧道”之中,为每一位读者都准备了探索的路灯,在阅读中刻下自己的印记,获取自己那份关于爱、关于成长蜕变奥秘的答案。 意大利博洛尼亚美术学院新锐插画师刘悦特为本书倾情绘制小说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