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记
作者简介
"汗漫,中原人,现居上海。著有诗集、散文集《漫游的灯盏》《水之书》《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在南方》《星空与绿洲》等,曾获“人民文学奖”“孙犁散文双年奖”“琦君散文奖”“雨花文学奖”等。 "
内容简介
"南京路 :混血之作 1 如何表达南京路,是一个难题。避开它,就是避开上海、避开自我。书写它,就是迎难而上。 在中国各个城市,以 “南京路” 命名的道路很多。或许因为南京那一座城,那一个又名 “金陵”“石头城”“白下” 的古老城阙,积淀了中国太多的喜悦、沉痛和孤独,从 “旧时王谢堂前燕”,到 “商女不知亡国恨”,再到 “潮打空城寂寞回”…… 当然,最著名的南京路在上海。从外滩开始,经人民广场,到静安寺结束,绵延十余里。这一大街像上海的船舷,充满深入东海与人海的动感与势能。上海,雅称 “海上”,“到大海上去”,就是这座城市开阔宏大的使命。 上海简称 “沪”“申”,分别源于一种渔具、一个古人。“沪”,竹编,口小腹大,鱼群在涨潮时冲入沪口,落潮时留于沪腹 —— 当下上海也是一种放大了的渔具,用钢筋、玻璃、爵士乐、灯火、金融、时尚、梦想、欲望等等材料编结而成,捕捉新时代浪潮中的鲜活利益。“申”,即战国时代“门客三千”的春申君黄歇。是他重建苏州城,疏通黄浦江。明清时期,上海已成为中国南方经济发动机的核心。名士云集,才子辈出。当下环绕上海的快速交通网,有意设计为“申”字格局。当我开车在“申”字上奔跑,就有笔尖移动的快感——申,也是申述与申辩。 南京路是“沪”“申”这两个简称内的一个重要笔画。 二十年前移居上海,一次次在这条路上闲荡、吃饭、喝茶、会友人,这条路就深刻参与我的生活和记忆。某些街角,总是唤醒一些脸、身影、往事,这条路像插图和脚注,进入我的个人史。在中国近代史、革命史、现代文学史和当代新经济学中,南京路就是关键篇章,因为它联系无数人以至一个民族的生死荣辱。 呐喊与彷徨之间的鲁迅,诗歌与子弹之间的柔石,烈士肝胆与美人颜色之间的郁达夫,桃花与鲜血之间的龙华,英法德意日等等外语与汉语之间的租界,《何日君再来》与《义勇军进行曲》之间的霞飞路亦即淮海路,鸳鸯蝴蝶与风花雪月之间的张恨水,沉香袅袅与电梯轧轧之间的张爱玲,黑夜与黑社会之间的杜月笙,蓝领与白领之间波澜壮阔的市场经济,牛叫与熊叹之间此起彼伏的上海股市,陆家嘴与外滩之间的一江灯火,豫园与城隍庙之间的导游旗帜,老虎灶与衡山路酒吧之间的饮者、咏叹者,石库门与新天地之间的旧事前情…… 上海的一切,都以南京路作为种种事件的隐秘动机、契机与转机。 如果以古人作文方法中的“凤头”“猪肚”“豹尾”之说,衡量这一大街,同样贴切:凤头是外滩的妩媚(江水、灯火、西式建筑群形成的起伏不定的天际线、和平饭店……),猪肚是人民广场的丰富(第一百货、新世界百货、大光明电影院、国际饭店、美术馆、大剧院、地铁站、人民公园……),豹尾是静安寺的力量(寺内有高僧说法,做狮子吼,棒喝,醒世;寺前两头石狮蹲伏,感觉自己尾巴中的力量不输于豹子臀部——它们隐约看见一头豹子,在静安公园内的池塘边饮水并回头致意)。 当然,它更像一行长诗,逶迤无尽的词汇与语调,横贯这座城市腹部——又像剖腹产手术留下的一行刀痕,在痛苦中,生育无限的活力、魅力、生命力。 走在这条大街,我充满一个错别字将被删去的危机感,又充满新生命的惊喜与狂想。 2 南京路初名“大马路”——大马们载着洋人(金融家、水手、租界官员、记者、牙医、工厂主、游客……),从外滩奔向静安寺,马蹄溅起铺成这一条路的煤渣,感觉不太舒服。路旁植物繁茂,鸟鸣蛙叫。赛马者欢腾耸动于马背,看四野空旷,看那戴着瓜皮帽、留着长辫子的晚清臣民在欢呼。 一八六二年,英国驻上海领事麦华佗,受二十年前长江上康华丽号英国军舰内签订的《南京条约》启发,将大马路改名为“南京路”——从《南京条约》出发,强势西方长驱直入懦弱晚清的一条道路,像一把剑,穿城而过。 南京路周边日渐成为黄金地段。犹太商人哈同看出商机,主动向工部局申请自费改造南京路,获准后,斥巨资将煤渣路面更新为铁藜木路面。哈同沿路所购地块迅猛升值,吸引冒险家们纷纷租地、造房、开店。早期沿街建筑,多为瓦屋顶或瓦楞白铁顶两层砖木结构建筑,店堂、仓库、宿舍混合为一。之后,逐步升级。 日本风格的黄包车、马车,在南京路上奔跑。阿拉伯种马匹,像踔厉奋发的武士,着锦毯,戴小笠。最早的马车,以铁皮包裹木轮,后采用橡皮轮胎,舒适度提升。马车车厢冬天封闭,春、夏、秋则敞篷,载着洋人、中国士绅及其亲属、妓女,去西郊踏春避暑、伤秋观雪。但洋人马车要走在中国人的马车前边,像总裁要走在经理前边一样,这是租界交通法规,华人若违规超车则被罚款责骂。连马车夫的服装也须模仿清朝官员的缨帽箭衣,以尽嘲谑、游戏之乐,促成上海滩时尚一景。 一九〇一年,丹麦籍医生柏克,驾驶上海市第一辆汽车穿越南京路,消失于烟尘尽头。上海巨富周湘云羡慕,让自己的马车夫练习驾驶汽车,练习用汽油而不是青草来燃烧出奔驰的力量。他购买了上海华 人自己的第一辆汽车,花大价钱买了“No.1”的第一号车牌。哈同向英国定购的汽车迟到半月,从工部局领取的汽车牌照只能是“No.2”。他感到自己的身份与“No.1”才相称,派人与周湘云谈判高价购买 “No.1”,未果。遂让流氓在上海滩宣扬:“见到‘No.1’的汽车就砸了它!”于是,在上海,只能见到“No.2”“No.3”之类的汽车一掠而过。 “No.1”汽车停在车库里,胆怯地生锈。周湘云偶尔爬进去坐两分钟,叹口气,再让那个恢复成马车夫身份的司机搀扶下来,在客厅中喝半 小时闷酒,重新提振在上海滩奋斗不息的信心。 一九〇八年,哈同经营的上海第一条有轨电车,出现在南京路。有轨电车的轨道,在太阳照耀下闪烁幽光,像两条长蛇平行游动。周湘云拒绝去坐电车看风景。直到三十年代,周湘云的汽车终于开始奔驰,掠过哈同花园(哈同送给他情人的花园),消解多年怨愤——拥有众多地产、深刻影响南京路及周围地域风貌的哈同,死了。这个一八七三年来上海,家族籍贯中包含土耳其、伊拉克、英国、印度、中国等等地名,来历混沌但终点鲜明的犹太混血者,从沙逊洋行仓库的守门人做起,冒险复冒险,成为南京路上的传奇人物。 让一个人腾达或堕落、狂想与绝望,就让他去南京路、去上海。 3 紧邻外滩的南京路口有两幢大楼双峰并峙,共称为“和平饭店”。其中,南楼建于一九〇六年,时称“汇中饭店”。北楼建于一九二九年,原名“华懋饭店”。南北楼高达百米,外墙采用花岗岩石块砌成,街上行人仰望楼顶如身处峡谷,自卑感油然而生。 “这么高的房子给谁住啊?”一人问,另一人鄙夷之:“你确实屁都不知——是给黄浦江涨潮时没地方住的人准备的!”三十年代《申报》上一幅漫画,有这样的对话。上海滩首富、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留下腿疾的英籍犹太人沙逊,坐在华懋饭店顶层唯一带有大阳台、面朝黄浦江的房间里,读到这一漫画和对话,大笑不止。这一房间,是饭店主人沙逊的卧室与工作间,可俯瞰黄浦江与外滩,沙逊拍下众多照片,感觉自己像一只凌风振翼的水鸟,比跛足而行愉快几分。 项美丽等外籍记者,在华懋饭店下榻、交流消息、为《时代周刊》《字林西报》《上海泰晤士报》等媒体写稿,语调充满新奇和嘲谑,比如,“全上海的流氓都在华懋饭店大堂里晃荡”。美国人马歇尔将军在此眺望外滩、俯瞰上海,成就感、控制欲相当泛滥。卓别林携恋人、影星宝莲·高黛在此下榻,在梅兰芳、胡蝶陪同下去附近新光大戏院看京剧。蒋中正、宋美龄在此举行订婚典礼,像签一个战略合作框架协议。 和平饭店旁,南京路与江西路交叉处,立一根悬挂着“上海最早的灯柱”纪念标志的铁质灯柱。一八八二年,英资上海电气公司成立(后相继更名为“新申电气公司”“工部局电气处”),在此立起中国划时代的电灯灯柱。一台十六马力的发电机,为其供电。初期,上海道台邵友濂下令禁止华人使用电灯,以免发生触电、火灾等不测。但,电灯、霓虹灯这些充满启蒙意义的光源,最终充盈上海滩,使这座城市呈现妖艳与壮丽。 光,是重要的。《申报》报道表明:电灯普遍出现后,大幅度降低街头犯罪率。光,帮助人类改变世界观。法国印象主义画派就源于电灯的诞生,莫奈们吸取科学家对光学的研究成果,在画布上表达出光线对周围环境的新反应。上海月份牌中的美人面部,由画家们擦皴出柔光,同样受电灯启发。 新时代上海女性尝试用面膜、整容手术激发身体内部之光,使男子们心动魂牵、献上爱情和钱包。光线,依靠阴影的暗示而存在,女性懂得这一原理,遂用眼妆术强化瞳仁深处的夜色。 一条南京路积聚上海百分之几十的光线与阴影? 4 永安公司、先施公司、大新公司……在南京路比邻而立,各自含有旅馆、娱乐中心、扶手电梯、屋顶花园、与街道连接的骑楼式廊道。 在南京路,中国商业史出现商品定价制度,抛弃讨价还价的古老传统。女性开始剪短发、站柜台、领月薪。乐队在阳台上演奏、广告。永安公司出现一个销售自来水钢笔的“康克玲皇后”谈雪卿,装扮时尚,姿态柔美,服务热情。青年学子与秃顶商人,麇集其柜台前,饱览风采。某一暗恋者,家里买了一抽屉的“康克玲”牌自来水笔。谈雪卿未婚生一女儿,托付给章士钊作为养女,名章含之。章含之用“英雄”牌钢笔,帮助丈夫乔冠华翻译演讲稿。今天,顶级超市梅陇镇广场、恒隆广场、中信泰富广场,在南京路西端三足鼎立,不卖钢笔,满眼商业英雄。 先施公司,一九一七年开张,是上海第一个华人资本背景的超市。商人马应彪在一九一四年筹建选址前,与弟弟分别站在南京路两侧,上衣口袋放一把豆子,走过一个行人,就拿一粒豆子移入裤子的口袋中。连续数天,从早晨,到黄昏,两兄弟依据裤子口袋中豆子数量,计算出南京路两侧平均每日人流量差异,确定:在南京路北侧奠基先施公司,并把楼层加高,超越旁边正在建设的永安公司。 中国商人面孔在二十年代以后,密集活跃于南京路。“上海各路商界总联合会”建立,试图以商业规则重构南京路、上海甚至中国生活的新秩序。一九二三年,北京政变,军阀曹锟把总统黎元洪赶下政治舞台,上海各路商界总联合会通电全国:“民国犹一公司,国民犹之众股东,京内外凡百执政,总分公司之职员耳。今各职员横行无忌,居股东地位者,断无任其败坏破裂,置公司血本于不问之理。”此即中国近代政治学著名的“南京路原则”——用" 像本雅明、波德莱尔观察巴黎一样观察上海,发现鲁迅、张爱玲、金宇澄之后的上海,表达工部局、哈同花园之外的上海,与上海对话、互证,用自己做笔尖,以时间为墨水,汗漫走到汉语的大海上去,承担了一个写作者的宿命,赢得了一个写作者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