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版社: 江苏文艺
原售价: 45.00
折扣价: 27.00
折扣购买: 蔬菜江湖
ISBN: 9787559450579
胡弦,著名诗人、散文家,著有诗集《沙漏》《空楼梯》、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曾获《诗刊》《星星》等杂志年度奖,花地文学榜年度金奖,十月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现居南京。
白菜 秋后的菜园里,往往剩到最后的,就是一棵一棵的白菜。——这是要陪我们越冬的菜。 我曾有过一个梦想,就是在冬天的时候,窖里有一窖白菜,梁上挂着猪肉,白菜炖猪肉(当然再有些粉条就更好了,但我长大了才知道,白菜炖羊肉更佳),围着火炉热腾腾地吃,这是在一个三十年前的少年的想象中最温暖和幸福的事。 白菜要大白菜。我那时不知有高帮白菜,高帮白菜长可达半米,像修长的美人。与它相比,大白菜像北方有一身好力气的健朗村姑。 大白菜是北方菜,也有北方土地和人的精气神。 蔬菜多不能久存,所以称时蔬。但白菜是个例外。白菜的贮存法有多种,可以窖存,有时就和红薯一起放在暖融融的地窖里;可以埋在土里,吃的时候挖出来;也可以直接放在室内,这是城市居民的法子,天气好的时候要搬到院子里或阳台上晒晒太阳。冬天冷,白菜的叶脉里都结了冰,但不改其青翠。 冬天,大雪封门,地窖里窖着一大车白菜,让人心里踏实。 白菜的吃法太多,不可一一胜数,我比较爱吃的有醋溜白菜,用白菜的外帮酸成的酸菜,还有调白菜芯,把白菜芯细细地切了,调以葱姜蒜末和辣椒,香辣爽脆里有微微的甜味。香辣像家常话,甜象话里有话,那甜,是白菜的本甜,是更细微的关怀。 白菜本来是铺开了长的,它宽大的叶片像巨大的花瓣一样张开。——只有白菜的生长最像开花。看着白菜一天天长大,人是欢喜的,那层层迭迭的叶片,像精致的花边,像无忧无虑的心,像不知烦恼的青春,像歌声(我家乡的民歌“拉魂腔”的唱声,那声音总像层层卷卷,给人以缠绕无尽之感)。但菜农不允许它一直这么长下去,等白菜长大了,他们就会把它的叶片朝内翻过去,就像使一朵盛开的花回到含苞状态。为了防止它重新打开,菜农还会在它的顶部压一块土坷垃。我有时觉得白菜这样是受了委屈,但它很快就顺从了菜农的意愿,抱成了一个团。 ——白菜是听话的菜。 从夏到秋,多少白菜运进了城市。这浓眉大眼的菜,这一身清香的菜,这一层一层裹着秘密波浪的菜,它的心事,它荡漾在细致的叶绿素里的魂。 虽然众多的姐妹搭上车子远走他乡,但还是有许多白菜留在了乡下。秋后,田野寥廓,秋风凄紧,白菜顶一块硬土,在萧瑟田畴低下面庞。 这些剩在田野里的白菜,它们在想些什么呢? 它们在暮色中抱紧自己的肩膀,是否正潜心暗恋于内心的歌唱?一片叶子抱紧另一片叶子,它们冷吗?是否在抱紧自身取暖? 我知道,这些体温凉凉的大白菜,最里面,都有一颗金黄、柔嫩的心。 我还知道,在一阵一阵的秋风里,所有的白菜,都已把自己抱成了晶莹的翡翠。 在深秋,在乡下,只要田野里还有没被收走的白菜,那些夜晚就是难眠的夜晚。在炊烟袅袅的傍晚或清冷的月光下,打开窗子是阵阵秋风,打开秋风是白菜的歌声,而在那歌声的深处,有时你会遇到一缕锋利的凉意。 那是一脉流长了很久的凉意,仿佛是命运,又仿佛是美德,在你不经意间对它有所了悟的时候,它会轻轻刺在你滚烫的血液中。 辣椒 我小时候,老家徐州乡下有句话很流行:窝头就辣椒,越吃越添膘。那时几乎家家吃红薯窝头。新出锅的窝头黑亮亮的,中间的凹坑里放一勺辣椒泥,就(掺和)着吃,哧哧溜溜的吸气声中,不知不觉,一筐窝头就被全家人消灭掉了。 徐州乡下的窝头很大,赛过拳头,这么大个的窝头,其它地方不知有没有。那时生活困难,一天到晚只有红薯吃,不免让人厌烦,需要菜肴相佐才咽得下,俗称“哄饭”,即利用菜的好味道把饭骗进肚子里之意。但蔬菜更少见,有时只有辣椒。即便只有辣椒,它显然也是称职的。辣椒之称职,全在其辣,当舌头被辣得不知所措时,窝头赶来救驾,一般不怎么细嚼就急着咽了下去。此情景,像是辣椒和舌头合谋设下的圈套。有时我还觉得,辣椒对待窝头之类的食品,不但是哄,还有强制驱动之效,类似乡村母亲对孩子所用的教育方法,总是准备了两手措施:香是好言相劝,辣是巴掌侍候,不论好言的效果如何,巴掌肯定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辣椒通常是调味品,在穷人的菜谱中,却永远是第一选择的正菜。 辣字在中国出现得较早,《广雅》:“辣,辛也。”《通俗文》:“辛甚曰辣。”但这时的辣味多指花椒、姜、茱萸等,与辣椒无关。因辣椒原产南美,明末才传入我国,最初叫“番椒”,因其味辣,改为辣椒。它冠得了中国的这个辣字,也从此修改了中国人对辣的感受,颠覆了我们传统的辣味观。有时我觉得,许多品种的辣椒外形很像毛笔头,它也真的重新书写了辣字在中国的新篇章。 辣椒,提升了辣的速度、深度和广度。在辣椒输入之前,中国的辣,就我们的味觉感知而言,速度要慢得多。辣椒对人味蕾的俘获速度,没有哪种香辛料可以相比。辣椒的外形像火苗,它本身就给人以动感。而在吃的时候,辣味却更像闪电,它一瞬间劈开了你味觉里迟钝、黑暗的部分,甚至惊醒了你身体里最偏僻角落里的细胞。 但辣椒与中国传统的香辛料也并非水火不容,相反,有时还结合得很好,比如跟花椒结合就生出了麻辣。麻辣,该算是辣的一个分支吧。自从辣椒踏入国门,花椒的辣意已被夺去,就只剩下麻了。这麻,在麻辣里已只能处从属地位,像辣的跟班,替辣上下左右打点关系,比如麻痹麻痹味蕾等等,使辣更得以长驱直入。 除了麻辣,尚有香辣、酸辣、糊辣以及红油味、陈皮味、鱼香味、怪味、家常味、荔枝味、酱香味的辣等等,这些都是辣大大小小的支系。辣椒的原辣有凌厉的成分,浮躁,愤怒,莽撞,不负责任。合成后的辣就不同了,香辣是聪明伶俐,家常辣是温良淳厚,红油辣是雄健放达,糊辣是大智若愚,酱辣是满腹诗书…… 能吃辣是一种口福,只有那些口腔有了相当承受力的人,才真正识得辣滋味,也才能真正理解辣的层次、分支与内涵。人们对辣味的层层范围的突破和领悟,也仿佛对应着对生活各个层面的理解。辣椒,像微型的人生教科书。 辣椒也用来喻人,《红楼梦》中的王熙凤外号就叫凤辣子。但在乡村,说小姑娘是辣椒,指其泼辣美艳,无贬义,且“椒”“娇”同音,自有一份宠爱在里面。光阴环田绕户,夏露秋霜里,这些农家的女儿次第成熟,最后,都要换上一身大红的衣裳。这些小美女,缀在深深浅浅的绿叶中,呼吸相闻,笑语盈盈,如此活泼可爱,在秋风中难得有正正经经站稳身子骨的时候。 辣椒可以从夏初一直种到秋末。在乡下总有成畦的辣椒,但也有不少零零星星种在房前屋后的,只要有一个容得下脚的小空隙,辣椒就可以生长。辣椒从夏初长出角儿来就可以吃,吃到叶子黄落了,还挂有许多红艳艳的小灯笼。冬天,大地萧索,或大雪封门,挂一串串辣椒在屋檐下,那艳艳的红有持久的暖意。 辣椒在最后彻底成熟的时候都是红的,那红,是用汗水一点点喂大的红,也是更切合田园生活深意或乡村女儿的红,类似亮亮的面颊上的红,或者红头巾的红,当然,也是能把日子照料得火红的红。