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谈国学(精装珍藏版)(精)/季羡林唯一亲定自选集
作者简介
季羡林(1911—2009),字希逋,又字齐奘,山东临清人,语言学家、东方文化研究专家、散文家,被称为“学界泰斗”。1934年毕业于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翌年作为交换研究生赴德国哥廷根大学学习梵文、巴利文、吐火罗文等,1941年获哲学博士学位。1946年归国,任北京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开拓中国东方学学术园地。曾任北大副校长、中国社会科学院南亚研究所所长等职。
内容简介
缘起 “牛棚”这个词儿,大家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但是,它是否就是法定名称,却谁也说不清楚。我 们现在一切讲“法治”。讲“法治”,必先正名。但 是“牛棚”的名怎么正呢?牛棚的创建本身就是同法 “对着干”的。现在想用法来正名,岂不是南辕而北 辙吗? 在北大,牛棚这个词儿并不流行。我们这里的“ 官方”叫作“劳改大院”,有时通俗化称之为“黑帮 大院”,含义完全是一样的。但是后者更生动,更具 体,因而在老百姓嘴里就流行了起来。顾名思义,“ 黑帮”不是“白帮”。他们是专在暗中干“坏事”的 ,是同“革命司令部”唱反调的。这一帮家伙被关押 的地方就叫作“黑帮大院”。 “童子何知,躬逢胜饯!”我三生有幸,也住进 了大院,——从语言学上来讲,这里的“住”字应该 作被动式——而且一住就是八九个月。要说里面很舒 服,那不是事实。但是,像十年浩劫这样的现象,在 人类历史上绝对是空前的——我但愿它也绝后——“ 人生不满百”,我居然躬与其盛,这真是千载难逢的 机会,我不得不感谢苍天,特别对我垂青、加祐,以 至于感激涕零了。不然的话,想找这样的机会,真比 骆驼穿过针眼还要难。我不但赶上这个时机,而且能 住进大院。试想,现在还会有人为我建院,派人日夜 守护,使我得到绝对的安全吗? 我也算是一个研究佛教的人。我既研究佛教的历 史,也搞点佛教的义理。但是最使我感兴趣的却不是 这些堂而皇之的佛教理论,而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一些 迷信玩意儿,特别是对地狱的描绘。这在正经的佛典 中可以找到,在老百姓的口头传说中更是说得活灵活 现。这是中印两国老百姓集中了他们从官儿们那里受 到的折磨与酷刑,经过提炼,“去粗取精,去伪存真 ”然后形成的,是人类幻想不可多得的杰作。谁听了 地狱的故事不感到毛骨悚然、毛发直竖呢? 我曾有志于研究比较地狱学久矣。积几十载寒暑 探讨的经验,深知西方地狱实在有点太简单、太幼稚 、太单调、太没有水平。不信你去读一读但丁的《神 曲》。那里有对地狱的描绘。但丁的诗句如黄钟大吕 ;但是诗句所描绘的地狱,却实在不敢恭维,一点想 象力都没有,过于简单,过于表面。读了只能让人觉 得好笑。回观印度的地狱则真正是博大精深。再加上 中国人的扩大与渲染,地狱简直如七宝楼台,令人目 眩神驰。读过中国《玉历至宝钞》一类描写地狱的书 籍的人,看到里面的刀山火海,油锅大锯,再配上一 个牛头,一个马面,角色齐全,道具无缺,谁能不五 体投地地钦佩呢?东方文明超过西方文明;东方人民 的智慧超过西方人民的智慧,于斯可见。 我非常佩服老百姓的幻想力,非常欣赏他们对地 狱的描绘。我原以为这些幻想力和这些描绘已经是至 矣尽矣,蔑以复加矣。然而,我在牛棚里待过以后, 才恍然大悟,“革命小将”在东胜神州大地上,在光 天化日之下建造起来的牛棚,以及对牛棚的管理措施 ,还有在牛棚里制造的恐怖气氛,同佛教的地狱比较 起来,远远超过印度的原版。西方的地狱更是瞠乎后 矣,有如小巫见大巫了。 我怀疑,造牛棚的小将中有跟我学习佛教的学生 。我怀疑,他们不但学习了佛教史和佛教教义,也学 习了地狱学。而且理论联系实际,他们在建造北大的 黑帮大院时,由远及近,由里及表,加以应用,一时 成为全国各大学学习的样板。他们真正是青出于蓝而 胜于蓝。仅此一点,就足以证明,我在北大四十年的 教学活动,没有白费力量。我虽然自己被请入瓮中, 但衷心欣慰,不能自已了。 犹有进者,这一群革命小将还充分发挥了创新能 力。在这个牛棚里确实没有刀山、油锅、牛头、马面 等等。可是,在没有这样的必需的道具下而能制造出 远远超过佛教地狱的恐怖气氛,谁还能吝惜自己的赞 赏呢?在旧地狱里,牛头马面不过根据阎罗王的命令 把罪犯用钢叉叉入油锅,叉上刀山而已。这最多只能 折磨犯人的肉体,决没有“触及灵魂”的措施,决没 有“斗私批修”“狠斗活思想”等等的办法。我们北 大的革命小将,却在他们的“老佛爷”的领导下在大 院中开展了背语录的活动。这是崭新的创造,从来也 没有听说牛头马面会让犯人背诵什么佛典,什么“揭 谛,揭谛,波罗揭谛”,背错一个字,立即一记耳光 。在每天晚上的训话,也是旧地狱中决不会有的。每 当夜幕降临,犯人们列队候训。恶狠狠的训斥声,清 脆的耳光声,互相应答,融入夜空。院外小土山上, 在薄暗中,人影晃动。我低头斜眼一瞥,知道是“自 由人”在欣赏院内这难得的景观,宛如英国白金汉宫 前面广场上欣赏御林军换岗的盛况。此时我的心情实 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简短截说,牛棚中有很多新的创造发明。里面的 生活既丰富多彩,又阴森刺骨。我们住在里面的人, 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都让神经紧张到最高限度,让 五官的本能发挥到最大限度,处处有荆棘坑坎,时时 有横祸飞来。这种生活,对我来说,是绝对空前的。 对门外人来说,是无法想象的。当时在全国进入牛棚 的人虽然没有确切统计,但一定是成千累万。可是同 全国人口一比,仍然相形见绌,只不过是小数一端而 已。换句话说,能进入牛棚并不容易,是一个非常难 得的机会。人们不是常常号召作家在创作之前要深入 生活吗?但是有哪一个作家心甘情愿地到黑帮大院里 来呢?成为黑帮一员,也并不容易,需要具备的条件 还是非常苛刻的。 我是有幸进入牛棚的少数人之一,几乎把老命搭 上才取得了一些难得的经验。我认为,这些经验实在 应该写出来的。我自己虽非作家,却也有一些舞笔弄 墨的经验。自己要写,并非不可能。但是,我实在不 愿意再回忆那一段生活,一回忆一直到今天我还是不 寒而栗,不去回忆也罢。我有一个渺渺茫茫的希望, 希望有哪一位蹲过牛棚的作家,提起如椽大笔,把自 己不堪回首的经历,淋漓尽致地写了出来,一定会开 阔全国全世界读者的眼界,为人民立一大功。 可是我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东天出太阳,一直 盼到今天,虽然读到了个别人写的文章或书,总还觉 得很不过瘾,我想要看到的东西始终没有出现。蹲过 牛棚,有这种经验而又能提笔写的人无虑百千。为什 么竟都沉默不语呢?这样下去,等这一批人一个个遵 照自然规律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那些极可宝贵的、 转瞬即逝的经验,也将会随之而消泯得无影无踪。对 人类全体来说,这是一个莫大的损失。对有这种经验 而没有写出来的人来说,这是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 最可怕的是,我逐渐发现,十年浩劫过去还不到二十 年,人们已经快要把它完全遗忘了。我同今天的青年 ,甚至某一些中年人谈起这一场灾难来,他们往往瞪 大了眼睛,满脸疑云,表示出不理解的样子。从他们 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他们的脑袋里装满了疑问号。 他们怀疑,我是在讲“天方夜谭”,我是故意夸大其 词。他们怀疑,我别有用心。他们不好意思当面驳斥 我;但是他们的眼神却流露出:“天下哪里可能有这 样的事情呢?”我感到非常悲哀、孤独与恐惧。 我感到悲哀,是因为我九死一生经历了这一场巨 变,到头来竟然得不到一点了解,得不到一点同情。 我并不要别人会全面理解,整体同情。事实上我对他 们讲的只不过是零零碎碎、片片段段。有一些细节我 甚至对家人好友都没有讲过,至今还闷在我的心中。 然而,我主观认为,就是那些片段就足以唤起别人的 同情了。结果却是适得其反。于是我悲哀。 我孤独,是因为我感到,自己已届耄耋之年,在 茫茫大地上,我一个人踽踽独行,前不见古人,后不 见来者。年老的像三秋的树叶,逐渐飘零。年轻的对 我来说像日本人所说的“新人类”那样互不理解。难 道我就怀着这些秘密离开这个世界吗?于是我孤独。 我恐惧,是因为我怕这些千载难得的经验一旦泯 灭,以千万人遭受难言的苦难为代价而换来的经验教 训就难以发挥它的“社会效益”了。想再获得这样的 教训恐怕是难之又难了。于是我恐惧。 在悲哀、孤独、恐惧之余,我还有一个牢固的信 念。如果把这一场灾难的经过如实地写了出来,它将 成为我们这个伟大民族的一面镜子。常在这一面镜子 里照一照,会有无限的好处的。它会告诉我们,什么 事情应当干,什么事情又不应当干,决没有任何坏处 。 就这样,在反反复复考虑之后,我下定决心,自 己来写。我在这里先郑重声明:我决不说半句谎言, 决不添油加醋。我的经历是什么样子,我就写成什么 样子。增之一分则太多,减之一分则太少。不管别人 说什么,我都坦然处之,“只等秋风过耳边”。谎言 取宠是一个品质问题,非我所能为,亦非我所愿为。 我对自己的记忆力还是有信心的。经过了所谓“文化 大革命”炼狱的洗礼,“曾经沧海难为水”,我现在 什么都不怕。如果有人读了我写的东西感到不舒服, 感到好像是揭了自己的疮疤;如果有人想对号入座, 那我在这里先说上一声:悉听尊便。尽管我不一定能 写出什么好文章,但是这文章是用血和泪换来的,我 写的不是小说。这一点想能得到读者的谅解与同情。 以上算是缘起。 P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