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契弗短篇小说集
作者简介
约翰·威廉·契弗(John William Cheever,1912.5.27—1982.6.18),美国小说大师,尤以短篇小说著称,被誉为(美国)“城郊的契诃夫”,被公认为“二十世纪最重要的短篇小说家之一”。除闻名于世的短篇小说之外,契弗还创作了五部长篇小说:《沃普萧纪事》(获一九五八年度美国国家图书奖)、《沃普萧丑闻》(获一九六五年度威廉·迪恩·豪厄尔斯奖)、《欢迎来到弹园村》、《猎鹰者监狱》以及《恰似天堂》。1982年4月27日,就在他逝世七个星期前,美国国家艺术与文学学会授予契弗国家文学奖章,以表彰其一生的文学成就。
内容简介
绿荫山盗贼 我叫强尼·黑克。我今年三十六岁,脱掉鞋子身高五英尺十一英寸,不穿衣服体重一百四十二磅,而我现在就可以说正赤身裸体地面向黑夜说话。我在瑞吉酒店被怀上,在长老会医院降生,在萨顿广场长大,在圣巴托罗缪教堂受洗并接受坚信礼,在纽约格雷斯接受训练,在中央公园打橄榄球和棒球,在东区公寓大楼的雨篷框架上做引体向上,在华尔道夫大饭店举办的某次盛大的沙龙舞会上遇到了我妻子(克里斯蒂娜·刘易斯)。我在海军服役四年, 现在有四个孩子,住在一个叫作绿荫山的banlieue(法语,郊区)。我们有一幢漂亮的房子外带一个花园以及一个露天烤肉的地方,夏日的夜晚,跟孩子们一起坐在那儿,在克里斯蒂娜俯身去给牛排加盐的时候一直看到她裙子领口的里面,或者只是凝视着夜空中的点点星光,我会感到极为兴奋和激动,就如同因为那些更为艰难和危险的追求而倍感兴奋一样,而我猜想这就是生活当中的痛苦与甜蜜的意义之所在吧。 战争刚刚过去,我就去了一家生产包装材料的公司工作,而且看样子这可能也就是我终生的事业了。这家公司实行的是一种家长式的管理方式;也就是说,老头子先是让你干这个,然后又不由分说地指派你去干那个,无论大小事务,什么都是他说了算——从泽西的企业到纳什维尔的加工厂——那做派就好像整个公司都是他在打个盹儿的时候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出来的。我尽可能机敏地躲得老头子远远的,而当着他的面则表现得仿佛我就是他亲手用泥土捏出来并且一口气将生命之火吹入了我的身体似的。他是那种需要有人给他打前哨的专制暴君,而这就是吉尔·巴克纳姆的工作。他是老头子的左右手、前哨站以及和事佬,而且他能够在任何事务和交易当中涂上一层人情味儿,而这一点正是老头子最缺门的。可是他开始不大来办公室理事了——起先是一天两天,然后是一连两个星期,再后来时间就更长了。他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就会抱怨胃不舒服或是眼睛疲劳之类的,虽然谁都看得出来他其实是喝得酩酊大醉了。这也没什么特别奇怪的,因为无节制地喝酒原本也是他为公司应尽的义务之一。老头子对此忍耐了有一年的时间,然后有天早上他就来到我的办公室,吩咐我去一趟巴克纳姆的公寓宣布将他给解雇。 这就跟派一个办公室的杂役去把董事会主席给开掉一样卑劣和下流。多年来巴克纳姆一直都是我的上司和长辈,每次给我买杯喝的对他而言都是屈尊俯就,可这就是老头子的行事做派,我很清楚我必须得怎么做。我给巴克纳姆的公寓打了个电话,巴克纳姆太太说我可以在那天下午去见吉尔。我一个人吃了午饭,在办公室里一直磨蹭到三点钟,然后就从我们位于中城的办公室步行来到巴克纳姆的公寓,那可是在东七十几街。当时正是初秋季节——世界职业棒球联赛正在进行当中——而且一场雷暴正要横扫纽约城。来到巴克纳姆家的时候,我能听到大炮一样的隆隆雷鸣并能闻到雨水的气息。巴克纳姆太太把我给让进屋,过去这一年来的所有艰辛似乎全都写在了她的脸上,用一层匆忙涂上去的厚厚的脂粉遮盖了一下。我从没见到过这么疲惫不堪的眼睛,她身穿一件那种旧式的花园派对的礼服,上面印着巨大的花朵图案。(他们有三个孩子都在读大学,我知道,还有一条双桅纵帆船并且雇了个人来经管,此外还有其他众多的开销。)吉尔在床上躺着,巴克纳姆太太把我领进了卧室。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宛如拂晓那样柔和的半明半暗中,给人的感觉就仿佛我们此刻应该在睡梦当中,而不该在这时候将坏消息带给对方。 吉尔显得既高兴又可爱,还有些居高临下,说他见到我非常高兴;说他上回去百慕大的时候为我的几个孩子买了好多礼物,可是忘了寄给我了。“你去拿一下那些东西好吗,亲爱的?”他问道,“你记得我们把它们给放哪儿了吗?”然后她就带着五六个巨大而且看起来很贵重的包装盒子回到了房间,把它们一股脑儿都卸在了我的大腿上。 我想起自己那几个孩子的时候基本上总是很开心,我也很喜欢给他们买礼物。这一下我真是被迷住了。这是个计谋,当然啦——是她的主意,我猜——肯定是过去这一年当中她为了不至于失去他们的一切而想出的众多办法之一。(那些包装并不是新的,我看得出来,等我回到家,发现其中还有几件吉尔的女儿们没带到学校去的旧羊绒衫和一顶苏格兰式无边帽外带一条有汗渍的吸汗带,而这只是更加深了我对巴克纳姆夫妇所处困境的同情。)在我的两条腿上堆满了送给我几个孩子的礼物,而且每个关节都直往外冒对于这对老夫妻的同情的情况下,我实在是没办法把解雇他的通知交给他。我们谈了一会儿棒球联赛和办公室里的一些琐事,当大风大雨开始到来的时候,我帮巴克纳姆太太把公寓的窗户全都关好,然后我就告辞离去,在暴风雨中搭早一班的火车回了家。五天以后,吉尔·巴克纳姆把酒完全给戒了,回到办公室,重新成为老头子的左膀右臂,于是我就成了他首先要秋后算账的目标之一。看来,就算是我命定要成为一个俄罗斯的芭蕾舞演员,或者去做艺术珠宝,或者专门在衣橱的抽屉上画schuhplattler(击鞋舞,一种巴伐利亚民间舞蹈)舞者、在蚌壳上画风景画并且住在像是普罗温斯敦这种处在非常低潮期的地方,也不可能像我在包装材料这个行业中见识到如此稀奇古怪的一大帮男男女女了。于是我决定靠我自己另辟新路。 …… 【导言】 导言 如果你一边读这些小说,一边参阅约翰·契弗的《日记》,同时获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及他都写了些什么,你会体会到一种阴郁的忧虑不安。契弗的《日记》本身就是最伟大的自白类作品之一,我会将其与卢梭和佩皮斯的作品并列为一种范例,它充分展示了一个无论对自己还是他人都从不满意的复杂之人的内心斗争。正如契弗本人所言:“我一直对我从未曾见过的国家充满乡愁,渴望去往我无法前往的地方。” 《日记》中所呈现的契弗生性孤僻,脸皮极薄,既爱男人又爱女人。这让他备感困惑,跟他在一起有时候也会让人感觉受不了,因为在他的年轻时代,遵照习俗按照惯例是该做个明确选择的。不过对于一位作家而言,拥有范围如此广泛的同情心和感受力,反而只会成为一种优势。 契弗写的都是那些最重要的事情。说到他的短篇小说,你可能会想,你很难从他的创作中了解到更广阔的美国社会,因为当中没有黑人和拉美族裔的生活,他没有反映后奴隶制的精神创伤,也没有反映社会不平等、政治斗争或是贫穷。但你确实感受到了电梯工、门房和正派的穷人那寒酸而又艰难的生活。 在《日记》中,契弗认为他的作品很有“局限”性,担心他的题材过于逼仄狭窄。然而,他绝非对于四季常青、富裕体面的城郊之外的生活知之甚少的那种精英主义的中上层白人作家,眼中只有周六夜派对上的一片狼藉和马提尼喝多了以后的绝望,男人都是通勤者而女人全都感觉浪费了自己的生命——与之后查尔斯·韦布在《毕业生》中所讽刺的泳池世界不无相似之处——契弗的创作一直都正中世间万物的中心。他的主题不是怪胎、废柴或是各种的边缘人,而是孩子们、工作以及西方文学的中心观念——是契弗所谓的“婚姻那令人痛苦的秘密”,以及婚姻是如何使激情显得荒谬可笑的——如果并没有使得激情变得完全不可能的话。而且虽然他着迷于他有时候描述为“肉欲的无政府状态”的那种现象,他却有足够的明智,知道推动我们前进的更多的是社会地位、自尊自重和工作,而非情欲和性欲:我们依靠金钱生活,又梦想着完美的爱情。 我猜想,你也许想把这些短篇小说描述为契诃夫式的,即使仅仅因为契诃夫的天赋就在于能够以幽默的同情在日常生活中捕捉那些意味深长的时刻,并且毫无屈尊俯就的傲慢态度;因为契弗有能力写出令人屏息惊叹的挽歌式的那结尾的最后一段,既包容涵盖了整个故事同时又是一种超越和提升,就仿佛所有的一切最后被以一种酒神庆典式的方式整个儿抛向了空中。你也许还想说,相对于卡佛而言契弗没那么阴郁荒凉,相对于海明威而言他更加广阔、反讽,而且活泼俏皮。但归根结底,契弗一直都是完完全全的他自己,反反复复地斟酌、推敲和平衡,直到每个句子都恰如其分,而且经常还不止于此,能上升到使日常生活的火车通畅地奔驰在更宽阔的政治的铁轨之上。 契弗说起一种社会,在其中人们“联合在心照不宣的宣言当中:没有过去,没有战争——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危险或是不幸”。那个时候的美国是何其广阔而又重要,他笔下的人物都共享着美国战后的那个对于繁荣与和平的普遍希望,而与此同时那个希望又总是因害怕它实在太新、怕它可能被收回而遭到损害。而说到政治局势,你在阅读这些小说时几乎不可能意识不到随之而来的到底是什么:这些浅薄的、逼仄的生活将被“六十年代”彻底粉碎——那改变了一切的兴奋、固执和反叛的风起云涌。契弗使我们看到了它的到来:他那些内心分裂的人物渴望得到安逸与安全,但他们也渴望爱情和解放;他们为一种非常迫切的欲望所吸引,而它会打破对心满意足的大部分尝试,经常还会导向灾难性的后果。 因此,你预期在这些城郊地区只能找到最干净和乏味的诚实和正直;这大概也正是人们选择住在那里的原因之所在。但在进一步的审视之下,你会发现那里也有非同寻常的人类激情和弱点,会发现一种可怕的喧嚣不宁。它以最稳健、最有节制的样态出现,这是合乎情理的。“为了能看到任何东西——一片树叶或是一枚草叶——我想你必须懂得爱的强烈。” 话说回来了,对任何人的爱又何曾简单容易过?正如《苹果世界》中那位睿智的诗人巴斯科姆所肯定的那样,在很多情况下,“猥亵——下流猥亵——似乎成了生活中唯一具有色彩、值得欢庆的因素”。 进一步推究下去,欲望会变成一种具有毁灭性的激情,甚至会成为一种变态,永远无法得到满足。这在《乡居丈夫》——契弗最优秀的,也是有史以来最优秀的短篇小说之一——当中展现得淋漓尽致:一个男人差一点在一次飞机迫降事故中丧命,回到家却发现他的妻子和孩子们非但对于他的死里逃生漠不关心,甚至对他的整个存在都毫不在意。他疯狂地在年轻的保姆身上寻找慰藉,最后只能求助于心理医生。一九五〇年代的很多美国人都是这么做的,在非常明确地向医生坦白“我恋爱了,赫尔措格医生”以后,他能找到的只有更多的失望,医生的推荐疗法也只是建议他干些木工活儿。如此说来,一个深受痛苦折磨的人如果不去酗酒的话,又能求助于什么呢? 契弗本人性格上的复杂性——今天会被描述为“挣扎于酒精与性爱之中”——使他能够看清,他笔下那些人物的不幸更多地应归因于他们自身的软弱和他们的过去,而非归咎于社会的因素或者他人的歹毒。人们为什么会做出不符合他们自身利益的事情?为什么会有一种本能的欲望,将对他们而言最为珍贵的东西弃之不顾呢?这个永恒的谜题使得契弗深深地着迷于人类那些最严重的自毁行径。 一个同性恋连续三次把脑袋伸进煤气炉里,只是为了能被一个怒不可遏的恐同的电梯工把他救下来,有时这是显得很好笑。而在《重聚》这个只有两三页篇幅的优秀短篇当中,那个父亲却只能反复不断地破坏他跟自己久已疏远的儿子那难得的聚会,使父子俩全都无法得到他们最希望能够建立起来的一点点亲情的联系和真正的交流。 约翰·契弗一九一二年生于马萨诸塞。参军服役之后,在一九五〇年代早期成为一位全职的作家。一九四八年他曾写道:“我们仍旧跟以前一样穷。我一个礼拜能写一个短篇,也许能写得更多。”他成功了,他既写短篇又写长篇,直到他一九八二年去世。他曾在罗马住过,写过很多以意大利为背景的优秀短篇。在那个商业世界里工作,主要为《纽约客》供稿,契弗做到了用写作来养家糊口。身为一半艺术家、一半娱乐者,他跟莫泊桑、弗兰纳里·奥康纳及其他伟大的美国作家一起,其作品居于最顶端的位置;他的作品丝毫不因袭陈腐,而是充满了实验性——最有趣的意味上的实验性。 在他的《日记》中,极少有对他实际写作过程的记述。当他实际上并没有正在做的时候,契弗很不愿意跟自己谈论他在做的事。也没有人强迫他这么做:他还不需要像现在的作家那样要去进行漫长的新书宣传、面对众多读者朗读自己的作品再继以签名售书,并要不断地接受采访,直到他们都要被自己的声音给吓到为止。不过,他也确实给过我们重要的提示,那是在《巴黎评论》上:“小说就是个实验的过程;当它不再是实验了,它也就不再成其为小说了。一个句子,直到你感觉在此之前从来就没有以这样的方式写下来过,这个句子才算是可以完成了。” 不过对于短篇小说家而言,特别是出版小说合集的时候,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其多样性,尤其是如果读者希望一口气把这些小说读完的话;那就像是狼吞虎咽地吞下太多的牡蛎,而非以理想的方式间隔开来,一个一个地细细品味。但这部小说集却有着极为广阔的范围和无限的多样性:这是一个作家一生的创作成就,而且那又是充满了好奇与革新的一生。 奇怪的是,契弗从未创造过一个像他本人那样有天分、有智慧或者有文化的角色;他的角色全都是比他本人更为渺小的人物,但他们也都是他的一部分。角色的创造,对长篇小说家而言那最重要的工作,并非他的首要关切点,他的短篇都是一次性创造成型的。如他所言:“我关注的不是情节。我关注的是直觉,是颖悟,是梦想,是观念。情节只关乎故事和一大堆废话。” 他洞察和描述的能力是惊人的,在一闪而过的一节卧铺车厢里,有“一位美得出奇的女人,没有穿衣服,正在梳理自己的金发”;一个邻居正在弹奏《月光奏鸣曲》:“他全然不顾节拍,以自由速度从头弹到尾,全然是在宣泄那种眼泪汪汪的任性、孤寂和自怨自艾——凡是贝多芬的伟大所不曾包括的,无所不有。” 能够写下这么多其他人在五十年后仍读得兴味盎然的短篇小说,能够写下这么多充满智慧、引人共鸣、富有诗意而又不可言喻的语句,他的人生可算得绝没有虚度;而我们之阅读它们,一遍又一遍地反复阅读,是为了生活得更好,并且向契弗表达他当之无愧的尊敬和仰慕之情。 汉内夫·库瑞什 二〇〇九年 如果你还能笑得出来,就说明这生活不算太糟。契弗笔下的人物,尽管承受着平庸日常的磨折,却依旧心怀理想中的简单生活。在再晦暗的时刻,碰撞再漂泊的际遇,心中那个纯真善良的少年都没有离去。 这61个故事,写到人生的各个面相:职场、房租、婚姻、育儿、旅行、看心理医生……每个似乎都在讲述“我”的一部分。相对于卡佛,他没那么阴郁荒凉;相对于海明威,他更加广阔、反讽,而且活泼俏皮。《广告狂人》的创作人马修·维纳说,契弗的声音充满讽刺、喜剧和苦痛,是他一直想要模仿的人。 书中收录了契弗的经典作品,如《巨型收音机》,也是2020新冠肺炎疫情肆虐时,何伟(《江城》《寻路中国》作者)在网上的写作课布置给学生的阅读作业;如《游泳的人》,被改编成电影《浮生录》,契弗在里面客串了一个配角;如《再见了,我的兄弟》,海明威曾让妻子起床阅读。对于初识契弗的读者,可以从这些名篇入手;对于契弗的书迷,这一千多页的篇幅,也将是一场心贴心的阅读盛宴。 本书特别收录契弗自序,讲述小说编选背后的故事,契弗《我为什么要写短篇小说》,英国剧作家、编剧、电影制作人、小说家汉内夫·库瑞什导言,契弗传记作者布莱克·贝利所著契弗年表,并随书附赠美国布鲁克林插画师 Patrick Leger独家绘制的契弗三张肖像画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