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教育政策评论2023(下)
作者简介
袁振国,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部主任,终身教授,博士生导师。2000年以来,先后任教育部师范司副司长,社科司副司长,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所长,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院长。长期致力于创新教育理论,开拓性地发展了我国教育政策研究。主要学术成果有《教育政策学》(获首届全国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成果二等奖),主编的《中国教育政策评论》1999—2024年以来连续25年,被列入SSCI集刊。其他重要著作有《教育改革论》《对峙与融合——世界教育改革百年》《论中国教育政策的转变》《缩小差距:中国教育政策重大命题》《跨越中等收入陷阱国家教育变革的重大启示》等。
内容简介
三、走向观念创新:中国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的方法论选择 建构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方法论是关键。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建构行动是意图和方法论的函数。任何缺失方法论指导的所谓建构,都是盲目的、无所依凭的。中国教育学一直缺少理论性的原因在于,经验概括出来以后,没有变成理论的演绎体系[25],方法论的研究对此至关重要。建构中国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的方法论基础是马克思主义哲学,而其方法论则已内在地蕴藏其本质之中。如前所述,建构中国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本质上是一个中国教育自我主张的问题。因此,建构自主知识体系的方法论意义也就在于中国教育如何“自我主张”。指向这一“自我主张”的何所是、何以是的知识建构就是建构的方法论。我们无意造就概念与观念的对举,但我们倾向于认为,建构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主要不是一个提炼概念的问题,而是一个观念创新的问题。因为即便提炼概念是一个可能的建构路径,这一概念也必须建立在某种特定的观念的基础之上,反映并集中体现了某种特定的中国教育观念。观念创新才是建构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的必由之路。观念论由此成为建构自主知识体系的方法论。 费希特曾把观念论视为全部知识学的基础。他认为哲学只有从绝对无条件的绝对自我出发,始终如一地进行推论才成为知识学。[26]事实上,西方哲学从柏拉图到黑格尔的唯心主义都是从人的主观精神方面建构对世界的解释,或将观念作为理论范型,或将观念作为感性经验世界的表象,或将观念作为自在自为的真理,这种观念说到底是一种自我观念。哲学只有发展到马克思,观念才成为直面现实世界思想建构。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中国教育研究方法论的重要方法论基础。[27]因此,我们这里所说的观念论,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观念论,即作为实践和理论中介形态的观念,不是观念的实践,而是实践的观念,是现实的而非抽象的观念。 观念是从哪里来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观念是从现实、从实践中产生的。中国教育学知识体系的“自我主张”由此不是空无依凭地从“自我”中产生的,而是从中国教育发生的大历史、大实践中“呈现”出来的。当中国的社会实践发生深刻变革的时候,“自我主张”的这种历史要求才被真正地提出来,才会被“课题化”。事实上,人类历史上任何一次知识转型都与一定的社会形态或文明形态的更迭交织在一起,都是社会实践变革所引发的,都是思想对实践有所回应的结果。社会实践的变革越深刻,知识转型就越是要求颠覆性的范式转换。建构中国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是在中国社会实践发生了深刻变化的基础上提出的,因此对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的建构,也必须经由中国社会实践的深刻变化得到理解和把握。二十大报告指出:“在新中国成立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长期探索和实践基础上,经过十八大以来在理论和实践上的创新突破,我们党成功推进和拓展了中国式现代化。”任何建构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的努力,只有当它建基于中国式现代化这一实践基础之上,才是可能的,才是真正有意义的。只有当中国社会实践发展到“中国式现代化”这一新的“历史方位”时,自主知识体系建构问题也才成为现实。 习近平总书记对新时代中共党史研究的要求中指出,要“树立大历史观,从历史长河、时代大潮、全球风云中分析演变机理、探究历史规律,提出因应的战略策略,增强工作的系统性、预见性、创造性”。[28]近代之后中国社会发展的“大历史”就是一个坚定不移地进行现代化,不断形塑中国式现代化的问题。这一过程虽然是曲折的,但中国社会发展的主题却是明确而彻底的,那就是推进现代性,超越西方现代性,形成中国特色的现代性。中国教育学的“自我认同”就是在这一过程中不断形成和发展起来的。[29]中国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说到底也就是一个现代性知识生产的问题。因此,建构中国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是中国现代性建构的有机组成部分。立足现代性的教育学知识生产有必要从如下几项工作做起。 1. 建构中国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的理论模型和解释框架 建构中国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首先要致力于建构理论模型和解释框架。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是中国教育发展的历史-实践的要求。要想建构这一体系,首当其冲的问题就在于它如何对于教育的历史-实践进行理解和解释。历史是有意义的,它不是一组事实,而历史的意义只有在解释中才能得以彰显。对中国教育历史发展的解释需要有一个解释框架,即站在哪里,从哪里看,看出了什么。这个问题解决不了,或不首先解决,就谈不上自主知识体系的建构问题。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的何所作为、何所由来正是经由这一解释才是可以把握的。笔者曾经指出,对中国教育哲学“作为……”的领会其实已经是对历史事实的先行把握,它通过对中国教育现代化发展乃至社会发展“何为”的方式将历史拉至领会者的视野,并从而构成对当下的中国教育哲学发展的“作为”,对中国教育哲学发展可能的筹划有所“作为”。对中国教育哲学发展的逻辑审辨由此转变为对中国教育哲学发展何所“作为”的“寻视”。[30]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只有首先解决了它“何以作为”“作为什么”的问题,才有可能“有所作为”,而它作为什么,需要解释。解释的视角总可以是多元的,但无论怎样解释,都不能离脱中国现代性这一历史主题和历史命运。也就是说,这一解释框架必须是现代性的,即中国现代性的。 人们已经普遍认识到,现代性不等于西方性,现代化不等于西方化。中国教育现代性是中国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的前提和基础,一切自主知识体系建构都必须围绕着中国教育现代性这个基本点渐次展开。而对中国教育现代性的思考如果有所突破,对中国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如果有所突破,就必须要解决分判与会通两个核心问题。所谓分判,就是要指明中国教育现代性是何种意义上的现代性,它对西方教育现代性有何区别,包括类型上的区别和本质上的区别。所谓会通,就是要厘定中国教育现代性与西方教育现代性的联系,并在此基础上进行平等对话。只有做好了分判与会通的功夫,中国教育现代性才不仅是中国的,而且才能进入世界历史,才能成为现代性建构与修葺的中国方案。 2. 确立中国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的价值立场 建构中国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要回答中国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的价值立场问题。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既具有描述性,又具有价值性。描述性知识致力于解决中国教育事实是什么,教育知识是什么的问题。价值规范性知识则致力于解决中国教育为了什么,教育知识是为了什么的问题。价值立场是中国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的底层逻辑。在历史发展过程中,中国教育有中国与世界两个基本维度上的价值追求,这是中国教育现代化的两个重要内驱力。一方面是中国教育对中国社会治理的价值,一方面是中国教育对于世界治理的价值。我认为,中国教育的价值主要体现为四个方面:第一,“中国”已经将自己树立为教育价值的分析单位。“中国”作为价值分析单位,既是传统教育家-国-天下的价值谱系自适应调整和积淀性突破,也是中国本身价值逻辑发展的必然结果。第二,中国式现代化自中国共产党建党以后一以贯之的“人民性”。以人民为中心,办人民满意的教育,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等所表现出的“人民”逻辑,是种完全不同于现代西方资本逻辑的价值追求。第三,中国教育担负的文明价值越来越突出。以开放包容、公平正义、和谐共处、多元互鉴、团结协作为基本特征“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对传统文化的创造性继承和创造性发展,更重要的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体现了中国塑造新文明形态的格局和抱负。中国教育价值的文明价值被赋予了新的内涵。第四,中国教育实践在其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呈现的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基础的教育价值,比如个人与社会的统一,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等等。建构中国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有必要从这些价值维度出发,深入剖析中国教育的价值立场,突显中国教育独特的价值逻辑。 3. 推进中国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的系统性变革 建构中国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还要在回答三大体系的关系的基础上推进系统性变革。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指出,只有以我国实际为研究起点,提出具有主体性、原创性的理论观点,构建具有自身特质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我国哲学社会科学才能形成自己的特色和优势。建构中国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是一个系统工程,要在三大体系建设上同时着紧用力。三大体系相辅相成,学科体系是基础,学术体系是核心,话语体系是表现。其中,学术体系既是学科体系和话语体系的依托。学术体系的品质直接决定了学科体系的科学性以及话语体系的实效性。教育学学术体系又大致涵摄概念体系、原理体系和方法体系三个方面。在这三个方面里,概念体系是学术体系的基础,原理体系是学术体系的核心,方法体系则是桥梁和纽带。教育学自主体系建构的当务之急是学术体系创新。教育学学术体系的发展在教育学发展史上基本形成了理论科学和经验科学两种范式,这两种范式也是教育学学术生产的主要方式,而新范式的则需要教育学术研究共同体的集体创新。教育学话语体系的问题,根本上讲是如何建立“中国教育叙事学”的问题。中国教育并不缺故事,现在最缺失的叙事能力。怎么讲好教育故事,如何向世界讲好中国教育故事,是中国教育叙事最根本的任务,这里面最重要的还是建立叙事逻辑和叙事方式的问题。 坚持扎根中国大地办教育,融通中西,面向未来,是建构中国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必须坚持的根本道路。建构中国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不是“口号工程”,既需要研究者有所依凭地自觉创新,也需要在实践过程中积淀地形成,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当且仅当中国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能够解释、引领中国教育实践,塑造世界愿意模仿和学习对象,才有可能获得真正的认同和尊严。 摘自《中国教育政策评论2023(下)》“Chapter 1 概念还是观念?——对中国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创新路径的省思?” 《中国教育政策评论》是以评论我国教育政策热点及难点问题为主要内容的学术集刊,自创刊以来一直秉持“教育研究密切联系实践,服务决策”的精神,对中国教育发展过程中的重大理论问题和实践问题进行了专门探讨,在教育研究、教育决策以及教育实践领域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已连续被确立为CSSCI来源集刊。本辑主题聚焦中国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的建构,从理论思考、历史研究、学科视角和方法探索四个方面,具体探讨了中国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建构)的创新路径、关键议题、大教育学建设(视角)、实践取向以及实践探索,以及中国教育管理学、中国研究生教育学、中国职业教育学、乡村教育学等教育学分支学科资助知识体系建构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