励志版 雁翎队的故事 时代文艺

励志版 雁翎队的故事 时代文艺
作者: 徐光耀(中国)
出版社: 时代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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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扣购买: 励志版 雁翎队的故事 时代文艺
ISBN: 9787538771282

作者简介

徐光耀,生于1925年,河北省雄县人,中国当代著名作家、电影编剧。1938年,徐光耀参加八路军,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随军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先后担任特务营战士、锄奸干事、军事报道参谋等职务,是一名具有丰富作战经验的革命军人。在炮火连天的军旅生涯中,徐光耀一直坚持读书学习,并对写作产生了浓厚兴趣。刚开始是短小的战地通讯,到后来创作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徐光耀能写的字数越来越多,逐渐从八路军战士转变为一名战地作家。其代表作品有《周玉章》《平原烈火》《小兵张嘎》《冷暖灾星》《树明和莺花》《望日莲》等小说,另外还有剧本《小兵张嘎》《新兵马强》《望日莲》《乡亲们哪》,这些剧本均被拍摄为电影。

内容简介

"小兵张嘎 抗日战争时期,在冀中地区的白洋淀里,有一个叫张嘎的小男孩儿。他敬佩村里的八路军战士,渴望像他们一样上前线抗击侵略者。一次意外使他走上了参军的道路,可斗争形势比他想象的要更为复杂,他能经得住考验,成为一名合格的八路军战士吗? 一 在冀中平原的白洋淀边上,有个小水庄子。这庄子有个古怪的名字,叫作鬼不灵。在抗日战争年间,就在这个庄子上,一个有趣的故事开头了。 单说这鬼不灵西北角上,有一户小小人家,一带短墙围起个小院,坐北朝南两间草房。栅栏门朝西开,左右栽着四棵杨柳树。从门往西五十步光景,便是白洋淀的一个浅湾,一片葱茏茂密的芦苇,直从那碧琉璃似的淀水里蔓延到岸上来。风儿一吹,芦苇起伏摇荡,发出一阵沙沙的喧笑声。啊,若不是苇塘尽头矗立着一个鬼子的岗楼,若不是从那儿凛凛然逼来一股肃杀之气,单看小院这一角,可不是一幅美妙秀丽的田园画儿吗? 可惜当时正是抗日战争最残酷的一九四三年。日本鬼子对冀中人民发动的“五一大扫荡”,过去也就是一年光景,人们已从“无村不戴孝,户户闻哭声”的年月,转入“出门必过路,夜观岗楼灯”的阶段了。各村庄已大体编就保甲(旧时户籍编制制度,若干户编作一甲,若干甲编作一保,甲设甲长,保设保长),向据点一天一度地派着“联络员”。共产党的武装和党政工作人员,都已转入隐蔽斗争,只在日落天黑时,才三五不等地搞些艰难而秘密的工作。敌寇则依靠他三里(长度单位,1市里合500米)一堡、五里一碉的据点林,配上封锁沟和汽车路织成的网,仍在进行着频繁的“清剿”,气焰十分嚣张。 且说那个小院的房间里,这时正靠窗坐着一位老奶奶。她头发花白,脊背佝偻,披着一件掩襟的褂子,盘腿卧脚地在抽针引线,缝补着一只张了鲇鱼嘴的夹鞋。她蹙着一双老眼,眉头上攒起两个疙瘩,豆粒大的汗珠儿,就在那皱纹重叠的额上排起队来。天是闷热的,可是,她一点儿都不觉得,像是一颗心化在那只鞋上了。 呱唧、呱唧、呱唧……由远而近传来一路子急跑声。老奶奶吃了一惊,一针扎在手上。只见单布门帘往里一鼓,从底下冒出个孩子的头来:“奶奶,奶奶!一条长虫(蛇)转砖堆,转了砖堆钻砖堆。——你说说,你说得上来吗?” 真叫人哭笑不得。老奶奶一面瞪着他,一面揉着胸口,好半晌,才喘口气说:“小祖宗,你把奶奶给吓杀了;越说不叫你跑,怎么更跑欢了?”一句话提醒了那个小家伙,他身子往下一蹲,脑袋歪在炕沿上,恍若犯了大错似的,咪嘻咪嘻地笑了起来。在那月牙儿似的一对小眼里,两道挺逗人的光芒闪跳着。 这就是老奶奶心上的红灯,眼里的明珠,她的全部希望和宝贝,她的孙子——张嘎子。眼下,他的年纪才只十三岁。 老奶奶没有儿子,儿子在事变那年给鬼子打死了;张嘎子没有妈,妈在他五岁那年病死了。老奶奶只有这个孙子,孙子也只有这个老奶奶。老奶奶已是近七十的年纪,就靠半坑苇子一双手,织些席,纺点儿线,把自己的残年当作一把土,一心只要培育这棵小苗苗长大。喜却喜这孩子不但吃得苦,耐得寒,而且伶俐懂事,性情活泼,生得来一副宽亮心肠,成日价除了帮着老奶奶刷锅洗碗,拾柴火,破眉子(苇子破成细片长条,用来织席子的),还蹦蹦跳跳,嘻嘻哈哈,伺候老奶奶开心逗乐。老奶奶纵有千种愁肠、万般苦闷,也给他闹散了,赶光了,直把个孤苦冷清的门户,翻作个火炉般温暖的小家庭。 当然,这大半说的是以前的情形。自从“五一大扫荡”那股子腥风血雨一来,家家户户屋翻宅乱,狗跳鸡飞,血跟着刀,刀又随着火,老奶奶带着小嘎子,东奔西逃,团团打转,直冒了三个死儿,才险险乎脱过这场大难。吓得老奶奶死去活来,终究得下一个气喘心跳的病根儿。 然而就在这场大风暴中,老奶奶却和八路军结下了生死之缘。一来是她老人家心肠火热,赤胆忠心;二来这两间小草房正处在村沿上,地方背,不惹眼,进出方便。于是就常有工作干部和伤病员来家里隐蔽。他们昼伏夜动,黑去黑来;来时吃喝住宿,去时一阵清风。虽有时连模样儿还未看清,一闪便又走了,可她单凭那颗受过万千折磨的心就能知道:这都是些世界上最好的人。他们为国为民流血牺牲,哪怕刀戳在胸口上,眉头也不曾皱过一皱。他们在敌人面前像一个铁人儿,可对她这个穷老婆子,却亲妈一样待承,生母一样伺候。有哪个风烛残年的孤苦老人,曾享有过骤然增添这么多孩子的欢乐啊! 张嘎子的乐趣,可比他奶奶的还要来得大。那日日夜夜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个个是他的朋友,而又个个是英雄。谁能有这么多的英雄朋友,又能知道那么多的秘密呢?东庄上的岗楼给火烧了,谁知道是怎么烧的?西淀里的据点给摸进去了,谁知道是哪一部分?城里的汉奸半夜里丢了脑袋,谁干的?鬼子的小火轮(小轮船)在淀里沉了底,怎么打的?还有,娶媳妇儿的花轿忽然打了鬼子的伏击啦,算卦的先生砸了鬼子的汽船啦,用笤帚疙瘩就下了“白脖儿”(冀中地区人民对伪军的称呼)的枪啦……这一切谁能知道?可是,张嘎子知道!他整日整夜地听着这些故事,那颗小小的心灵,曾有多少次飞进那战火纷飞的战场上去啊!就这样,一批人来了,又一批人去了,张嘎子既有永远交不完的朋友,又有永远听不完的故事,这些故事又是那么的神奇惊险,趣味横生。他夜间把这些故事听完,白天就悄悄去转述给当村的小伙伴们。小伙伴们在他面前乐得跳脚,他的快乐也因此更加了十倍,使得他一天没有八路叔叔在家,便会失魂落魄,没法子排遣那空漠的日月了。 可是,有一桩事使张嘎子渐渐有些不大耐烦起来,这就是天天去村边上“放哨”。老奶奶当初派他这差事的时候,他可是欢蹦乱跳地挺欢迎,这是多么有神秘意味的事情呀!试想,呱嗒呱嗒,一队鬼子直奔村子来了,他轻轻妙妙地往回一溜,一声“快着”,满屋子的八路叔叔转眼之间就踪迹全无。鬼子们搜了半天,还是个“大大的没有”。这是多么值得自豪的事儿!——可是,长年累月放下去,满眼一总是那几个岗楼,一总是那两条汽车路,渐渐就看腻了。加以敌人虽来过几回,都因村里办公的支应得巧妙,始终不曾出过大岔大错,张嘎子就更加简慢了许多,常常大白天便钻到八路叔叔的住处去,一坐就是半天。本来老奶奶最怕无故担惊受怕,平时进进出出,除非真有敌情,是不许小嘎子慌慌张张乱跑的。今天,他因为刚学得一段绕口令,高兴得忘了老规矩,呱唧、呱唧地跑来了。 现在,老奶奶已经定住心跳,但仍是含怒地点他一指头道:“准是又到老钟那儿去了。要误了听动静,看我不拧你的肉!你就疯吧!” 张嘎子不言声。他笑眯眯地站起来,腿往炕上一跪,只一滚,就滚到老奶奶跟前去了:“奶奶,下回,我跟小猫似的,慢慢儿往里走,横是行了吧?” 老奶奶翻他一眼,故意忍住笑,不说话。 “嘿!奶奶!老钟叔敢情还没有娶媳妇儿呢,你快给他说一个吧,挑个俊的,啊!” 老奶奶忍不住,喷儿地乐了:“你呀,就会耍贫嘴!我可告诉你,刚才队伍上有信儿说,老钟要见好,叫他早点儿回去,鬼子又快‘清剿’了。还说鬼子常在傍黑儿(傍晚)一下子包围村子,掏窝搜人。可你老是没事儿人似的。生是老钟把你惯坏了!” 张嘎子见奶奶已经消了气,一发把脑袋枕上她的腿去,仰八脚儿叼着她的大襟儿说:“奶奶,‘清剿’他‘清剿’去!老钟叔说,咱地区队(在“五一大扫荡”之前,是相当于主力兵团与游击队之间的一种部队,通常活动在几个指定的县份之内。在主力外转后,它便接替了对敌武装斗争的主要任务)正找肥肉吃呢,来了不揍他个死的!”说着,他的眼倏忽一转,“哎,说起打仗来了,奶奶,你叫我跟了老钟叔去吧,也好叫我亲眼看看打仗啊!啊?奶奶!” 老奶奶仿佛没听见。她望望天气,日影已经西斜,便盘起针线,推开小嘎子的脑袋,轻轻地揉着两只老眼。好久,才轻松地叹一口气道:“唉,一天又快过去了。老天爷保佑……”她笑微微地瞅了小嘎子一眼,一边往炕下出溜,一边说:“你倒再说说,什么转转堆,砖砖堆?……” 二 老奶奶摸索着做后晌(下午)饭去了。一颗心总脱不开老钟叔的小嘎子,趁空又要溜…… 老钟叔是地区队的侦察排长,名叫钟亮。因为腿上犯了关节炎,已经在老奶奶家住了五六天了。说是住在老奶奶家,其实不在一个院里。原来跟东邻隔着一道墙,还有个小杂院,里头三间正房,两间小南屋,靠西墙——就是跟老奶奶隔开的这道墙,还盘着个猪圈。那正房,本是韩家祠堂(在封建宗法制度下,同族的人共同祭祀祖先的房屋);小南屋呢,老年间是韩家长工们睡觉的地方,后来韩家一败落,长工们都辞退了,韩家的后辈就把它垒起窗户,盛了烂草。到如今十多年不住人了,满院子尽是野草藤蒿,荒得仿佛一座古庙。可自打“五一大扫荡”起,这地方就又暗暗红火起来。凡是在老奶奶家落过脚的,都跟这儿的烂草就过伴儿。只为这地方偏僻背静,祠堂的大门又终年给一把铃铛大锁倒锁着,不论是敌人,还么都有枪呢?” “他们的枪也不是发的。是他们从敌人手里得的。” 小嘎子没词儿了。不过,这答复总使他觉得不公平。本来还想找找政委石一鸣再要求要求,可石政委早带着二大队到杨柳青和廊坊一带活动去了。还有什么法子呢? 说来也怪,尽管小嘎子有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可对钱区队长,很有点儿发拘,总觉得他还有什么更“拿人”的地方。其实,区队长对他是很亲切的,看顾他的吃穿休息,给他讲革命的道理,甚至抽工夫教他认一个两个生字,那份细心,不下一个很有耐性的女教师。他是在精心地培育着这个孩子,要把他造就成一个真正的人民战士啊!可小嘎子为什么还是拘他呢?这也许是受了传染,因为全区队不管什么调皮捣蛋的,一到了这个小老头儿面前,立刻都老实了。就连那单车子出城入城、用笤帚疙瘩下过“白脖儿”枪的老罗,一见了他,也俯首帖耳跟个新媳妇儿似的!小嘎子曾偷偷问过人:“区队长怎的这么压得住阵呢?”由此,他听到了两个小故事。 一个说:前年大清河北打过一次恶仗,三百鬼子猛冲我们一个连,形势非常危险。有七个战士守着一道口子,正是敌人集中力量要从那儿突破的地方。钱区队长就走过去,跟七个战士坐在了一块儿。敌人的机枪大炮跟刮风似的,卷过一阵又一阵,可我们的阵地一动也不动。忽地轰的一声,一颗炮弹落在人群里,一下卷走了四个战士,飞起的尘土把区队长给埋起来了。人们说:这回可完了。不想,那尘土刚刚一落,就从烟雾里端端正正冒出一个人来——钱区队长还在原地方坐着哩。 另一个故事说:在又一次战斗中,区队长就在火线上铺开地图,跟两个干部讲进攻计划,正讲着,哧的一颗子弹打在地图上,溅起的土把他指着的那个村子迷住了,那俩人惊得一愣,可他呢,用手把土一掸,头也没抬一下,继续讲了下去,连说话的口气也没有顿一顿…… 小嘎子听着这些故事,心里起了怎样的激荡啊,他觉得在眼前涌起一座金煌煌的大山,是这般崇高、这般伟大,连他周围的花草树木,都辉映得金光灿灿的了。站在他面前,连自己也要放起亮光儿呢。…… 有一天,他忽而想起区队长每次听到有关肥田一郎的情报时,神情都特别专注,便跑去找着罗金保,问这是什么原因。 罗金保告诉他:肥田一郎就是城里的日军大队长,是个凶暴残忍、杀人成性的家伙。因在邻县搞“反共誓约”有功,特地调来白洋淀推行“清剿”计划的。有一次,他听说万佛堂有共产党的组织在活动,便让“联络员”通知万佛堂说:“预备好埋二十个人的大坑。”第二天,他果然带着鬼子去了,下马不说话,先杀了二十个人,然后才搜查共产党。还有一次,在他征粮的时候,十里堡有两个“联络员”去见他。这两个“联络员”是一老一少,因村里粮食实在催不上来,请求他把缴粮日期宽限两天。谁知他把话听完,嘿嘿一乐,一刀就把那个少的砍了。随后割下人头,往那个老的怀里一扔说:“抱回去!粮食的到期不缴,统统的这样!” 不等老罗说完,小嘎子早瞪起红火火的眼睛,问道:“这家伙是不是巴斗脑袋,蛤蟆眼,一撮小黑胡?……” 从此,小嘎子更盼枪了。日子越久,也就盼得越急。他每每在心里祷念着:“叫我碰上敌人一回,缴他一支多好啊!……” 八 老天不负有心人,果然给小嘎子赶上一个机会,一支手枪真的得到手了。 说来真是又容易,又奇巧。那天,部队扎在杨家府,天破明,忽然落了一阵麻秆小雨,下得房檐流水,满地稀泥。钱区队长想到老百姓这时都不会出门,单蹦个把小嘎子派出去,反会暴露目标。便让他稍微等等,街道上干些了再出去。不想恰在这时,十几个鬼子带着一帮“白脖儿”蹚着泥水进村了。这杨家府离着磨叉岗据点不足二里地,鬼子们从没有在这儿吃过亏,就大咧咧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进村先奔“公所”,要肉要面,晾衣服,刮鞋泥,放心大胆地休息起来。这中间可就有几个享惯了“外快”的“白脖儿”,溜溜达达串开门子了。 区队长钱云清听说鬼子进了街,心里吃了一惊,一面赶紧叫小嘎子快去看看,一面下命令准备战斗。小嘎子跟房东要了块棒子面饼子,一步一口咬着,走出院子去。不料刚到大门口,就与两个“白脖儿”正打个照面。 “哪儿去?”“白脖儿”把枪一横,眼睛瞪成了两个三角。 “找我爹吃饭。”小嘎子歪着脖儿说,“老总们要找什么?” “找八路!”“白脖儿”用枪苗子把他一戳,吆喝说,“领我们进去!” 小嘎子翻翻眼睛,笑着耍开了赖皮:“我说老总,要什么我麻利给你拿去不成吗?我家里有个八十多的老奶奶,一见拿枪的就又拉又尿,她嫌怕!……”可那两个小子举起枪来要捣他:“滚你的!哪来的这些个废话!”小嘎子一见拦不住了,便朝里大声喊道:“奶奶!外边有老总,非要上咱们家来!” 就听区队长沉静的声音问道:“几位呀?” “两位!” “请进来吧,请进来一块儿吃饭!” 小嘎子到底没有经验,一时不明白“请吃饭”是什么意思,心里猜着说:“房东刚熟饭,必是叫我往房东屋里领吧?”便跑在前头,领着“白脖儿”往里走。“白脖儿”们却还说:“真他妈的,你奶奶八十多了,这嗓门儿倒还挺脆生!” 部队和房东住的是一明两暗,部队住西间,房东住东间。门上都吊着单门帘,当中只隔着个外间。小嘎子领着“白脖儿”一步步往里走,一颗心怦怦地直想跳出来。他拉开风门子,来到外间;两个“白脖儿”也饥狼子似的跟到外间,不住地轮转眼珠子东撒西看。小嘎子忙再抢一步,打起东间的门帘,让着说:“老总,屋里吃饭吧,才熟的豆儿粥!” “白脖儿”们顺势钻进帘子,喊一声说:“有八路没有?”房东大小四口儿,围饭桌坐着,脸色苍白,话也一时说不出来了。小嘎子忙拾茬儿(接话)说:“咳,老总可真会吓唬我们,有八路敢把你往屋里领?”那个三角眼的小子又嚷:“几口人?户口本儿呢?” 房东这才醒过神来,一面答应“有有”,一面忙伸手掏钱。另一个家伙早掀开了柜盖,从里头提出个包袱来就解。两个“白脖儿”像一对见了骨头的恶狗,围着包袱翻捡开了。小嘎子趁机会忙说:“二叔你伺候老总们吃饭,我还是找找我爹去吧!”说罢,钻出帘子,嗖地钻到西间来了。 西间里三把刺刀堵着门。其余的也都做着随时冲杀的准备。钱区队长单腿跪在炕上,正从小灯龛(kān)里往外盯着。一见小嘎子进来,忙小声问:“街上有多少敌人?” “我还没看清,就给他们截住啦!” “快出去再看看。这两个家伙你不用管了!” 小嘎子一见区队长满不把这俩小子当回事儿,陡然壮了胆,应声“是”,钻帘子往外就跑。刚跑出两步,不好了!东间帘子缝里,那只三角眼正在偷偷瞄他。 “哈哈!我说你鬼头鬼脑的不像个好东西,上那屋把什么藏了,啊?” 小嘎子一愣神,刚要分说,那小子抢上来揪住耳朵就拽:“去,快给我拿出来!”可是那小子刚把门帘挑开,就触了电似的一下僵住了。耳朵里只听得轻轻一声“不准动”,三把刺刀逼在胸前。靠里一个黑小伙儿点着手悄悄叫道:“进来进来……” 那小子直撅撅往前蹭了一步,便给揪进去,倒背手一拧,蹲在了炕沿底下。钱云清马上小声命令:“把你那个伙计叫过来!”这“三角眼”倒也乖觉,立即扯起嗓子叫道:“小锅子,快过来吧,这边有白洋!” 真是再灵不过,只听呜地刮起一阵风,帘子也不掀,就撞了进来,直到嗵地撞在刺刀上,那家伙才懵懵懂懂地晓得敢情做了俘虏了。 小嘎子虽早就听说过“挑帘战”的乐趣,没想到会是这么淋漓痛快,一时忘了是在战场上,禁不住跳着脚拍起巴掌来。直到钱区队长盯他一眼,才恍然觉得还没有上街呢,忙吐一下舌头,转身往外就跑。 正是一步紧,步步紧,小嘎子刚推开风门,哎哟嗬!黄塌塌两条影子正在院里晃,再一看,可不是两个日本鬼子吗?前头那个挎把洋刀,背个图囊,还是个官儿呢。小嘎子一惊,失声叫道:“哎呀,两个鬼……”“子”字还未出口,急改口高叫道:“奶奶!有俩太君进院啦!快预备饭哪!”只听屋里微微地呼隆一阵响动,又是钱云清的声音说:“小嘎子,好好把太君往屋里请。” 那两个鬼子不待请,已经大踏步撞了过来,嘴里还洋腔怪调地啰啰:“小孩儿,你的鸡蛋的,家里有?” “家里有。里头请吧!”小嘎子闪开身子,给他们让路。这时,他已发现那个“太君”腰里挎着个皮盒子,一支手枪翘在外面。一霎间,他那馋虫儿似的小舌头,一连在嘴角上逗了好几逗。 “太君”一面咕噜着,一面咔咔地上了台阶,跨进屋去。小嘎子一面靠向风门子,一面也拿着日本腔指引说:“太君,西间屋干净,那里歇歇的干活!”“太君”后头那个鬼子,见两屋的门帘都吊着,以为正用得着他的勇敢,挺起三八式,抢在前头,去挑西间的帘子,帘子一起,但听嚓嚓两声,鲜血一冒,大翻身倒栽回来。鬼子官“哇呀”一叫,回头就跑。说时迟,那时快,小嘎子见他要跑,急甩手咣当把风门一关,鬼子官儿身子才蹿出半截,——咔地夹住了后腿,一个嘴啃地,栽在台阶上。接着,从屋里飞出一个战士,啪的就是一枪,那鬼子肚皮贴地,两头儿翘了一翘,骨碌碌滚下台阶去了。刚拔出的手枪,摔出去一丈多远。 就是老鹰抓小鸡也没有这般快疾,小嘎子飞过去只一抄,就把“王八盒子”(指日军使用的大正十四年式手枪)抢在手里了。啊!你瞧他的心是怎样在飞腾吧,什么过年放炮,什么赶会逛灯,谁能比得上他此刻的快乐啊! 连那噼噼啪啪已经展开的战斗,他几乎都顾不上细看了。 战士们可顾不上他的高兴,他们喊声“杀”,一拥而出。 大个李头前开路,“歪把子”一阵猛冲猛扫,打得瓦断砖飞。街上敌人猝不及防,纷纷乱窜。战士们夺得一道街口,冲出野外,直钻入青纱帐(指长得高而密的大面积高粱、玉米等)去了。小嘎子在后面紧紧跟着,不断地扭转身子,“王八盒子”叭叭直响,他在乘机会朝鬼子们试验新枪哩。 九 地区队冲出村子,很快就摆脱了敌人。可是因天色太早,为避免遭到敌人的合击,只好躲据点,跳公路,在敌人点线之间忽东忽西地钻空子,捉迷藏,一直马不停蹄,围着县城转了个大圆圈,又回到白洋淀边上的时候,太阳才错过晌午,是敌人不敢再出动的时候了。 钱区队长命令部队停在孟良营,一面在村头大场里休息;一面派人号房子(寻找住处)做饭,料理战后事宜。战士们虽然行军打仗,滚了一天,跑得又饥又渴,可是一年来老在屋里憋闷着,今儿乍在光天化日之下,明出大卖(指公开、毫不避讳)地扎营,都高兴得飞飞的,哪里还觉得劳累?有的在场里摔跤劈叉,有的练投弹、刺杀,由着性儿地撒欢儿。村里的老乡们好久没见过明牌子八路军了,如今乍见扛机关枪的大部队,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呼啦围来一大群,个个眉欢眼笑,问寒问暖,倾吐着一年来的艰难愁苦…… 可是,最兴头最快乐的,还得数小嘎子。他站在一棵光滑笔挺、高得钻天的大杨树底下,右手擎着“王八盒子”,左手举着木头手枪,在大讲今天的战斗故事。围着他的是一大群村里的小孩儿,个个张着小嘴,眼睛随着他的两把枪上下翻飞,完全给迷住了。 “你们看见过这样的枪吗?”小嘎子扬扬“王八盒子”,挤挤眼,俨然是玩枪的老在行似的,“瞧,长苗儿,厚梭儿,口径嫩,绷簧紧,里里外外,满挂烧蓝;一扣机啊,嘎,嘎!连扣连响,不坐不摆,又稳当,又脆生,这才真是新出炉的东洋造啦!” 小听众们羡慕得眼红手痒,啧啧地鼓着舌头,恨不得也马上变成个小八路才好。 忽然,通信员杨小根来了,说是区队长找他,这才打断了小嘎子的兴头。然而,更使他吃惊的还在后面呢,原来区队长所以找他,正是为了那支枪。目前很多县区干部和分区机关的同志,因为常常单独活动,自然很需要短枪来自卫。至于小嘎子,一则年纪小,二则没有打仗任务,所以区队长要他缴出来,匀给那些需要的同志去佩带。 小嘎子脑袋上轰的一下,青筋都迭暴起来了。他定神看看区队长,这小老头儿虽然温和地笑着,却是很严肃的,一点儿也不像闹着玩儿。 “非得缴不行吗?”小嘎子恐慌地说。 “是啊。” 小嘎子傻着眼,半晌说不出话来。“可是,”他忽地理直气壮了,把枪一举说,“我还得凭它给奶奶和老钟叔报仇呢!” “报仇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得靠大家才成。”区队长不慌不忙地说,“说靠大家,还不是光指咱地区队,是指的全体,指党政军民一齐来。光凭你一个人,就是抱挺机关枪,能报了仇吗?” “机关枪一扫一片,怎么不能?” “孩子,扫一片,也不过打死几个日本鬼子,只报了你一个人的仇。别人呢?还有更多的人死了奶奶,死了爹妈,死了亲人哪!更重要的是,日本帝国主义天天都在杀人、放火、抢东西!旧仇才报,又来了新仇。你怎么办?当真说到报仇雪恨,我们只能把眼光放大!咱们是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队伍,最终目标是要解放全人类!可你光想到私仇,这怎么能当革命战士呀?” 小嘎子眼里湿起来了,他驳不倒区队长,区队长的道理是如此光明正大!可又觉得这实在是欺负人,为什么单缴我的枪呢?心里一激,忽地又冲出一句来:“我要硬不缴,你能把我怎么样?” “不许这样跟我说话!”区队长盯着他,更严肃了,“我们是军队,是有组织、有纪律的,可不是老百姓。” 僵住了。小嘎子看看周围,周围的人虽在对他微笑,可眼睛里都仿佛说:“好孩子听话,快缴了吧!”他心里明白了:这是拗不过去的,他一定得和他的宝贝分手了。 “要是我以后再得了呢?”他突然又问。 “再得了也应该按命令办事……” 小嘎子不等区队长的话说完,就把枪往桌子上一扔,说声“我不要了”,一抱脑袋逃出了人群;一颗颗泪珠,滴滴答答地落在他跑过的路上。这时,他多么后悔不该来当兵呀。 小嘎子跑出里院,坐在二门门墩上,捂住脸,想痛痛快快哭个够,并且,最好是一顿就把区队长的心给哭软了。不料想,他刚刚哭得一小半,呱嗒呱嗒一阵脚步声响来,啪的一掌,落在他的肩上,只听小铜钟似的一声喊话:“嘿!起来咱们赛赛,看是谁的响!” 小嘎子一抬头,是个黑不溜秋的小胖墩儿,刚才还听自己讲演来的。只见他左手提着挂“柳条鞭”(爆竹的一种,质量好,响声脆),右手举着根大顶香,瞪着圆鼓鼓的小眼,一脸的挑战神气。小嘎子心里明白:这家伙是借“柳条鞭”来诳他放枪玩的。不由得一阵心烦,扭过头去不理他。谁知小胖墩儿是个缠磨头,以为小嘎子故意拿糖(拿乔,即装模作样或故意表示为难,以抬高自己的身价),便凑上来抬胳膊,撩衣襟,满腰里搜枪。“王八盒子”自然不见了,那支“张嘴灯”却使他起了个新念头:“我说同志,你有了那个东洋造,把这家伙给了我吧?”说着,伸手就掏。 小嘎子用衣襟把“枪”一遮,扭着脖子说:“去去!来不来就要人家东西,臊不臊?” “那怎么呢?要不咱俩换,我给你这挂鞭。” 小嘎子本是个活性子,吃他一闹,嘎劲儿又冒上来了。“手枪”他当然不会撒手,可那挂鞭却使他动了心:一百多头,细长锃亮,全是桑皮净纸擀的,放起来,响声儿不定多么皎呢!小嘎子想着想着,眼珠儿一转,小舌头又在牙缝里探开头了。 “你想要枪不是?得,咱们打赌吧。你赢了,枪是你的,输了,鞭就归我。怎么样?敢吗?” “行啊!”小胖墩儿跃跃然了,“可咱们赌什么呢?” 小嘎子抬头一望,指着墙外说:“上树。看谁够得着那个老鸹(乌鸦。鸹,guā)窝。” 小胖墩儿一看墙外那棵大杨树,好家伙,足有七八丈高,直得像根杉篙似的。老鸹窝就搭在一根细杈上,看上去像是一朵黑疙瘩云,着实高得眼晕,连忙摇头说:“不跟你赌那个,我上不去。” “要不——摔跤。” “是吗?”小胖墩儿跳起来了,立刻退后两步,一闪身脱了单褂儿,叉着腰说,“来吧,是一叉一搂的,还是随便摔?” 小嘎子在家里跟人家摔跤,一向仗恃手疾眼快,从不单凭力气,自然不跟他一叉一搂。两人把“枪”和“鞭”放在门墩上,各自虎势儿一站,公鸡鹐〔qiān,(尖嘴的鸟)啄〕架似的对起阵来。起初,小嘎子精神抖擞,欺负对手傻大黑粗,动转不灵,围着他猴儿似的蹦来蹦去,总想使巧招,下冷绊子,仿佛很占了上风。可是小胖墩儿也是个摔跤的惯手,塌着腰,合了裆,鼓着眼珠子,不露一点儿破绽。两个人走马灯似的转了三四圈,终于三抓两挠,揪在了一起。这一来,小嘎子可上了当了:小胖墩儿膀大腰粗,一身牛劲儿,任你怎么推拉拽顶,硬是扳他不动。小嘎子已有些沉不住气,刚想用脚腕子去钩他的腿,不料反给他把脚别住了,小胖墩儿趁势往旁侧里一推,咕咚一声,小嘎子摔了个仰面朝天。 “哈!手枪归我啦!” 小胖墩儿直朝门墩跑去。 “慢着!”小嘎子脑门上烘烘冒火,又羞又急,“咱们是三盘两胜,倒一回就归你啦——还有两盘呢!” “又三盘两胜啦,你可真会耍赖!好,三盘就三盘!”小胖墩儿挺挺胳膊,乘着一股盛气,又骑马式当中一站。满头燥热的小嘎子,等不得他站稳,奇袭似的蹿上去就是一腿,把小胖墩儿扫了个趔趄,可是没有倒。小嘎子紧接着又一扑,搂住脖子就按。不料小胖墩儿一哈腰,抓住了他的两肋。小嘎子按了两下没按动,忽觉下半身发起飘来。急撒开脖子去救肋下,却只落得揪住了对方的胳膊,脚下接连又打了两个悬空。“手枪啊手枪!”险险乎就要不保!小嘎子这回真急了。他两眼一转,照对方肩膀上就咬了一口,只听“哎哟”一声,就在小胖墩儿一闪身的工夫,小嘎子顺水推舟,一个绊子把他扔倒了。 这挺不光彩的一招,可惹恼了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只听瓮声瓮气一声大嗓子喊道:“嘿!怎么咬人哪?”小嘎子急扭头,是个四十多岁的黑墩子:五大三粗,愣头巴脑,除了比小胖墩儿大一号以外,恰跟他一个长相儿。再没错儿,小胖墩儿的爹来了。就见他过去抚着小胖墩儿的膀子,一边看,一边冲小嘎子喊道:“不识闹就别闹,犯不上翻脸咬人!这要咬破了,你包养啊还是怎么的?” 说得小嘎子眨巴着眼,紫涨着面皮,一句回话也没有,只冒出一头汗来。那大黑墩子又瞪一瞪眼,拉了小胖墩儿生气道:“走!别跟他玩了!”可又回过头来冲着小嘎子添了一句:“你呀,哼!给八路军丢了人啦!” 这一句不要紧,可大大伤了小嘎子的自尊心。怎么?急茬儿上咬了一下,连八路军都要跟着背黑锅啦?他立刻瞪起眼道:“嘿!你这老家伙,说话清楚着点儿!我怎么给八路军丢人啦?” “怎么不丢人?八路军就没有你这样不讲理的!” “嗬!好哇!……”小嘎子跺着脚,心火呼呼上撞,憋得吭吭地响,只是说不出话,眼睁睁看他父子拿了鞭,进院子去了,方才想起一句解气的话来,便追上去对着他们的后影儿大声骂道:“你他妈是个老顽固!” 刚被收了枪,这又跟人吵架,新晦气搭上老霉气,小嘎子更加懊丧起来。他别起“枪”,就地踅(xué,来回走;中途折回)了两圈,还是气愤难消。猛抬头,见东墙边栽着棵小槐树,便攀着它爬上墙去。墙外,战士们还在大杨树底下做游戏哩,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乐得像一群马驹子。小嘎子骑在墙上,展眼一望,遍地青纱帐映来了一片碧绿,一阵阵花粉的清香,随着小风吹来。小嘎子顿觉心胸开朗,便扬起鼻尖儿,贪婪地吸那甜丝丝的香气,真是又醒脾,又清爽。谁知正吸个不足,忽地刮过一阵浓烟来,火辣辣钻进鼻子,呛得他喀喀一阵咳嗽。小嘎子扭头一看,原来房角上有个烟筒,再一瞧厦子底下,真是冤家路窄,大黑墩子正在灶火膛前烧火呢。小嘎子两眼一眯撒,噌噌几把,从墙头上薅下一绺子青草来,团成个蛋,就塞进烟筒里去了。 不一刻,浓烟滚滚,呼呼地从灶膛里倒灌出去,大黑墩子不知缘故,撅着屁股去吹,越吹烟越冒;忙又咕嗒咕嗒拉风箱,烟就大股大股朝他喷。不一会儿,狼烟弥漫,浓烟把大黑墩子裹起来了,呛得他涕泪齐流,喀喀地咳个不住。在房上,小嘎子前仰后合,乐得几乎喘不上气儿来…… 十 早把一切烦恼忘得干干净净的小嘎子,正兴致勃勃地跟战士们做游戏,忽然杨小根又来找他,说他给人告下来了。 一进屋,就见大黑墩子气昂昂地在区队长背后站着,地下扔着一团黑煤子乱草。他心里已经明白,知道分辩也没有用,干脆笑嘻嘻点头承认:烟筒是他塞起来的。 老实说,区队长能把他怎么样呢?钱云清已是三十五岁的“小老头儿”了,从来见不得孩子流泪,刚才收枪时见他那副苦痛样子,心里已有些热乎乎的,本要好好儿安慰几句,不想他扔下枪就跑了。孩子得了枪来,还没有受到表扬,倒受了不少委屈,又是这样一个天真烂漫无父无母的孤儿!难道为这一点儿小调皮,真的给他一顿处罚? 不过,事情虽小,究竟关碍着军民关系。区队长便镇着脸,说了小嘎子几句,然后叫他给房东道歉。小嘎子原也乖乖地给大黑墩子鞠了一躬,说了些“对不起”的话。事情到这儿本来完了,不想小胖墩儿忽然提起摔跤的事来,说是他俩打赌,小嘎子输了,那把木头手枪应该归他。这样一来,事情又统统搞糟了。 “你说得倒好,归你?”小嘎子一下又红了眼圈子。根据经验,凡是部队与老百姓发生纠纷,上级总要把错儿断给部队的。小嘎子满心以为官司输了,赔个不是拉倒,谁知招来了丢“枪”的危险,这可吃不住劲儿了。他紧攥着“枪”把,气呼呼地简直要拼命:“要‘枪’啊,神仙他姥姥也不行!” “张嘎子!”区队长严肃地叫了一声,然后直视着他,沉了半天,“这样吵闹是八路军的纪律不许可的!你没有听过军民一家的道理吗?……”小嘎子嘟囔说:“叫我给他下跪磕头都行,这‘枪’是老钟叔给我的,是我的纪念品,要了命也不能给他!”区队长不知怎么心里一软,鼻子有点儿发酸。然而,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是不能含糊的,放纵会惯成孩子的毛病。何况刚才收枪时,他的态度本来就不端正呢!于是他更加绷起脸来,顿一顿说:“告诉你嘎子,八路军土枪土炮,没钱没饷,每人三发子弹,跟日本鬼子拼了六七年,没有叫敌人消灭,这是什么原因?除了共产党的领导以外,我们还有一条仗恃,就是广大群众真心实意地爱护与支持!可你动不动就跟老百姓打架,你知道这有多大害处吗?”他见嘎子不说话,就把手一摆,接着说,“去!你先上套间把这个道理想想。没有我的话,不许出来!”随即扭头对大黑墩子说,“老满哥,这孩子是新参军的,还没有好好接受教育,别跟他真生气。我们先关他的禁闭,等清静下来再好好处分他。……” 老满哥一听说“关禁闭”,猛然间倒吓了一跳。他本是个直筒子脾气,火头上来学说了几句,不过是警戒他下次的意思,不想却弄出个“关禁闭”来,又不知这是什么刑罚,便连忙笑开黑火红红的脸阻拦道:“别别,发落他一顿就是啦。一个小孩儿,能有多大罪过儿,还值得关禁闭!……”区队长虽然点着头,仍朝着小嘎子说:“你不上套间去,还在这儿愣什么?” 小嘎子正巴不得赶快离开,听了这话,忙向套间走去,心里却在庆幸:“枪”可算保住了。然而在走过老满跟前时,把眼向他一横,低低道:“等着吧,你个老顽固!” 一场官司就此结束。老满领了小胖墩儿重去做饭;钱区队长一面开始检查战斗消耗,起草给分区的报告,一面等着侦察员们回来。别人各有工作,也都去了。唯独小嘎子闷在套间里,一个人冷冷清清的。 这套间,总共只有一条炕大。在半截小炕上,光光的只有一层尘土,既无枕头又没席。地下,也只有一个糠篓子,一个破坐柜,坐柜上撂着个旧纺车。小嘎子看看这儿,瞧瞧那儿,没有一件是好玩儿的。坐又懒得坐,躺又没法躺,便把指头伸进拐轴去,拧得纺车嗡嗡乱转。转了一阵,仍是无味,扒着糠篓子瞧瞧,空空的连个干菜梗儿也没有,可见想逮个老鼠的希望也不能了。咳,这可闷着吧!“你知道这有多大害处吗?”区队长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嗯,有多大害处呢?……”他脑子刚刚一转,忽地喳喳两声,窗棂子上落了两只家雀儿(麻雀),隔着一层窗户纸,在那里扑翅儿,弹爪儿,簌簌地动,仿佛在表演影子戏。小嘎子心花怒放了,忙忙地两脚一蹬,脱掉鞋,蹑手蹑脚地爬上炕去,看看离得切近,噗喳地一捂,窗户纸虽给抓了个窟窿,一只小家雀儿却捧在手里了,那蓬松的羽毛,溜黑的小眼,索索地满手乱动,拂得他手心发痒,痒得小心眼儿里充满了快乐。什么“坐禁闭”呀?小嘎子早就把它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外边屋里,区队长可没有闲心想到小嘎子捉家雀儿。侦察员们陆续回来了,出现了新的情况:据报告,明天城里有两辆汽车去保定,是送一批伪军官受训的。另有消息说:有几个“差犯”也要同时解去,其中可能有钟亮同志。 这消息立刻让大家激动了,区队长跟前围来了一群战士。自打老钟被捕以后,他们曾想过多少方法营救他啊!无论是进城砸狱,无论是花钱赎买,也无论是托门子(为达到某种目的而找门路托人帮助办事或代为求情)作保……都想到过,无奈条件不成熟,不能得手,以致大家仍然日日夜夜地为这事煎熬着! 钱云清翻开地图,对着通往保定的公路,屏气凝神审视着,默算着。那神气,就像一个面对疑难大症的医生,心里是在怎样地翻江倒海啊! “当然,最好的办法还是打伏击。”他开口了。他向来不肯轻易下命令,哪怕再三深思过的思想,也愿意再和同志们商量一下。 大家都露出兴奋的神情,没有人吭声。 “两辆汽车,”钱区队长只好说下去,“除去‘差犯’和伪军官,有二十到三十个战斗力。估计鬼子不会护送他们。但我们把敌人估计得强一点儿,给他打上一挺机枪,甚至再加上一个掷弹筒,我们还是能够把它吃掉。但困难就在他们是汽车,又是两辆。两辆之间的距离有多大?老钟坐在哪一辆?都不能断定。所以就有个问题:怎样把两辆汽车都截住?” 嗡嗡嗡,大小“诸葛亮”都活跃起来了。有说埋伏在城根下头,堵着城门打的;有说把部队分成两股,各打一辆的;有说埋伏在半道上,截住一辆打一辆的……各法有各法的优点,却又都不够妥帖。最后,区队长综合大家意见,又提出一个方案,就是:利用青纱帐,把伏击圈设在公路上。但预先须把公路掘断。头一辆汽车赶到,必得停住修路。如果部队不被发觉,那就尽量争取时间,等待第二辆汽车赶到后再开火。这方案虽然也不够稳当,可比较起来,还是长处多些。打仗嘛,几分冒险总是难免的啊! 正在大家都点头的当儿,背影里一个人叫了起来:“哎,我可还是不放心。”一句未完,扑棱棱,一只家雀儿飞落在地图上,旋即扑棱一下又钻进人缝里去了。人们不由得一愣,回头一瞧,一根麻经儿(缕状的生麻,捆扎小物件用)牵在小嘎子手里,家雀儿正是他不经心撒出来的。 “这是谁说话哪?”区队长故意镇住脸,可眼睛里一股笑意却没有隐藏住,“嗬,张嘎子啊。是谁把你请出来的呀?” “一听见老罗叔说话,我就出来了……”小嘎子赶紧把家雀儿收回袖筒,红着脸说。 “嗯——”区队长终于放开眼睛,让那一片温柔的笑意,像一汪淀水似的流荡着,那是从深湛的心底涌出来的啊,“你有什么不放心,请说说吧!” “你想啊,”小嘎子大胆地指着地图上的伏击圈,“汽车停在这儿啦,咱们忽一家伙,机关枪,手榴弹,丁零咣啷,一顿狠砸,不把老钟叔也砸在里头吗?”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不要紧!”区队长把手按在他肩膀上,“同志们心里也有个老钟叔,跟你的一样。咱们的子弹是长着眼的!” 十一 ……很紧张的一夜过去了,黎明神秘地轻轻走来。青纱帐里,战士们已各就各位,一切都复归于宁静。若不是一股股轻风吹拂,连那宽大的玉米叶,挺立的高粱秸,也会再睡个回笼觉的。大伏天,清风雨露,最难得的是这样凉爽的早晨。 小嘎子趴在机枪手大个李的旁边,从豆棵底下紧盯着公路,心里怦怦地跳个不停。他将头一次正式参加战斗了。他,就要看见敌人迎面走来,就要看见枪炮的对射,就要喊着杀冲锋了!啊,果然能打敌人个冷不防,该有怎样的红火热闹好看呀!不,他最激动的倒不在这些,最拨动他的心弦的还是老钟叔。嘿!当敌人消灭了,汽车打毁了,人们都欢呼着拥上去,老钟叔从汽车上往下一跳,嘿!竟意外地喊一声说:“嚄!这不是小嘎子吗?”那该多么醒脾、多么快乐呀! 埋伏圈布置得很巧妙,骑着公路,恰好有一块高粱地和一块棒子地互相交错着,棒子地里“双挂沟”耩着一垄大黄豆,这黄豆枝高蔓长,真像一行行丛密的灌木,人伏在下面,简直非踩住脚是发觉不了的。留给敌人的却是一大片棉花地:枝丫横七竖八,棉桃累累垂垂,宽长足有半顷(地积单位,1市顷约合66667平方米),高却不过膝盖。小嘎子虽不懂战术,单看选的这地方他也被折服了:“区队长这小老头儿可真有绝的!” 不知是图凉快,还是公事紧,日头刚冒红,嗡嗡一阵响,敌人的汽车就开来了。先是模模糊糊的小黑点,尾巴上挂着一股烟;随后越来越大,直顺着公路爬来了,它们一前一后厮追着,恰是两辆。 “瞄准!”小嘎子抓住大个李的脚脖子,猛地一摇。 “别捣乱!”大个李不慌不忙,抬起枪托顶在肩窠上。压弹手紧掐着子弹,挨肩儿伺候着。小嘎子撒眼再向两边一溜:嗬,玉米根里,豆叶底下,一眼眼黑黝黝的枪口,都已抬起头来。钱区队长那两只眼睛,就跟闪电似的,直朝前射出两道光去。 两个怪物越开越近,转眼就冲到玉米地头了,突然嘎吱一声,前面那辆刹了车:因为一条断道壕拦住了去路。可是,里头的人还没来得及动,叭!清清脆脆一声响,紧接着就是机关枪的嘎嘎大笑,随后手榴弹排枪齐放,砰砰啪啪,一阵子流星急雨,漫天扫地飞将过去。先是后面那辆汽车的车头上几股白烟一冒,随即腾起一团浓烟,一头栽进道沟去了。车厢里的人没命地翻斤斗(跟头),栽马趴,往外乱跳,砸得地上咚咚地响…… “冲啊!杀!……” 一霎间,高粱叶变成了刺刀,谷穗儿化成了子弹,刺刀迎着日头闪光,子弹冲开清风啸叫,战士们跃出青棵,蜂拥而上。前面那辆汽车早又挨了几颗手榴弹,呼呼地冒起大火,失魂落魄的伪军们乱纷纷跑进棉花地。不想棉枝棉桃牵起手来,成了一道道绊马索,他们跌骨碌,打前失〔(驴、马等)前蹄没站稳而跌倒或几乎跌倒〕,跑又跑不动,藏又藏不严,直像蠓虫儿撞进了蜘蛛网。战士们呐着喊儿,赶围子似的东追西撵,一个个把他们捉起来。这中间,最勤快最着忙的,恐怕要算小嘎子了。他紧随着大个李三蹿两蹦冲上去,爬上头一辆汽车一看,车厢里倒是躺着两个人,就是没有老钟叔。他随手抓起把洋刀,又跳上第二辆,还是没有。手搭凉棚,四外一望,乱哄哄遍地是人,哪一个是他呢?忽见西南角上还有几个人在跑,便跳一跳,加劲儿追了上去。 一个穿白衫的大胖子,圆滚滚的像只太平水缸,正一步一跌地在棉地里滚蛋,一把给小嘎子揪住了:“嘿!老钟叔在哪儿?” 那家伙呆着两只豆包眼,只顾拉风箱似的喘气,说不出话来。 “我问你老钟叔!——哑巴啦?” “什么,老钟叔?我……不知道……” 小嘎子不等他说完,恨得踢他一脚,骂道:“你个老母猪!”便撒了他,打算再追前面一个去。不想大胖子由腰里掏出一件东西,颤巍巍递了过来,小嘎子一看,嘿!手枪!—— 一条真正崭新的“张嘴灯”!小嘎子只觉唰啦一亮,一颗太阳打从眼前冒出来了!他忙把枪接过来往腰里一掖,给大胖子一指道:“去,汽车那儿集合!”说罢,猛劲儿蹦个高儿,追远处一个穿绿的去了…… 因为比料想的还顺利,只有十多分钟,战斗便告结束。打死了五六个,逃掉了七八个,抓了十七个俘虏。可惜敌人没有机关枪,只得了一些小枪子。区队长命令收拢部队,打扫战场,预备撤走。 直到战场快打扫完了,小嘎子还在满地里东奔西找,一个个在那里翻死尸呢。可死尸都翻遍了还是没有一点儿影儿,这才含着两包泪跑到区队长跟前来: “找不见老钟叔!……”他差点儿要哭了。 “是啊。”区队长出了一口长气,样子也很沉重,“刚才查了一下,老钟并没有来。我们打了半天,只达到了一个目的。”忽然,他上前一步,抚摩着小嘎子的头顶,情意深长地感叹说:“嘎子啊,高山平地都走遍,还得用心想法儿啊!”他回过身去,命令部队立刻出发,朝十方院方向转移。 但是,小嘎子一迈腿忽然拐了两下。区队长低头一看,见他裤脚上洇着些鲜红的血印,忙上去两手一搀,一面把他抱住,一面连喊卫生员。小嘎子也觉膝盖下有些疼,一卷裤腿,黏黏地沾了一手血,不由得吓了一跳。 “别慌别慌,孩子啊,这是挂彩了!”区队长忙扶他坐下,十分温柔地又安慰,又鼓励,那语气,竟突然变成个老妈妈了,“不怕,养几天就会好的。年轻力壮的,流点儿血没关系。”为了减轻小嘎子的紧张,他尽量想说句笑话:“瞧,只在腿上钻了个小窟窿眼儿,离肠子还远着呢!” 可是,方才还欢蹦乱跳的小嘎子,立时觉得身上发软,两腿发沉起来。 卫生员跑来了,打开急救包,急忙给他包扎。不一会儿,从村里动员的担架也赶到了,卫生员扶他躺上去,就开始随部队转移。 老实说,小嘎子心里有点儿慌,他没有流过这么多血,谁知这要引起什么结果呢?再加上没有救了老钟叔,一路上总是皱着眉,一声儿不言语。卫生员是个心慈面善的青年,从旁照护着他,很是细心。他忽然发现小嘎子经常把手捂在左腰上,以为那儿也挂了彩,便上前撩衣服道:“这儿怎么啦?是不是也……” 不想小嘎子用手一搪,紧防护着说:“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 可是他的脸上豁然起了一个变化,一团神秘的得意之色,时时隐逗在眉梢,弄得卫生员莫名其妙了半天。 天黑以后,部队给小嘎子送到荷花湾去了。在那里,他开始尝着了养伤的滋味。 十二 养伤本不是很痛快的事情,可是,小嘎子却由此跑到另一层洞天福地中来了。 这荷花湾,村子虽小,抗日工作可是第一。每逢日头一歪,抗战的歌声便飘了起来。党政工作人员,几乎是明来明往,喜气洋洋。鬼子的据点虽然近在三里之内,从街里便望得见那圆筒筒的岗楼,可它有什么办法呢!这荷花湾紧靠白洋淀,淀边上五里以内,一码都是苇塘。苇子又高又密,深比群山,广比大海,真是火烧不着,枪打不透。苇塘里面又有数不尽的河汊港湾,一条条恰似深街小巷,稍稍有点儿风声,几十条小船排开,荡一荡,人影儿都不见了。“白脖儿”们也知道这村子最“红”,但他们都是给八路军拿服了的,只要鬼子面前交代得过,巴不得睁一眼闭一眼,乐得太平。更有那聪明的,暗中早为自己留下后路,鬼子动一动,他们倒先忙忙地送出信儿来。于是这村子更成了“双保险”。许多抗日机关和伤员休养所都设在这里,从不曾出过差错。因此人们送它一个诨号,叫它“小延安”,意思说:一进这村,就算到了家了。 小嘎子给安置在杨大伯家。这杨大伯家只有三口人:老两口儿,一个闺女。闺女也十三岁了,名叫玉英,是个温柔、俊秀而又纯朴的小姑娘。老两口儿都已五十开外了,就这一个孩子,自然当作夜明珠似的,两颗老心一并儿都扑在她身上。可是,由于人口过于单静,玉英又一向少言寡语,三口人过日子,总嫌有些冷清。在两位老人心眼儿里,常希望有个八路军或工作人员来住一住,一来便于为抗日尽心,二来也好借他们的革命热情当春风,变一变家里的气候儿。 盼着好,好就到。小嘎子突然来了。这个爱说爱动、整天不识闲儿的小家伙,一来就像给静水里添了条活灵灵的鲤鱼拐子,马上使这个家庭热闹起来了。 第一使他们喜欢的,是他的洒脱乐和的性子。一进门,见了老头儿是“大伯”,见了老婆儿是“大妈”,见饭就吃,端水就喝,两个老人叫他睡,他就躺在炕上呼呼睡了。成天价大伯长,大妈短,声声不住。乐得两个老人眉欢眼笑,无可不可的。杨大妈待人本就知疼着热,没挑没拣。像他这样一个男孩儿,又是跟日本鬼子厮杀格斗而流血带伤的,更疼得儿子似的,恨不能揣在怀里,喂他一顿奶水才好。她每天拿东拿西,喂汤喂饭,没一样失过仔细。有两次,小嘎子因为害羞,不让她端屎端尿,她还噘嘴生气呢。就连医生来换药,她也在旁边监视着,生怕下手太重,苦了这个孩子。 杨大伯有两条小船,一有闲空,便撑下淀去,顿顿逮几尾鲜鱼来给小嘎子下饭。有时还带回几枝半开的荷花给他开心。 可是,跟小嘎子最要好的,还得算玉英。这玉英往常一个人虽也过惯了,到底有些孤闷,如今忽然添了个伴儿,又是个说说笑笑挺会逗趣儿的小八路,当然格外高兴。先前,小嘎子躺在炕上不能动,她就在一旁做着活儿陪他说话,两个人说笑话,破谜猜,说绕口令,笑个没完。可最多的,还是小嘎子给她讲战斗故事,把从老钟叔那儿听来以及自己参加过的,全数倒给了她。这使得玉英不仅把他看得英雄、伟大,也羡慕起他那神奇有趣的生活来了。后来,小嘎子躺腻了,她便扶他坐起来,故意找点儿活儿请他帮忙:她扎花儿,便让他盘丝线;她描花、画画儿,便让他研墨裁纸;她纺线,便让他搓“布节”。果然,小嘎子有活儿占住手,觉得日子好打发多了。有几回,他甚至动了高兴,跟她学起描花画画儿来。居然照描了好几张“和合二仙”和“大破天门阵”,贴着满墙都是花样子。 当然,他两个也闹一点儿小摩擦,比方,小嘎子总想着他那一对“张嘴灯”,特别是新得的那把真的,哪怕让他摸一摸,一颗心便像在蜜罐里煨着似的发甜。可是,自进家那天起,杨大妈便收了去,放进文书匣子,藏到顶棚上去了。小嘎子几次央告玉英给他取下来,可玉英害怕鬼子一来,闯下大祸,老也不答应。两个人为此吵了两次嘴,气得玉英还哭过一场。可是,不上一袋烟工夫,两个人又凑到一块儿唧唧嘎嘎地和好了。 他两个亲亲密密,一片天真,本是无心的,不想却触动了两个有心人。杨大妈自打小嘎子一来,看人品,看心计儿,便有过一点儿意思。古语说得好:闺女千好万好,到头来终是人家的人。眼见得闺女一天天长大,总躲不过那个“出门”问题,一股身后冷落的滋味,老在暗暗袭扰着她的心境。近来瞧他们成天价形影不离,说说笑笑,可不就是一对小夫妻吗?再把小嘎子的家底儿一盘,原来是个无家无业的孤儿,就更加碰对了心思。暗中跟杨大伯一商量,彼此想的恰恰相同。左右掂量,再没比这更合适的,于是他们径直跳过选女婿的本意,竟想把小嘎子“倒装门儿”(入赘,男子到女方家里结婚并落户)了。 “嘎子,”有一次,杨大妈叫着他的名字,暖煦煦地问,“等把鬼子打走了,你最大的想头是什么呀?” “我呀,”小嘎子说,“先去坐一回火车——老钟叔说,那玩意儿唧噔嘎噔、唧噔嘎噔的,可抖劲儿呢!” “还有呢?” “还有——去开飞机!大妈,那玩意儿"是一般群众,都没有对这儿生过疑心。一年多中,来往的人越来越多了,从不曾出过岔子。美中不足的是,这儿离淀水太近,水皮儿太浅,挖不得地洞,也就通不到村子中间的大地道去。然而,老钟养的是关节炎,喜欢干燥,也就不考虑地道那一层了;何况这地方本就是保险的呢! 这老钟本是个脾气随和,有小孩儿心性的人。虽然三十多岁了,可对唱小曲、破谜语、编快板、说笑话儿等,都有兴致,英雄故事又多,住的日子也长,跟小嘎子搅在一起,真是情投意合,转眼就是撕不开扯不断的朋友了。 现在,小嘎子打北屋出来,直奔了东墙根去。在那里,一排戳着十几个苇个子,好像贴墙立着的一扇大屏风。他走上前去,把第三个苇子轻轻挪开,一侧身,就从缝儿里钻进去了。然后又回身把苇个子原封摆好,猫着腰,在那苇与墙之间的小夹道中往前摸,不两步,就摸着一个三尺(长度单位,1市尺合1/3米)来高的窟窿。钻过窟窿,再拨开一堆豆秸,恰好就是东院猪圈的炕上了。小嘎子喜滋滋地吐吐小舌头,跳出猪圈,轻悄悄去推南屋那块独扇的小门。 小门推开了,屋子里一片昏黑,只从窗户上的坯缝儿里漏进几道光来。老钟叔正坐在烂草上,“凿壁偷光”似的就着一道亮儿在弄一件什么东西。小嘎子近前一看,乐得跳起高儿来了。原来老钟叔削成了一把木头手枪。 “哎呀呀,叫我可怎么谢你吧?”小嘎子趴在老钟叔膀扇子上,一边摇晃着,伸手把“枪”抢了过来。啊,削得多么精巧呀!不只弹槽、护圈、枪柄削得毫厘不差,惟妙惟肖,单看那“枪筒”,竟是用一个铜子弹壳改成的,金光灿灿地装在上面,衬着柄上的片片鱼鳞,简直就是小巧玲珑的“张嘴灯”(当时常用的一种手枪,因样子漂亮,很受人喜爱),装上子弹能打得响哩。小嘎子咂着小嘴儿,把枪像眼珠子一样捧在手里,喜得脸都红了起来。 “你当着这是给你的吗?”老钟叔故意慢吞吞地逗他说。 “不给我给谁?” “给呀——给一个勇敢、聪明、坚决抗日的小英雄!” “他是谁?他在哪儿?” “你猜。” 小嘎子两个眼珠子骨碌一转,叫一声:“猜着啦!——就是我!”说着,他做个拉栓的姿势,闭上左眼,朝着坯缝儿一瞄,喊道:“狗汉奸!哪厢逃走!——啪!” “嘘——街上都听见了!”老钟叔连忙指指窗外,止住他,可一股柔和的笑纹纹,却从心底涌上脸来,“好,送你就送你吧。可你要当得起勇敢、坚决的小英雄啊!” “那是当然!”小嘎子把“手枪”往腰里一别,挺起小胸脯,“一二一, 一二一!”满屋子开起正步来,刚刚转得两圈,却忽地朝前一扑,搂住老钟的脖子说:“哎,老钟叔,我想跟你当个侦察员去,要我不?” 老钟把大手扣在他头顶上,黑蓬蓬的胡楂儿一张,笑了笑,流露出一股老侦察员的自豪感:“小嘎子,你也想当侦察员啦?”他亲昵地把他的头抚摩了两圈,“好嘎子,侦察员人人都能当,不过,要经得住一定的考验和锻炼。要知道,侦察员不光得勇敢、机智、灵活,他还得遇事沉着。什么叫沉着呢?就是,比方说,天呼隆一下塌下来了,不兴(不许)来眨眯眼的!” “啊!那怎么就能沉着了呢?” “这,一句话,得有革命到底的铁心一颗!”老钟激昂起来了,从坯缝儿里望了望天色,把盒子枪和两颗手榴弹都摘下身,拉开架子说,“好,你要真想干我们这一行,我就再讲个故事你听听。” 小嘎子正求之不得哩,连忙收起“手枪”,一曲腿跪坐在他的对面,凝起神来。 “有一回,”老钟开始了,“一个党员同志,住在一家堡垒户(抗日战争时期支持和掩护八路军、地方抗日干部和伤病员或抗日机关、组织的农户。这些农户家里一般挖有地洞)养伤。那天,他正跟一个人说话——就跟咱俩这样似的,猛孤丁(猛然;突然)啪、啪响了两枪……” 啪,啪!就跟勾了鬼来似的,村外真的响了两枪。 老钟忽地往起一立,轻脆脆一声细响,盒子枪的大机头张开了。那两眼唰唰一转,一霎间,他的迟重神态一扫而光,一副英武机警的气概,焕现在面目眉宇之间。啪,啪,啪……村外又响了几枪,随后是马蹄震地和喝人站住的声音。老钟把小嘎子一望,拾起手榴弹,轻轻地慢声说:“这回,敌人来得可不善啊!……” 三 从县城来的敌人,黄昏时分,突然包围了鬼不灵。 两声枪响之后,“白脖儿”当先,鬼子断后,咋咋呼呼冲进街来。一部分先上房堵了街口,一部分闯进“公所”,捉拿办公的。其余的分成零星小股,穿门进户,一阵子混抢混搜。狗在他们后面汪汪地叫,鸡在他前头扑棱棱飞,全村大男小女,一时全蜷缩在屋角里,屏住气息,静候着灾难临头…… 当!当当!两个“白脖儿”在砸韩家祠堂的铃铛大锁。 老钟忽地打开小独扇门,想跳到西院去。然而老奶奶房上正有两个鬼子,手搭凉棚,朝四处张望,原来敌人“压顶”了。他把头一缩,抄起半截檩条(架在屋架或山墙上面用来支持椽子或屋面板的长条形构件。檩,lǐn),把小门又顶个结实,眼珠子一连转了好几圈。这时,他看见小嘎子有一阵战栗通过了全身。 “嘎子,”他说,“沉住气,别乱动!我叫你怎么就怎么!不要紧,别害怕……” 哗啷一声,大门的锁被砸断了,嗵嗵的脚步声随即逼近了来。 “嘎子,他们进来,你敢不敢拿这个搂他们?”老钟攥着刚才用来削“枪”的短把镰,比试着问。 “敢!”小嘎子伸手把镰接了过去。 “好样儿的!”老钟夸他,“来,把住门!”他们叉开腿,一左一右,把在门背后。 嗵嗵嗵……门缝里闪过两个人影。老钟把背贴着墙,摆手叫小嘎子闪开亮儿。他刚刚也把背贴在墙上,就有人推门了。 “嘿!里头顶着哪,有人!”哗啦啦……外头一片枪栓响,紧跟着一声大吼:“里头的八路,出来!” 小嘎子打了个寒噤,急看老钟,却见他握着枪,闭着嘴,钢打铁铸似的纹丝不动。他心里叫一声“行”,胆子不觉一壮,便也学着样儿,鼓着劲儿,一丝儿不动。 “出来!”嘡的又是一脚,恰像踢在耳根台子上,屋顶上的土唰地落了一头一脸。可是,老钟叔只眨一眨眼,把睫毛上的灰尘抖掉,仍然纹丝没动。 “真棒!”小嘎子心里又叫一声,胆子越壮起来,把嘴一闭,也纹丝不动。 忽然,门缝里一暗,有颗圆咚咚的东西在那里晃了两晃,很明显,“白脖儿”在扒着门缝往里瞧呢。只见老钟叔舒出腕子,把枪口朝门缝瞄过去。瞧!只要那二拇指头一动,门外那颗脑袋就要碎了。可是,他却忽地停住手,把枪收了回来。显然,他又变了主意,要看看下一步怎么个走哩。 “哈哈!”门缝里一声怪叫,“我看见你啦!别装蒜,快给我滚出来!——我开枪啦!” 小嘎子的脸发白了。他的脚动了动,要往后抽。却见老钟两只大眼一忽闪,梗着脖子把头重重一点。小嘎子明白:这是不让动。便赶忙一镇定,稳住了脚。可脑门上却津津地鼓起几粒汗珠来。 “白脖儿”们果然是诈,两句过后,忽然又没了动静。可是,气还未喘,窗户那边咚咚几响,哗啦啦掉下来几块坯。“白脖儿”们要从那儿掏窟窿了。老钟一见,立即轻悄悄沿墙根蹭将过去。刚刚到得窗口,嚓的一道寒光,一把刺刀差点儿没戳在他天灵盖上。可老钟大气儿不出,方寸不乱,眼睛里明光灼灼,就像正待捕鼠的猫儿;那副沉稳气概,又像一座黑石山。 小嘎子的精神更抖擞了。手里更攥紧短把镰,目不转睛地盯住门缝。现在,他感到是他独自一个在守卫这扇小门了,一股责任重大的豪迈感,陡地升上心头。他觉得,倘若“白脖儿”真敢把脑袋伸进来,他就会像割草一样把脑袋给他搂掉! 屋里全无动静,到底使“白脖儿”们疑心起来了。只听一个说:“到底有没有人哪?” 另一个说:“他妈的,我上窗户上再去看看。” “别!别里头给你一家伙!万一是个地道口呢?” 一听见“地道口”三字,另一个立刻发了毛:“那,可也是!要叫土八路把咱拉进地道去,可不上算!趁早再叫两个人来吧,还许有地雷呢!” 突嚓突嚓,叫自己的想头吓怕了的两个家伙,真个(的确;实在)相随着跑掉了。老钟从窗口往外一望,院里确乎没了人。再看看房上,鬼子也不见了。说时迟,那时快,他说声:“跟我来!”把檩条一抽,打开门,拉着小嘎子,几步就蹿进猪圈,随即把豆秸子一拨,从那个三尺高的窟窿钻过了墙。然而,老钟猛地吸了一口气,一下伏在苇个子底下了;西院里正有一种什么声音传来。小嘎子仄耳一听,可不是,北屋里咕噜咕噜的,是鬼子问话的声音。只听老奶奶大声说:“你的话我不懂。我是个穷老婆子,要什么没什么……”接着是稀里哗啦一片乱响,混杂着嘿嘿嘟嘟的威吓…… 老钟红着两眼,正在想法儿,祠堂那边人声嚷嚷,又进去了一大群敌人。很明显,苇个子后头这条小夹道,绝不是久留之地,马上就会给敌人搜出来的。老钟咬咬牙,趁院里无人,顺着小夹道往南爬去。南头,就是院子的东南角,栽着棵小枣树。老钟站起身,借枝叶影着,先向栅栏门外看去。啊,苇塘附近并没有敌人。估一估距离,也就是十多秒钟的路程。然而,北屋里有鬼子,院子没法儿通过,再转头看东院,小南屋早去了四五个“白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