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阔天空(石挥谈艺录)

海阔天空(石挥谈艺录)
作者: 石挥|编者:李镇|责编:夏应鹏
出版社: 北京联合
原售价: 88.00
折扣价: 5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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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 9787559651440

作者简介

著者简介 石挥(1919—?),原名石毓涛,天津杨柳青人。中国影剧史上才华横溢、特立独行的天才,视艺术为生命的、纯粹的现实主义大师,享誉上海的“话剧皇帝”,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影坛巨擘。作为演员,代表作有话剧《大马戏团》《秋海棠》及电影《假凤虚凰》《太太万岁》《哀乐中年》等;作为导演,代表作有《我这一辈子》《关连长》《鸡毛信》《天仙配》《雾海夜航》。1957年,石挥被划为“右派”,后登上“民主三号”邮轮悄然离沪,从此再无音讯,谜案至今未解。其创作生涯虽短暂,作品却历久弥新,影响了几代人。 主编简介 李镇,电影史学者,现供职于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

内容简介

天涯海角新篇 一、黑帽子爹 “黑帽子”,一个使人谈虎色变的名称。正好像手榴弹,杨梅疮,五淋白浊,杀人凶犯,脑膜炎一样可怕,他对社会,对人们的威胁是常年的,随时随地,除非你一辈子不坐火车。 非常时期就会产生这些个非常人物,鞋跟总有一丈高,眼睛长到飞机上去,疯狂了心,财迷了脑袋,因之到处有这些敢怒不敢言的事情发生,说起来就恨,听见了也恨,看到了更恨,恨不得……唉! 蛮好的一个梦想,常常为现实所破灭,连极平常的旅行都会使你感到而且看到这世道的艰难。 天还没有亮,大概只有六点钟的光景,我只拿了一个小提箱,到车站,但见人头万千;找不着哪里是走路,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买票?到哪儿去买?上车?到哪个地方上车?人们挤过来又挤过去,我被埋在人海里,看时间一会一会地过去,可是我依旧没有走动寸地,一个偶然的机会,被挤了出来,正站在一个“黑帽子”的面前,他的身旁站着一个穿西服的中国同胞,黑帽子用一种类似中国话又不是中国话的非常时期非常话说:“呕,你的——新闻记者不是吗?好,你们天天在报纸上骂我们黑帽子不好不好的,今天你可犯在我的手里了,我要扣你。”人一挤又把我给挤开了,扣没扣,我不知道,新闻记者究竟犯了什么罪我也不知道,但听得一声“妈呀,打死人啦!”大家不由得齐转过头去,只见一个黑帽子挥动木棍向一老年人无情地怒击,老头子包裹散了,帽子丢了,连逃带躲,可是黑帽子一点也不放松,随后老头子逃到地上哀求,连声:老爷,先生的不停,可是黑帽子并不因此而停手,没头没脑地打下去,太可恨了,这种事情怎么可以发生在这个文明的世纪里,难道人的热情与不平都冷得成了冰?这许多人眼看着这一幅凄惨的图画,一点也无动于衷?人们个个虽然都红涨了脸,可是怒在心里,不敢发泄出来,可怜的老头子,已经气竭声嘶了,最后他高叫了一声“黑帽子爹”而倒在地下! 黑帽子?黑帽子爹!从字面上可以想象得出这是个什么世界!王法,人心,公道一股脑儿扣在里头,扣在黑帽子里头,黑,心黑,手黑,帽子黑,黑,黑到底,天上看不见一点亮,全被黑色给笼罩着,任凭舆论的鞭挞,群情社会的愤怒,但我有我的天下,我有我的势力,除非你不来,你来,我就拉下这张黑布向你脸上一套,任凭你喊,你叫,我依旧顶着这顶黑帽子。 弄到了票——黑市,坐上了车,黑椅子,朝外望去,天也是黑漆漆的。但是天她会亮,她不能总这么黑,有一天她会亮! 二、京沪路上 因为环境使然,旅行——尤其是长途旅行,我成了头等车的客人,坐在沙发椅上不由得身价十倍,并不怎么挤,也不太乱,同车的以制服阶级居多,买了几份报,奇怪,报纸在平常并不是了不得的东西,可是在旅行中,它成了不可少的侣伴,拿着上海出版的报纸,就觉得有上海乡土的感觉,到南京,到天津,北京同样在报纸上找到有你禁不住的一种自然心情流露,这是人类所共有的一种共同心性,当你人身离开了上海的时候,你会从你手中拿着的上海报纸上找到你与上海的联系。 电影明星来了,面孔都很熟,有这位,有那位,有点头的,也有不点头的,该点头的点,不该点头的不点,有一位跟我招呼,才知道她们是去一个地方参加一个盛会,为什么这个地方这个盛会要电影明星去参加?因为要她们唱歌,要万千人去“看”电影明星唱歌,我觉得这是侮辱,对电影明星是侮辱,电影明星自有她们自己本位的工作,又不是窑姐儿可以随便出条子,东边唱一支摇钱曲西边唱一曲催命歌,弄得一般人不知道电影明星是个什么东西,“只要你有钱,什么都可以办得到”,这还成了个什么世界,眼前是天昏地暗,但是我们要镇静,艺术是永恒至善的奇迹,不要为纸钱毁了自己,那你会后悔会痛恨——如果你还是个艺术的信徒还有艺术良心的话。 为什么这个人她不理我,我认识她,她跟我学过国语,还是从注音字母学起的,现在是明星了,即将献唱的明星,愿你前程远大。 身过了苏州,才知道车上有了一辆专车,是政府的要人,戒备森严,每逢车停,卫士则持械下游,巡回于专车之四周,突然发现了一个奇迹,一卫士乃九年前之同学,大喜之下握谈颇久,才知道车上之主人乃某某要人也,“提起了要人,我记得在学校的时候你们都叫我要人,因为我三天两头尽吃药”,同学这样玩笑地说着,不禁触起了往日的憧憬,车头一声怒吼,我们拱手互道珍重,将近五时抵南京。 二三月的江南正是绝好的季节,正所谓“三月三日天气新,江南水边多丽人”,沿途所见确实如此,今日村姑并不羞怯见人,三三五五点缀于水田之中,该是多可留恋的一幅画图,自然之外使人感到原始气息,我非画家,否则当挥笔一画也。 将近五时,车抵南京,全车站人于封锁状态,让要人先行,我持提箱立于一旁,专车与我坐的车节相连相距颇近,只见专车上刀枪夺人耳目,随从多不可言,转眼只见我的同学(药人)亦持枪而下,他看见了,做了个会心微笑,蜂拥而去,不一会儿,同学忽转,催我与之并行,此神来之笔颇为动人,我则挺起头来昂然杂入要人队中阔步步出车站,车票未收,行李没看,托福要人及药人,得免出站各种苦痛,诚属快哉事也。与同学握别于小桥边。 过江购票,车长嗄,被带着离开了南京,正是竟夜长征淮海地,未闻鸡鸣又一天。 三、车中夜半时 十点半,车在浦口车站生火待发,我们是八点钟过的江。在江边被阻,据说正有大批妇孺起程疏散,旅客例须稍待。江里水浪相击,颇觉凄厉可怕,于防空灯火之下,约三百左右之妇孺,排队而入,扶老携幼,呼爹唤娘,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不由想起了画家蒋兆和先生之杰作《后流民图》,此情此景虽无饥贫之色,但心情则异曲而同工。奇怪,码头上并不怎么嘈杂,也许是近夜,或是靠江,除了很单调地听到老幼疏散者的不整齐脚步声之外,再有的只是红帽子们的机械的吆喝声,但每只脚踩在桥板上的时候,它的声音会像踩你心里一样响。 在月光之下,铁道旁看着这一行妇孺扶肩携手,在静夜中络绎快步,车厢里渐渐地堆满了行李,也堆满了人,十点多钟是小孩子们睡觉的时候了,但时势的演变使他们随着大人的事业奔了过来,现在又奔了过去,小孩本无辜,可惜他们是生活在这个乱世,喂奶饲食,做母亲的为了子女也顾不得什么,掏出乳头为孩子解饥渴。车笛并不响,好像是生怕惊吵了孩子们的睡眠,悄悄地开出了车站,送大家到个平安的地方去,这大好的初春之夜,竟为人们粉饰上若干的恐惧,车过了午夜,除了铁轮铁轨有节奏的响声外,就只剩下一片睡眠声了,人们都在静睡。心绪缭乱,久不能眠,掀起窗帘,偷视窗外,则月光之下一片大地在也。历史只管有变迁,英雄豪杰只管有更替,但大地无恙依然故我,也许大地在笑,笑人们的愚蠢,也许人们在羡慕,羡慕大地的孤高可亲,车一溜烟地过去,回忆五年前我初来上海时,现在已经是今非昔比了。对面的三个小孩子睡不舒服,做母亲的为了难,我只好侧身让出一席空地,她送了一个过来,初春夜寒,我与小孩相拥而睡,做了乱世中暂时的爸爸。 挑尽残灯梦欲迷,子规催月小楼西,车窗偷眼天破晓,醒来已是蚌埠地。这一夜无情的恶睡,身伴有说不出的疲倦,身旁的孩子一脚踩醒了我,睡眼蒙蒙之中看着褥子上有一片湿润,疑心是我夜半走私,但十数年来从未丢过这样的脸,回首看小孩,才知道是这个不孝的乱世之子干下的勾当,对面的母亲连声致意,小孩子好像心平气和咧着小嘴,张着小口在笑,此情此景吾欲无言,唯这一股尿臊味儿钻鼻管者达三百里之久,未免大扫我初春的游兴。诗有云:“窈窕风光艳艳春,无言桃李一番新。身旁逆子表亲善,我一裤子他一身。” 四、哀鸿遍野 江南富于江北这是不可否认的,记得前岁孤游苏州、无锡等地时,虽于乡野中亦少见面呈菜色衣衫褴褛的农人,大多衣绸着丝,女人亦都烫发粉面,但蚌埠一带已非江南面目了,衣服打补丁,鞋子带包头,可以看得出贫寒之象,可是出人意外而最最刺人耳目的是徐州! 徐州是个重镇,无论军事上,经济上,政治上都占一个主要的位置,可是仅仅在车站的周遭耳目所及者竟是一幅凄凉赤贫嗷嗷待哺的难民群像,没有一个人不蓬头垢面,没有一个人不破衣烂衫,一脸的泥,一身的土,面呈灰色,看上去竟是如此可怕。当时给你的直觉已经越过了可怜,而使你觉得中国同胞除了我们之外还有这样的一群存在着,可怕,不敢想,不敢想起这些人如何地生活,如何去获得幸福,什么是他们的卫生,什么是他们的教育,没有,除了瞪圆了眼睛去猎得那不多不少的食物以外,他们不再奢想了。大概总有三百人左右,散布在车站左右,且都在铁丝网的外边。当然,主持路政者是绝对不允许这些人进到“站”的势力范围里去。同时也单为这些人们预备下不多也不少的打手,持枪执棍去做人类先天赋有的相互残杀工作。 火车成了他们唯一的生命线,一天没有几班,可是他们就靠这些班车来活命。这二三百人中,有人提着开水壶,另一只手拿着个脸盆趁着警士们的不备,和贼一样地溜进了铁丝网,走到车旁,客人们下来就地一洗,竟夜的恶眠,车上又没有水,洗脸漱口是必要的,所以他们可以做些好生意。有人卖开水,拿着两三个饭碗,东一碗,西一碗,水呈浑色,夹有泥沙,看看是喝不得,可是想想还有两天一夜的旅程,只得闭上眼睛一仰而下,有卖鸡子的,有卖香烟的,车停约半小时,在这短短的卅分钟里,这二三百人的活动成了伟观,吆喝不停,走动不停,夺抢生意,而持械的警士们却不知趣地东赶西赶,没头没脑地打、骂、追赶。可怜的同胞们,有的鸡蛋被人吃了还没有付钱就一棒子给打出了铁丝网,有的水壶被掷到半空中,茶碗摔个粉碎,没命地逃了,有的任凭你打,他会硬着头皮来挨,不躲不哭也不反抗,只要他能拿到客人们的钱,其实这仅仅三五十块钱换来一顿毒打实在不值,可是当一个人没有了饭吃的时候,他会忍受别人所不能忍的。同情之心人皆有之,但也有不然,就有的乘客,看到了这种景象,他会善为利用,白洗,白吃,白喝,完了警士们一来自己先逃,逃回车里窃窃自喜。可怜的是穷人们挨不住打含泪而逃,逃到铁丝网外隔着带刺的铁丝网用一种无以形容的神情向车上呆望,他的嘴在动,我听不出来,但谁也会想得出他心里在想什么,车开了,他还没有离开铁丝网,他那单纯的心中也许在想:那样的一个体面的人不会白吃了我的东西,有钱的人们心都是好的,也许这次来不及,在他回来的时候他会给我的?! 这一群饥民,报纸上不是登着今年华中农民庆祝丰年吗?丰收的米呢?粮呢?到哪儿去了?反正人民是穷了,政府是想办法救济,特派大员刷新政治,善护人民,人民受益,所以徐州车站的对面白墙上有这样几个大黑字:“拥护淮海省郝省长德政”。在这些黑字底下就坐着这等待着下一班火车的二三百面无血色的饥民!惨! 车是快的,一转眼看不见徐州,眼睛想休息一下,可是一站一站地过去,竟是近数百里的长路,没有一站没有饥民,可怕,在这大好的春之乡野,怎么会产生了这无以数计的哀鸿? 五、颂北京 北京——这座古老可爱的文化城,它使人爱恋使人流连,就是你仅与它有一面之缘,它也会常常被记挂在你们的心田,它与人无争,人又何必与它争什么?它与什么样子的人都是朋友,更会用相同的热诚去给任何人,它最能忍受,最心平气和,即使你生性残暴,或一身蛮横,但,只要到了北京,管你在最最短的时间里会与它发生感情,残暴蛮横会被它洗涤一清,它逆来顺受,绝不板脸无情,它好像是十七八岁羞怯多情的少女,也像是个疼爱子女的好母亲,也有时候,它一变而成为一位花甲皓发仁义慈爱的老先生。总之,它不尖刻,不毒恨,最大量最多情,你不用对它提防什么,只管放心大胆去与它握手而行,它会给你无上的热情,会使你感觉到什么是真正的人性,会引领你去体会怎么样去悠闲度岁月,怎么去获得人与人之间的爱情,终于有一天你会离不开它,当你洒泪别北京的时候,你会实地了解它是怎样的可爱,使你无时无地不记挂着这个可爱的人儿,北京——这座古老可爱的文化城,一出车站,就是一座伟大壮观的前门箭楼,背景要是衬上一层映红的晚霞,更觉得它美丽奇景;前门大概是北京最热闹的一个地方了,车马不停,行人亦多,而洋车大都集中在这儿,东兜西揽,那时候你可以听见一片让座儿声。 “先生你上哪儿去?我拉你去得了哩。” “市场多少钱?” “还讲多少钱干吗?你坐上得了么。” “说个价儿好。” “瞧着给吧,你还能苦得了我们?得,你上车我拉你快点。” 洋车在北京是一种特殊职业,记得老舍先生曾著过一本书叫《骆驼祥子》,描写拉洋车的生活,最为详尽入骨,我曾百读不厌,洋车夫他接触着各层人等,奇怪的是一般人大都对他们具有无上的好感,同时在北京住惯了的人也都以为最能代表北京的人是他们。 在满清退位更改民国以后,满洲贵族亲室八旗人士,过惯了从前悠游的岁月,按时领得“钱粮”,终日无所为,于是养成了无上而过奢的逸情,品茶,赏马,讲究各种小吃,日以继月,满清近三百年的江山,北京城恰恰是在天子脚下,就这样,全城无一处不是丝竹歌声,茶楼比连。所以北京的旧戏出名,产生了程长庚、谭鑫培诸名伶。北京的小吃好,各种满汉糕点,北京的茶叶好,由南方运过去的茶叶都要经过北京的一番炮制方成上品,生活得太舒服了就养成了一种惰性,八旗人士就这样在悠闲中度过了多少年,也因之而断送了满清先祖血汗成就的大好河山,同归于尽。民国以后,他们不再是满清皇族般地被优待了,他们也和平民一样需要做事情,可是他们舒服惯了,但,生活的鞭挞使他们不得不咬牙,卷起袖子什么都干,为了吃饭不这样不行,当然,好差使他们是没有份,于是当年的王孙公子大多拉了洋车在长安道上驰奔,这种情形有点像影片中的“白莱莱卡”,民国卅多年了,在北京的洋车夫人要占一大宗。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旗人们依旧在有形或无形中保留着他们固有的习性,在马路上依旧可以常常看见作揖打千儿的满清遗礼,他虽然拉了洋车,可是他总要在收车以后买包毛尖,雨前或是小叶,即便是茶叶末儿也好,带回去,焖上一小壶,这是旗人们的嗜好,富有富喝,穷有穷喝,不喝茶好像是少了命。北京人的好喝茶是甚过于西洋人的嗜咖啡,他们有一种特殊的考究,如果你想真正的好茶,最好你去一次北京。 六、拉洋车的(上) 的确,北京拉洋车的是可以代表北京人的性格,至少是一部分,在十次争吵中,至少有九次是打不起来的,尽管骂,没关系,大有礼仪之邦从不打仗的意思,他们平时极其礼让谦恭,和气,幽默,也最最懂得如何知足常乐,从不怨天尤人。他们的服装也比较特别,因阶级的不同而有若干差别,拉包月车的,是一流,在夏天,多喜欢穿白色小褂裤,或竹布绣白色,或黑色云花头的边,裤子一定扎裤脚儿,上身小褂小腰身,较一般者略短,跑起来常常露出腰部的一点肉,头上结一块白头布,布角儿散在头后,拉起车来大步而行,如果是在长安街或是景山大街,真是好看美观得很。拉散座儿的算是二流,每天租车交车份,现在好车要五十块一天,次等也要三十元,衣服不如拉包月的动人,但是也是用着相同的样式,年老的则多破衣褴褛不堪入目了。 在北京,你可以常常看见拉洋车的坐在车上看书读报,这是别的地方所没有的现象,文化城,所以为文化城者,此其一也。在他们的圈子里,因为受了传统的习性观感,“阶级”观念颇深,喜欢并且故意称坐客为“老爷,少爷,太太,小姐”,可是遇到了穷人坐车,他会跟他称兄道弟当成一家人。 北京拉洋车的没有一个不好聊天的,他们拉起车来好像不聊天就拉不起劲儿来似的,聊,什么都聊,这种聊天有丰富的人生哲学在里边,一路上至少使你不感到寂寞,幽默好笑。这在拉洋车的术语中叫作“说山”,意思是说:从拉起车来起到放下车为止,我不停地说,用我的语言来说动了坐车的人,这很不容易,所以他们拿坐客当成一座山,有本领的能把死人说成了活人,能把山给说动了,到了地方,坐客一定会多给个几块,这是外落,没本领的常常是白费口舌,因此又有“活山”与“死山”之分。 六、拉洋车的(下) 一个胡同口有一个胡同口固定的洋车,这些拉洋车的平时看起来好像不专为了拉车,有时泡上一壶茶,三五成群聊起天来,要有会说《施公案》的,没准儿就说上一段。可是他们之间非常义气,遇到了胡同口里边出来了客人,他们会知道这是门牌几号姓什么,是老爷还是少爷,在哪儿念书,行几,常坐车到什么地方去,车钱大概是多少,一家一共有多少人,家里头出过什么事情,了如指掌,等客人走到眼前,会全站了起来; “三少爷,你上哪儿呀?市场还是东交民巷?” “呕,你们老在这儿哪。” “是,三少爷,你刚起呀?吃啦吗你哪?” “还没哪,谁拉我上市场?” “七哥,你去吧。” “不,老八,你去吧。” “还是让王瞎子去吧。” 他们互相礼让,决不争吵抢夺,终于三少爷做最后决定。 “老王你拉吧。” “是啦,三少爷。” 王瞎子拉过车来,先用布毯子把车弄干净了,让三少爷上了车,他抄起了车把,回头说一声:“七哥八哥回头见哩。”这才一溜烟地跑了起来。一路上少不了又和三少爷说长道短,到了市场,三少爷决不会比一般坐客给的少,王瞎子也少不了地要说:“三少爷你不用给啦,嚇,老爷子,你怎么,我这么些,得,谢谢你三少爷,我这等你——得,那我先回去啦。”王瞎子得意地架起车把,悠闲地返回来阵地,半路上少不了唱上两口“八月十五月光明……”,见到了七哥八哥,再接着说《施公案》,这就是他们的人生! 北京拉洋车的好,可爱、天真、诚实、扶老携幼、除暴安良,如果你坐车要是忘记了什么东西在车上,他一定会追上去还给你,如果你忘记了门牌多少号,他会帮你问警察,问街坊,比朋友还要热心。这不知道是谁的力量给了他们这些美德,将近几万人,每天拉着车活跃在北京城里,他们度过了冬又度过了夏,日以继夜年复一年,但,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他们也在咬牙煎熬忍耐着饥寒贫困,他们也在等着,等着会有好的一天。 七、话剧在古城 一下火车,想买报纸,百觅不得,纸贵价昂非订户颇难购得,在一朋友家得一份,当然先看游艺界,愕然有大广告在焉,一为《云彩霞》,是在中央电影院上演,共四天,由王元龙先生导演,白玉薇小姐主演,票价约八九十元,再为《梅萝香》在新新大戏院上演,由陈绵博士导演,言慧兰、徐风、高逸安等主演。另为《大马戏团》,在长安戏院上演,皆为一般学生业余性演出,看上去心里异常兴奋,觉得话剧在古城已发展到有三个剧团同时演出,不再是当年冷落情景了。想起五年前,我在北京组织“北京剧社”时,半年难得上演一次,而现在竟得冲出了这个圈子而成为社会上的一种事业,同时更进而为职业性的演出,仅仅五年的工夫竟会有今日的成就,我是北京人又焉能不为北京庆耶! 决定,明天——到了北京的第二天,下午看《梅萝香》,夜场看《大马戏团》,后天看《云彩霞》,做一次古城话剧演出巡礼。 吃过了午饭,与弟弟骑上自行车行于长安道上,从天安门前望去则端门、午门依然在望,御河桥畔持竿垂钓者多异邦人,平添几许情调。中华门俨然而立不减当年风度,但终觉得它老了许多,好像打不起精神似的,漆色多凋零,不闻当年歌。 过府右街就是新新大戏院,一个很刺目的广告牌,长约三丈,宽约一丈之大木板广告板,横放在戏院的门口,中央写着“梅萝香”三个大字,“四幕悲剧”四个小字,最上边一排用红色写着比“梅萝香”小比“四幕悲剧”大的演员名字,言慧兰、高逸安、徐风皆在焉,两旁是两个大人头,一为言慧兰,一为徐风,人头之大高约八尺。是项广告在上海难得一见,在北京以前更没有,至少我没有看见过,对于这一点我没有什么意见,不过看上去心里觉得多少有点不舒服,不快意,但也说不出是什么理由。 门口拥满了人,看样子观众一定少不了,得票入场,则已有人满之患,如此盛况即使在上海亦属少见,心中不胜雀跃,想不到古城话剧竟会如此为观众所热爱,心里有无上快慰,时指二时半,台上毫无动静,二时三刻依旧不声不响,台下则人声噪杂不可收拾,仔细分析,十之五六皆为制服阶级,询之茶房,才知半数皆为赠券!此真惊人之举也。面铺里的老太太带着小儿子,二妞儿坐在第二排,煤铺王掌柜的领着二丫头小栓子坐在第八排,这两家是亲戚,于是隔着六排的人就大声地联络上了,“你买卖好哇,你怎么老不上我们铺子里来呀,快买点煤球呀,过些天就要涨价了……”,二排与八排是如此,三排与十排亦在比赛呐喊,前后左右一片家务声,真难想象这就是剧场! 正三点开幕了,我的希望成了冰,我的热诚退到了零,我不敢相信这是话剧,这是古城的话剧?这是观众花了钱要看的东西?不成样子的布景,还不如大世界的滑稽戏,谈不上情调也谈不上色彩,灯光呢?灯光到哪里去了?台口摆两个就算完了!台顶有三个,既不是SPOT,又不是筒灯,就拿办公室里的大灯泡带个灯罩就算完了?一片白,找不到颜色,也看不出是白天还是夜晚,道具更是糟不可言,这种舞台摆出这样一幅舞台面如何能使演员们演戏?我怀疑,我很快地平心静气起来,两眼注视着我最后的希望——演员。 八、为古城的话剧流泪 希望这不是真的,我相信我的眼睛是看错了,可是呈现在眼前的究竟是什么?话剧!不会是这个样子,我不是怪谁,而是被这前后周围的空气踌躇给弄昏了头,看得出演员们很吃力,伸长了脖子喊,喊不出什么反响,瞪圆了眼睛,看也看不出什么什么效果,乱,一直乱,由开幕乱到了闭幕,坐在座位上,只看见台上演员大嘴巴在动,可是,连最起码的语声都听不见。一个演员一出台,好像必须来个亮相,观众立刻就会报以彩声,喊好拍手,叫口哨不一而足,也许是演员习惯了,同时日久也就把这些东西当成了订定薪水的条件,他们很自然地接受这些,同时也很不自然地去获得这些个,观众指手画脚评头论足,乱成一片。高逸安女士是名伶言菊朋的夫人,年高五十许而能粉墨登台,亦是中国话剧史上年岁最高一位女演员了,她演《梅萝香》中之桂妈,服装,化装,动作读词皆佳,演来颇觉神似,因之台下特别欢迎,彩声四起,笑声雷动,可是老太太非常能够应付,动作自如,也就因了“彩声四起”而想法子去再弄些彩声,观众起了哄,老太太失了招儿。乱,乱得不可收拾,其他人们也都在自傲中去细咀所得来的彩声,其实这仅仅是草台班儿唱野台子戏的荣誉。 一个女演员,一出场,大得碰头彩,于是由屁股扭起而影响全身肌肉动荡得不可收拾,哑子大,大得吓人,观众欢迎,观众疯狂了,口哨喊好连珠炮响,女演员更运用她的短旗袍,走来走去,一部分“原始人”拥至台口,走廊上堆满了人,茶房高声呐喊:“诸位落座哇!别挡住路口!落座儿哇。”卖瓜子的,卖清水葡萄的,也挤了进去,好像是跟台上演员的说白在别苗头:“葡萄咧赛过了梨来辣来换”,“五香咸瓜子儿”。楼上包厢,老爷发了脾气,叫茶房沏开水,敲起了茶壶盖儿,这一片杂乱之声组成了这么一个天下——不曾见过的话剧剧场,我在实在无法忍受之下,走出了剧场,奇怪马路上反倒较剧场里清净了许多,呼出一口气。用手绢抹去了头上的汗,耳旁边还可以隐隐地听到由剧场传来一阵阵喝彩声,面对着那一幅长宽过丈的巨型广告,心头上激起了莫名的悲痛,也许是自己过分疼爱着话剧的缘故,今天亲眼看到这刺目的现象宁不为古城话剧一挥热泪! 一阵子难过,决定走开新新戏院再往相隔不远的长安戏院去看看师陀先生的《大马戏团》,其中有两个演员,是我的侄男,我准备静心地去欣赏。长安街头车马拥挤,我心里在想,话剧在这古城中该如何才能够结结实实地站起来,这责任又该交给谁? 九、半天看了三个戏 在我看见过的剧场中,大概要以北京的长安大戏院出入最自由方便了,没有人管,好像根本就用不着有人管似的,因为这是一个唱旧剧的剧场,场内一切都操之在茶房手里,例如卖茶,飞票偷票之类,进来的人有票没票没关系,因为这是院主的事情,只要喝我这一壶茶则万事皆休,我就是这样走进去的,坐下来没有人问,台上正演着《大马戏团》的第二幕,忘记了这个剧团是什么名字了。演出态度比新新戏院好,都没有梁上“角儿”的习气,认真做戏,看上去有那股子精气神,灯光也比较好,这是我自己比较熟悉的一个戏,地位与在上海演出时略有不同,可是因为演员经验的缺乏与技能的贫弱,实在不能把这个戏紧紧地把握着。因之也不能把观众把握住,这个先决问题,他们没有解决,所以弄得汗流浃背也于事无补,我的两个侄儿都已经长得很大了,记得我离开北京的那一年他们只有十二三岁,五年后的今天会在舞台上看见了他们,算来都已是十八九岁了,光景似箭催人老,再过五年不知又是怎么个天下了。 《大马戏团》是个冗长难演难讨好的戏,他们演出的精神令人可佩,可是演出的成绩,却是失败的,不能了解剧本,因为年岁关系也很难体会人情,在观众的反应上看,就可以断定“观众知道的比演员多!” “观众知道的比演员多?”这是个很有兴趣的问题,在早期的职业演出,或业余演出中时常会发现这种现象,是各方面贫弱造成的现象,这正是对自己的一个极好的批评,观众很难受骗,也许一次两次,但绝不会有第三次。“年岁”对于人是个最实在的批评,它会告诉你三十岁的该是怎样的一个人,四十岁又与五十岁是怎么不同,想起了欧美舞台能演莎士比亚戏的演员,年岁总要在四十岁以上方才能有资格,反之,看看长安戏院的小孩子戏则出入甚大,其应该有什么样子的成绩自不难想象也。 走出长安戏院,心头颇觉沉重,在起始抱了一腔热诚来看看五年后古城的话剧,结果却是如此不幸,原拟分两天看完三个戏,现在不妨在半天里把它们都看过,倒也不错,于是又走至中央电影院看王元龙先生白玉薇小姐的《云彩霞》。 白小姐的《云彩霞》曾在上海看过,演出成绩自有定评,这番重演于北京,自为古城人士的幸运,但戏是有机地互为联系的艺术品,绝非三言两语可以说得尽的,老前辈王元龙先生仍在度着粉墨生涯,不由得有所感,“艺人”这两个字,它里边不知要含有多少荣耀,幸运,悲哀与伤感。觉得精神上不很适宜,没有能够坐下去,重返长安道上,信步而行,一路上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连周围的车马声响都觉得混乱不可辨,而新新戏院的巨幅广告依旧横在地面上,两个大人头像是向每个人注视着,正不知它会给古城话剧运动在实质上在人们的精神上遗留下些什么种子。 十、为女演员哭!(上) 一天的傍晚,在东安市场碰见了一位七年的干戏的老朋友,相携入润明楼,畅拓胸襟真乃一快事也。知其现供职于某机关未久,谈及北京话剧,此兄大发牢骚竟至破口豪骂,经详为解释后我亦不禁为之发指三千丈不能忍耐矣。 我一生最恨者:虚伪。你是个什么最好就说是个什么,贼就是贼,强盗就是强盗,妓女就是妓女,正不必做着男盗女娼的勾当儿挂上个假门面,冒充什么假善人。话剧一道正在她刚刚有些并不稳固的基础儿,天不知道要牺牲了多少垫路的先烈,他们冒着多大的艰难困苦才把话剧的种子播散在中国的土地上,为初期的话剧运动而流下的血汗,依旧斑迹可寻,我辈后继者又该如何接受他们赐予的遗产而加以发扬光大,不知是什么力量使得今日在北京的从事话剧运动的工作者会走上最最可悲的一条路上去。 “几乎没有一个剧团的女演员不是在‘牺牲’着她们最原始的本钱而满足别人的要求。我没有勇气用‘出卖’两个字来代着‘牺牲’,虽然她们事实上是在‘出卖’!” “是演员自身的不检?是当地势力造成的特殊现象!是社会环境不允许你不这样做?还是当一个女演员按例应当去供给任何人的需求?不解,不解之甚矣!” “凡是制服阶级,就有这种权能把任何一个舞台上的女演员像叫妓女一样地叫了去而满足他的一切要求,因是,后台门口常常有这类人们走进走出,找这个女演员吃饭,找那个女演员赴宴,什么这个部那个班,带着相当吓人的武器,不多不少的随从用以衬托出他们的声势。女演员们见了吓死人,不敢不去,跟他吃,跟他玩,当然也要跟他困,因为制服阶级传统下来的习性是把演戏的人看成这样的东西,并不足为奇,他才不管‘话剧是神圣的艺术品’,狗屁,我有我的权势,就可以这样做,凶残不人性,蛮横不讲理,虽然他们也是中国人。” 十、替女演员哭(下) “最最可悲的是女演员本身自愿如此,她拿演戏做成的盾牌用来介绍自己给社会,给一般需要的人们,人们赏赐了她,她会很驯顺地跌进你的怀抱。一个女演员为了在剧团中获得她所要求的地位,于是她先跌入四十岁开外的团长怀中,第二步要获得她个人的最中心的要求与期望,而投入了需要的人们的怀抱,就这样她过着拿舞台作媒介,而实践妓女式的自豪生活,不知道人们将拿话剧演员看成了什么东西。” 他越说越气,我越听越火,从来不善饮酒的我,竟会举杯而干。 “还记得我们以前干北京剧社的时候吗?那时候为了不使北京话剧运动停顿沉寂,我们吃了多少苦,自己刷布景,抬布景,搬道具贴广告,睡地板,冬天演《雷雨》也是袒足露胸,手脚遍涂酒精使之生热以抵寒风,半年排一剧,从家里偷馒头拿到剧团当饭吃,而今日的古城话剧,先讲价钱再讲广告地位排名,这是进步了,进步得有些吓人,难道我们过去流下的血汗就白白地流去了吗?你我是北京人,就甘心看着这种现象发展下去吗?真不知道现在这是个什么天下,人心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心,这个不容忽视的大危机,正在一日千里地发展下去,老朋友,你不难过哪?” “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凝望着窗外,心头不自禁地动了辛酸,这种现象是从什么时候产生的?不敢想。什么时候才能消灭?不敢想。将来的话剧运动更会发展到什么地步?不敢想。我只想哭,为目前在古城的话剧女演员们哭。如果耶稣有灵,我只有请他老人家来拯救这一群一群的孩子们吧。 出身名门,家道中落,自小混迹京城天桥,少时饱尝世态炎凉。 投身艺术,自成一派,未竟十载名扬四海,成为影剧无冕之王。 黄佐临与他亦师亦友,称他为稀有表演艺术家。 梅兰芳给他宝贵指导,看了他的表演动容落泪。 张爱玲读过他的小说,把他与高尔基相提并论。 老舍与他是莫逆之交,艰难时刻给他精神支持。 他是享誉上海的话剧皇帝(代表作《日出》《原野》《秋海棠》《大马戏团》) 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的表演大师(代表作《太太万岁》《哀乐中年》《假凤虚凰》《腐蚀》《夜店》《艳阳天》) 他执导的电影堪称影坛珍宝(代表作《关连长》《鸡毛信》《天仙配》《雾海夜航》《我这一辈子》) ------------------------------------------------------------------------------------------------ 从心里流淌出的真话永远值得阅读,石挥的文字具有这样的价值。《石挥谈艺录》系列前三册“把生命交给舞台”“演员如何抓住观众”“雾海夜航”虽已穷尽编者之力,在全世界范围内收集一手文献档案,仍难免有所遗漏,本次还有机会收录如此丰富的新发现遗留史料,出版第四册“海阔天空”,实属幸运。作为补遗,本书力求尽可能完整地呈现石挥的人生与艺术道路,为对石挥及其所处时代感兴趣的读者留下一份集中且坚实的一手资料。 ☆ 首次公开连载23期的行旅随笔《海角天涯新篇》,记录了石挥1942年由沪返平探母期间的见闻。 ☆ 首次公开于新加坡刊物连载7期的《鸡毛信》拍摄散记。 ☆ 首次公开石挥《答呼冤人吴祖光》,还原1946年一场由版税问题引发的轰动剧坛的笔战。 ☆ 完整辑录17篇石挥剧艺漫谈,既包括表演手记和对西方表演专著《演技六讲》的译介,又有石挥撰写的关于《日出》的罕见文章。 ☆ 内含近百幅罕见的生活照、工作照、剧照、海报、节目单、漫画等,折射出石挥所在的影剧界和民国纸媒万象。 ☆ 以图片形式特别收录石挥在《戏剧报》主编的6期副刊“艺术生活”中的文章。 ☆ 大幅度更新石挥年谱,将他出现在媒体上的时间提前至1929年。 ☆ 依最初发表之样貌保留旧时体例,按文章类型与发表时间重新整理。 ☆ 遍览京津沪及海外多家图书馆,搜求齐备,校勘精当,注释详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