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如德译文集(共15册)(精)

荣如德译文集(共15册)(精)
作者: 荣如德 译
出版社: 上海译文
原售价: 1988.00
折扣价: 129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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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 9787532781249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 荣如德,上海文史馆官员,中国著名俄语、英语翻译家,主要翻译作品有索尔仁尼琴《癌病房》、狄更斯《雾都孤儿》、斯蒂文森《金银岛》、王尔德《道连·葛雷的画像》、萨克雷《名利场》、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卡拉马佐夫兄弟》等。\\\\\\\"

内容简介

\\\\\\\"【精彩书摘】: 第二天,道连足不出户,大部分时间待在自己的卧室里,因为怕死而时时刻刻感到芒刺在背,但对生命本身又漠然无动于衷。一种遭到尾随、追逐、行将落入陷阱的意识在他身上开始占据统治地位。只要挂毯被风稍一吹动,他就发抖。枯叶打在镶铅条的窗框上,也会使他联想起自己的种种打算已成画饼而懊丧万分。他一闭上眼睛,立刻看到蒙着雾气的玻璃窗外那个水手虎视眈眈的面孔,于是恐怖又一次攫住了他的心。 不过,也许仅仅是他的幻觉使复仇神的幽灵从黑夜中现身,使森严可怖的报应景象呈现在他的面前。现实生活是一片混乱,但想象的思路却有条不紊得可怕。正是想象驱使着悔恨在罪孽后面尾随不舍。正是想象使每一颗罪恶的种子结出了丑陋畸形的果实。现实世界里恶人并不遭恶报,好人也没有好报。成功的照例是强者,弱者总是倒霉,历来如此。何况,如果有陌生人在庄园宅子周遭徘徊不去,定会被用人或猎场看守发觉。花圃上如果发现足印,花匠也会来报告。可见,这纯粹是他的幻觉。西碧儿·韦恩的弟弟并没有回来索命。他随船出航,也许已经葬身冰冷的大海。无论怎样,詹姆士·韦恩对他并不构成威胁。那水手根本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也不可能知道。青春的面具救了他的命。 虽然这仅仅是幻象,但良心竟会生发出如此恐怖的怪影,而且赋以清晰可见的形状,令其在你面前出没活动,想起来真叫人胆寒!倘若他的罪恶的魅影一天到晚从冷僻的角落里瞅着他,嘲笑他,在宴席上向他耳语,用冰凉的手指把他从睡梦中触醒,这样的日子叫他怎么过?随着这个念头潜入他的脑髓,恐惧使他的脸色愈变愈惨白,空气对他又骤然变冷了。天哪!他在陷入狂乱的时刻竟把自己的朋友杀了!一想起那幅景象,他就毛骨悚然!可怕的细节在想象中一一重演时更加触目惊心。他的罪行的幽灵阴惨惨、血淋淋地从漆黑的时间洞穴里冉冉升起。当亨利勋爵六点钟走进来的时候,他发现道连正哭得心都快碎了。 直到第三天,道连方始敢出门。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洋溢着松树清香的新鲜空气似乎使他恢复了兴致和生趣。然而引起这种变化的原因不完全在于自然环境。过多的苦痛企图彻底摧垮他内心的安宁,结果他自己的天性起来反抗了。禀性敏感、气质高雅的人往往会这样。他们强烈的欲念没有什么调和的余地:不是把人毁灭,就是本身死亡。渺小的忧伤和渺小的爱寿命很长。伟大的爱和伟大的忧伤却毁于自身的过于丰富强烈。此外,他已使自己确信:是疑心生了暗鬼。现在回顾几天来心惊胆战的情状,对自己既有些怜悯,也颇为鄙夷。 早餐已毕,道连同公爵夫人一起在花园里散了一小时步,然后他坐车穿过林苑去加入打猎的一伙。干脆的霜花像撒在草上的盐巴。天空犹如一杯倾覆的蓝色金属溶液。湖面平静如镜,芦苇丛生的岸边结着一层薄冰。 到了松林边缘,他看见公爵夫人的弟弟杰弗里·克罗斯登爵士正从猎枪里拔出两颗空弹壳。道连纵身下车,吩咐车夫把马牵回去,自己穿过枯蕨蔓草和乱丛窠子向这位客人走去。 “手气好吧,杰弗里?”他问道。 “不太理想,道连。看来鸟儿大多飞到旷野里去了。下午我们换一个地方,估计情况会好些。” 道连在他旁边走着。空气中的芳香沁人心脾,棕色和红色的光斑在树林里时隐时现,助猎的人们不时发出嘶嘎的吆喝惊起鸟兽,接着就响起扳动枪栓的咔哒声;这一切吸引着道连,使他充满了愉快的自由感。他沉浸在无忧无虑、逍遥自在的情绪中。 忽然,从他们前面大约二十码处一个留着残草的土墩子那边,窜出一只野兔。它支楞起尖端长着黑毛的耳朵,蹬着细长的后腿向一片赤杨丛中逃去。杰弗里爵士把枪托到肩上;但是,说也奇怪,那只野兔优美矫捷的动作竟使道连·葛雷为之心动。他急忙喊道:“别开枪,杰弗里。饶它一条命吧。” “你真傻,道连!”杰弗里爵士笑道。就在野兔刚刚溜进树丛的一刹那,他开了枪。紧接着,同时传来两声号叫:其一是野兔痛苦的哀号;其二是一个人临死前的惨叫。后者比前者更加惨不忍闻。 “天哪!一个助猎夫给我打中了!”杰弗里爵士惊呼起来,“这头蠢驴怎么会跑到枪口前面去的?喂,你们那儿别开枪!”他扯开嗓子大叫。“有人受伤啦!” 猎场看守手里拿着一根棍子闻声赶来。 “在哪儿,先生?他在哪儿?”他气急败坏地问。这时,整个一条线上的枪声都停了下来。 “在那边,”杰弗里爵士生气地回答说,自己急忙向树丛中跑,“你怎么不叫你手下的人离远些?把我今天打猎的兴致全败坏了。” 道连看着他们拨开富有弹性的枝条钻进赤杨丛去。隔不多久,他们从那里出来,把一具尸体拖到阳光下。道连惊骇地掉过脸去。看来,他走到哪里,厄运就跟到哪里。他听杰弗里在问:那人是否确实死了。猎场看守作了肯定的回答。道连觉得树林一下子活动起来了,到处都是面孔。他仿佛听见亿万人跺脚和嗡嗡地说话的声音。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古铜色胸脯的大山鸡,在头顶上的树枝间扑打着翅膀。 过了几分钟——在这几分钟内,心乱如麻的道连好像熬过了无数小时的苦痛,——他感到有一只手搁在他肩上。他吓了一跳,急忙回过头来。 “道连,”亨利勋爵说,“我看还是叫大家今天停止打猎吧。这样继续下去也怪没趣的。” “我愿意永远停止打猎,亨利,”他沉痛地回答,“这件事太糟了,也太惨了。那个人难道……” 他无法把这句话完全说出口。 “是的,很遗憾,”亨利勋爵应道,“他的胸膛把整整一发枪弹的火药照单全收了,想来几乎是当场毙命的。走,我们回去吧。” 他们朝着林阴道的方向并排而行,默默地走了有五十码左右。然后道连看看亨利勋爵,长叹一声,说:“这是一个凶兆,亨利,一个很坏的兆头。” “你说什么?”亨利勋爵问,“哦!你是指这件意外事故吗?老弟,这是没有办法的。是那个人自己不好。谁叫他跑到枪口前面去啦?何况,这也不关我们的事。当然,杰弗里非常懊恼。请助猎夫吃开花弹太不像话。人家还以为他是个乱开枪的射手。其实不然,杰弗里的枪法很准。可是说这话又有什么用呢?” 道连摇摇头。“这是个凶兆,亨利。我觉得将有可怕的事情临到我们中某一个人头上。八成会临到我自己头上。”末了他添上这么一句,同时深感痛苦地抹了一下眼睛。 亨利勋爵笑了起来。“世上最可怕的事情是无聊,道连。这是不可宽恕的罪过。不过我们大概不会遭到这种厄运,除非那些家伙在吃晚饭的时候没完没了地谈这件事。我得告诉他们不准涉及这个话题。至于兆头,那是根本没有的。命运女神从来不事先向我们报信。凭她的聪明和残忍都不会这样做。再说,你还怕什么事情会临到自己头上,道连?凡是一个人可能需要的一切,你都有了。没有人不乐于同你交换位置。” “没有一个人的位置我不愿意同他交换,亨利。你不要笑,我说的是实话。刚才死去的那个不幸的乡下人比我现在的处境好得多。我对死亡本身并不恐惧。使我恐惧的是死神的即将来临。它好像已经在我周围铅一样沉重的空气里舞动巨大的翅膀。天哪!你看,那边的几棵树后面是不是有一个人影在移动,在监视我,在等待着我?” 亨利勋爵朝着道连戴手套的手瑟瑟发抖地所指的方向望去。“是的,”他微笑着说,“那是花匠在等你。他大概要向你请示,今晚餐桌上该插什么花。老弟,你的神经太脆弱了!回伦敦以后,你得找你的大夫看看去。” 道连看见花匠走近来,才松下一口气。花匠举手触帽行了个礼,犹豫地向亨利勋爵看了一眼,然后掏出一封信交给他的东家。“公爵夫人叫我等候答复。”他嗫嚅着说。 道连把信放进衣袋。“告诉公爵夫人,说我就来。”他冷淡地说,花匠转身向宅院那边很快地走去。 “女人尽爱做危险的事!”亨利勋爵笑着,“这是她们身上最为我所赏识的一种品质。女人会跟任何人调情,只要旁人注意她们。” “你尽爱说危险的话,亨利!这一次你大错特错了。我非常喜欢公爵夫人,但是我并不爱她。” “公爵夫人非常爱你,但是并不怎么喜欢你,所以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你不要无中生有,亨利,这里头没有任何制造丑闻的根据。” “制造丑闻无须深信不疑,反正有闻必丑。”亨利勋爵说着点了一支烟。 “你为了说一句俏皮话,不惜用任何人作牺牲。” “世人是自愿走向祭坛的。”这是亨利勋爵的回答。 “我真想能够爱上什么人!”道连·葛雷以凄怆的语调叹道,“可是看来我已经心如止水,万念俱灰。我的心思过于集中在自己身上。我本人已经成了我的累赘。我想逃脱、避开、忘却。这次我到乡下来实在愚蠢。我打算给哈维打个电报去,叫他把游艇准备好。在游艇上才能摆脱威胁。” “你要摆脱什么威胁,道连?你有什么为难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知道我会帮助你的。” “我不能告诉你,亨利,”他忧郁地回答,“很可能这完全出于我的胡思乱想。这次不幸的意外把我闹得心里烦透了。我有一种可怕的预感:类似的事情将要临到我头上。” “简直是梦话!” “但愿如此,可是我确有这样的感觉。啊!公爵夫人来了,就像一位穿紧身长袍的狩猎女神。你瞧,我们不是回来了吗,公爵夫人?” “那件事我全都听说了,葛雷先生,”她说,“可怜的杰弗里懊丧得不得了。据说你还劝过他不要开枪打那只野兔。真是件怪事!” “是啊,真奇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说了这话。大概是心血来潮吧。那只野兔确实是一只极可爱的小动物。但是,我很抱歉,他们已经把这件事告诉了你。这件事惨极了。” “只不过是件不愉快的意外,”亨利勋爵插嘴说,“根本没有心理研究的价值。要是杰弗里故意干了那件事,他这个人倒有意思了!我很想结识一位真正的杀人者。” “亨利,你简直全无心肝,”公爵夫人大声说,“葛雷先生,你说是不是?亨利,葛雷先生又犯病了。他恐怕马上就要昏倒。” 道连好不容易把身子站稳,强作笑容。“不要紧,公爵夫人,”他费力地说,“我的神经系统严重紊乱。别的没有什么。大概上午路走得太远了。刚才亨利说什么来着?我没听见。又是什么可恶的怪话,是不是?以后你再告诉我。很抱歉,我要去躺一会儿。失陪了。” 他们走到花房通凉台的宽阔的台阶前。等道连进去把玻璃门带上,亨利勋爵转过脸来倦眼惺忪地望着公爵夫人,问道:“你真的爱上他了吗?” 公爵夫人半晌没有作声,只是站着眺望风景。“我自己也想知道。”她终于说了这么一句。 亨利勋爵摇摇头。“知道了就会味同嚼蜡。妙就妙在迷离恍惚。雾里看花分外有趣。” “雾里也会迷路的。” “条条道路都通往同一个终点,亲爱的格蕾狄丝。” “通往哪里?” “幻灭。” “我的生活正是从幻灭开始的。”她不胜感慨。 “你感到幻灭时已经戴上了爵冕。” “我对草莓叶公爵冠冕上的装饰。厌倦了。” “你戴着正相宜。” “那只是在人前。” “你少不了它。”亨利勋爵说。 “我不打算舍弃任何一片叶子。” “蒙茂斯是有耳朵的。” “上了年纪的人听觉不灵。” “他难道从来不吃醋?” “我真希望他能生一点醋意。” 亨利勋爵东张西望,像在寻找什么。 “你找什么?”公爵夫人问。 “你花剑上的小球击剑运动中戴面罩和在剑尖上套一小球都是安全措施。有一句成语the bottons came off the foils(剑尖上的小球掉下来了)意即“把游戏当了真”。,”他回答说,“你把它掉了。” 公爵夫人放声大笑。“我还戴着面罩呢。” “这会使你的眼睛格外动人。”亨利勋爵说。 她又笑了起来。她的皓齿像鲜红的果实中间的白籽。 道连·葛雷躺在楼上自己卧室里的沙发上,恐怖渗透了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生命一下子变成他无法承受的负担。那个倒霉的助猎人像一只野兽在树丛中饮弹惨死一事,在道连看来预示着他自己的死亡。刚才亨利勋爵脱口而出的一句俏皮怪话差点儿使他晕厥。 五点钟,他打铃吩咐侍从整理行装,让马车八点半等在门口,准备赶夜班快车回伦敦去。他决意不在塞尔比庄园上再睡一夜。这个地方处处是凶兆。死神在光天化日下出没无常,林中草地已经染上斑斑血迹。 他给亨利勋爵写了一张便条,告诉他要回伦敦去就医,并要求亨利勋爵代他款待宾客。他正要把便笺装入信封,他的侍从敲门进来,说猎场看守求见。道连皱起眉头,咬住嘴唇。“叫他进来。”迟疑片刻后,他相当勉强地说。 猎场看守一进来,道连就从抽屉里取出一本支票簿,把它翻开了放在自己面前。 “你来大概是为上午那件不幸的意外事故吧,桑顿?”他一面说,一面拿起笔来。 “是的,先生。”猎场看守回答。 “那个可怜的人有没有成家?有没有人靠他养活?”道连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问,“如有的话,我愿赡养他们。你认为该付多少钱,我就拿出多少钱来。” “我们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先生。我冒昧求见正是为了这一点。” “不知道他是谁?”道连心不在焉地问,“你说什么?难道他不是你手下的人?” “不是,先生。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人。他像是个水手,先生。” 笔从道连手中跌落,他觉得自己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水手?”他失声惊呼,“你说他是个水手?” “是的,先生。看样子他当过水手,两条胳臂都刺着花。” “他身边有些什么东西?”道连上身前倾,瞪着猎场看守问,“从中能不能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身上有一点钱,先生,可是不多。还有一支六响手枪。没有姓名标记。那个人长相还可以。就是眉目粗些。我们猜想他是个水手。” 道连霍地立起身来。一个可怕的希望在心头闪起。他发疯似的抓住这点希望不放。“尸首现在什么地方?”他急忙问,“快!我得立刻去看一下。” “在家用农场的空马棚里,先生。大伙都不愿把死人搁在家里,那样总是会带来坏运气的。” “在家用农场里?你马上到那里去等我。你叫一个马夫把我的马带来。不,不必了。我自己去吧。这样快些。” 没过一刻钟,道连·葛雷已经以最快的速度骑马奔驰在很长的林阴道上。树木像鬼怪列队从他旁边刷刷地飞掠过去,在他经过的路上投下骇人的魅影。有一次,道连的坐骑看到一根白漆门柱,突然向那里一拐,险些把他摔下马背。道连在马脖子上抽了一鞭。那匹马像一支箭划破飞扬的尘土向前直奔。石子从马蹄下被踢起来纷纷溅开。 他终于赶到农场。两个雇工在院子里闲荡。道连翻身下了马鞍,把缰绳扔给其中一个雇工。在最远的一座马棚里有灯光露出来。他下意识地感到尸体就在那边,便三脚两步跑到门前,准备拔闩开门。 这时他立停片刻,觉得自己正站在打开闷葫芦的门坎上:他的余生究竟可以优哉游哉呢,还是永沉苦海,立即就要见分晓。于是他猝然把门打开,走进马棚。 在马棚深处角落里的一堆麻袋布上,停着一具穿粗布衬衫和蓝裤子的男尸。一方血迹斑斑的手帕覆盖着他的面孔。插在瓶子里的一支劣质蜡烛,在它身旁发出劈劈啪啪的爆裂声。 道连打了个寒战。他感到自己没有勇气伸手揭去那方手帕,只得叫一个雇工进来。 “把脸上那东西拿掉。我要看一看。”他说时扶住门柱支撑自己的身子。 雇工照他的吩咐做了。道连跨前几步,一声惊喜的叫喊从他口中迸发出来。在树丛中饮弹身亡的那个人正是詹姆士·韦恩。 道连站在那里,对尸体看了好几分钟。在回家的路上,他两眼噙满了泪水。他知道自己的安全已不再受到威胁。第十九章 “你何必向我宣布要重新做人呢?”亨利勋爵大声说,他的白净的手指正浸在一只盛玫瑰香露的紫铜钵子里。“你本来就十全十美。还是不要变吧。” 道连·葛雷摇摇头。“不,亨利,我一生作的孽太多了。以后我再也不干了。我昨天已开始做了些好事。” “你昨天在什么地方?” “在乡下,亨利。我一个人借宿在小客栈里。” “我的老弟,”亨利勋爵面带笑容说,“在乡下任何人都可以做好人。那里没有诱惑。这就是远离都市的人处于未开化状态的原因。文明决不是唾手可得的。只有两条途径可以达到文明:一条是修身养性;另一条是腐化堕落。这两种机会乡下人一种都没有,因此他们停滞不前。” “修身和腐化,”道连像回声般沉吟道,“我都体验过。现在我实在难以想象这两者怎能并行不悖。由于我有了新的理想,亨利,我决定重新做人。我觉得自己已经换了一个人。”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好事。你好像说做了不止一桩?”亨利勋爵一面说,一面把去籽的草莓倒在自己盘子里堆成一座鲜红的小金字塔,再用有孔的贝壳形匙子把白糖撒在草莓上。 “我可以告诉你,亨利。这不是一个我可以随便讲给别人听的故事。我放过了一个叫海蒂的少女。这话听来有些浮夸,不过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她长得极美,同西碧儿·韦恩像得出奇。这大概是我被她吸引的首要原因。你还记得西碧儿吗?那是多么遥远的往事啊!当然,海蒂不是你我这个阶级的人,她不过是个乡下姑娘。但是我真心爱她。我确信这是爱情。在今年整个美妙的五月里,我一星期要去看她两三回。昨天她在一座小果园里和我相会。苹果花不断落在她的头发上,她笑得挺欢。我们本来打算今天黎明时分一起私奔。但我突然决定让这朵花保持我初次见到她时的原样。” “道连,我想这种新奇的感觉一定使你得到某种真正快意的刺激,”亨利勋爵把他的话打断,“但是我可以代你叙述你们这首田园诗的结尾。你给了她忠告,也撕碎了她的心。这就是你脱胎换骨的起点。” “亨利,你真可恶!你不应该说这样刻薄的话。海蒂的心没有碎。当然,她哭了,这是免不了的。但是她的名节保全了。她可以像珀狄塔一样生活在薄荷飘香、金盏花开的乐园里。” “并且为负心的弗罗利泽弗罗利泽和珀狄塔是莎士比亚戏剧《冬天的故事》中的一对情侣。流泪。”亨利勋爵接口说着仰靠在椅背上哈哈大笑。“亲爱的道连,你哪来这许多孩子气的傻念头?难道你以为那个姑娘今后会看得上哪一个跟她出身差不多的人?将来她多半会嫁给一个赶大车的粗汉或傻乎乎的农夫。既然她遇见过你,跟你相爱过,今后她必定瞧不起她的丈夫,觉得自己命苦。从道德观点看,我不敢恭维你这种急流勇退的壮举。即使作为一个起点,也不值得鼓励。何况,目下海蒂也许像奥菲莉娅那样,周身围着睡莲,正漂浮在某一座磨坊池塘映着星光的水面上呢?” “我受不了,亨利。你总是把任何事情变成嘲笑的资料,然后又凭空描绘最悲惨的情景。我后悔告诉了你。不管你对我说什么,反正我知道自己做得对。可怜的海蒂!今天早晨我骑马经过那个农家时,看见她雪白的脸蛋像一枝茉莉花紧贴在窗上。这件事再也别提了,你也不必说服我相信:多少年来我做的第一桩好事,我有生以来作出的第一次自我牺牲,实际上又迹近罪恶。我要革面洗心。我正打算革面洗心。谈谈你自己的事情吧。近来伦敦有些什么新闻?我好多天没上俱乐部了。” “人们还在谈可怜的贝泽尔失踪这件事。” “我还以为这一阵子人们已经谈腻了呢。”道连说着给自己倒了点葡萄酒,同时略微皱起眉头。 “老弟,这件事才谈了六个星期,而英国人至少要三个月才换话题,否则他们的头脑适应不了。不过近来新闻层出不穷,够他们谈的。其中包括我的离婚和艾伦·坎贝尔的自杀,现在又是一个画家神秘地失踪了。苏格兰场“苏格兰场”是一条很短的街名,1890年前为伦敦警察厅总部所在地(现已迁往泰晤士河畔的新苏格兰场)。但一百多年来,“苏格兰场”一直是伦敦警方、尤其是伦敦警察厅刑侦处的代名词。坚持说,十一月九号坐午夜一班火车前往巴黎的那个穿灰大衣的人就是可怜的贝泽尔;可是法国警方声称,贝泽尔根本没有到达巴黎。没准儿两星期以后我们会听说:有人看见他在旧金山。说也奇怪,谁要是失踪了,总会有人在旧金山看见他。那一定是个挺可爱的城市,想必具备身后世界的一切妙处。” “依你看,贝泽尔出了什么事?”道连问,他举起一杯红葡萄酒放在灯光下细看,对于自己竟能如此从容自若地议论这件事,心里也很纳罕。 “我一点也想象不出。倘若贝泽尔愿意躲起来,这不关我的事。倘若他死了,我不愿想起他。唯一使我心惊肉跳的就是死亡。我恨死亡。” “为什么?”道连有气无力地问。 “因为,”亨利勋爵说时把一只嗅盐盒的镀金箅子放到鼻子底下闻了一下,“如今的人什么都熬得过,唯独这一桩例外。死亡和庸俗是十九世纪至今得不到圆满解释的现象。我们到琴室里去喝咖啡,道连。你得给我弹肖邦的作品给我听。跟我妻子一起私奔的那个人弹肖邦的作品非常出色。可怜的维多利亚!我倒是挺喜欢她。她走后家里怪冷清的。家庭生活固然仅仅是一种习惯,而且是坏习惯,但即使坏习惯也舍不得丢掉。也许恰恰是坏习惯最叫人难以割舍,因为它们已经成为我们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道连没有说什么,只是从桌旁站起来,走到隔壁的琴室里,在钢琴前坐下,手指按在黑白分明的象牙琴键上弹了起来。咖啡端上来后,他停止了弹奏,望着亨利勋爵,问道:“亨利,你是否想到过贝泽尔可能被人谋杀?” 亨利勋爵打了一个呵欠。“贝泽尔人缘挺好,又老是带着一块不值钱的表。为什么人家要杀害他?他没有足以树敌的聪明。的确,他有画画的奇才,但一个能像贝拉斯克斯贝拉斯克斯(1599—1660),西班牙大画家。一样画画的人,也可能在其他方面毫无趣味。贝泽尔实在是个乏味透顶的人。他只有一次引起我的兴趣,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当时他告诉我,说他对你崇拜得简直要发狂,说你成了他创作中压倒一切的主题。” “我曾经很喜欢贝泽尔,”道连的语调带着一点伤感,“这么说,人们并不认为他可能被杀?” “有几家报纸提出过这种猜测。我认为这根本不可能。我知道巴黎有些可怕的去处,不过贝泽尔不是会到那里去的人。他没有好奇心。这是他主要的毛病。” “假如我告诉你说我杀了贝泽尔,你将作何感想?”道连说这话时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对方。 “我会说,老弟,你在扮演一个不合适的角色。一切犯罪行为都是庸俗的,正如一切庸俗行为都是犯罪一样。道连,你不配干杀人的勾当。很抱歉,我这话伤害了你的自尊心,但我确实认为如此,犯罪是下层百姓的行当。我丝毫没有谴责他们的意思。我觉得,犯罪之于他们,犹如艺术之于我们一样,无非是寻求刺激的一种手段。” “寻求刺激的手段?照你这样说,犯过一次谋杀罪的人还可能再犯同样的罪喽?可不能这样说。” “哦!任何事情只要多做几次就自有乐趣,”亨利勋爵笑道,“这是人生最重要的秘密之一。不过,我认为杀人永远不足为训。凡是不能在酒后茶余谈论的事情决不要做。我们别再议论可怜的贝泽尔了。我很愿意相信他被你言中而得到一个真正浪漫的结局,但是我无法相信。他充其量只可能是从巴黎的公共马车上摔下来掉进了塞纳河,而售票员把事情掩盖起来了。对,我猜想他的结局八成是这样。我好像看到他这时正躺在浊绿色的水下,满载货物的驳船在他头上来来往往,他的头发同很长的水草缠在一起。老实对你说,我看他再也画不出多少好作品来。最近十年他的画大不如前。” 道连叹息一声,亨利勋爵踱到房间另一头去抚摸一只珍异的爪哇鹦鹉的脑袋。那是一只冠顶和尾巴呈粉红色、其余都是灰色的大鸟,它蹲在一根竹竿上保持平衡。亨利勋爵细长的手指碰到它身上,鹦鹉立刻垂下白色鳞片状的皱眼皮,遮住玻璃球似的黑眼睛,开始荡秋千。 “是啊,”亨利勋爵转身继续说,并且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他的画已大不如前,好像失去了什么似的。看来是失去了理想。自从你同他不再是知己朋友,他也不再是一位伟大的画家。是什么把你们分开的?我估计是因为你对他日久生厌。如果真是这样,那他永远不会原谅你。凡是讨人嫌的人往往如此。对了,我要问你一件事:他给你画的那幅出色的肖像后来怎样了?自从他画好了以后,我好像一直没有看见过。哦!我想起来了,几年前你告诉过我:你把它送到塞尔比庄园去, 可是在途中遗失了或是被偷走了。你始终没把它找回来吗?真可惜!这是一件真正的杰作。我记得我曾想把它买下来。现在我仍希望拥有它。这是贝泽尔创作巅峰时期的作品。从那以后,他的作品多半是很好的构思和糟糕的技法的奇怪混合物,凭这个条件就有资格被称为有代表性的英国画家。你有没有登过启事寻找那画像?应当登报。” “我忘了,”道连说,“大概登过。不过我从未真正喜欢它。我后悔为它做了模特儿。这幅像留下了令人讨厌的回忆。你提它做什么?它常常使我想起某一个剧本——大概是《哈姆雷特》——里边有挺古怪的两行诗,不知我有没有记错——不过是做作出来的悲哀, 只有表面,没有真心。《哈姆雷特》第四幕第七场,弑兄篡位的国王问被哈姆雷特误杀的御前大臣波洛涅斯之子雷欧提斯:“你真爱你的父亲吗?还是不过是做作出来的悲哀,只有表面,没有真心?”是的,只有一张脸而没有心肝,这正是它的写照。” 亨利勋爵笑了起来。“一个人要是能用艺术的眼光看待人生,他的头脑就是他的心。”说着,他在一张圈椅里坐下。 道连·葛雷摇摇头,在钢琴上弹出轻柔的和弦。“只有表面,没有真心,”他还在那里自言自语,“只有一张脸而没有心肝。” 亨利勋爵靠在椅背上,眼睛半开半闭地瞧着他。“我想问你,道连,”他沉默片刻后说,“人若赚得全世界,却赔上自己的灵魂,有什么益处呢?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16章第26节。——不知我是否把原话记错?” 琴声戛然而止,道连·葛雷全身一震,向他的朋友瞪着眼睛。“你为什么向我提这样的问题,亨利?” “亲爱的,”亨利勋爵惊异地扬起眉毛说,“我问你是因为我想你大概能给我答复,如此而已。上星期日我正步行穿过海德公园,见一小群衣衫褴褛的人围在大理石牌楼近旁听一个街头传教士讲道,无非是老生常谈。我打那儿经过的时候,听到他正在向他的听众大声提出这个问题。这个充满戏剧性的场面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类似的饶有兴味的景象在伦敦还是不少的。不妨想象一下:一个下雨的星期天,一位穿雨衣的酸教友,滴水的雨伞拼凑成的临时檐棚下几张没有血色的面孔,忽然由歇斯底里的尖嗓门喊出这句出人意料的话——确实别具一格,发人深思。我本想对那位传教士说:艺术有灵魂,人没有灵魂。可是我担心他不能理解我的意思。” “不要这样说,亨利。灵魂是一种可怕的现实存在。它可以买卖,可以用来作交易,可以被腐蚀,也可以改邪归正。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灵魂。这一点我知道。” “你有十分把握吗,道连?” “有把握。” “啊!那一定是幻觉。凡是我们觉得有绝对把握的事情决不是真的。那都是迷信,是中世纪骑士传奇的余绪。你的神态多么严肃啊!不要这样认真。你我何必去跟这个迷信的时代一般见识?不,我们再也不信有什么灵魂存在。给我弹一曲吧。弹一首夜曲,道连。你一边弹,一边轻轻地告诉我,你是怎样保持青春的。你一定有什么秘诀。我只大你十岁,可我已经满面皱纹,又老又黄。你实在讨人喜欢,道连。今晚你简直比任何时候更叫人着迷。你使我想起我第一次看见你的那一天。当时你很冒失,但又怕羞,总之极不寻常。后来你变了,但容貌始终没变。我希望你能把秘诀告诉我。如果能恢复青春,我什么都愿意干,除了做体操、早起或者做正派人。青春!什么都不能同青春相比!什么‘少不更事’之类的话全是胡扯!现在只有比我年轻得多的人的见解,我才多少有点尊重。他们走在我们前头。生活总是把最新的奇迹向他们揭示。至于上了年纪的人,我老是跟他们发生冲突。这是出于我的原则。你如果请他们对昨天发生的事情发表意见,他们就会一本正经地向你陈述1820年流行的看法,那时人们还穿长袜子,什么都相信,可是什么都不懂。你弹的这支曲子美极了。我不知道这首作品是不是肖邦在马略卡岛马略卡岛,在地中海西部,属西班牙。1838年秋至次年年初,肖邦与乔治·桑曾在岛上居住。上写的,那里有大海在别墅周围呜咽,有带咸味的浪花溅在玻璃窗上。这情调非常浪漫。谢天谢地,我们总算还有一门不事摹仿的艺术!不要停下来,继续弹。今晚我需要音乐。我觉得你像年轻的阿波罗,我像玛息阿在听你演奏据希腊神话,智慧女神雅典娜制成一支笛子,因发现吹者会面目变丑而弃之。自然之神玛息阿拾得此笛,与阿波罗比试音乐才能,败北后被活活剥皮。。道连,我也有自己的悲哀,这连你也一无所知。老年之所以可悲,并不在于年纪大了,而是在于心还年轻。有时候我对自己的坦率感到吃惊。唉,道连,你多幸福啊!你的一生真美妙!你把每一种享受都像酒一样喝了个痛快。你把葡萄抵着硬腭榨出汁来。对你来说已不存在任何秘密。而且这一切就像音乐一样丝毫也没有把你玷污,你还是原来的样子。” “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亨利。” “不,你还是原来的你。但不知你今后的生活将是怎么个样子。可不要用自我克制的办法把它糟蹋了。现在你是完美的典型。小心不要给自己制造缺陷。目前对你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你别摇头,你自己也知道这是事实。还有,道连,不要欺骗自己。生活不是由意志或愿望驾驭的。生活取决于神经、纤维、慢慢构成的脑细胞,思想就在那里藏身,欲望就在那里酝酿。你自以为高枕无忧,无所畏惧,但只要偶然看到一间屋子里或早晨天空的色调,嗅到某种为你所喜爱和令人依稀想起往事的异香,无意间读到早已忘怀的一首诗中的某一行,听到你久已不演奏的一部作品的某一乐段——告诉你吧,道连,凡此种种,都会影响我们的生活。勃朗宁在什么地方写过上面这样的话,我们的感官也有这样的经验。有时候,不知哪儿忽然飘来一阵白丁香的清芬,我就得把我一生中最不可思议的一个月重新回味一遍。我真想同你交换位置,道连。世人把我们俩都骂得狗血喷头,但他们只崇拜你一个人。过去如此,将来还是如此。你是我们这个时代所要寻觅的典型,而觅到后他们又害怕了。我感到高兴的是,你从来没有雕过一座像,画过一张画,或者造出任何一件身外之物。生活就是你的艺术创作。你把你自己谱成了音乐。你过的日子就是一首首十四行诗。” 道连从钢琴旁边站起来,用手掠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是的,生活确是美妙的,”他喃喃地说,“但我再也不愿过这样的生活了,亨利。你也不要向我发表这些奇谈怪论。并不是我的一切你都了解,否则恐怕连你也会转脸不认我的。你笑什么?不要笑。” “你为什么不弹下去,道连?去坐下来再给我弹一遍那首夜曲。你瞧,那蜜黄色的大月亮挂在暗沉沉的空中,正等着你去诱惑她。只要你的琴声一起,她就更加挨近地面。你不弹了吗?那么我们上俱乐部去。我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应当有始有终。怀特俱乐部有个人一心一意想跟你结交,就是那位年轻的浦尔勋爵,邦茅斯的长子。他已经把你打领结的式样学到了家,并一再央求我给你们介绍介绍。他很讨人喜欢,我看他有许多地方像你。” “但愿不是这样,”道连眼神带着几分忧郁说,“不过今天我已经很累,亨利。我不上俱乐部去了。现在将近十一点,我想早些回家睡觉。” “再待一会儿。今天你弹得比任何时候都好。你的指法有一种出神入化的妙处,比我以前听过的任何一次更富有表现力。” “那是因为我想要重新做人,”他微笑着回答,“我已经起了一点小小的变化。” “在我心目中你不会改变,”亨利勋爵说,“你我将永远是朋友。” “可是当初你通过一本书把我给毒害了。这件事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亨利,你得向我保证:再也不把它借给任何人。那是一本坑人的书。” “老弟,你真的做起道德家来了。看来不久你将作为一个改邪归正的改宗者、一个信仰复兴运动者到处现身说法,告诫人们不要作那些你已经感到厌倦的罪孽。不过,你怎么也扮不像这样可恶的角色,你太可爱了。何况,这起不了任何作用。你我是怎样的人就是怎样的人,将来仍然如此。至于说一本书可以把人给毒害,那是根本没有的事。艺术不可能促进行动,只会打消行动的愿望。艺术绝对不结果实。有些书被称为伤风败俗,无非因为向世人揭示了他们自己的丑态。好了,我们不必辩论文学问题。你明天再来。我打算上午十一点去骑马。我们一起去吧,然后我带你到布兰克瑟姆夫人家吃午饭。这个可爱的女人打算买几张挂毯,她要向你请教。可不要忘了。或者我们去同娇小的公爵夫人一起吃午饭,好不好?她说近来你的影儿也见不到。大概你对格蕾狄丝已经腻烦了吧?这是意料中事。她那副伶牙俐齿会叫人受不了的。好吧,反正你十一点到这儿来就是了。” “你非要我来不可吗,亨利?” “当然,这个季节公园的风景很美。打我认识你那一年起,丁香还从来没有开得像今年这样盛。” “好吧,我十一点到这儿来,”道连说,“晚安,亨利,”他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像有什么话要说。后来只是叹了口气,就出去了。第二十章 那是一个醉人的夜晚。因为天暖,他把大衣脱下来挎在胳膊上,脖子上连丝围巾也没有系一条。他一路吸烟,一路漫步走回家去。有两个穿晚礼服的年轻人打他身旁经过。他听见其中一个向另一个悄悄地说:“那就是道连·葛雷。”他回忆过去被别人指指点点、注视或议论的时候曾是多么得意,现在他对自己的名字已经听厌了。近来他常常到一个小村子去,那个地方的可爱之处一半在于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几次告诉那个被他诱入情网的姑娘,说他是个穷光蛋,她也信以为真。有一次,道连向她承认自己是个坏人,被她取笑了一通。她说坏人总是又老又丑的。她笑得多甜哪,活像一只画眉鸟在唱歌。她头戴大帽子、身穿布衣裳的模样十分招人喜欢。她天真无知,但是她有着道连失去了的一切。 到了家里,他发现自己的侍从还在等他,便打发侍从去睡,自己靠在书斋里的沙发上,开始思量亨利勋爵对他说的话。 人是不是真的永远改变不了啦?他无限缅怀自己白璧无瑕的少年时代——亨利勋爵一度称之为白玫瑰般的少年时代。道连知道自己玷污了自己,腐蚀了心灵,毒化了想象;知道自己对别人产生了坏影响,而且从中获得一种残忍的乐趣;知道自己结交的人中间禀性最纯洁、前途最光明的人都被他引入歧途而身败名裂。可是这一切难道都不能挽回了吗?难道他已无药可救了吗? 唉!当初他在虚荣和欲望的一时冲动下,祈求上苍让画像代他承受年龄的负担,使他自己永葆光华照人的青春。想不到那一刹那竟成千古恨!如果他造的孽桩桩件件都毫厘不爽地马上得到报应,倒也痛快。惩罚就是净罪。人向无比公正的上帝祈祷时不应当说:“宽恕我们的罪孽吧!”而应当说:“惩罚我们的不义吧!” 不知多少年前亨利勋爵送给他的一面雕镂精细的镜子,此刻正放在桌上,镜框上白白胖胖的小爱神依旧在笑。道连拿起镜子,就像在初次发觉要命的画像起变化的那个恐怖之夜里一样,睁大了一双模糊的泪眼向光洁的镜子里望着。曾经有一个爱他快要发狂的人写过一封痴情洋溢的信给他,末尾是这样两句偶像崇拜者的谵语:“有了你这样一个牙雕金铸的人,世界也变了样。你的嘴唇的曲线将重写历史。”现在他想起了这几句话,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随后他对自己的美貌突然憎恶起来,就把镜子扔在地板上,用鞋跟把它踩成无数银色的碎片。正是他的美貌毁了他,正是他祈求得来的美貌和青春葬送了他。要不是这两者,他的一生可以不沾上一个污点。事实上,他的美貌不过是一张面具,青春则成了笑柄。青春究竟是什么呢?往最好处说,也只是一段缺乏经验、不成熟的时间,充满了浅薄的见解和不健康的思想。他何苦老是穿着这身号衣?青春把他惯坏了。 过去的事还是不要去想。反正已经什么都不能改变了。他应该考虑的是自己和自己的未来。詹姆士·韦恩已埋入塞尔比坟地的一座无名冢。艾伦·坎贝尔某一天夜里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开枪自杀了,但是没有泄露他被迫知道的秘密。贝泽尔·霍尔渥德失踪一事所引起的纷纭之说不久就会平息下去,眼前已经不是那么沸沸扬扬了。总而言之,他完全可以高枕无忧。事实上,贝泽尔·霍尔渥德之死还不是他最感到沉重的心病。不,是他自己半死不活的灵魂使他不得安宁。贝泽尔画的肖像害得他好苦哇!这件事他不能原谅贝泽尔。祸根全在于画像。贝泽尔向他说了许多极其难堪的话,但他还是忍气吞声地听了。杀人完全是一刹那的疯狂行为。至于艾伦·坎贝尔的自杀,那是他自己的事。他要走这条路,谁拦得住? 重新做人!这才是他所需要的。这才是他所渴望的。事实上他已经开始做了。至少他放过了一个无辜的少女。他再也不引诱无辜。他要做一个好人。 关于海蒂·默顿的思绪使他联想到被锁在空室里的画像,不知它是否变好了些?也许不像以前那样狰狞可怖了吧?如果他从此洁身自好,或许能把邪恶的欲念留在画像面部的痕迹一个个清除干净。或许邪恶的痕迹已经消失了。他要去看一看。 道连从桌上拿起一盏灯,蹑手蹑足走到楼上。当他启锁开门的时候,一丝欣喜的微笑浮上他异样地年轻的脸庞,并在嘴角上逗留了一会儿。是的,他要做一个好人,被他藏匿了这么多年的丑东西将不再使他害怕。他觉得压在心上的石头已经搬开。 他悄悄地走进房间,照例把门反锁起来,然后把紫红缎罩从画像前拉开。一声痛苦夹着愤怒的叫喊冲口而出。除了眼睛里现出狡猾的目光,嘴角刻上一道伪君子的皱纹外,他看不出任何变化。画像上那个家伙还是那样面目可憎,甚至比以前更加可憎。沾在一只手上的殷红的湿斑似乎更醒目了,更像新鲜的血迹。他禁不住哆嗦起来。难道他做唯一的好事的动机纯粹是一种虚荣心?难道他只是想追求新的刺激,像亨利勋爵带着嘲笑所暗示的那样?难道正是那种装腔作势的癖好使我们偶尔做出比自身更高尚的行为?还是这一切都兼而有之?为什么那块红斑比先前更大了?像是一种恶疮在皮肤皱缩的手指上蔓延开来。画像的脚上也有血迹,莫非是从手上滴下来的?甚至没有握过刀子的那只手上也有血。 自首?这是否意味着他必须去投案自首?任凭发落,等待处死?他笑了起来。他觉得这个念头荒唐之至。再说,即使他去投案,谁能相信他?无论何处都没有留下被害人的任何痕迹。属于死者的一切已全部销毁。是道连亲自把贝泽尔留在楼下的东西烧毁的。如果他和盘托出,人们一定会说他神经错乱。倘若他坚持声称确有此事,就会被关进疯人院里去……。然而他应当自首,应当为人所不齿,应当受到社会的制裁,这是他罪有应得。上帝还是有的,上帝要人们对天对地同样不隐讳自己的罪恶。除非他供认自己的罪行,否则无论用什么办法都不能把他洗刷干净。然而,到底哪些是他的罪行?道连耸耸肩膀。贝泽尔·霍尔渥德之死在他心目中已算不了什么。他想的是海蒂·默顿。不,此时他正在照的这一面镜子没有如实反映他的灵魂。虚荣?猎奇?伪善?难道他悬崖勒马的行为就没有别的内容?应该还有。至少他认为还有。可是他有什么呢?……谁也说不上来。别的什么也没有。他是在虚荣心的驱使下放过了海蒂。他是出于伪善的目的而套上德行的面具。他是为了猎奇的缘故才作这一番自我克制的尝试。现在他认识到了。 但是,这桩杀人的罪行难道要跟踪他一辈子吗?难道他将永远背着自己的往事这个包袱?他是不是真的该去自首?不。他的罪证还留着的只有这么一点儿。那就是这幅画像。必须把它也消灭掉。他这么长时间留着它干什么?观察画像逐步变化,渐渐老去,一度是他的一种乐趣。近来他已感觉不到什么乐趣。这东西常常使他夜里不能成眠。他不在伦敦家里的时候老是提心吊胆,生怕别人窥见他的秘密。这东西在他纵欲的过程中掺入了忧郁的成分。有不少欢乐的时刻往往因为惦着它而大煞风景。这东西好像成了他的良心。对,的确成了他的良心。他得把这东西毁掉。 道连四下环顾,看见了曾经捅死贝泽尔·霍尔渥德的那把刀子。道连曾把它擦过好多次,直至上面找不到任何一点痕迹。这时它又在那里闪着寒光。既然它杀死过画家,那就让它把画家的作品及其象征意义也一起毁了吧。让这把刀子切断同往事的一切联系。一旦往事逝去,他就自由了。让这把刀子结束灵魂的这种不可思议的活动。只要听不见灵魂讨厌的警告,他就可以得到安宁。于是他抓起刀子,对准画像猛戳过去。 紧接着,只听到一声惨叫和什么东西訇然倒地的声响。那临死前痛苦的叫喊极度恐怖,惊醒过来的仆人吓得纷纷冲出卧房。当时有两位绅士正好从下面广场上路过,听到了叫喊声,停下来朝这所大房子楼上张望。他们去叫来了一名警察。警察打了好几次铃。但是没有人应门。除了顶层一扇窗子有灯光外,整座楼宅一片黑暗。过了一会儿,警察从门口走开,去站在毗邻的柱廊里观看动静。 “警察,这是哪家的公馆?”年纪较大的一位绅士问。 “道连·葛雷先生的,先生。”警察回答说。 两位绅士交换了一下眼色,冷笑一声走开了。其中一位是亨利·厄什顿爵士的舅舅。 公馆内部的下房里,衣履不整的用人们在紧张地窃窃私议。年事已高的管家妇黎甫太太一边抽噎,一边使劲交替地握着自己的手。弗兰西斯面无人色。 大约一刻钟以后,他把马车夫叫来,加上一名听差,三个人一起放轻脚步登上顶层。他们敲了敲门,但是没有人应。于是他们大声叫唤。依旧毫无动静。在尝试破门无效之后,他们终于爬上屋顶,翻到阳台上。阳台的长窗没费多少力气就被打开,因为插销已经很旧了。 他们走进房间,发现墙上挂着东家的一幅肖像,同他们最近一次见到他本人的时候一样容光焕发,洋溢着奇妙的青春和罕见的美。地上躺着一个死人,身穿晚礼服,心窝里插着一把刀子。他形容枯槁,皮肤皱缩,面目可憎。如不仔细察看他手上的指环,他们怎么也认不出这个人是谁。 \\\\\\\" \\\\\\\"【编辑推荐】: 荣如德先生是我国资深俄语、英语翻译家,翻译了大量优秀的俄语、英语文学作品。在本次译文集中,不仅几乎收录他翻译的经典文学作品,比如《卡拉马佐夫兄弟》《雾都孤儿》《动物农场》等,同时还有苏联时期的众多优秀文学作品,这些作品曾在特殊的历史时期对我国的文学发展产生了长远而深刻影响,但由于一些现实原因,如今这些作品已经难以被读者接触到了,因此这套译文集不仅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同样具有极高的收藏价值和研究价值。同时,荣先生的人生充满了曲折,但是已经年过八旬的他依然保持着乐观开朗的心态,在他的自序中,他用谦虚而幽默的笔调,回溯了他一生的人生轨迹,我们可以借此领略到译文之外的翻译大家荣如德先生的风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