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散文典藏(2000-2010)
作者简介
内容简介
纪念王泗原 叶兆言 王泗原先生见过很多面,衣着朴素,看上去很干瘦,愁容满面,虽是 长 者,却不多见言笑。享誉学界,后来也有人以国学大师头衔相赠,与许多 著名的文化人相比,这位王泗原还算不上大名鼎鼎。他是祖父的老部下, 也是祖父最信任的人,有人甚至把他戏称为叶圣陶的左臂右膀,年龄要比 我伯父还大,应该是比吕叔湘先生略小,如果活着,差不多也有一百岁了 。 王泗原送父亲的书,居然称“至诚”兄,这让人觉得很搞笑,父亲也 觉 得太过太客气,毕竟他要比父亲年长许多岁,而且学问太高太深,而且他 是那样的严肃,因为严肃和不苟言笑,要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老很多。说老 实话,直到现在我都弄不明白王泗原出生于哪一年,上网去搜索,没想到 宣传条目不少,吹捧文章也有好多篇,出生年月还真一时找不到。 上世纪八十年代,祖父病重住院,院方规定每周只有三个下午可以探 视,王泗原关心祖父的病情,又不愿违背医院规定,便改成每天去家里咨 询,向轮流陪同祖父的家属打听情况。照例是问昨晚睡得如何,体温可 好,胃口是否开了,然后说一声这很好,也不喝一口茶,就心满意足地走 了。大家都觉得这老头十分古怪,天天都如此,其实打一个电话就行,可 是谁也不敢这么提醒,有些话一说就俗了。说给祖父听,祖父也很感慨, 只能用“真是个古人”来评价。 我考上大学,祖父很认真地说,我们老开明的人,是看不上什么大学 生的。这话伯父说过,父亲也说过,让我觉得很奇怪,相当长一段时间不 明白什么意思。祖父不是大学生,伯父和父亲也不是,狭隘地想,因为他 们不是,所以难免有吃不着葡萄的心理。后来明白不是这样,对于老一代 人来说,不上大学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譬如祖父就是因为要养家糊口,没 钱上大学,伯父因为高考时患猩红热耽误,父亲上了大专没几天就去革 命。按照我的傻想法,大学之门进总比不进好,有无学问,与上大学并没 有太大关系,只是世上有文凭的人多,大学生研究生如过江之鲫,真有学 问的人太少,以学历和文凭取人,看走眼是经常。 其实执着于文科的人,完全可以在家自学。王泗原倒是考上过大学, 因为家贫,很快退学,他的学问功力,一方面得自家传,一方面全靠自习 。 说到学问好,祖父经常称赞与自己相熟悉的两位,一位是吕叔湘,一位就 是王泗原。坦白地说,我最后没有走上做学问的道路,既与喜欢写小说有 关,也与那些有学问的人太有学问有关,活生生地是被吓住了。高山仰 止,景行行止,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像他们那样去做学问,这两位实在是太 认真太厉害,认真得让人没办法效仿,厉害得可望而不可即。学问是人做 的,然而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 王泗原出身名门,世代书香,祖父王邦玺是进士,写一手很好的字, 与 湘人名流王先谦同科,曾任国子监司业及光绪皇帝的南书房行走。也绕 不明白这“司业”和“行走”究竟是多大的一个官,反正是在皇帝身边, 侍 候着天下第一号人物,有很多可以说的掌故。王泗原偶尔也会透露一些, 譬如关于老佛爷慈禧,与外面传得就不太一样,听上去更像一位邻居老太 太,我父亲生前常说,王泗原要是把自己知道的这些事都写出来,会非常 有意思,可惜他并不太喜欢与人家卖弄这些破烂。家道中落是乱世的必 然,王泗原的祖父得罪了李鸿章,然后就是被贬,告老还乡。老人家讲经 学,在王泗原出生时已过世,因此对王的影响并不太大,影响大的是父亲 王仁照,他当过师范学堂的监督,这职务在晚清相当于校长,讲究文字声 韵训诂,教子甚严,教导儿子的首要认识,就是“做学问是一种责任”。 王泗原做过小学和中学老师,做过很长时间编辑,这两项工作都很普 通,却说明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脚踏实地,都可以做出非同寻常的 成绩。当然麟角凤毛,通常只对老派的人才有效,真正脚踏实地,不受人 间影响和诱惑又谈何容易。现如今中小学的师资队伍,多如牛毛的各路 编辑,真正能做出王泗原这样学问的人,怕是再也找不到。时乎时,不再 来,时代变了,人也全变了。我也说不好王泗原有多大学问,只好借别人 的眼光,我祖父的观点不能完全作数,说一说张中行先生的评价。张中行 是老北大出身,积累很厚、学问过人,又是王泗原几十年相处的老同事, 评 价可算是知根知底。他觉得王泗原“有所作就重如泰山,甚至压倒古 人”,觉得他的文章“不读书破万卷就写不出来”,因此,那些想走上古 典 征途的人,请先细心读读王泗原的书,“当作厉兵秣马,以免仓猝登程, 碰 到小小坎坷就摔倒在地”。 最早见到的是《离骚语文疏解》,这是王泗原的第一本书,显然是一 本很难读进去的书。虽然至今我还能马马虎虎地将《离骚》背出来,可是 对于这本“疏解”,还真是一读就坎坷,一读就明白自己的学问太差。在 书的空白处,王泗原写下了一大段文字,对祖父表示谢意: 圣陶先生: 这本书出版了,我带着感激,拿第一本样书送到您的面前。 一九五〇年的冬天,您从我交给组织上的自传里知道我写了这 样一本书。您亲自到我办公的地方,亲切地问我,说想看看。我写信 到上海取来,请您教正,您看过了,说可出版,并介绍到开明书店。您 多次谈到它,有时候有一两句称许的话,我听了只低着头,不能说什 么,我不敢用虚文来对答您的那样质朴的话。稿子整理过后,适逢开 明书店出版方针变更,您又介绍到俞平伯先生和文怀沙先生。付排 以后,每一次见面,您总是很关心地询问排校的情形。您想到这本书 的时候比我自己还多。这使我深深感念,永远不忘。 泗原 一九五四年八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